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筱松
2023年9月,父親確診肝門膽管癌晚期,62歲的年紀得這種病無疑是晴天霹靂。作為家中獨子,我只能拿著報告躲在角落,遠望著滿頭白發(fā)、步履蹣跚的母親,咬著牙略帶堅定的忍著淚水。
在北京幾家大醫(yī)院奔波,一次次的失落,一次次的無助,每次回到病房,我總是握著父親的手,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緊緊地握著,好想把自己的生命力傳給我可愛的父親。
住院的幾個月里,父親的手白嫩、柔軟,像是一團帶油脂的軟棉花,摸上去很像女人的手,一點也不像之前蒼勁的“鋼銼”,繭皮也突然不見了——除了用力握住病床支架時候,還能夠突起些許青筋,實在想象不到這還是我父親的手。
醫(yī)院的規(guī)矩讓我很難接受,肝膽外科的大鐵門這輩子將是我心中永遠拆不掉的鐵柵欄。我徘徊在鐵門外,聽著排隊住院家屬的閑聊,用力排斥失去親人的悲聲,復雜地思考著如何去面對“無法挽回”或“終將失去”。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無力,也是第一次真實感受到那種無法抵擋、無法逆轉(zhuǎn)的“頹唐”。憂慮、痛苦……這一連串我從來也不曾深刻理解的詞匯,面對蒼顏白發(fā)的父親,一點點地割在我的心頭,刻在我的心里。
父親臨床有一個同病的大爺,70歲上下,臉色蒼白,做了膽管支架,外面掛了四個引流袋子。每次我偷偷去看父親,總是能夠看到他扭曲的臉和那墨綠色的引流液體。我知道他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我更知道,這種痛苦也會發(fā)生在我父親身上,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從來不迷信,曾對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里“每個人畢生都在與時間抗爭”保持過懷疑,可現(xiàn)在,我知道人終究渺小,無法做到人定勝天,也只能聽天由命。
夜晚是最讓人失落的幽靈。記得臨住院前,我還與父親同住。凌晨醒來時,看到父親還在一遍遍地“梳理”小腿,見我醒了,邊讓我?guī)退麚弦粨虾蟊?,邊小聲嘀咕自己生活習慣不好,千萬不要學。這是父子間第一次談生活,我記得父親講了很多,我聽得認真,可就是一句話也答應不上。
父與子的情感很微妙,微妙到可以在很狹小的空間里就會完成一系列的傳承。父親曾經(jīng)說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學會在一些機遇上種自己的花,收獲自己的果,要把生命放在更大的境界去看?!笔篱g的繁華與蕭瑟,不過一瞬。我常常想,如果父親是一幅山水畫,那么這幅畫的顏色并不見得濃墨重彩,反而是一種淡淡的單調(diào)與不協(xié)調(diào)。
父親病重的日子里,母親和媳婦總說我和父親很像,這當然是毋庸置疑的,只不過在很短的時間里,穿著、言語甚至是一些動作也一瞬間完成了交接。不到四十歲光景、沒有啥生活經(jīng)驗的白面書生,無論在哪座城市,都和父親一樣帶著很多“格子”的腰包(裝票據(jù)),穿著一件磨掉絨的呢子大衣,風風火火粗聲硬氣地奔走在醫(yī)院的各個窗口,流連于小飯店和菜市場當中。其實我知道,這是父親給我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是我小時候怕疼、怕臟、臉皮薄、軟弱的“保護傘”。父親的手為我遮擋了一切,為我扛住了所有的責任。
北京治不了了,我?guī)е赣H回到了家鄉(xiāng)的醫(yī)院。一樣布局的病房只不過換了個號碼,看不見天空、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每天還是那熟悉的消毒液的味道,還有那個到點就會出現(xiàn)的叫賣聲。起初的一個月,父親感覺很好,我握著父親的手徘徊在走廊里,原本患病是不允許吸煙的,但我還是把他喜歡抽的煙點了一顆,父親深吸一口、扭扭腰,笑著對我說:“我拖累你了,現(xiàn)在家里就你撐著,別累壞了”。我再次無言以對,只能笑著否定,把父親的手握得更緊。
膽管癌晚期是很疼的,我問過很多次,但是父親從來也不吱聲。每天晚上,父親睡不著覺,總是用手握著病床支架坐起來,然后再躺下,從來也不往我這里多看一眼,最多只是在我抬頭詢問式地看向他時,才擺擺手,示意我沒事兒。
時間并不僅僅只是淡忘和改變,有時還存在著深刻與清晰。我閉上眼睛,總覺得那個健康的父親離我很近,一點的不遠。
往事歷歷在目:父親帶著我打理花草,粗壯的手指不用小鏟子也可以把花土弄得很結(jié)實;家具、家電壞了,都是他拿著工具敲敲打打;逢年過節(jié)“溜、汆、蒸、炸”更是拿手好戲;上小學,一只手就可以拎起我放在二八車的前杠;考試不過關(guān),扇過來的一股風,滿嘴的責罵顯得那么溫柔……父親從來不用手摸我的頭,摸我的臉,就算是我摔倒了,也從來不扶我,只是背著手,看著我一點點地爬起來。
2024年的元旦后,父親連坐起來都是一種奢望。我知道,他渴望外面的陽光、渴望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沒有力氣說話卻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多活一天。每一個陪護的夜晚,我總想跟父親說點什么,但是又無從說起。握著父親的手,比之前更“嬌氣”,我壓低帽子悶著頭給父親按摩,想要記住父親手心的溫度,那種足以驅(qū)散我人生中的所有寒冷的溫度,盡管我知道這雙曾經(jīng)帶給我無盡的底氣和希望的手,已經(jīng)變得難以支撐這個家庭。
自從爺爺過世后,父親已然成為了家里的權(quán)威。可惜當初我不懂事,高老太爺?shù)膹姍?quán)象征讓我這個書呆子經(jīng)常掛在嘴邊批判,在生活中,也對父親的保守和“進步思想”的阻礙嗤之以鼻。不過,人的覺醒往往只在一瞬,哪怕再經(jīng)典的文章也敵不過“生老病死”的心情,想想就會通的。
作家蕭紅有過一段話,說得真好?!办`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我們總是妄想通過一種捷徑去實現(xiàn)我們卑微的成功,正如父親曾經(jīng)嬉笑說我的手是拿筆的手,經(jīng)不起任何風霜。我一直不承認??涩F(xiàn)在我才知道,盡管我已經(jīng)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溫暖的家庭,一雙兒女,此時此刻,我這雙手可以為父親做很多事情——喂藥、端水、擦洗、送飯、按摩……甚至是在父親檢查身體疼痛難忍的時候,成為握住的“救命稻草”,但卻無法握住我想要的東西:親人、健康、機會、團聚和時間。
人生在世,最凄苦的是沒有告別的離別,最痛苦的是相遇之后的思念。楊絳先生曾經(jīng)說過:孤獨,終究是人生的底色。無論是誰,只能伴一程,剩下的旅途,得自己一個走。我不希望父親“天畔憐子孫”的那天,卻也希冀父親在最后的日子里,能感受到我雙手傳遞的溫度,隨緣不變、釋懷人生。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