劉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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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爸媽突然從老家來北京看我。原本說好待一周，四處逛逛。但最終也只是去了長城和我單位一趟，便匆匆回去了。老媽不放心她的那些蚌們。

是的，我爸媽是養(yǎng)珍珠的個體戶。我就是那個傳說中，家里有蚌的人。我爺爺、爺爺?shù)臓敔敹际丘B(yǎng)珍珠的，但我討厭這個行當(dāng)。

外人看到的，是珍珠的光彩奪目，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我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卻是小作坊里蚌貝的腥、制作外套膜時消毒水的味道，爸媽那雙長年累月在水中泡到紅腫的雙手，定期清洗蚌貝表面各種寄生物時的艱辛，靠天吃飯的擔(dān)驚受怕……

最最難過的是有一次，養(yǎng)育了3年的蚌貝再有一年就要開蚌取珍珠時，全部患上了水腫病，爸媽帶著我，沒日沒夜地給蚌貝注射葡萄糖酸鈣，再用銀針挨個兒刺破病蚌的水腫部位，給其放水。即便如此，搶救過來的蚌貝幾乎可以忽略不計。5年的辛勞，收獲屈指可數(shù)。那一年，我15歲。

我親眼目睹老爸在十幾天的時間內(nèi)，白發(fā)叢生；老媽一邊輸液，一邊搶救蚌貝。太苦啦。我從那個時候就發(fā)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女承父業(yè)，我要通過讀書走出老家，也改變爸媽的命運。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北京一家民營企業(yè)做服裝設(shè)計師。男朋友杜海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兼老鄉(xiāng)，他是搞園林設(shè)計的。2018年我們結(jié)了婚，租的房子很小也很老，卻被杜海裝飾得溫馨而舒適。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邀請爸媽來北京，但他們永遠(yuǎn)都是走不開。

2019年6月，他們終于來了，我和杜海本來打算帶他們深度游，順便領(lǐng)他們看看北京的房子，讓他們?yōu)樽约阂院髞磉@里養(yǎng)老選址。可是，爸媽來去匆匆。

離別的高鐵站，媽媽交給我一個首飾盒。里面有18顆珍珠裸珠，大、圓，透著絲綢般的光芒。其中有5顆，是奶奶留給媽媽的。另外13顆，是媽媽這大半生養(yǎng)殖珍珠生涯里，挑出來最好的。她說：“這些東西都很珍貴，每一顆的母貝長得什么樣子，怎么長成的，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天氣，開蚌時有多驚喜，奶奶記得，我也記得。所以，這可能就是一代人對另一代人的惦記和期望吧。你收藏好，等你有娃了，就留給娃?！蔽耶?dāng)時特別抗拒：“我才不要，我打小就討厭這東西，要給我的娃，還是你以后自己給她講故事，自己親手交給她吧?！?/p>

老媽訕訕地舉著那個首飾盒，求助般地看著杜海。杜海接了過去，打著圓場：“媽，你放心，這傳家寶都準(zhǔn)備好了，我和薇薇一定加油，爭取早日生娃，最好是兩個閨女，一個叫珍珍，一個叫珠珠?！边@話把我和爸媽都逗笑了。

但進站后，我看見媽媽哭了。這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見她哭吧，一池的蚌貝生病掛掉都不曾見她落淚。她總說：“人在、蚌在、水在、手藝在，天無絕人之路?！被蛟S，她真的是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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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20年春節(jié)回老家，看到暴瘦的媽媽，我才知道，她已經(jīng)處于肝癌晚期。北京之行，一方面是確診，一方面她想看看我生活的地方。然后，她說服了老爸，不要讓她在醫(yī)院里度過人生的最后時光。她要在家里，守著她的手藝和水域，以一個有用人的身份，完成自己的一生。

這樣的真相，對我來說就是晴天霹靂。我從來沒有想過，勤勞、堅強、開朗的老媽也會生病。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的粗心。而老天留我，一場疫情突然而至，讓我和杜海就那樣隔離在老家，無法返回北京。于是，就有了我們母女間最長久的一次相伴。

老媽不愿意以病人的身份生活。她每天像從前一樣天不亮就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育苗室看新來的蚌寶寶們。在我眼里，它們都一個樣?？墒牵蠇寘s能看出它們最細(xì)微的差別，通過它們身體的顏色、噴水的樣子去預(yù)測誰將來會成為好苗子。而新的一天，就是在這樣的忙碌中開始的。

在很多人無法外出的那些日子里，我和杜海每天跟著爸媽有干不完的活兒。檢查、巡塘，添加底泥，定期潑撒生石灰用來給蚌貝補鈣和消毒防病，正值生長旺季，少量多次撒鉺料，定期給那些已經(jīng)生長了三四年的珍珠蚌“洗澡”……

從前，我是多么討厭這些工序。但這時能夠陪伴老媽，能夠盡可能地減輕她的負(fù)擔(dān)，于我而言，是比那些即將開采的珍珠更珍貴的事情。

那些日子，老媽是開心的。在熟悉的一畝三分地上，她開心地指揮我們做這做那，恨不得將畢生所學(xué)都教給我們。

杜海是一個好學(xué)的人，每天都會圍著爸媽不斷請教新的問題，在他的手機備忘錄里，記滿了各種知識點。即便每天累得腰酸背疼，他也興致勃勃，為自己這輩子能夠參與到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而著迷。

爸媽晚年收徒，自然是開心的，常常晚上我們都睡下了，還過來敲門，這是他們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注意事項，怕忘記了，趕緊過來和杜海溝通。有時聊著聊著，就聊多了，聊晚了。

關(guān)于珍珠，爸媽永遠(yuǎn)有說不完的話題，講不完的故事。而和我比起來，杜海更像是他們親生的。他們講什么，他都感興趣，都能興趣盎然地陪他們聊下去。

媽媽睡眠開始變差，爸爸便親手磨珍珠粉讓她每天睡前服下。他還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攢了許多不規(guī)則形狀的珍珠，要把它們打磨成心形，送給老媽做60歲的生日禮物。杜海默默地陪著爸爸，跟他學(xué)著打磨珍珠的手藝，同時也在傾聽爸爸內(nèi)心的惶恐和遺憾，爸爸跟杜海說：“本來，我是想在她80歲生日時送給她的，我以為和她這輩子還長著呢，不著急……”

杜海將爸爸的話轉(zhuǎn)述給我，我慚愧地發(fā)現(xiàn)，我并不了解自己的父母。我以為他們只知道吃苦賺錢，像那個傻傻的蚌貝一樣，一生辛勞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卻從來不曾想過，他們之間有著最深的了解與陪伴。爸爸何嘗不希望媽媽可以長命百歲，可以和他白頭偕老，但如果不能，他選擇尊重媽媽的決定，讓她在家里，在她熟悉的一畝三分地上，繼續(xù)做一個有用的人。而媽媽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對我說：“哪天我不在了，別生拉硬拽讓你爸去北京，他不習(xí)慣。他是屬蚌的，離不開這片山水。但要多打電話，超過3天你沒來電話，他就會魂不守舍?！蔽乙詾樗麄冞@輩子是辛勞的，但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以一生為約，一起合作一件浪漫的事情，那不是愛情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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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19日清晨，媽媽沒有像往常一樣最早一個起床。她走了，熟睡一般。我和杜海痛哭失聲，驚慌失措，爸爸卻安慰我們：“醫(yī)生都說了，她最后的時光沒有痛到死去活來，堪稱奇跡。要強了一輩子，這是她要的體面?！?/p>

和媽媽在殯儀館見最后一面時，爸爸讓我們先出去，他說還有話要對媽媽說。隔著一道門，我卻見爸爸什么都沒說，他顫抖著雙手，把一條項鏈戴在媽媽的脖子上。上面所有的珠子，都是爸爸親手養(yǎng)出來，默默挑出來的，每一顆都磨成了心形，甚至還有幾顆來不及拋光……他沒哭，但我在那一刻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凑f珍珠是上帝的眼淚。養(yǎng)了一輩子珍珠的媽媽，在走的那一刻，戴上了這世界上最珍貴的那串項鏈。

安葬了媽媽，我和杜海也該回北京了。但回到北京的我們都開始出現(xiàn)遲來的水土不服，失眠、食欲與表達欲退化……無數(shù)個夜里，睡不著的我們瞪著眼睛盼天明，聊的話題，三句就回到老家的生活。再看北京，我倆就會想到蚌苗在成為真正的母貝之前，寄居在魚鰓的時光，終是寄人籬下，終是惶惶不安。

世界那么大，我們想回家了。這話，是杜海說的。他此語一出，我已經(jīng)開始收拾行李。我們馬不停蹄地回到了老家，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片養(yǎng)殖水域，已是熱淚盈眶。

風(fēng)塵仆仆，終有歸途，我們是幸福的。這個我們曾經(jīng)瘋狂逃離的地方，余生將成為我們靈魂安放之地?！盎丶摇边@個詞可真棒：我?guī)慊丶遥覀兓丶?，回我們家?/p>

如今，是我和杜?！爸R青年返鄉(xiāng)”的第三個年頭，累并充實著。我們的女兒已經(jīng)一歲半了，她叫珠珠，是全家人的寶貝，是爸爸的跟屁蟲。

開闊的育苗水域邊，常?；厥幹搪暷虤獾睾艉埃骸鞍职謰寢專銈冊谀睦镅?？”“姥爺，我想你啦?！薄翱靵砣税。葘帲┌?，海藻要把我的蚌寶寶的嘴巴給封喜（死）啦……”

這樣的日子，每天睡去醒來，都覺得正在過著向往的生活。

如斯，真好。

（摘自2023年第12期《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