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
1956年,我7歲。
7歲的我感到家里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我從外面玩回來,母親見到我,哭了。母親說:“你父親死了?!?/p>
我一下蒙了。我已記不清當(dāng)時的自己是什么反應(yīng),沒有哭是肯定的。從那時我才知道,悲痛至極的人是哭不出來的。
經(jīng)此變故,年幼的我開始分擔(dān)起家庭的重負。
那年,我?guī)е簧碇匦⒆哌M了北京方家胡同小學(xué)。
這是一所老學(xué)校,在著名的國子監(jiān)南邊,著名文學(xué)家老舍先生曾經(jīng)擔(dān)任過這所學(xué)校的校長。我進學(xué)校時,絕不知道誰是老舍,我連當(dāng)時的校長是誰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班主任馬玉琴,是一個梳著短發(fā)的美麗女人。在課堂上,她常常給我們講她的家,講她的孩子大光、二光,這使她和我們一下拉得很近。
在學(xué)校,我整天也不講一句話,也不跟同學(xué)們玩,課間休息的時候就一個人或在教室里默默地坐著,或站在操場旁邊望著天邊發(fā)呆。我最怕同學(xué)們談?wù)撚嘘P(guān)父親的話題。只要誰一提到他爸爸如何如何,我的眼圈馬上就會紅。我的憂郁、孤獨、敏感很快引起了馬老師的注意,一天課間操后,她向我走來。
馬老師靠在我的旁邊低聲問我:“你在給誰戴孝?”
我說:“父親?!?/p>
她什么也沒說,把我摟進了懷里。
我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老師,我感覺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溫?zé)岷湍呛寐劦臍庀?。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就強忍著,喉嚨像堵了一塊大棉花。
馬老師什么也沒問,她很體諒我。
一年級期末,我被評上了“三好學(xué)生”。
為了生活,母親不得不進了一家街道小廠糊紙盒,每月可以掙18塊錢。這就給我增添了一個新任務(wù):每天放學(xué)后將3歲的妹妹從幼兒園接回家。有一天輪到我值日,打掃完教室已經(jīng)很晚了,我匆匆趕到幼兒園,小班教室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我以為母親把妹妹接走了。到家一看,門鎖著,母親加班,我才感覺不妙,趕緊轉(zhuǎn)身朝幼兒園跑。從我家到幼兒園足有4站的路程,我跑得兩眼發(fā)黑,進了幼兒園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進小班,我才看見坐在門后的妹妹,她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等我。原來是幼兒園阿姨下班后把她交給了看門老頭,那個老頭把這事給忘了??吹矫妹靡粋€人膽怯地縮在墻角,我為自己的粗心感到內(nèi)疚,我說:“你為什么不使勁哭啊?”妹妹噙著眼淚說:“你會來接我的?!?/p>
那天我蹲下來,讓妹妹趴到我的背上,我要背著她回家,我發(fā)誓不讓她走一步路,以補償我的過失。我背著她走過一條又一條胡同,妹妹幾次要下來我都不允,這使她的心感到了較我更甚的不安。她開始討好我,在我的背上為我唱她那天新學(xué)的兒歌,我還記得那兒歌: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跳呀跳呀一二一。
小熊小熊點點頭呀,
小洋娃娃笑嘻嘻。
路燈亮了,天上寒星閃爍,胡同里沒有一個人,蔥花熗鍋的香味不時飄出。我背著妹妹一步一步地走,我們的影子映在路上,一會兒變長,一會兒變短。兩行清冷的淚順著我的臉頰流下,淌進嘴里,那味道又苦又澀。
妹妹還在奶聲奶氣地唱: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跳呀跳呀一二一……
是第幾遍重復(fù)了,不知道。
那是為我而唱的,送給我的歌。
這首歌或許現(xiàn)在還在為孩子們所傳唱,但我已聽不得,一聽見它,我的心就會緊縮、發(fā)顫。
以后,每到我值日,我就會緊張和恐懼,生怕把妹妹一個人留在空曠的教室。每每還沒到放學(xué),我就把笤帚搶在手里,攏在腳底下,以便一下課就能立即打掃。有好幾次,老師剛說完“下課”,班長的“起立”還沒有出口,我的笤帚就已經(jīng)揮動起來。
這天,做完值日,馬老師留下我,問我為什么這么匆忙。我急得直發(fā)抖,要哭了,只會說:“晚了!晚了!”她問什么晚了,我說:“接妹妹晚了?!彼f:“是這么回事呀,別著急,我用自行車帶你過去?!?/p>
那天,我是坐在馬老師的車后座去幼兒園的。
之后馬老師免去了我放學(xué)后的值日,改為負責(zé)課間打掃。
恩若救急,一芥千金。
我真想對老師從心底說一聲“謝謝”!
是平平淡淡的生活,是太一般的小事,但于我卻是一種心的感動,是一曲純潔的生命樂章,是一片珍貴的溫馨。忘不了,怎么能忘呢?
如今,我也到了老師當(dāng)年的年齡,多少童年的往事都已淡化得如煙如縷,惟有零星碎片在記憶中閃光。在我人生之路上給予我理解和愛的老師,我祝福您!
(摘自2023年第8期《讀者·讀點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