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

著名心理學家格爾迪曾說：“父親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對培養(yǎng)孩子有一種特別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影響孩子的性格和態(tài)度，更影響著孩子的人生走向和高度。

全國青聯(lián)委員、北京城市學院青年教師李俊成亦是如此。他的父親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牙雕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李春珂，在父親的傳授下，李俊成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始終保持著對牙雕藝術的熱愛和追求。對李俊成來說，牙雕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物質(zhì)，而是傳達情感和思想的途徑，他的每一件作品都融入了自己的感情，正如他所言：“我的作品能夠帶給大家快樂和感動，感覺特別值得。我雕刻的不僅僅是藝術作品，更是自己的所思所想。”

“最好的父愛是亦師亦友的陪伴”

李俊成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因為父親李春珂是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象牙雕刻代表性傳承人，所以牙雕對李俊成而言，或許是血液中與生俱來攜帶的“文化基因”。

在我國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中，“燕京八絕”頗具代表性，也是北京傳統(tǒng)技藝的巔峰，即景泰藍、玉雕、牙雕、雕漆、金漆鑲嵌、花絲鑲嵌、宮毯、京繡八大工藝門類。其中，象牙雕刻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六七千年前。良渚文化時期牙雕技藝就已經(jīng)誕生，到唐宋時期開始發(fā)展，直至明代鄭和下西洋，把象牙原材料帶回中國，由當時喜歡雕刻的文人、畫家親手制作，達到了中國牙雕最輝煌的時期。此后，清朝開設造辦處，牙雕成為皇家御用，就這樣代代傳承。

1958年，北京象牙雕刻廠成立。在牙雕的各類派別中，北京牙雕獨樹一幟，在繼承傳統(tǒng)技藝的基礎上，結(jié)合運用圓雕、浮雕和鏤空雕等刀法，融合古代繪畫、石刻、泥塑等工藝的特點。李春珂自1964年就在北京象牙雕刻廠做工，所以李俊成兒時對父親最深的記憶，就是他一直握著一把鑿子，“不是在鑿活，就是在鏟活，不是在鏟活，就是在磨活。”似乎父親日復一日都在干著同一件事，永遠是那么精細、專注和耐心。

有時，李俊成感覺父親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師，手里的鑿子就是魔法棒，將一個個原料鑿成了一件件活靈活現(xiàn)的藝術品；有時候又感覺父親挺“傻”的，全年無休工作，也掙不到多少錢，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李俊成說：“那時候，父親最開心的就是作品完成的時候，但他對每一件作品似乎又總有不滿意的地方，總在精雕細刻。他總說作品一定要有‘味兒，小時候不知道‘味兒是什么？現(xiàn)在想想，這個‘味兒可能就是文化?！?/p>

那時李春珂沒有給李俊成傳授過任何技藝，他希望兒子能憑著興趣和愛好去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雖然，喜歡手工的李俊成在十多歲時已經(jīng)能制作鼻煙壺，但他是純粹覺得好玩。若回憶兒時有什么愿望，他想可能是醫(yī)生，也可能是老師，但一定不是做牙雕。

讓李俊成對牙雕藝術有所改觀是在2000年，那一年，他16歲。當時李春珂從牙雕廠領到了長達1.8米的象牙，想用牙雕表現(xiàn)南唐畫家顧閎中的繪畫作品《韓熙載夜宴圖》。為了這幅作品，李春珂在設計圖稿的半年中，每天都在琢磨著如何表現(xiàn)畫面中10多個人物46次反復出現(xiàn)在不同的位置，并與畫面中聽樂、觀舞、休息、清吹、送別等五個情節(jié)呼應。經(jīng)過不斷打磨、調(diào)整，這件作品最終成為牙雕中的珍品。而當這件作品呈現(xiàn)在李俊成面前時，他完全被震撼了，“整幅作品忠實了原作，同時又是在原作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作。這里不僅有形似，還有神似?！?/p>

畫家齊白石曾說，“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李俊成認為“似與不似”的拿捏，或許是可意會難言表的感受，只能在多年的雕刻中慢慢領悟、展現(xiàn)。

李俊成說：“擇一業(yè)，從一生。父親一直堅守牙雕藝術，他執(zhí)著的精神一直指引著我人生的方向，雖然他不會要求我必須從事某種職業(yè)，必須做出什么成績，但是我對自己的事業(yè)有目標、有追求。有這樣的父子關系非常幸運，很多人在長大后漸漸失去了與父母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的機會，而我和父親沒有距離感，他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朋友?！?h3>工具一起一落，盡顯匠心功力

2004年，李俊成考入北京城市學院土木工程專業(yè)。隨著對建筑設計的學習和了解，李俊成內(nèi)心居然激發(fā)出了對牙雕的濃厚興趣。那時只要有時間，他就會跑到父親的工作室，當時李春珂的徒弟很多，工作中的他總是一邊琢磨著新的作品，一邊將自己的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學徒，根本無暇顧及一旁的李俊成。電動刻刀的鉆頭飛速旋轉(zhuǎn)，原料碎屑隨風而起，拂去手中雕像的粉塵……對于李俊成來說，這就是幸福的味道。

閑暇時，李俊成開始閱讀《中國美術全集》《宋畫全集》《色彩與構(gòu)圖的藝術》《西方美術史》，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他也都喜歡，似乎每一本書，都會讓他有收獲。隨著對傳統(tǒng)文化不斷深入學習領會，再根據(jù)自己的生活體驗，他逐漸產(chǎn)生很多創(chuàng)作靈感。此外，李俊成還見到了父親很多“大師級”的朋友，有幸得見一些讓他徹底開了眼界的收藏。

李春珂說：“堅守傳統(tǒng)手工技藝的藝人們，用手傳遞出的溫度以及對極致工藝的追求，而今越發(fā)珍貴。所以學習這個技術，除了有天賦、了解傳統(tǒng)文化外，還要付出努力和汗水?！崩羁〕删褪沁@樣的人，雖然24歲才開始學習這門技術，父親對他多是“散養(yǎng)”狀態(tài)，沒有特別的技藝傳授，但是耳濡目染多年，他聽著聽著就懂了，練著練著就會了，這一切似乎都是水到渠成。

李俊成說：“牙雕的技藝不是單一的，需要雕、畫、刻，我認為技藝可以練習，最難的還是構(gòu)思設計，因為我們都是根據(jù)材料去設計，所以創(chuàng)作比較困難。文化的積累、對事物的認知，最后全部體現(xiàn)到設計上。一件好的作品，美只是第一個層面，最重要層面是內(nèi)涵?！币舱侨绱?，李俊成在獲得材料后，都會深入思考，自己想表達的是什么、做這個作品的意義是什么，倘若沒有想透徹，他一定不會創(chuàng)作。

2015年，李俊成創(chuàng)作的作品《沙彌佛》獲得“金鳳凰”創(chuàng)新產(chǎn)品設計大獎賽金獎。同年，他考取中國藝術研究院，師從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玉雕（北京玉雕）代表性傳承人李博生。作為李博生的第一位研究生徒弟，李俊成受益頗多。在他看來，雕刻類藝術是相通的，不過是材料不同、工具不同，只要會了其中一種，就能觸類旁通。他的想法很簡單，跟著師父能夠多學一種思維方式。

仔細觀察、深入體會、掌握結(jié)構(gòu)、注意特征，這是李博生對李俊成提出的要求。李博生說：“單純的學院派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不了解手工藝本身的特質(zhì)，梨子好吃不好吃，其實自己也沒嘗過，這是有問題的；而單純的師父帶徒弟，師父本身理論水平有限，徒弟頂多學到手藝，知道一些經(jīng)驗，但很難抓到技巧背后的道理，要把這兩種模式結(jié)合起來。”

李俊成就是在這樣的結(jié)合中學習，收獲很大。他在技藝增長的同時，開始思考“傳統(tǒng)技藝研究”方向的深層次問題。

“學校提供了一個拜師學藝的平臺，師父與我們沿襲了傳統(tǒng)、純粹的師徒關系，有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內(nèi)心認定，手藝活兒里就有了事業(yè)追求和精神寄托?！崩羁〕烧f，“其實我父親和師父很多態(tài)度都是共通的，對于珍貴的原料，無論大小，必須按照做藝術品的標準去使用。師父的觀點就是，治玉是做活兒，不是做貨，要做藝術品，而不是做產(chǎn)品。做玉要耐得住寂寞，經(jīng)得住誘惑。唯有如此，才能做得出經(jīng)典藝術品。工具一起一落，盡顯匠心功力?！?h3>“我最大的成績是我的學生”

2017年，李俊成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回到母校北京城市學院，成為工藝美術系的老師。從傳統(tǒng)非遺技藝類課程的教師，到工藝美術教研室主任、文物保護與修復教研室主任，直到現(xiàn)在，他還在給學生們上雕塑設計的課程，他希望將中華傳統(tǒng)非遺技藝融入大學教育體系中，探索新的藝術傳承之路。

傳統(tǒng)技藝類的課程授課方式和其他課程不太一樣，講究的是言傳身教，李俊成將當年看著父親授課，和在李博生那里的所學，一點一滴傳授給自己的學生。他會走到每一個學生身邊，在畫稿上、在實際操作中，邊改邊講，這在他看來才是“最科學的授課方式”。

“無論在工作室還是課堂上，只要有學生愿意學，我都教。下課后，無論哪個學生因為專業(yè)問題，和我發(fā)微信探討，我都一一回復。”李俊成說，這是他和學生多年的相處之道?！袄蠋熓紫纫嬲\，要尊重學生，多和他們探討、交流，幫助他們成長?！甭?，李俊成發(fā)現(xiàn)，有更多的學生對傳統(tǒng)技藝感興趣，愿意學的人也越來越多。

七年來，李俊成所教授的300多名學生，很多都和他保持著聯(lián)系。他們之中有的成為小學或中學教師，有的繼續(xù)深造，還有的進了中國工美集團、北京工美集團等大型企業(yè)。“我最大的成績是我的學生。”李俊成認為，無論學生們選擇繼續(xù)學習還是工作，其實都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從事非遺技藝的傳承與傳播。

2018年起，我國全面禁止了國內(nèi)商業(yè)性象牙貿(mào)易，古老的牙雕藝術開始面臨困境。其實，象牙屬于國家管控的物資，我國政府一直遵守著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mào)易公約（CITES），嚴厲打擊濫殺、走私象牙的行為。所有合法途徑取得的象牙原材料，全部是由聯(lián)合國給予配額，每一根象牙都有備案。由于象牙材料的稀缺性，牙雕匠人轉(zhuǎn)而尋找河馬牙、猛犸象牙、牛骨等材料進行替代。事實上，最后一批猛犸象大約在公元前2000年滅絕，它們的象牙在地下埋藏了數(shù)萬年后大量出土。雖然這些猛犸象牙的表面可能受到侵蝕并容易開裂，但其內(nèi)部質(zhì)地與象牙基本一致，完全可以作為象牙材料的替代品。所以，對于牙雕技藝的未來，李俊成從未失去過信心。

多年來，無論工作多忙，李俊成永遠將藝術創(chuàng)作放在前面，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會加入自己的思考，也會有自己曾經(jīng)的回憶，很多“80后”在他的作品中都能找到共鳴，李俊成的一件名為《左右》的猛犸象牙香插就是如此。蹺蹺板的兩頭是兩個孩子，一人手里拿著紅色的爆竹，另一人的手中預留了插香孔，隨著線香燃盡，蹺蹺板慢慢變得平衡。作品中兩個孩子臉上的表情特別生動，刻畫得惟妙惟肖、形神兼?zhèn)?，該作品在展現(xiàn)牙雕溫潤之美的同時，也彰顯了李俊成作為藝術家的思考和延伸。

李俊成說：“我的童年特別快樂，那時候最盼望的就是過年，因為可以放炮。當然，玩蹺蹺板也是開心的事，兩個開心的事放在一起，就更快樂了。做這個作品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懷念童年。當然，這背后也需要思考很多，除了放炮，還要設計兩個小孩背后的故事，平衡點在哪里？有舉炮的，就一定有點炮的?！?/p>

李俊成的想法得到了父親的肯定，同時獲得了最誠懇的建議：爆竹即將點燃，孩子捂住耳朵，手如果與耳朵微微有一點距離，這個細節(jié)的處理可能會讓整件作品更加靈動。李俊成立馬悟出了這個“靈動”的內(nèi)在含義，父親的閱歷與技藝對他幫助很大。

最終，《左右》獲得了2019年“工美杯”北京工藝美術創(chuàng)新設計大賽的金獎。李春珂說：“傳統(tǒng)牙雕創(chuàng)作的作品內(nèi)容比較有局限性，主要是一些雕像、擺件等等，但是李俊成在創(chuàng)作中就會加入年輕人的一些思考。”

2022年12月，李俊成成為北京市西城區(qū)區(qū)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象牙雕刻”代表性傳承人，他說“象牙雕刻”這四個字對他來說彌足珍貴，因為項目還是象牙，不是猛犸象牙或者牙雕技藝。能夠成為“象牙雕刻”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真的太難了，而且肩上的責任格外重大。這幾年，父親工作室的學生一個個離開了，也預示這個“象牙雕刻”未來的傳承之路會日益艱難，但是李俊成從未放棄，他認為自己除了在大學里培養(yǎng)非遺人才外，還可以為文化傳承盡更大力量。作為全國青聯(lián)委員的他，參加社區(qū)青年匯活動，為孩子們介紹“燕京八絕”宮廷技藝，加深大家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孩子們稚嫩而真摯的反饋讓他體會到了履職盡責的獲得感。

李俊成認為，自己在傳統(tǒng)非遺技藝的保護與傳承上，還能做得更多。“多年來，牙雕因為原材料問題一直飽受爭議，但研究牙雕藝術、保護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與支持象牙貿(mào)易禁令、拯救大象并行不悖。如何在保護好野生動物的基礎上，令牙雕這一有著悠久歷史的傳統(tǒng)工藝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是大家接下來需要思考的問題。傳承牙雕文化，不僅是對技藝的延續(xù)，更是對歷史和文化的尊重與守護。我相信每一尊牙雕，都承載著前輩的智慧與心血，我們要將這份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用心融入作品。希望越來越多的人理性、正確地看待這門技藝，更期望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認識牙雕、理解牙雕、愛上牙雕?！?/p>

責任編輯 趙漢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