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伊恩·麥克尤恩在處女作《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中以邊緣人物和極端事件展現(xiàn)了自我同他人和社會交往過程中的問題。八個看似獨立的短篇小說在對封閉、放縱、缺愛、控制問題的呈現(xiàn)中表現(xiàn)了空虛、生長、孤獨和壓抑之痛，既有側(cè)重又有聯(lián)系，共同表現(xiàn)了痛苦主題，從而聯(lián)結(jié)為一個整體。整部小說最引人矚目的便是道德感的缺失，并由此受到不少質(zhì)疑，但麥克尤恩其實是將小說看作一種深刻的道德形式，并認(rèn)為道德問題始于小說的同理心層面，這種極端描寫便是為了將當(dāng)代人道德喪失的問題完全暴露，從而喚起人們的反思與道德感，而在充滿痛苦的書寫里，麥克尤恩也在理解、追尋、溫情與反抗中埋下了一絲希望。

關(guān)鍵詞：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痛苦

伊恩·麥克尤恩是20世紀(jì)70年代以來英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蹲畛醯膼矍?，最后的儀式》是其處女作，由八個短篇小說組成，涵蓋了犯罪、亂倫、死亡、性變態(tài)等題材，給作者帶來了“恐怖伊恩”的稱號。盡管這部作品給麥克尤恩帶來了很大的聲譽，但也因題材的禁忌與氛圍的恐怖讓其備受爭議。八個短篇小說常常被割裂來看，其內(nèi)涵也因情節(jié)道德感的缺失大打折扣，但正如余華所說：“我感到這八個獨立故事之間存在著一份關(guān)于敘述的內(nèi)部協(xié)議，于是《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一書更像是一首完整的組曲，一首擁有八個樂章的組曲?！盵1]165-166八個看似毫無聯(lián)系的作品，其實有著一個共同的主題，那便是痛苦，其價值意義也就體現(xiàn)在這痛苦之中。

《立體幾何》與《蝴蝶》在冷靜的犯罪與扭曲的心理中體現(xiàn)了空虛之痛；《家庭制造》與《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在畸形的性交與無望的生活中體現(xiàn)了生長之痛；《夏日里的最后一天》與《與櫥中人的對話》在冰冷的交往與消逝的溫暖中體現(xiàn)了孤獨之痛；《舞臺上的柯克爾》與《化裝》在荒謬的行為與無力的掙扎中體現(xiàn)了壓抑之痛。八個故事在共通的痛苦主題下既有側(cè)重又有交融，將人性所戴的厚重面具撕扯開來，讓它以“血淋淋”的面目展現(xiàn)，體現(xiàn)了一種試圖“將小說打開到一個能感受到危機感的心理領(lǐng)域”[2]6的嘗試，以極端的故事和情節(jié)喚起人們的反思與道德感。

一、空虛之痛：毀滅下的封閉與期冀

默多克在《作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學(xué)》中將“空虛”定義為：“某種極端的事物：疼痛、邪惡，會帶來悲傷，是絕大部分人類經(jīng)歷過的狀態(tài)?！盵3]《立體幾何》的主人公在與妻子無法溝通的狀態(tài)下痛苦且疲憊，終日沉迷于曾祖父的日記，最后將正在構(gòu)想美好生活的妻子通過日記中的物理“折疊”毀滅；《蝴蝶》的主人公因長相可疑而與社會格格不入，在長期的獨處中冷漠而憂郁，將年僅九歲的女孩猥褻后沉入河中毀滅。在空虛的痛苦之中，他們冷靜且殘忍地對他人做出毀滅行為，其背后充斥著的則是封閉與期冀。

（一）自我封閉

在《立體幾何》中，主人公始終以冷漠的態(tài)度對待妻子。他無視妻子的噩夢和恐懼，在“我不會撇下你”中合上雙眼；他厭煩妻子的打擾，在妻子找他聊天和要處理月經(jīng)時，毫不在意地將她拒之門外；他痛恨妻子的無所事事，在“你究竟想要什么”中拒絕妻子的擁抱。正常夫妻之間該有的渴求、需要與安慰全都為主人公所排斥，他將自我完全封閉，沉浸在曾祖父的日記之中。這種封閉既源自他對妻子一切的否定，所看到的只有妻子的成事不足和無理取鬧，更源自他的自私與冷漠，認(rèn)為妻子嫉妒自己擁有曾祖父的日記且有事可做。他將自己鎖進日記之中，想以這種表面上的忙碌填補空虛感，卻因此陷入了更深的精神空虛之中：“她似乎很遙遠，當(dāng)我看著她的時候，心中的怨恨同婚姻的疲憊感交織在一起?！盵4]24

《蝴蝶》開篇便是：“星期四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尸體。今天是星期天，無所事事。”[4]97死亡與無聊的強烈碰撞將主人公的冷漠展露無遺。他會在親眼見到車輪從狗頭頸上軋過去時無動于衷，在母親去世的時候躲得遠遠的，在親手將女孩溺死后坦然面對她的尸體。這種殘忍源自他那沒有下巴的長相，“女人不喜歡我的下巴，她們從不靠近我。我母親也一樣，她從未有過朋友，無論去哪都是一個人，哪怕是節(jié)日”[4]101。這個社會因他的外貌排斥他，他沒有工作，也幾近沒有社交，在封閉的自我中獨自徘徊，也正因此他能毫無道德感地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下將女孩騙到運河隧道，讓其滿足自己的欲望，以彌補自己的空虛感，又在空虛中淡漠地將這條生命毀滅，坐在圖書館前的臺階上伴隨著回憶陷入新的空虛。

（二）理解期冀

人們因得不到理解而自我封閉，又因自我封閉而期冀得到理解，在這無望的循環(huán)中，展露的便是個體與他人，個體與社會的矛盾?！读Ⅲw幾何》中充斥著男女主人公的爭吵：“說到這里，我們彼此都認(rèn)識到，我們無論談什么都只會導(dǎo)致這樣的場面，只得痛苦地緘口?！盵4]9這種痛苦是女性感性與男性理性之間的碰撞。女主人公期冀丈夫能聽一聽自己的噩夢，在自己孤單恐懼時安慰自己、陪伴自己，而男主人公則認(rèn)為妻子的噩夢是其無所事事，沉浸于玄學(xué)之中的結(jié)果，將她的傾訴和歇斯底里看作嫉妒，期冀妻子能理性做事，給自己留足獨處的空間。他們從自我出發(fā)期冀對方的理解，卻不往對方的期冀邁出一步，最終在“‘過來。坐到這來。我想抱抱你，我想你抱抱我……可是我嘆了一口氣，兀自走向廚房”[4]13中漸行漸遠，加劇了彼此的空虛之痛。

《蝴蝶》中的主人公在社會因其長相對他的懷疑和缺乏親情關(guān)愛的環(huán)境下獨自過活，養(yǎng)成了孤僻冷漠的性格，甚至對生死也沒有感覺。然而，在女孩搖著他的胳膊要求他買東西時，他卻心亂如麻：“甚至從我孩提時算起，都從來沒有人如此主動地觸摸我這么長時間。我只覺得胃里一陣寒戰(zhàn)，腳下不穩(wěn)?！盵4]109在用腳干凈利落地將男孩扔過來的石頭踩住時：“剎那間的飄飄然讓我以為轉(zhuǎn)過身就能和他們一起玩?！盵4]107他渴望受到理解，渴望交朋友和與這個社會相聯(lián)系，卻在長時間的封閉與拒斥下喪失了理解與被理解的能力，最終將與女孩的交往變成性欲和獸欲的傾泄，將男孩們的歡呼變成背影和口袋里的石頭，任由他期冀已久的理解如蝴蝶般飛走，他則繼續(xù)擁抱更深的空虛。

《立體幾何》與《蝴蝶》通過極端的毀滅，展示了當(dāng)代人因內(nèi)在與外在因素導(dǎo)致的自我封閉。面對自身與他人的隔閡，人們時常感到空虛，并期冀得到理解，卻在自私與無知中將理解也封閉在自我里，造成幾近絕望的空虛之痛。

二、生長之痛：成長中的放縱與追尋

談到在作品里為什么對青春期那么感興趣時，麥克尤恩說：“青春期在年齡上接近兒童，這一時期的少年即將跨越分界線——一條陰影線——而進入另一個世界，他們對這一世界即將發(fā)生的事感到不安和迷惘?！盵5]杰克·斯萊也在《伊恩·麥克尤恩》一書中說：“世界盜走了青少年的純真，使得未成年與成年、童貞與墮落之間的陰暗線漸漸模糊?！盵6]《家庭制造》和《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便展現(xiàn)了青少年的墮落與迷茫?！都彝ブ圃臁分校陜H十四歲的男孩在朋友的帶領(lǐng)下抽煙喝酒、偷盜、手淫，甚至為了體會做愛的滋味強暴了自己的妹妹?！蹲畛醯膼矍椋詈蟮膬x式》中，十七八歲的男孩與女友進入成人世界后，除了在做愛的過程中能體會到生命的力量，盡是痛苦與無望。在生長的過程中，青少年或主動或被動地踏入成人的世界，以他們所看到的方式在不安與迷茫中自我放縱，由此失去純真，對意義的追尋也只剩痛苦。

（一）身體放縱

在《家庭制造》中，男孩在朋友的帶領(lǐng)下先是抽煙喝酒吸大麻，進而偷盜，然后手淫，一步一步嘗試他們所看到的成人世界里的行為，哪怕“我從未意識到這有什么用，我的想象力尚未因渴望和隱秘的幻想而豐富”[4]36。在身邊成人所“給予”的性學(xué)大全中，他將身體的放縱看作成長，并將性交看作成長的最后一步，而實施的對象，則是自己的親妹妹，原因僅是剛好要照顧妹妹，而妹妹是女性。在費盡心思找到位置以后，“我感到自豪，自豪自己操過了……自豪我現(xiàn)在業(yè)已無可逆轉(zhuǎn)地加入到人類社會的高級人群當(dāng)中，他們深諳性事，并借此傳宗接代”[4]56。然而他的身體對于這種放縱則是：“我這才開始輕輕前后動起來，只用了幾下就到了，可憐巴巴，草草了事，沒什么快感?！盵4]56身體的無感將這種行為的自我欺騙性和無意義性暴露無遺，童真消失和道德墮落下的生長映射整個成人世界。

貫穿《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始終的便是做愛。他們不在乎同齡人的痛心疾首，也不在乎環(huán)境的臟亂惡劣，做鰻魚籠和去工廠做工僅是為了滿足生存需要，做愛則是他們的全部，因為在這身體放縱之中男孩能滿足自己對于生命的幻想：“而我一旦進入她的身體，就情難自禁，我進入了自己的幻想，我那迅速膨脹的知覺和我們能在西瑟爾肚子里孕育生命這一常識無法分割?！盵4]150“我對自己的幻想感到惶恐，我知道沒有它我將無法獲得高潮?！盵4]151在他的身體放縱中充滿著青少年步入成人世界后的迷茫與痛苦，而在因房間的環(huán)境惡劣到無法忍受，他們的身體接觸也越來越少時，那種虛無的痛苦感更加令人窒息：“我感覺我要是不能從這股紅色尼龍洪流中把她分辨出來，她就消失了，我們將一起消失，我們的時間就將一錢不值?！盵4]157身體放縱本被他當(dāng)作生長之痛緩解物，但他卻在這痛苦之中發(fā)現(xiàn)了放縱的身影。

（二）意義追尋

青少年以他們觀察到的過程進行著生長，但當(dāng)外在欲望得到滿足后，他們又不得不通過意義的追尋緩解精神上的迷茫?！都彝ブ圃臁分?，男孩“笑話他們?yōu)榱丝隙ㄗ约海岩簧牡兔颊垩闯墒敲赖?；笑話他們?yōu)闆]錯過這地獄中的每一天而獎勵自己”[4]41。他嘲笑成人們毫無意義的追求，并帶著自己對意義的追尋邁出進入成人世界的最后一步，得到了：“對人類的交合來說，這也許是已知的最凄涼的交配，它包含了謊言，欺騙，羞辱，亂倫，對象的睡去，我那蚊叮似的高潮，還有眼下彌漫臥室的抽泣聲。但我卻感到滿意，對此，對自己，對康妮，我滿意地讓一切歇上片刻，待其塵埃落定。”[4]57他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著人們徒勞的努力，卻又用成人的方式滿意地跳入這種徒勞之中，在意義追尋中失去了純真，并在諷刺中展現(xiàn)了生長過程的虛無之痛。

《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中的男孩始終在感知生命，追尋著意義。在做鰻魚籠的過程中，他找到了人生目標(biāo)和生活的意義：“我很快樂，生活看起來很簡單，我在做鰻魚籠，找到人生目標(biāo)真是太簡單了?！盵4]148但在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中，他自己也開始厭倦，無法真的相信鰻魚會鉆進他所做的籠子里。在做愛中他找到過生命的意義：“在那些不經(jīng)意的分秒剎那，我放任自己去哺育生命，管它是什么，管它在子宮內(nèi)外，只和西瑟爾一人做愛，哺育更多生命，在那融化的瞬間，這成了我整個生命的意義?！盵4]151這種感覺卻在兩人因越發(fā)惡劣的環(huán)境而越來越少的身體接觸之下逐漸“萎縮”。直至他看到那孕育著生命的老鼠在自己手下慘死，生活與生命的意義頃刻間煙消云散，正如他在生長過程中不斷追尋的意義一樣，任何期盼都已不在。

《家庭制造》與《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在兩個步入成人世界的青少年的敘述下，既通過純真的毀滅映射了成人世界的身體放縱所帶來的道德感缺失和無知，又通過意義追尋的落空反映了成人世界精神和行為的麻木與空虛，青少年生長過程中的痛苦就是整個成人世界的痛苦。

三、孤獨之痛：沉默中的缺失與呼喚

“就像麥克尤恩自己所說的：‘這些故事的主人公很多都是邊緣人，孤獨不合群的人，怪人，都和我有相似之處。我想，他們是對我在社會上的孤獨感，和對社會的無知感、深刻的無知感的一種戲劇化表達?！盵1]166《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和《與櫥中人的對話》在兩個缺失母愛和正常母愛的主人公的自述下，展現(xiàn)著自我和社會所帶來的孤獨。他們在母愛的缺失下成為不合群的人，但又不斷呼喚著溫情，然而僅有沉默予以回應(yīng)，陪在周圍的只有孤獨的痛苦。

（一）母愛缺失

在《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中，男孩在父母因車禍喪生后，與哥哥和租客們住在一起。這些租客在性愛、打架、生育、虛偽中展現(xiàn)成人的世界，而男孩則是一個雖身處其中，卻從未融入的局外人，在屬于自己的那艘小船里靜默地品味孤獨。珍妮的到來打破了這種沉默，她的善良友好與熱愛生活使男孩打開心扉，展示自己的孤獨脆弱：“忽然間我覺得媽媽只是一個照片中的女人，她可以是任何女人，第一次我感覺她遠離了我，不是在我心里向外看，而是在我身外，被我、珍妮或者任何拿著這張相片的人注視著?！盵4]73這種陌生與距離感將男孩內(nèi)心深處因母愛缺失而產(chǎn)生的孤獨展露無遺。珍妮的出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一些母愛，然而，就像在剎那間珍妮掉入水中再無蹤跡一樣，他人帶來的母愛也煙消云散，只剩下痛徹心扉的孤獨。

《與櫥中人的對話》的主人公在十七歲前一直處在母親的愛護之中，只是這種母愛充滿著畸形與扭曲：“你知道嗎，我到十八歲才學(xué)會正常說話。我沒上過學(xué)，她讓我待在家里，因為學(xué)校是個野地方。她白天晚上都抱著我?！盵4]124“我不知道生活還有其他樣子，我不知道自己與眾不同?！盵4]125這種畸形的愛已經(jīng)使主人公徹底與社會隔絕，陷入無意識的個體孤獨之中，而母親又在找到自己的幸福后讓他快速地長大并拋棄了他，使得主人公在歧視之下艱難生活，最終將自己鎖入放有嬰兒毯的櫥柜，從這封閉的空間中尋找曾經(jīng)的母愛，“我希望重回一歲。但那不會發(fā)生。我知道，不會的”[4]143，陷入無望的孤獨之中。

（二）溫情呼喚

母愛的缺失會使人封閉自我，畏懼與他人和社會的交往，然而這種畏懼下卻包含著更強烈的溫情呼喚?！八嬖V我她聽不懂小鳥的歌聲。多數(shù)大人從來不會跟你說他們不懂什么。”[4]69這讓《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中的珍妮在成人世界里顯得格格不入，她在與同齡人交談時總是拘謹(jǐn)又內(nèi)斂，在與孩童交往時卻自然又爽朗，這是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真誠和善良。也正因此，男孩從連自我介紹都不知從何說起的孤獨沉默，變成“我厭倦了這么多時間和艾麗斯在一起……因為很多時間要帶著艾麗斯，我和珍妮不像她剛來那會兒聊得那么多了”[4]77-78。他所看到的珍妮對艾麗斯的“母愛”與珍妮在身體和精神上所給予他的溫情，為他減輕了母愛缺失所帶來的孤獨之痛，他需要且珍惜這種理解下的溫情。然而珍妮卻與艾麗斯一起落入水中徹底消失?！拔沂悄敲雌v，我閉上雙眼，感覺好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是冬天，媽媽來我房里道晚安?！薄坝谑俏矣钟浧饋砹?，呼喊珍妮和艾麗斯?！盵4]83在幻覺與現(xiàn)實之間，母愛、他所看到的“母愛”、他人給的母愛，一起煙消云散。從呼喚溫情到擁有溫情再到呼喚溫情，回響的只有近乎絕望的孤獨之聲。

《與櫥中人的對話》中的主人公，寧愿被關(guān)進令自己無比痛苦的烤爐里，住在毫無自由的監(jiān)獄里，甚至將自己鎖進黑暗的櫥柜里，也不愿再在社會上生活。這一方面出于正常母愛的缺失，另一方面則出于社會的排斥，但他依舊呼喚著溫情。哪怕受到了母親的拋棄，他也仍覺得母親在等他，對封閉空間的癡迷也是因為那能讓他重新感受到媽媽的庇護，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里；他嘗試著工作和與他人相處：“我大概是想和他們的世界建立某種聯(lián)系，來感到自己并非完全與之隔絕?！盵4]143然而，他費盡心思地去找母親，見到的只有陌生的人和變了樣的屋子，那些封閉的空間帶給他的也只有無盡的痛苦。在社會上，幾乎沒有他能做的工作，又遇到了處處針對他的大廚，只有被排除在外的孤獨感。溫情的呼喚所帶來的只有櫥柜里的黑暗。

《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和《與櫥中人的對話》展現(xiàn)了缺失母愛與正常母愛的人們所面臨的精神孤獨，但這種孤獨是能在人們溫情呼喚的過程中通過他人理解和社會接納得到緩解的，反之，則只有徒勞且無望地獨自游向岸邊的人和蜷縮在無盡黑暗的櫥柜中的人。

四、壓抑之痛：舞臺上的控制與反抗

萊斯利·費德勒認(rèn)為：“文學(xué)就像夢境，傾向于表現(xiàn)被壓抑的東西……最是普遍的東西，差不多也是最普遍的文學(xué)，諸如吃人、亂倫、強奸和被強奸的渴望?！盵7]《舞臺上的柯克爾》和《化裝》是整部小說集里最具戲劇化的小說，前者描寫了在一場交媾表演中，兩個演員假戲真做在舞臺上性交起來。后者描寫了從舞臺退休的女人帶著自己失去母親的侄子在家里進行著一場又一場的化裝表演，直至帶有了性欲和邪惡。它們一個將舞臺變成生活，一個將生活變成舞臺，亦真亦假就像夢境，在狂亂中展現(xiàn)了控制與反抗之下的壓抑之痛。

（一）行為控制

《舞臺上的柯克爾》是一個近乎荒謬的舞臺表演。演員要演的是性交，但在表演前卻被要求不能勃起，導(dǎo)演和編舞師始終帶著嚴(yán)謹(jǐn)且莊重的態(tài)度，指揮的卻是“交媾好時光”的音樂表演，這亦莊亦諧的場景顯露著“高雅”與低俗、控制與被控制。在發(fā)現(xiàn)柯克爾與搭檔假戲真做后，編舞師憤然離去，導(dǎo)演則眼含淚水，他以最骯臟的話痛斥柯克爾的行為，將他的行為看作下流與惡心，玷污了自己的舞臺。他以身份規(guī)約演員的行為，又以語言定義演員的行為，自己卻是這一切的主導(dǎo)者，這種行為控制帶有著濃厚的壓抑性，而如動物般站在舞臺上的柯克爾也在人的尊嚴(yán)的蕩然無存下體現(xiàn)了壓抑之痛。

在《化裝》中，敏娜讓亨利與自己一同表演。在亨利被她的情緒感染、和她一起樂顛顛地瘋時，她以眼神制止他的行為；當(dāng)亨利拒絕穿她所準(zhǔn)備的女孩兒衣服時，她以憤怒牽引他的行為；在亨利說出與她不一致的想法，她以“溫柔的暴力”扭轉(zhuǎn)他的行為。猶如舞臺上的提線木偶，亨利任由敏娜操控，但他的怯懦、恐懼與順從卻展現(xiàn)了這壓抑下的痛苦和迷茫：“她是不是很邪惡？很瘋癲？他沒法確定，但著裝游戲由此失去了樂趣，他感到這其中敏娜的強制意味，他不敢違拗她，在她推搡他的動作里，嘶竭的嗓音里，隱藏著一些模糊的東西，一些他還不能理解的東西，他把他們從腦海中趕開?！盵4]181

（二）掙扎反抗

當(dāng)他人的控制達到一定程度時，便會引起掙扎，進而反抗。在《舞臺上的柯克爾》中，社會人企圖將自然狀態(tài)下的性交用社會規(guī)約進行控制，并以其認(rèn)為“高雅”的方式呈現(xiàn)，這是社會人的變態(tài)與虛偽。在舞臺上做起愛來的演員則使這一切遭到幻滅，它加劇了這場表演的荒誕性，又以自然性交展示了對社會性交的嘲諷。但也正是因為這種掙扎所帶有的自然天性和無意識性，使得這種反抗大打折扣，而柯克爾的離開和舞臺的繼續(xù)也宣告了社會壓抑的繼續(xù)。

這種反抗也會因個體的覺醒變得有意識。在《化裝》中，當(dāng)亨利找到了自己的玩伴，接觸到了正常的人際關(guān)系后，他終于意識到了敏娜化裝表演的畸形與扭曲，在“惡心”與“我是亨利”中做出了自己的反抗，但正如他雕了幾個月的那條劍魚一樣：“他既不能賦予它力量，也不能讓它的軀干變得柔軟彎曲，它還只不過是一段木頭，一條孩童意義上的魚?！盵4]203力量的懸殊使他在戴著面具能隨意切換身份的成人世界里像個小丑，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看著琳達被辨不出身份的人緊緊按到身上，孩童的純真被一點一點吞噬，擁擠的房間里布滿壓抑之痛。

《舞臺上的柯克爾》與《化裝》以荒誕的情節(jié)展示社會和他人對個體的身體控制，這種控制貫穿欲望和成長之中，而無意識的反抗和無力的反抗所帶來的只有更深厚的壓抑，但在柯克爾的笑容和亨利踉蹌的步伐中，掙扎反抗帶來的希望也在不斷顯現(xiàn)。

五、結(jié)語

《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通過八個故事，展現(xiàn)的是當(dāng)代人在無法理解自我和他人中將自己封閉在空虛里，繼而在成長的過程中癡迷于身體的放縱，滿足后卻發(fā)現(xiàn)毫無意義，于是呼喚著社會和他人的溫情，得到的卻只有內(nèi)在的孤獨和外在的壓抑，最終在無望的反抗中陷入新的空虛，并不斷循環(huán)，貫穿其中的只有痛苦。然而麥克尤恩并非僅要展現(xiàn)人類的痛苦，其最終目的是通過這些邊緣人物和極端事件呼喚喪失了的道德感：“小說是一種深刻的道德形式，它是進入他人的完美媒介。我認(rèn)為道德問題始于小說的同理心層面?！盵2]9當(dāng)讀者對他筆下沒有任何道德感的描寫感到驚悚恐怖時，道德問題也就完全暴露，這也正是杰克·斯萊所說的：“麥克尤恩的小說暗示，如果不在日常生活的暴行中不安（偶爾狂歡），我們就會對它們視而不見；通過強迫我們目睹當(dāng)代社會的暴行，麥克尤恩還迫使我們承認(rèn)它們。他斷言，承認(rèn)它們，離改革它們只有一步之遙?！盵2]33

在揭露自我同他人和社會交往過程中存在的封閉、放縱、缺愛、控制問題的同時，麥克尤恩也通過《立體幾何》中對美好生活進行構(gòu)想的妻子，《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中對生命有了新體會并計劃著遠行的情侶，《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中對待他人真誠善良的姑娘，《化裝》里渺小無力卻踉蹌著要去拉回“純真”的男孩，展示了理解、追尋、溫情與反抗既會融進問題中加劇痛苦，也能帶來美好與光明，因為它們本身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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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鶴瑤，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