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依
十四歲,邵時發(fā)覺自己身上長出了石子。
這些礫石藏在她那樣白皙的、薄薄的皮膚下,仿佛藏了一層光。石子們善解人意地避開了旁人的眼光,生長在陽光和目光極少光臨的地方——耳后、發(fā)根、足底或者是被衣服遮住的身體上。它們由肉粉色長成淺灰色,又由淺灰色慢慢變成各種顏色,由最初極細小的沙粒長成一瓣梅花大小,嵌在肌膚中,直至某個時刻從她的皮膚上脫落,一聲輕響,落在地上、衣服上、攤開的書本上,或是在被窩里失蹤。
它們沒有給她帶來疼痛。
既然不會痛,那應該不是生病吧?邵時想。于是她沒有太過驚惶,只默默地藏起那些石子。
隱藏它們并不容易。邵時的好朋友易陽是個活潑到過分熱烈的女生,去衛(wèi)生間要挽著她,體育課站隊會趴在她背上,課間常霸占她同桌的位置,倚著她聊天。
她開始拒絕好友的挽手和擁抱,父母在她發(fā)頂、腦后的撫摸……躲避一切親密的接觸。老師們都說,她是個內向的孩子。
她困擾于小石的堅硬。有天夜里,邵時被那塊生長在尾椎處的礫石硌醒了。她側過身,揉揉那里,睡意就像只蝴蝶似的飛走了。她看見月光流進窗子,看它慢慢在墻壁上攀爬,像一種碩大無朋卻掩耳盜鈴的昆蟲。
邵時突然有點想媽媽。媽媽就睡在隔壁的主臥,可是這時她非常想念媽媽。邵時記得自己幼時曾見過媽媽因腎結石的疼痛而塌陷在被窩里的樣子,但后來當她提起時,爸媽一致表示媽媽的腎結石已是她出生之前的歷史了。
邵時說:“哇,媽媽,我還沒出生就和你心靈相通啦?!?/p>
媽媽卻說:“什么心靈相通啊,肯定是我們和你講過,你想象出來了。人小的時候分不清想象和現(xiàn)實,很容易以為是記憶?!?/p>
后來……后來,這樣的心靈相通就越來越少。邵時尚和媽媽睡同一張床時,曾在她懷里醒來,看著她浸在陰影里的臉龐,害怕她忽然變成一只熊、貓頭鷹,或者其他的什么,不再是她的媽媽。她有股沖動,想要搖醒媽媽來確認一下,一句話就好,或者一個擁抱,但最終沒有。不知為什么,她緊緊按著自己的心口,忍住了。
月色流淌著,下滲,蒸發(fā),成了夢里融融一片。
邵時一開始并不收集這些小石,只是被某些事、某個人激發(fā)了。
齊衡喜歡收集石頭。她第一次見到齊衡是在書法班,他坐在一旁練習篆刻,刻得好極了,不僅臨摹漢印,還刻自己畫的小貓和小雀。石塊末端平面上的動物們栩栩如生,抬爪顧盼、揚喙斂翼,無需點睛就形神皆備。他收集那些篆刻所用,但是尺寸非常小的石頭:青田石、壽山石、芙蓉石、天青凍、昆侖凍、封門青……不僅有好看的外表,還有美麗的名字。他不用它們來刻章。
升初三后,邵時和他成了同班同學。齊衡只和她分享過自己的石頭。是分享,而非展示。那段日子,他一天只帶一塊給她,允許她帶回家去,如果想留下哪一塊,就留下,隨她高興。
不過,齊衡的石頭,她幾乎都還了回去,偶爾有一塊想留下,都會用自己的石子與他交換。她的石子兒雖然小,卻擁有令人驚異的色彩——在包羅萬象的大自然中也是罕見的。
齊衡不知道,邵時坐擁現(xiàn)成的“石田”。她關注著它們的長勢,如同農民看顧自己的田地,她勤懇地預計石子成熟的時間,小心翼翼地撿起它們,選出最特別、最少見的顏色,用來和齊衡交換。
可還是有一粒小石子在她沒注意時脫落了。
沒有月亮,也不能開燈,邵時在家里摸索每一個角落,甚至是廚房墻壁和冰箱的縫隙,都沒能找到那一粒藍綠漸變色的小石子。
天亮時,她生氣了。
生自己的氣。氣自己不小心,也氣自己偏要較勁——一開始,她明明并不在乎這些小石子的去向。她頂著黑眼圈洗漱、吃早飯、上學,離家之前,還是裝作不經意地問:“對了,媽,你有看到一粒小石頭嗎?”
沒有得到如愿的答案,她打的哈欠也有氣無力。
在齊衡的手腕上看見那粒石子時,邵時的頭發(fā)絲兒仿佛都停止了顫動。那腔積蓄了一晚上的莫名其妙的悶氣,一聲不吭地消弭了。此刻,齊衡轉頭望過來,一邊褪下手腕上的細繩,一邊笑著走近了。
“昨天晚自習結束后發(fā)現(xiàn)的,你溜得真快?!彼丫Y著小石的繩子放進她手里,涼涼的,“幫你打孔穿了繩,這下不會掉了。”
邵時回過神,匆匆回復:“給你吧?!?/p>
齊衡一怔,還是笑:“難得。你看上哪一塊了?自己拿?!?/p>
她說:“這次不換。給你啦。”
他握了握繩子,注意到周圍漸漸聚過來的視線,把吊在指縫外的石子兒收進掌心:“謝謝。這粒很好看?!?/p>
這天晚上,她夢里宛如昆蟲一樣潛伏游弋的月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邵時自己。她成了一粒小石,貼著一段溫熱的手腕,隨著手臂的擺動滑行,隨著奔跑的腳步跳躍,繩子一會兒繃緊一會兒松弛,那一小塊皮膚與她若即若離,陌生的熱度不斷下滲、蒸發(fā)。
清晨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掀了半邊被子。秋天到了,邵時瑟縮一下,鉆回去捂一捂,開始慢吞吞地換衣服。
剛到學校,易陽便趴在她的桌子上興師問罪:“怎么沒有我的份兒呀?”
好友的雙臂橫亙整個桌面,邵時掏課本的手一頓,想起她說的應該是石子。昨天給齊衡時當著不少同學的面,自然也傳進了易陽的耳朵里。
“你想要嗎?明天就帶給你。但是我不會穿繩子?!彼∫钻柕氖郑矒岬負u了搖。
易陽臉上的笑瞬間消失,輕描淡寫的不滿陡然發(fā)酵成羞惱:“我要才給我?虧咱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她輕輕一掙就掙開了邵時的手,留下一句“我才不要”,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初三的課間幾乎被拖堂或課后練習占滿,一節(jié)課一節(jié)課飛快地溜走,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和易陽解釋,媽媽卻站在了教室門口。
“你怎么來啦?”
“今天下班這么早?”
“我還有晚自習呢……”
媽媽進來幫她收拾了書包,拎起包等她跟上,出了教室,才鎖著眉溫聲說:“媽請好假了,帶你去看病?!?/p>
邵時一下子釘在了原地:“我,我沒生病啊?!?/p>
吃完晚飯回教室的同學經過她們,好奇地一瞥。
媽媽回過身,沉默地注視她片刻,突然伸出手,摸索著撫了撫她耳后的皮膚。邵時一驚——那里的礫石已不翼而飛。
飄來的目光多了起來。邵時望著媽媽,像夜路上被汽車遠光燈兜頭籠住的小鹿,連稍稍偏頭去分辨目光來處的勇氣也沒有。
媽媽上前攬住她的肩。仿佛得到蔭庇,邵時腳下的釘子松動了。
從這天開始,邵時頻繁地缺席午自習和晚自習。皮膚科、內分泌科、檢驗科、醫(yī)學影像科,她跟著媽媽走進一間又一間診室;公立、私立,一家又一家醫(yī)院……邵時漸漸也不敢肯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生病。如果這不是一種病,媽媽又怎么會如此執(zhí)著地想要治好它呢?
即便老師三緘其口,邵時常常請假是因為治病的消息仍然在班級中不脛而走。她像從前拒絕易陽的接觸一樣躲避齊衡。好幾次齊衡似乎想單獨跟她說些什么,都被她岔開或打斷了。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覺得,自己的“病”被大家知道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怎么看那些從她身上長出的小石?大家怎么看她同他的收藏品交換?甚至有一粒……并不是交換。邵時做這一切時是那么坦然,誰也不知道那些石子來自她的身體,現(xiàn)在想來,只覺得不可思議。
她正惶惑著,易陽來了,像從前一樣霸占了她的鄰座,不待她解釋,先開口道了歉。
“我只是有點介意你能和別人分享秘密卻不告訴我?!闭J識那么久的好友,第一次露出失落的表情,“齊衡一直排在我前面嗎?”
易陽誤會了。邵時終于得到機會告訴她,自己從沒把這個秘密告訴過任何人,而那粒送給齊衡的石子也沒有事先準備,更沒想到會厚此薄彼。
“那你嘴也太笨了,早說是被他撿到就當謝禮了唄。還問我想不想要,多氣人吶!”易陽抱怨,眼睛卻在笑。邵時拿出最近準備好要給她的小石,她的嘴角勾起來,故意埋怨道:“這??杀三R衡那粒普通?!?/p>
猝不及防地,她抓過易陽的手看了看——這是最近生長出的小石里最美的一?!?,不是錯覺,新長出的小石子顏色變淺了。她忙著“治病”,給一個又一個醫(yī)生展示身上的小石,竟再也沒有注意過它們的變化。
小石們不再變化出罕見的色彩,醫(yī)院千篇一律的雪白墻壁卻開始摻雜粉紅、明黃之類的溫柔色調。邵時印象最深的是一間用水彩鋪出的金烏沉落的診室。
又一次,夕陽色的談話結束后,她們沒有立刻回家。和藹可親的女醫(yī)生跟在她身后走出診室,轉而將媽媽請進了紅霞之中。
邵時坐在門外,不期然聽見了低低的啜泣。
“……我害怕,是我遺傳給……人人都說……是有病……不能讓小時像我那時候一樣被人——”
低訴聲戛然而止。邵時驚覺自己扭動了門把手。她松手,沒有推開門。
但治病的事終于被暫時擱下了。媽媽告訴她,先正常上學,中考完看情況再說。
邵時回歸常態(tài),反而點燃了大家積壓已久的好奇心。
所幸有易陽時刻黏著她,像個御前侍衛(wèi),滿臉寫著“閑人勿近”,轉頭便悄悄給她傳遞班里的小道消息——課業(yè)實在繁重枯燥,她非同尋常的“病”就是近期最大的新聞。大家討論這病的學名叫什么,八卦她為什么會得這樣的病,好奇她身上長的礫石是什么樣子,為什么從來沒看見過……
也許,大家確實再也不會有機會看見了。邵時摩擦著最后一次脫落礫石的食指指縫想。
這段時間,她身上長出的小石顏色越來越淺,漸漸停留在最初的淺灰,不經變化就直接脫落,生長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最后,不知從哪一天起,它們就不再生長了。
她悵然若失,又如釋重負。
“還有人私下找我和齊衡想看你送的石頭,想得美,我倆都收得可好了?!币钻栒f。
邵時不由得抬眼去望齊衡的手腕,還沒等看清,齊衡對面的男生捉住了她的視線,一下子跑過來,問:“欸,邵時,你好了嗎?身上長石頭是怎么回事???你沒事吧?沒事的話講講嘛,齊衡和易陽啥也不說?!?/p>
治病以來,沒有人這樣直接地當面問她。邵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眼前這張臉上并沒有過多的含義,好奇確實多于關心,但也僅此而已。
這就是自己害怕的事情、媽媽擔心的情況嗎?
當它真的來臨,似乎并沒有那么可怕。
“閑得慌吧,不是要問題目嗎?”齊衡用卷成筒的本子從身后打了一下男生的肩,目光越過來,見她沒有回避,露出了久違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