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國棟
萬里黃河猶如利劍,把偌大的黃土高原一劈兩半,劈出了陜西版圖東部一條延綿千里的邊界線。月亮灣濕地便是鑲嵌在河西邊的一顆生態(tài)明珠,萬頃叢生,碧波通幽,魚潛鳥飛,給許多尋求詩和遠方的人們開辟了一個休閑放松的空間。
一
月亮灣北起上弦村,河流向右漫到月亮灣村,然后又反彈了回去,至下弦村回歸主河道。弦長10千米。這里,珍藏著詹泉迪懷揣了40年的一簾幽夢。
這些年,在黃河中游出現(xiàn)了一處熱鬧的旅游勝地,叫月亮灣濕地公園。詹泉迪大概想了一下,就應(yīng)該是月亮灣村那個地方。網(wǎng)上一查,果不其然。
詹泉迪笑了。在他心目中,那不過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水草而已。而照片上那些云山霧罩的畫面,無非是經(jīng)過藝術(shù)渲染的噱頭。好好的攝影,硬是讓數(shù)字技術(shù)給毀了。
但是,他倒是想起一個極其重要的人——李仰琳。
一個偶然的機會,詹泉迪順道驅(qū)車拐進了這個所謂的月亮灣,一進去就蒙了。他找不到路了,讓他再也無法炫耀自己對這個地方是多么熟悉。粗略一算,他已經(jīng)離開整整40年了,可謂滄海桑田,今非昔比。
那時,詹泉迪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河流。站在伸入河心的丁字壩,望著靜靜流淌的河水,他突然想起《黃河大合唱》里雄壯的唱詞,隨即吼道:“風(fēng)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李仰琳笑:“聽你那破鑼嗓子!”
詹泉迪:“這才能吼出咆哮的豪邁?!?/p>
李仰琳:“我看黃河沒咆哮,倒是你在咆哮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被河風(fēng)吹出了老遠。
詹泉迪:“這叫激情奔放!懂嗎?”
李仰琳順勢雙手握成喇叭筒:“?。↑S河,我的母親,我的媽!”
詹泉迪:“你怎么不說你的哥呢?”
李仰琳隨即唱道:“哎——月亮灣里無漩渦,一對水鴨想過河,公鴨展翅落河上,母鴨在岸上叫哥哥?!?/p>
詹泉迪給自己打起了拍子:“哥在吼,妹在叫,黃河不咆哮……水鴨也沒叫……”
這40年前的樂天生活,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二
一個老太太頭發(fā)花白,指揮詹泉迪將車停進了停車場,說不要錢。詹泉迪說:“那就謝謝了。”
老太太道:“你們這城里人,常為這幾塊停車費討價還價。至于嘛。”詹泉迪心想:你要是一輛車收10元,光停車費都發(fā)大財了。
滿目陌生。詹泉迪想尋找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但根本找不到。只好回望來路。黃河切割月亮灣后面的黃土高原大形還在,樹木布局也沒有多大的變化,塄是塄,坎是坎,半山上兩條不同走向的道路也基本沒變,其中一條就是詹泉迪剛才下來的那條路,只是裁彎取直,硬化成了水泥路面。
詹泉迪終于確定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下弦村,因為許多商店、旅館、飯館都用的是“瀵”字。一個游客說:“怎么到處是瀵字?有點煞風(fēng)景吧?!闭踩闲南耄阂皇沁@個瀵字,我還真不知道這是哪里。
詹泉迪確信,這個位置就是自己當(dāng)年和李仰琳常來的2號取土場。原來很大的一個山包,硬是被詹泉迪他們像螞蟻搬山一樣給削平了。為了防止自卸汽車陷入沼澤,詹泉迪帶著李仰琳,還來這里測過地基的承載力。
繞過五花八門的門面,詹泉迪找見了微微冒熱氣的下弦瀵——這是那時人們的通用叫法,但還是到不了跟前——這里被溫泉、洗浴、浴足、水療等場所包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廊橋圍欄被裝飾得莊重典雅。
最撩撥人的是,一個50多歲的老者走過來,硬說下弦瀵的溫泉富合多種人體需要的礦物質(zhì),能治百病。
詹泉迪想:這般年齡的人還忽悠人?能治百???我怎么沒聽說!也許他當(dāng)年,就是個坑蒙拐騙的大忽悠。嘻嘻,生活所迫,我不怪你。
詹泉迪想到跟前看看。當(dāng)年他沒敢去,現(xiàn)在看來那個地方很安全。那時,下弦瀵周圍都是水草爛泥,李仰琳告訴他:“聽說,跟前還淹死過喝水的牛羊呢,你小心自己的小命兒。”
而這次,詹泉迪顯然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探幽,只能任憑這個老者給自己瞎白話。
三
整個園區(qū)有高大的蘆葦,浮水的水草,還有其他密不透風(fēng)的綠植。詹泉迪只認識楊柳槐這些常見的樹種。一個女孩子過來問需不需要講解,詹泉迪哪好意思說要,自己不是一路炫耀說,當(dāng)年把這個地方跑了不知多少遍,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地方嘛!
園區(qū)有可劃船的水道,也有可步行的旱路,而更多的是植入水中的廊橋。至于旅游設(shè)施,就更不消說了,作為目前旅游景點的主體,它們隨處可見。
導(dǎo)游女孩興致勃勃地給其他游客介紹:“右邊有游樂場、賽車場、跑馬場,大家可以帶孩子去嘗試一下。劃船、乘摩托艇、游泳的往左邊走?!?/p>
最讓詹泉迪驚異的是蘆葦,高出水面少則兩三米,多則五六米,非常稠密,簡直不敢拿當(dāng)年稀稀拉拉只有半米高的水草與之相比。
那個導(dǎo)游女孩或前或后,總在詹泉迪的周圍頻頻出現(xiàn)。詹泉迪不想聽,因為他覺得自己對這個地方比任何人都熟悉。
那時的月亮灣,從上弦村至下弦村之間,已經(jīng)修建了一條南北直線大堤,被封閉成了一塊完全獨立的待用區(qū),擬為農(nóng)用。而丁字壩,則是從直線大堤向河心斜下游伸進去的一道道導(dǎo)流堤。
詹泉迪初到此地時,得知李仰琳是本地人。她說:“1到4號丁字壩已經(jīng)完工,5號壩正在壘備防石。咱們正在修的是6號壩。”
詹泉迪:“你看,河對岸隱隱約約那黑影是什么?是人還是樹?”
李仰琳:“看著一動不動,不像是人?!?/p>
詹泉迪:“那就是樹?還是房子?”
李仰琳:“你若能游過去偵察,我就把你叫哥哥?!?/p>
詹泉迪:“你先叫,我再游?!?/p>
李仰琳:“你先游,我再叫。”
前邊有一個觀景臺,高出蘆葦頂好一截子,可以看得很遠。詹泉迪趕忙上去,久久地辨認,硬是沒有找到5號、6號丁字壩,以及它們所依托的那條南北大堤,或當(dāng)年淤積出來的成片河灘地,甚至連對岸那些他們過去認為是樹或是房子的黑影也沒找見。這倒讓他再一次想起李仰琳“你若能游過去偵察,我就把你叫哥哥”的話來。
詹泉迪默默地告訴自己:“哥哥現(xiàn)在老了,永遠也游不過去了?!?/p>
四
遠處有一個大土包。詹泉迪一行順著廊橋走過去,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當(dāng)年在這個地方還有這么大的一座小山?要有,隊長危士奇還不早就讓詹泉迪他們給挖了?
危士奇給詹泉迪、李仰琳這些主管訓(xùn)話:“對面把咱們告了,說咱們把河水逼到他們那邊去了。那我們這邊的河水,還不是從他們上游逼過來的?”大家向?qū)Π渡嫌瓮ィ坪跽嬗蓄愃频亩∽謮握龥_著自己。
危士奇告誡:“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注意一點,免得讓他們發(fā)現(xiàn)。”李仰琳問:“咱們干活基本都是大白天,車水馬龍的,怎么注意呀?”
危士奇振振有詞:“我就給大家說一下,大家知道就行了,萬一有生人來問,不要亂說?!?/p>
詹泉迪想:生人?應(yīng)該是暗訪的記者或是微服私訪的官員吧?肯定不會是階級敵人。
有一次,詹泉迪指著對面下游隱隱約約類似丁字壩的黑影,問危士奇:“他告咱們,那他們怎么還在干?”危士奇肯定地說:“他們停了,這我知道?!闭踩喜孪耄夯蛟S危士奇游過去偵察了?
李仰琳:“那我們還干嗎?”
危士奇:“干,干一天算一天?!?/p>
詹泉迪問:“你不想干了?”
李仰琳:“如果不干,你們是不是就走了?”
詹泉迪看著危士奇,危士奇:“想走的就走,不想走的當(dāng)個上門女婿也行。”
李仰琳:“那還不委屈死了!”
詹泉迪沒敢看李仰琳,心想:她或許是在影射自己。
那時的大堤內(nèi),是月亮灣灘地。有野草長在淺淺的水中,好像總也長不大,一個秋冬春夏過去,還只有半米高,而且稀稀拉拉。偶爾能看見三五只水鴨子在游走,也是很稀罕的事情。詹泉迪從老師傅那里借來獵槍,運氣好時還能打到呱呱雞。隨后,他的宿舍就飄出了誘人的香氣,這是李仰琳的功勞。她說:“女孩子不會做飯,嫁都嫁不出去。”
詹泉迪:“你不會找一個會做飯的男孩子?”
李仰琳問:“你會做飯?”
詹泉迪:“不會,這不才跟你學(xué)呢嘛?!?/p>
剩下的話,兩個人都沒說,硬是憋死在了肚子里。
五
鳥兒飛來飛去,比詹泉迪當(dāng)年所看見的水鴨子要大好多。可游人還是把這叫水鴨子,詹泉迪不知道是不是。反正不怕人,一群群從人頭上飛過。有的烏兒竟然毫無忌憚把糞便拉到游人的頭頂上,被拉中的人便要找導(dǎo)游說理。偏會有人說:“這就叫‘福(糞)從天降,要走鴻運了。”這人便不再生氣,也不聲張。
詹泉迪想聽一聽導(dǎo)游女孩給游人是怎么介紹這些烏的名稱的,卻沒見她人。心想:要是放當(dāng)年,一問李仰琳,什么都清楚了。
詹泉迪閉上一只眼睛,做了個瞄準(zhǔn)的動作。剛好那個導(dǎo)游女孩過來了,道:“現(xiàn)在不讓打獵了,水烏根本不怕人?!?/p>
詹泉迪:“是啊,我也40年沒有摸過獵槍了。”
導(dǎo)游女孩:“您當(dāng)年還有獵槍?那我怎么沒聽說?”
詹泉迪:“那時間還沒有你呢?!?/p>
導(dǎo)游女孩:“那肯定,連我哥都沒有?!?/p>
看見導(dǎo)游女孩仰望飛鴨的情形,詹泉迪想起了李仰琳。
詹泉迪問:“‘仰字是什么意思?”李仰琳道:“你是大學(xué)生還不知道?就是抬頭的意思?!?/p>
詹泉迪:“這我知道,可放在名字里是什么意思?”李仰琳:“抬頭女人低頭漢嘛!這你該聽說過吧?”
詹泉迪:“哦,我明白了,就是讓你堂堂正正做女人的意思?”李仰琳:“對頭。不過,我現(xiàn)在還只是女孩,也得揚眉吐氣。”
有了李仰琳跟前跟后,詹泉迪在這風(fēng)吼泥濘的黃河灘施工,心里就踏實了許多。李仰琳說:“修丁字壩主要用三種材料:梢秸料、土、塊石。梢秸料是收當(dāng)?shù)乩习傩彰H車?yán)瓉淼臉渲陀衩锥?,土是挖掉了下弦村的兩座小山包,塊石是汽車從月亮灣后山石場拉來的?!?/p>
詹泉迪:“你怎么知道?”
李仰琳:“我還知道,梢秸料夾土墊在水下,水上是純土碾壓,迎水面用鉛絲籠子裝塊石護坡。逐漸向河心進占。”
詹泉迪:“不跟你說了,女孩天生嘴巧,捂住半張嘴都能說過男的?!?/p>
李仰琳試著捂了捂嘴:“這怎能捂得住呀?”
詹泉迪:“來,我給你捂?!?/p>
李仰琳笑著跑了:“一邊去,知道你要使壞?!?/p>
六
人們游園走的基本都是廊橋。材質(zhì)可能大部分是混凝土,不可能消耗這么多木材,而且也不結(jié)實、不耐久——詹泉迪這么想。有成片的蘆葦被人剪得和廊橋一樣高,這才有了一點視線,要不然擋得幾乎什么都看不見。
但是,詹泉迪能感覺到,這里離自己曾經(jīng)日復(fù)一日、朝夕守望的地方肯定不遠。那時間,管涌、斷壩、漂移是家常便飯,許多材料就被河水沖到了下游的這一帶,沉積在淤泥里。
一次后半夜,李仰琳把詹泉迪的門敲得咚咚響,詹泉迪:“啊呀,你這是要對我使壞呀?!?/p>
李仰琳:“別鬧,趕快去搶險!”
等詹泉迪和李仰琳跑到工地,危士奇已經(jīng)帶人開始忙活了。危士奇對漂移壩段上的人喊道:“萬一壩段漂走了,你們趕快抓住繩從水里鳧過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詹泉迪小聲對李仰琳道:“你不要到水邊去!記住了沒有?”李仰琳:“記住了。啰唆?!?/p>
漂移壩段上幾組人哼哧哼哧砸下幾根木樁,然后在木樁上拴上粗麻繩。固定壩段上的人就一齊過來拉:“一二,一二……”
雖然漂移壩段被拉回來的效果微乎其微,但總算是穩(wěn)住了。大家就把粗麻繩拴在固定壩段這邊的木樁上,才算完成一個工序。
危士奇拿木棍探了探,縫隙還是很深很寬,就指揮驢騾牛馬再往回拽。牲畜果然勁大。它們在一邊拽,人在一邊緊繩。眼看差不多了,危士奇才讓大家趕忙填土,再上機械迅速碾壓。
李仰琳拉了輛架子車,隨大隊人馬很快裝滿土后,跑步拉來,倒進斷壩縫隙處。有一次,架子車撲通一下掉進了水里,李仰琳趕忙一腳踩進泥中,把架子車拽住。大家也七手八腳把她和架子車一起拽上來。危士奇說:“以后不許這樣,多危險!光線又不好!”
李仰琳沒在意危士奇的粗聲大氣,心里卻在念叨:我家這架子車要20元錢呢,“不許這樣”說得輕巧!
李仰琳把濺得滿是泥的衣褲稍微處理了一下,擦了把滿臉的汗水和泥漬,用目光尋找詹泉迪。當(dāng)看到詹泉迪拼盡全力和大家一塊喊著號子,和漂移壩段“拔河”時,欣慰地笑了。
詹泉迪心想:這丫頭,是這里最漂亮的女孩!只可惜,眉宇間有那么一絲淡淡的憂愁。
一直到了太陽上山,危士奇才說:“好了,都回?!?/p>
看見詹泉迪,危士奇又加了一句:“你把這次參加搶險的人名字記一下。仰琳,開具這些架子車和牲口的工票?!闭踩线@才看見,李仰琳不知道什么時間已經(jīng)站在了自己的跟前。
李仰琳滿臉泥垢,連頭發(fā)里都濺了不少泥滴,眼睛熬得通紅。詹泉迪:“你粗略登記下,趕快回去睡覺去。”李仰琳:“我不瞌睡,看你的眼睛,都熬成紅眼兔子了,快睡去?!?/p>
詹泉迪回到宿舍倒頭便睡,竟然連灶上中午開飯的時間都錯過了。下午起床,只見辦公桌上的碗里放了兩個饅頭和半碗咸菜的,詹泉迪就知道,李仰琳已經(jīng)來過了。
七
大土包上面基本全是蘆葦?shù)戎参铮灿猩倭咳嗽焱づ_見縫插針。
詹泉迪站在上面,使勁踩了幾下,好像是原狀土,就更加納悶。然后尋找丁字壩的回水灣,那里能釣到魚。
那年元旦下午放假,詹泉迪和幾個年輕人用酒瓶子裝雷管、炸藥去炸魚。一炮下去,剛好炸到魚群,魚混著漂浮的冰渣子,在水面上漂了一層。情急之下,詹泉迪他們大冷的天兒,脫光衣服就跳進水里,竟然還撈了三四大鐵桶魚,讓灶上給大家伙兒好好地改善了一次生活。
詹泉迪記得,這是他第一次吃炸魚。以前總共也就吃過一兩回魚,是相當(dāng)奢侈的記憶了。
李仰琳問:“你也下水了?咋沒把你凍死?”
詹泉迪:“沒事,下水前,我喝了半瓶子白酒。”
李仰琳:“那能起多大作用?下一次我再知道你下水,小心著!”
自然,以后這種好事就沒有了。一炮下去,也就炸個三五條,最多十條八條,根本犯不著脫衣服下水,隨著水流漂走的魚居多。
月亮灣灘地已有少量地被農(nóng)民耕種——這是此類治河的終極目標(biāo)。有蓮藕、玉米、紅薯、花生。李仰琳挖了幾截子蓮藕,放在鍋里和呱呱雞一塊兒燉。
詹泉迪問:“你不怕老鄉(xiāng)找你麻煩?”
李仰琳:“不怕,這是我家種的。”
詹泉迪就獨自一個人去,喜滋滋想摘幾個蓮蓬吃,結(jié)果被一個婦人擋住。還好,李仰琳碰巧趕過來,說:“媽,咋那么小氣?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小詹?!?/p>
婦人:“哦,好俊的小伙子。”
李仰琳站在那里,手捏著衣襟,只是不吭聲。
現(xiàn)在,詹泉迪還想找李仰琳家的那塊蓮菜地,但早已被深深的蘆葦淹沒。
下弦村的河邊,一年四季都冒著騰騰的熱氣,明顯有三四個咕咚咚冒水的地方。尤其到了冬天,周圍形成了一團茫茫的迷霧。下弦瀵的本意是含糞的泉水,就是澆莊稼不用施肥的意思。
李仰琳:“下弦瀵種蓮藕才好呢。過年給你家拿些?!?/p>
八
詹泉迪照了不少相——這是時下旅游的必要收獲。自我欣賞、留住記憶、曬朋友圈,都十分珍貴。其中有不少是導(dǎo)游女孩給照的。每次詹泉迪想照相的時候,她都心有靈犀似的來到跟前,招呼站隊,指點最佳角度。單人和合影照法不一樣。最后往往是:“放松一點,笑一下,茄子——好。”
這就算是詹泉迪40年來重回故地的一點點安慰。雖然遺憾——他心里裝著更多的奢望不敢說出,但總算是又看見了自己當(dāng)年的月亮灣。這個灣,和千古滔滔的黃河很配,草木茂盛,水烏成群,溫泉氤氳,自成一番天地。
這是只有黃河才能給予大自然的,而唯獨給了月亮灣。詹泉迪想得很遠,知道這是李仰琳深藏心底的愿望,只是和女孩子心底的愛戀平衡不了而已。
跨過秋冬,又到春夏,詹泉迪的工地一直沒有停工。眼見著丁字壩下游的水流被逼走后,淤積出一條很寬的干灘。詹泉迪覺得,自己又從對面奪回來不少農(nóng)田,心里便產(chǎn)生了滿滿的成就感。
李仰琳:“能量守恒唄,咱們奪回來多少地,就證明對岸失去多少地。”
詹泉迪:“你真聰明,那你怎么不考大學(xué)?”
李仰琳:“考了,沒考上。我哥連考了6年,去年終于考走了?!?/p>
詹泉迪:“啊,了不起。”
李仰琳:“那當(dāng)然,當(dāng)代范進。監(jiān)考老師都把他認下了,說這小伙兒今年又來了。
九
詹泉迪的心思全在尋找曾經(jīng)的舊物——那里寄存著他無法釋懷的青春,但都是依稀仿佛似乎,都不確切。
而記憶的絲線仍在延伸。
這年8月,6號丁字壩停工,詹泉迪單位撤出,還有60米沒修到頭。危士奇說:“對面告贏了,大家都別干了?!?/p>
李仰琳:“看來,你們瞄的7號、8號丁字壩也干不成了。”
詹泉迪:“你不是一直不想讓修這種丁字壩嗎?”
李仰琳:“嗯。可我也不想讓你們走!”
詹泉迪:“那我也不能待一輩子呀?”
李仰琳:“待兩輩子都行,在月亮灣找個媳婦,給你生一窩娃娃?!?/p>
詹泉迪伸手去抓李仰琳的手,李仰琳躲開:“算了,各安天命?!?/p>
詹泉迪回望月亮灣村,去尋找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院落。高高的泡桐樹和國槐,還有大門外詹泉迪每天早晨背英語和唐詩宋詞的那個小崖臺。
李仰琳說:“那是我家的,你想干什么都行。”
小崖臺非常隱秘。詹泉迪不知道這么個小崖臺能干什么?但是,臨走前的一個晚上,李仰琳給了他答案:“晚上,你在小崖臺等我?!?/p>
小崖臺已經(jīng)十分模糊了,也完全不像原來的模樣。詹泉迪想過去看一趟,但沒有路,只有廊橋,步行沒有兩個小時根本到不了,而且廊橋還不一定能通到跟前。
有的人,一別就是一輩子。詹泉迪深信這句話的精道之處。
十
臨走時.停車場的老太太說道:“回,回,再向右回半圈就過來了……啊呀,你咋還和原來一樣笨?!?/p>
詹泉迪空落落地笑了:“我原來?你還知道我原來?”
老太太:“把你化成灰我都能認識。你再看看我是誰?”
詹泉迪仔仔細細地看,慢慢地走下車來:“啊呀,你不就是仰琳嘛!”
李仰琳:“可不是咋地?車上坐的是不是你媳婦、兒子、兒媳?”
詹泉迪:“是呀,你怎么知道?”
李仰琳:“那還能看不出來?你現(xiàn)在挺好啊!”
詹泉迪:“還行。只是沒有人給我生一窩娃娃。”
李仰琳:“我比你累,一兒一女。40年了,我就不相信等不上你一回!”
詹泉迪:“一兒一女活神仙,抬頭女人低頭漢!”
李仰琳:“什么抬頭、活神仙??嗟鹊?0歲才結(jié)的婚。你還記得當(dāng)年的小崖臺不?沒良心的!”
詹泉迪:“記得……好想回去看看。”
李仰琳:“回去看誰呀?我人都在這里,你還回去?”
詹泉迪:“常常夢見和你在那里?!?/p>
李仰琳哽咽:“回不去了,路斷了,我媽把我嫁到了下弦村。起先,給你介紹瀵水富含礦物質(zhì)的那個老頭,就是我家掌柜,那個導(dǎo)游女孩是我女兒?!?/p>
詹泉迪:“哦,要不怎么感覺那么親切?像老熟人一樣。”
李仰琳:“你和我的事,讓娃他爸絮叨了幾十年?!?/p>
詹泉迪:“是我辜負了你?!?/p>
李仰琳:“不說那些。這輩子,只要能活著看見你來到我的濕地公園,我就知足了?!?/p>
詹泉迪:“這里的變化太大了,讓我怎么都找不到咱們原來的那種感覺?!?/p>
李仰琳:“一切都變了。我嫁給我家掌柜的唯一條件是:承包月亮灣的綠化。否則,我寧愿一輩子不嫁。只盼你天天來夢里,和我一起把所有的丁字壩拆掉?!?/p>
詹泉迪心里酸酸的,但他得岔開話題,因為妻兒都在車上,道:“哦,你用了30年,就把這里變得這么漂亮?”
李仰琳:“前10多年就有大樣子了。村里便成立了一個月亮灣濕地開發(fā)公司,先后推選我和兒子當(dāng)了董事長?!?/p>
詹泉迪:“村里人眼紅了?”
李仰琳:“不礙事的。你可以一走了之,但我不能走。這里是我的家,我要讓她水清樹綠?!?/p>
詹泉迪無言應(yīng)對,自己已被生活磨礪得除了偷生,其他什么都不想了。而她卻比原來更加清醒、開闊和堅韌!
李仰琳哽咽道:“我連你都放下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詹泉迪眼里噙滿了淚,但他不能哭。道:“我看你女兒年齡不大呀?”
李仰琳:“女兒比兒子小一輪。村里成立濕地公司的那一年,我再無可等?!?/p>
詹泉迪開著汽車,風(fēng)馳電掣般離開了月亮灣。
路上,詹泉迪突然想起個問題:5號、6號丁字壩現(xiàn)在到底還在不在?但為時已晚,由于妻兒的催促,他沒法留李仰琳的手機號。他想:如果有緣,還會再見;如果不見,就讓這個謎底成永久的牽掛,和李仰琳與她的濕地公園一起,永駐心間!
忽然,一群鳥兒遮天蔽日,落得樹上、電線上、屋頂上到處都是。妻兒們堅持說是麻雀。而詹泉迪更相信它們是水鴨子,是李仰琳放飛出她那沉淀了40年的思緒和耕耘了30多年的濕地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