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許多蟲起得更早,躲過了鳥的尖嘴,活了下來。樹葉們又比蟲醒得早,吸足了露珠,精神抖擻地迎接晨光,在蟲子鋸齒般的利牙光臨前努力吸收陽光的能量,并通過縱橫交錯的葉脈輸送給枝干、花朵和果實。
二嬸是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她起床時樹葉還在睡夢中蜷曲著身子,露珠也在空中姍姍地降落。樹葉不醒,露下得無味,沒有枝梢葉子可掛,晶瑩閃爍不起來。有些急性子的露珠就在二嬸黃巴巴的頭發(fā)上安家。有霜的清晨,二嬸黃巴巴的頭發(fā)就被染白了。
都說二嬸是“鐵眼皮”,不需要睡眠,眼睛不需要閉合,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每個早晨二嬸的眼皮都鉛一樣沉重,睜不開,恨不得掐根小棍棒撐著。掐棍棒的事二嬸還真做過,將上眼皮下眼皮一撐,瞌睡就跑了。
一家眾多的口嗷嗷待哺,二嬸不得不早起。雞鴨鵝豬要吃,三個光頭小子要吃。吃食天上掉不下來,只能靠二嬸的一雙手。手可以不停地忙活,但時光有限,二嬸只能起早貪黑,從睡眠中搶時間。
二嬸有自己的講法:“睡覺的日子長著呢,等眼一閉、腳一蹬,有得睡的?!焙皖蛘?,二嬸總是勝利者,白天、黑夜把瞌睡攆得貼天飛。
三個小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嘴像一個無底洞,整天填不滿。二嬸如早起的鳥,一大早就開始找食,家里找,田里找,荒地里找。糧食、野菜、野果對二嬸都是好東西,小魚、小蝦、烏龜、青蛙也不放過。二嬸耳聽八方,眼觀六路,隨時搜索著有用的東西。
二嬸頂星子起床,臉不洗,頭不梳,推開門就奔田地。田地不多,自留地也就一畝多。她在這田里下功夫,下繡花的功夫。她種的田里稻也好、麥也好,畝產(chǎn)量總是比生產(chǎn)隊集體耕種的高得多,讓人眼紅。
自留地里的活兒干完了,二嬸順帶著挑擔水回家,三個兒子還睡得正香。二嬸又忙起家務——喂雞,喚鴨,放豬。等村里的人們剛起床時,二嬸家里的事已忙停當了。
二嬸早起是被生活逼的。二叔過世了,她獨自帶著三個兒子過日子,一人當倆人,只能在時間里摳了。別人干八小時,她干十六小時,不就成兩個人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但二嬸沒是非,沒時間鬧出紅紅綠綠的是非來。
三個兒子長大了,能搭把手了,按說二嬸可松泛點兒,可二嬸還是一如既往地早起。兒子們看不過去,也跟上了,于是一家子成了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家。
還真感謝早起。人勤地不懶,田分到了戶,勁兒有處用,四個人早起遲睡,幾年過去,二嬸家的日子換了個天。三個兒子依次蓋房子、娶媳婦,也就幾年間的事,說成就成了。
二嬸六十多歲了,還是早起,精氣神好得很。她要忙的事情和過去差不多,只是水不用挑了,家里有機井,推上電閘水就上來了。
三個兒子突然心大了,帶著積蓄進城,承包路段打掃衛(wèi)生。還是沾了早起的光——掃馬路要起得早,早得城里人還沒動靜。這一干就干出了名堂。三個兒子舍得花氣力,活兒干得漂亮,積攢了些錢和門路,幾年后就成立了保潔公司,手下有了百十號人。
有了保潔公司,三個兒子竟懶了起來,把早起的事忘了,非睡到太陽曬屁股才起床。
二嬸進城小住,就看不慣了,逼著兒子們早起。兒大不由母,三個兒子我行我素,夜里不睡,早晨不起,一副大老板的模樣。
眼不見心不煩,二嬸拍屁股走人,回村守老宅,種她的十多畝田地。
又恢復了先前的模樣,二嬸頂著星子起床,在房前屋后忙,在承包的田地里轉(zhuǎn)。田里的活兒少之又少——兒子們心疼老娘,活兒早花錢讓人做了,不需二嬸動手了。二嬸自己找活兒,比如發(fā)現(xiàn)了一兩棵稗草、一縷菟絲子,就忙不迭地拽了。
起早成了習慣,想改也改不了,何況二嬸不想改。
說對兒子們眼不見心不煩是假的,二嬸的心常長草—— 三個兒子都得了“城市病”,病懨懨的,大把大把地吃藥,也不見明顯的效果。
二嬸吼兒子們:“早起是單方、良藥?!?/p>
還有煩的,人勤地不懶,三個兒子當甩手老板,天天懶覺睡著,遲早一天,那保潔公司還不黃攤子了?
話在二嬸的心中盤旋很久很久,就是不敢說出口。
二嬸八十了,還是天天早起,一個村莊的鳥都認識她,碰著她就喳喳叫。
鳥們也爭著早起。一個早晨,二嬸被群鳥的啼鳴吵醒了。二嬸拍拍腦袋:“起遲了?!标柟庖褳⒘艘坏?。
二嬸終于睡了一個長長的懶覺。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