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瑤
初代言情劇《情深深雨濛濛》的二次生命,可以從三個角色談起:何書桓、陸如萍,及“雪姨”王雪琴。
在書桓變成“渣男代言人”之前,他是觀眾眼中才貌雙全的國民女婿和白馬王子,正派、標(biāo)致、體面。一雙無辜深情眼,怎么看都是虐戀男主角。
20多年后,他淋著雨愁容滿面叩問自己的片段在短視頻平臺上被公開處刑:“我應(yīng)該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為兩個女人動心的男人吧?”這代網(wǎng)民,只想給他一個大嘴巴子。
在“綠茶”和“白蓮花”這兩個詞被發(fā)明出來之前,林心如飾演的如萍也曾是最受羨慕的女性角色。甜美溫婉的外形,優(yōu)渥的出身條件,比總是執(zhí)拗臭臉的依萍似乎討喜很多。她身上愛而不得的楚楚可憐,也讓觀眾自動化身戀愛腦的杜飛,對其無限憐愛與包容。
至于“大反派”王雪琴,這個尖酸刻薄、對依萍母女無限打壓的惡毒后媽,曾經(jīng)有多么讓人咬牙切齒,今天就有多讓人拍手叫絕。她輸出的一些言論,放在現(xiàn)代化的個人主義語境下其實不無道理,甚至超前于她的時代而具有某種女性解放意識。例如“:你陸振華有八個老婆,我憑什么不能在外面找男人?”
當(dāng)曾經(jīng)看瓊瑤作品的那批小觀眾長大,足以理解世界的復(fù)雜和多重性,也適應(yīng)了新世界的愛情與人生觀,書桓依萍們就“塌房”了,瓊瑤奶奶也被“起底”了。
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公眾對藝術(shù)作品的評價,在文本之外已增加了許多現(xiàn)實和社會的視角。比如價值立場、道德法則,演員本人的道德人品,等等。
但不論被挖出多少雷人言論,《情深深雨濛濛》依然是“80后”“90后”最忘不掉的童年回憶之一。哪怕經(jīng)不住時代價值的剖析,它仍然有著足以對當(dāng)代國產(chǎn)愛情劇單薄內(nèi)核形成諷刺的力量。
寧愿瘋魔,寧愿愛得轟轟烈烈,也不要理智得淡如白開。這是瓊瑤留給我們的悸動,不隨時代褪色。
得承認(rèn)的是,劇版《情深深雨濛濛》賦予了瓊瑤原著《煙雨濛濛》沒有的時代深度和生命力。劇將原著設(shè)定的20世紀(jì)50年代改為20世紀(jì)30年代,將故事背景從臺灣改到上海,加上后續(xù)男性角色紛紛參軍,幾對璧人在戰(zhàn)火中分分合合,都讓原著局限于家族內(nèi)部的情情愛愛,拔高到了“國仇家恨”的層面。
而這份視角和格局,是瓊瑤不曾擁有的。
《情深深雨濛濛》里沒拍出來的一點,是原著《煙雨濛濛》里,依萍與書桓的第一次見面,兩人就大談文學(xué)。
依萍向?qū)Ψ教寡?,她最欣賞的小說是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
不論是作為文學(xué)的道具還是符號,《呼嘯山莊》都十分具有代表性。這部作于19世紀(jì)的名著緊扣一個核心概念—復(fù)仇。當(dāng)愛情被階級壓迫和人為之惡斬斷,一個孤狼般野蠻、敏感的底層復(fù)仇者希斯克利夫誕生了。
依萍似乎也總是心懷復(fù)仇的種子—向陸家的復(fù)仇,向她自己的愛情復(fù)仇。哪怕這顆種子最終并不成核,只是如凝云渙散。
用時下流行語言來說,依萍和《呼嘯山莊》里的男女主角凱瑟琳、希斯克利夫,都是 “瘋批”。他們極致地去愛,也極致地去恨,從來不屑于用世俗規(guī)訓(xùn)掩飾自己的真實內(nèi)心。他們瞧不起整個世界,卻倔強地忍受著整個世界對他們的虐待和屈辱。
早在兩人曖昧?xí)r,依萍就對書桓說:“那本書里寫感情和仇恨都夠味,強烈得可愛,我欣賞那種瘋狂的愛情!”可她也一語道破:“一個生長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體會他的內(nèi)心?!?blockquote>他們極致地去愛,也極致地去恨,從來不屑于用世俗規(guī)訓(xùn)掩飾自己的真實內(nèi)心。他們瞧不起整個世界,卻倔強地忍受著整個世界對他們的虐待和屈辱。
溫和的、文雅的書桓當(dāng)然不能體會,也注定不能理解。他對這本書的評價是“過火”,對書中“瘋批”男主的評價則是“像鬼”。
我們?nèi)滩蛔∠耄?dāng)兩人深入愛與痛的漩渦,書桓會不會也暗暗評價依萍“像鬼”?
依萍代表的是瓊瑤筆下主流的愛情觀。愛,就要愛得轟轟烈烈,向死而生。依萍如此,《還珠格格》里的紫薇和小燕子、《一簾幽夢》里的紫菱,皆如此。若為愛情故,榮華富貴皆可拋。
在瓊瑤的世界里,男性往往理性更多。何書桓就是活在與依萍不同價值體系里的人。他有不錯的家世、穩(wěn)定的工作,是受人尊敬的社會角色—上世紀(jì)30年代的記者,妥妥屬于精英階層。他不需要怎么“瘋魔”,就可以收獲愛情。
因此,何書桓不是非得愛上依萍。一開始,他或許的確會被依萍身上的叛逆與倔強吸引,可往深層次,他也注定會被這么強烈的個性排斥,價值觀和靈魂上的沖突遲早暴露。兩人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濃烈的悲劇性。
相較之下,與書桓更接近的,知書達理、養(yǎng)尊處優(yōu),且更符合世俗意義上“好女孩”的如萍,的確可能成為他更容易滑向的溫柔鄉(xiāng)。
人并非時時刻刻處于一種對自我的完全理性覺知當(dāng)中,欲望、私心、道德的彼此拉扯才是常態(tài)。在愛情里猶然。書桓的“渣”,是瓊瑤對那個社會價值變革年代的一種典型城市青年男性的刻畫,他對愛情有美好的渴望,亦對精英階層有著放不下的幻想。
人是活在社會現(xiàn)實里的,何書桓是活在社會現(xiàn)實里的,因此才會出現(xiàn)那句“同時愛上兩個女人”的經(jīng)典臺詞。捫心自問,現(xiàn)實中的你我他,同時愛上兩個人,難道真的是不可能的事?
反觀如今影視劇里那些被提純的愛情,塑造了一個個道德和情感上都絕對純潔的男女主角,在滿足觀眾幻想的同時,也喂養(yǎng)了后者越來越單一的價值審判與審美欣賞。
雷,或不雷,瓊瑤就在那里,不曾變動。變動的,是時代與人的評價維度。
與何書桓的“渣”、依萍的“瘋批”相對應(yīng)的,是“惡毒后媽”王雪琴的清醒和理性—后者已成為如今年輕人至高的愛情理想。
王雪琴本是個靠賣藝唱戲維生的底層姑娘,被陸振華偶然看上的時候,她才16歲,在花樣正好的年齡,卻要給人家做第九個老婆。
但王雪琴自己心里門清兒,雖然“陸振華老得都能當(dāng)我爹了”,但他依然是她當(dāng)時能抓住的唯一一根可能改命的稻草。
揣著野心和城府嫁進陸家后,王雪琴先設(shè)計趕走了李副官一家,又趕走依萍母女,一步步為自己掃除障礙。最終,生下兩兒兩女,成功坐穩(wěn)了姨太太的位置,讓陸振華身邊只剩下她一個女人。
封建父權(quán)大家長的代表陸振華,反而成了被女人們玩弄得團團轉(zhuǎn)的那個。
20年后再看,雪姨竟堪當(dāng)民國版“甄嬛”。雪姨和甄嬛都活在封建父權(quán)的大環(huán)境里,但都有著強烈清晰的個人意識,擅長利用心機與城府得到自己想要的。若非被放置到與主角對立的陣營,雪姨恐怕拿的是大女主劇本。
反而是逆來順受的賢妻良母傅文佩,如今被詬病為“圣母白蓮花”。她的價值觀深深嵌在傳統(tǒng)土壤里,隨命運的波流沉入時代底部,幾無個人意志可言。
通過愛情反思和批判舊社會的階級意識與固化價值觀,其實歷來是瓊瑤的一大特點,盡管這常常體現(xiàn)為過度戲劇化的狗血。
《梅花烙》里,王府嫡出的格格白吟霜不幸流落民間,甚至要賣身葬父,直到男主將她帶回王府;《新月格格》里的女主新月,出身不凡卻家破人亡,直到被男主從戰(zhàn)場上救回……
《情深深雨濛濛》都稍顯正常,至少體現(xiàn)了相對的平等主義。除了幾對主角的拉扯,富家公子哥陸爾豪和依萍的好姐妹方瑜之間的火花,就純粹地出于年輕人的心跳。
20年后再看,雪姨竟堪當(dāng)民國版“甄嬛”。雪姨和甄嬛都活在封建父權(quán)的大環(huán)境里,但都有著強烈清晰的個人意識,擅長利用心機與城府得到自己想要的。
書桓和依萍之間愛情的痛感,則大多來源于時代發(fā)展與個體進步的錯差。他們在心靈和情感上存在強烈的感召和共振,卻因時代外界的掣肘和人生經(jīng)歷的大相徑庭而沖突。
自由戀愛剛興起的年代,個人主義和傳統(tǒng)觀念難免碰撞。女性開始讀書,并且渴望在愛情里掌握主動。但傳統(tǒng)規(guī)訓(xùn)要求她們延續(xù)母輩的路,做一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
劇中兩對主要的母女,分別從不同角度呈現(xiàn)了一種階級分化語境下的個人痛苦。
王雪琴教育兒女要敢于爭取自己的所愛,甚至不惜踩著他人的心抵達目的。作為女兒的如萍,同時滿足了大家閨秀的“清純”和敢愛敢恨的“強勢”,前者掩蓋了后者,因此才會被數(shù)十年后的觀眾詬病為“綠茶”。
相較之下,依萍母女之間具有鮮明的對抗性。傅文佩,一個甘愿做小伏低的小女人,這號角色在劇中很少有笑臉,不是在為依萍擔(dān)心,就是為她們母女的生計擔(dān)心;不是怵著丈夫陸振華,就是怵著他那個更厲害的老婆王雪琴;沒有生命力,只有隱忍的苦情。
但依萍與母親完全不一樣。她是一個“叛逆的女兒”,在自身的命運上叛逆,在愛情上也叛逆。她厭惡自己那高高在上、控制欲強的父親,本質(zhì)上厭惡的是封建社會處于等級制頂端的父權(quán)大家長。
她將陸振華家稱為“那邊”,一個帶有恨意,且完全沒有歸屬含義的漠然之地。從精神上,她絲毫不稀罕依附于一個傳統(tǒng)封建家庭,但從物質(zhì)上,她又不得不依賴,這使依萍長期處于一種自我厭棄的痛苦中。就像書桓形容她的“刺猬”,渾身帶刺,把靠近她的人都扎得鮮血淋漓,而她自己更是早已千瘡百孔。
對于雪姨,依萍其實反而沒有那么真切的厭惡。后來,雪姨被陸振華控制,她甚至與大家一起設(shè)法營救雪姨。
這是一個年輕女子對世界赤忱和勇敢的一面,也是瓊瑤忍不住要保留甚至是炫耀的東西。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瓊瑤一度被視為禁區(qū)。就像同期傳入大陸的鄧麗君的歌,因其開放和大膽,不少學(xué)校和家庭都禁止未成年人接觸。瓊瑤那本以師生戀為主題的《窗外》,還在改編成電影后被臺灣當(dāng)局禁映。
瓊瑤熱衷于描寫婚外戀、師生戀、老少戀,“愛情大過天”的敘事邏輯,自然與儒家傳統(tǒng)的倫理與幸福觀相悖。但對那個時代的青年而言,它又天然具有某種吸引力,能讓人臉紅心跳,如墜幻夢。
瓊瑤初成名時,臺灣經(jīng)濟正朝著“四小龍”起飛,社會對文藝和娛樂消費的需求,隨著保守文化的褪去和政策的松綁而蓬勃。與瓊瑤同齡的古龍,也于1960年開始武俠創(chuàng)作。
武俠和言情,本質(zhì)都是造夢。而愛情相對離我們更近,對未來世界同時充滿幻想與迷茫的年輕人們,可以在瓊瑤的故事里,編織出一個個美得不真實的浪漫主義夢境。
但這種幻象是短暫而真空的,一旦人們反躬關(guān)注現(xiàn)實,少女式的羅曼蒂克就會變成笑料。有一句出自其作品《又見一簾幽夢》的臺詞被人吐槽無數(shù):“你不過是失去了一條腿,紫菱也失去了她的愛情?。 ?/p>
把“愛情”和“腿”放在同一對比層面,足見愛情在瓊瑤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當(dāng)然,也足夠荒謬。
精英階層與知識分子,尤其容易對這種非理性的、局限于男歡女愛的自由嗤之以鼻。
這種幻象是短暫而真空的,一旦人們反躬關(guān)注現(xiàn)實,少女式的羅曼蒂克就會變成笑料。
《窗外》爆火的1965年,李敖撰文《沒有窗,哪有窗外》批評瓊瑤:“瓊瑤應(yīng)該走出她的小世界,洗心革面,重新努力去做一個小世界外的寫作者。她應(yīng)該知道,這個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膽怯的愛情之外,還有煤礦中的苦工,冤獄中的死囚,有整年沒有床睡的三輪車夫,和整年睡在床上的要動手術(shù)才能接客的小雛妓?!?/p>
但瓊瑤不僅不愿意接受建議,還認(rèn)為李敖“可憐”。她自洽且靚麗地坐在自己小世界的花壇里,繼續(xù)鑒花賞蝶,沉醉于自己的理想國。
“我生性喜歡夸張美好的事物,有五分浪漫,對我就變成十分?!杯偓幵f,“我永遠帶著一份浪漫的情懷,去看我周圍的事與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東西,更美化感情。無論親情、友情、愛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p>
瓊瑤本人就在“做小三”“師生戀”“為愛自殺”等狗血的情感紛爭里淪陷多年,她自己似乎也不怎么在乎。在她內(nèi)心深處,這樣的人生至少也應(yīng)好過平淡無瀾。
或許,瓊瑤多少是擁有自由主義理念的,至少嘗試過在文學(xué)里反叛。但這種意識是抽空于現(xiàn)實的,并非源于真正的對階層和舊制度的批判,而只是披上了它們的皮,根本上出自自身對世界單一且濃烈的感情觀。
“真愛至上”,這種“小女孩”式的霸道,使瓊瑤永遠不愿意走出伊甸園。
某種程度上,這也像多年后的觀眾,即便在認(rèn)知和邏輯上對《情深深雨濛濛》這樣的老劇諸般挑剔,從情感上卻依然無法否認(rèn),它終究構(gòu)成了我們童年的熒屏記憶,是時光流逝也刀槍不入的真空幻境。
在苦悶的現(xiàn)實里向愛情幻象尋求解脫,與向逝去的故事尋求暫時的慰藉,本質(zhì)又有幾分相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