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銘暄
我從事刑法學教學和研究工作已逾半個世紀,但對我怎樣喜歡上刑法學這門學科,我卻從來沒有形諸文字。
說來話長,童年在故鄉(xiāng)(浙江省玉環(huán)縣鮮迭村)上學時,我就聽人說我的父親在上海做“官”,至于當?shù)氖裁垂?,并不知道。后來稍稍長大一些,才知道父親是在上海特區(qū)地方法院當書記官。這件事給自己思想上多多少少打下了一點烙印,覺得自己是“法”門子弟,與“法”字天然有點聯(lián)系。當然,那時對什么是“法”,我一無所知,不過感性上感覺得到:法院就像古代的衙門,是打官司的地方,打官司就得去法院。后來去溫州讀中學,從初中到高中,看到過法院門口掛的牌子,也看到過不少律師事務所的牌子,再加上在報紙上讀到過一些有關(guān)的報道,我的升學志愿就此形成:立志將來考大學要報考法律系。
1947年高中畢業(yè)時,我按自己的志愿去辦,先后報考了南方的三所著名大學,即浙江大學、復旦大學、武漢大學,都是法律系,有幸都被錄取了。因為那時我的父親在杭州工作,任杭州市地方法院推事(即法官),我想借父親的一點“光”,將來求職容易一些,同時也想圖個生活方便,就選擇了浙江大學法學院法律系就讀。
當時浙江大學法學院院長是李浩培。李教授是被浙大校長竺可楨從武漢大學法律系系主任崗位上聘請過來的。李教授早年留學英國,是國內(nèi)著名的國際法專家。說來也巧,我入學后第一學年的刑法總則課就是李教授講授的。據(jù)李教授后來講,當時沒有聘請到刑法教授,他就自己上陣,他一輩子也就講過這一次刑法課。李教授講課分析細致、條理清晰、娓娓動聽,使我受到強烈的震撼,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我本來就對他仰慕已久,此時就更肅然起敬了。所有的課程中,我最喜歡聽的就是李教授講的刑法課。刑法學的對象明確、體系完整、內(nèi)容生動、邏輯嚴密,并且所見所聞與實際生活距離非常之近,聽起來毫無枯燥之感。所以聽了李教授講的這門課之后,我就暗地下了決心:好好學習刑法這門課。當時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將來選擇職業(yè)也許就在這一方面呢!
我上了大學之后,父親有一次對我作了明確的表態(tài):“我不管有什么困難,一定供你到大學畢業(yè)。至于畢業(yè)以后,你是出洋留學,還是將來當大學教授,那就看你自己的了?!边@段話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首先是激勵我必須很好地完成大學學業(yè)。這個強烈愿望在下述一件事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1949年5月杭州解放,其后不久,浙江大學法學院被當時的省軍管會文教部撤銷(可能與廢除“六法全書”有關(guān)),對此,李教授和我們廣大同學都表示不能理解,但又無可奈何。同學們紛紛參加當時省里舉辦的人民干部學校,以便接受短期培訓后去從事革命工作,但我堅持要完成大學學業(yè)。既然浙大法學院宣布撤銷,我就在李教授的幫助下,想方設法轉(zhuǎn)到北京大學法律系繼續(xù)就讀。在北大,我接受了革命傳統(tǒng)教育、馬克思主義理論教育和法律專業(yè)教育,其間聽到了著名刑法學家蔡樞衡教授的刑法課和黃覺非教授的刑事政策課,進一步提高了對刑法學的興趣。
1950年,中國人民大學宣告成立,并聘請大批蘇聯(lián)專家任教。這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令我心馳神往。1951年7月北大畢業(yè),法律系領導征求分配去向志愿時,我毫不猶豫地提出愿意去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當刑法研究生。法律系領導經(jīng)過研究滿足了我的志愿。在兩年研究生學習期間,我先后接受貝斯特洛娃、達馬亨、尼可拉耶夫、柯爾金四位蘇聯(lián)專家的專業(yè)教育,對刑法學有了更全面、更系統(tǒng)、更深入的了解,研究的興趣也越來越濃。這為我的專業(yè)思想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我一再沉思,我已與刑法學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今后恐怕只有吃刑法學這碗“飯”了。果不其然,研究生畢業(yè)之后,我被留校任教,而且一干就是五十多年。我已由青年變成老者,如今還在“老驥伏櫪”。
回顧我走過的路程,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一是父親的叮嚀激勵我完成了大學學業(yè),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二是李浩培教授的課程使我對刑法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決定了自己未來的人生走向;三是三所大學(浙大、北大、人大)的教育奠定了我的專業(yè)基礎,使我對母校哺育之恩永志不忘。就個人來說,我只是有股傻勁而已,認準了刑法學,就執(zhí)著地追求,自始至終都沒有動搖,既不想當官,又不想經(jīng)商,就想做一名合格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