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千帆 葉原
摘 ?要:作為一幅敘事繪畫,《步輦圖》基于唐朝與吐蕃和親的現(xiàn)實背景,描繪了唐太宗接見吐蕃使者祿東贊的歷史場面。畫作中對覲見場景的選擇和繪畫空間的布局,既塑造了祿東贊與唐太宗尊卑有別的視覺形象,也構(gòu)建了古代中國天地空間觀念下吐蕃與唐朝的差級秩序。描繪中央之國盛世天子的形象是為了凸顯“九州殷盛,四夷自服”的大唐氣象,閻立本通過空間留白營造出的視覺秩序,折射了唐朝統(tǒng)治者對和親事件的再詮釋,從側(cè)面反映出當時唐王朝御宇長策,建立天下共主權(quán)力正統(tǒng)的過程。
關鍵詞:步輦圖;唐蕃和親;空間構(gòu)圖;圖像秩序
現(xiàn)存故宮博物院,傳為唐代宮廷畫師閻立本所作《步輦圖》反映了唐代初年胡漢和親過程中唐太宗接見吐蕃使者祿東贊的歷史事件。由于此畫特殊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繪畫題材,《步輦圖》涉及歷史事件、圖像選擇、政治敘事三重關系。吐蕃使者覲見的事件反映出中古時期兩國之間的交流與互動,唐太宗接見吐蕃使者祿東贊是歷史,《步輦圖》是與“歷史”相關的圖像,作為歷史畫,場景選取以及位置經(jīng)營背后體現(xiàn)出作畫者對畫面人物之間權(quán)力秩序的安排。因此,在唐蕃和親的歷史背景下,《步輦圖》所描繪的不僅是朝覲事件本身,還是帝國天子與吐蕃使者互動所折射出的唐王朝形象構(gòu)建。
一、《步輦圖》空間構(gòu)圖所見禮儀秩序
《步輦圖》的作畫背景是貞觀十五年(641年)吐蕃遣使者至唐請求聯(lián)姻的事件,記錄的是祿東贊覲見唐太宗的瞬間。就圖像而言,唐太宗李世民端坐在步輦之上,由九名宮女所抬來到會見使臣的場所,接見在場等候的吐蕃使者祿東贊(如圖1)。然而,畫面中帝王接見使臣的非正式場面難以與接見吐蕃和親事件對應起來。
按照唐禮,皇帝接見使臣的場合有嚴格要求。《禮記·郊特牲》載:“覲禮,天子不下堂而見諸侯。下堂而見諸侯,天子之失禮也?!盵1]對皇帝會面時所著服飾也有相關規(guī)定。按《舊唐書·輿服》的記載,唐皇接見賓客,仿漢制應穿“白紗帽,白裙襦。白韈,烏皮履,視朝聽訟及宴見賓客則服之”[2]1937?!恫捷倛D》所繪情境顯然不是天子接見番邦使者的正式接見場合,那么如何在該情境中體現(xiàn)出覲禮應有的秩序感就顯得尤為重要。
《步輦圖》中的秩序感首先體現(xiàn)在畫面平衡、對稱的構(gòu)圖上?!恫捷倛D》所繪人物眾多,大體可分為以唐太宗為主的人物群像與以使者祿東贊為主的人物群像。畫面右側(cè),唐太宗被侍女環(huán)繞,侍女之間間隙較小,簇擁著步輦之上的唐太宗,因此唐太宗不僅居于人群的中心,也是視覺的中心點。畫面左邊為使臣一組,雖然僅有三人,但是人物之間站位疏朗,從而加大了左側(cè)人物群組的畫面體積。因此即便兩組人物數(shù)量并不相同,從構(gòu)圖上看并不會造成視覺的傾斜,畫面整體依然是平衡、穩(wěn)定的。通過左右兩組人物營造出空間結(jié)構(gòu)的對稱感,作畫者得以在唐太宗接見祿東贊的非正式場面中體現(xiàn)出莊重、秩序的視覺特征。
其次,畫面的禮制特征還體現(xiàn)在人物位置安排和觀看順序上?!恫捷倛D》以手卷的形式呈現(xiàn),由于手卷的特性,畫作在平時是卷起來的,只有觀看時才會展開。展開的過程也是觀看的過程,展開的順序也就是觀看的順序。在移動的畫面中,觀者首先看見的是唐太宗一行人,隨著畫面逐漸展開,覲見使者才顯現(xiàn)出來。而在手卷收起時,最先收起的是使臣祿東贊一行,太宗后被卷起。手卷的展與收,意味著人物出現(xiàn)的先與后,這樣的視覺順序同樣起到暗示觀者人物主次的作用。
可見,《步輦圖》中兩組人物群組塑造出來的空間秩序與人物身份、會面背景頗有呼應之處,這就使空間布局所賦予的畫面主體人物視覺優(yōu)勢有了別樣的含義。因此,通過畫面空間傳達出身份等差的視覺語言,作畫者得以站在唐朝統(tǒng)治者的立場,建構(gòu)吐蕃來朝的歷史敘事。
二、《步輦圖》構(gòu)圖理念與歷史敘事
據(jù)謝繼勝梳理,祿東贊在貞觀十四年(640年)和貞觀十九年(645年)兩次出使長安,中書令閻立本咸亨四年(673年)卒,《步輦圖》的繪制事件可以限定在640至673年間。并推測,作為宮廷記錄歷史的官員畫家,很可能是祿東贊首次抵達長安以后就繪制了《步輦圖》,繪制年代應在640至645年前后[3]。當時吐蕃首領以武力威脅唐與其和親,戰(zhàn)敗后第二次向唐朝遣使重提和親,后得太宗應允。由于《步輦圖》的繪制時間距離祿東贊朝見唐太宗之事相去不遠,因此閻立本作畫立場與當時唐王朝對吐蕃態(tài)度密切相關。
《步輦圖》雖傳為閻立本所繪,后世也多視其為畫家,但這或許并不是閻立本的自我認識。《舊唐書·閻立德附閻立本傳》中曾載太宗與侍臣學士泛舟湖上,見池中異鳥,詔閻立本繪下,當時閻立本已任主爵郎中,以畫師稱之,又令當場繪畫,使其狼狽不堪,由是告誡其子:“吾少好讀書,幸免面墻,緣情染翰,頗及儕流。唯以丹青見知,躬廝役之務,辱莫大焉。汝宜深誡,勿習此末伎”[2]2680。既強調(diào)“少好讀書”,視其畫技為“末伎”,可見閻立本更重視其文化修養(yǎng)所帶來的士族身份。結(jié)合《步輦圖》繪制背景,將閻立本視為奉詔見證和親事件的官員來考察,或許更接近該畫本質(zhì)。
值得注意的是,吐蕃和親事件以“步輦圖”為名,但除卻題跋,事件的記述對象并不鮮明,主要原因在于和親之后吐蕃首領會得到唐王朝的冊封,這就意味著吐蕃承認唐王朝對其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認同。另外,由于番邦收繼婚俗,自覺“中國異于蠻夷者”的知識階層,多視公主和親乃“毀禮義而順戎俗”[4]之事,看起來并不是十分光彩。作為記述者,除卻依照統(tǒng)治者態(tài)度進行制作,文官仕人的內(nèi)在態(tài)度同樣影響畫面呈現(xiàn),反映在圖像中,便是“和親”背景的弱化,轉(zhuǎn)而突出唐王接見吐蕃使者的主線畫面。
因此,即便《步輦圖》的作畫背景依托于貞觀年間吐蕃和親事件,若非聯(lián)系跋文和祿東贊朝見的背景,觀者難以得知該場面代表的政治意義以及重要性。除卻被淡化的吐蕃和親現(xiàn)實背景,畫作還強化了帝王接見外邦使者的經(jīng)典圖像敘事,從而展現(xiàn)出上下有序、尊卑有別的禮儀空間??梢?,《步輦圖》主要目的在于借由視覺秩序,強調(diào)番邦來朝的帝國權(quán)力優(yōu)勢。
從畫面選取來看,君臣等級次序的視覺表現(xiàn)是突出特點。唐太宗形象與侍女之間以步輦、傘扇相互聯(lián)系,完成帝王圖式的經(jīng)典構(gòu)圖(如圖2)。步輦上的帝王雖呈坐姿,但因為宮女抬轎,以及傘蓋的交叉,呈現(xiàn)穩(wěn)定的三角形結(jié)構(gòu),并以唐太宗為主體形成由高到低的俯視視角,俯視行禮覲見的使臣三人。而祿東贊異邦人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又有所弱化,使其與兩位官員同站,三人處于同一水平面,除卻長相、衣著細節(jié),無太大差別,三人同向帝王行禮,情狀亦如臣子。當時吐蕃并非唐王朝屬國,吐蕃使者與唐太宗之間的互動,無疑暗示著唐統(tǒng)治集團邊疆政策的決策部署。“君無常圣,我衰則彼盛,我盛則彼衰,盛則侵我郊圻,衰則服我聲教?!盵2]5266如此刻畫唐太宗與祿東贊兩組人群形象,一方面反映了當時唐蕃和親是現(xiàn)實的國防安全和政治需求,另一方面體現(xiàn)出唐統(tǒng)治者作為天下之主的大一統(tǒng)思想??梢?,將祿東贊形象置于朝臣形象之中,三者形象和諧有序,不僅是對當時會見場景的記錄,也是唐朝統(tǒng)治集團對和親事件的再構(gòu)筑,蘊含著以唐王朝為中心,四方臣服的理想化國際秩序。
三、《步輦圖》空間留白的文化象征
根據(jù)儒家思想的華夷觀,西域吐蕃在文化上天然對唐朝有一種臣服和歸屬的意味,二者之間等級分明。通過塑造祿東贊朝見唐太宗主與從的視覺秩序,《步輦圖》表現(xiàn)出“中國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猶于枝葉”[2]2388,唐王朝自居中央的天下觀念。
上文提到,以祿東贊與唐太宗為中心的兩組人物體現(xiàn)出了君臣的秩序理念,但是這種君與臣的關系卻有些微妙。史載祿東贊“雖不識文記,而性明毅嚴重,講兵訓師,雅有節(jié)制,吐蕃之并諸羌,雄霸本土,多其謀也”[2]5222。然而觀《步輦圖》中的祿東贊下巴尖細,眉頭間距相近,呈“八”字形,一副愁苦的樣子。瘦弱的感官形象不僅與“雄霸本土”的吐蕃相差甚遠,鄙陋面部特征也與“性明毅嚴重”的人物個性相左。這種奇貌、粗鄙形象多見于中原畫家異邦人描繪。宋人李薦《德隅齋畫品》載閻立本所作《職貢圖》仿自梁元帝蕭繹,而蕭繹筆下使者“皆野怪寢陋,無華人氣韻”[5],番邦四夷的文化形象則躍然紙上??梢娛萑醣陕耐饷蔡卣饕呀?jīng)成為中原漢族對異邦人的描繪模式,其中不乏中原對于異邦人物情狀的偏見和想象。
再者,和親之后,唐蕃“和同為一家”,唐朝最高統(tǒng)治者冊命番邦首領王爵,意味著吐蕃對唐王朝的臣屬。《步輦圖》中祿東贊與唐太宗所代表的政權(quán)不同,形象對比強烈,符合中原漢族地域語境下唐蕃兩地等級分明的天下次序,從而塑造出“九州殷盛,四夷自服”的帝國形象。
因此,《步輦圖》中唐太宗、祿東贊為主的人物群像間涇渭分明的空間留白就轉(zhuǎn)化成一種具有象征性的禮儀界限。葛兆光在探討“禮”所象征的古代中國天地宇宙秩序中曾指出:“按照古代中國人的理解,天地與陰陽相配,中心與四方與五行相應,天尊地卑,天地有中心與四方,中心與四方依照離中心的距離,有文明上的等差,而社會又按照宇宙的空間象征建立起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完美無缺的格局,天、地、神、人之間有著極為清楚的對應關系,人與人之間也有著清晰的階層分別。”[6]當唐人面對世界的時候,“禮”所構(gòu)建的天地空間等級秩序也就是他思考和看待事物的框架。此天下體系內(nèi),《步輦圖》中唐太宗與祿東贊兩組人物之間的留白就成為作畫者標榜唐王朝天下秩序、文明層差的一種映射。其空間構(gòu)圖的內(nèi)在目的在于規(guī)定唐王與使臣祿東贊、唐帝國與吐蕃之間的秩序和差別,并通過兩組人物互動場景中空間留白的對比,塑造差異化的視覺形式。正如《周易·系詞上》所載:“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盵7]《步輦圖》繪制的過程,既是記錄吐蕃來朝、唐蕃和親的過程,也是通過空間構(gòu)圖確立君臣、國別、文化之間內(nèi)外等級秩序的過程。在古人宇宙秩序觀念籠罩下,唐太宗與祿東贊兩組人物之間的留白就不僅僅是人眼觀測的物理距離,還包含著古代中國天下秩序在人間的映射,即中心與四周,文明與野蠻,中國與四夷的距離。
四、結(jié)語
無論描繪場景正式與否,《步輦圖》都屬于圍繞帝國形象而構(gòu)建的歷史圖像,必然反映出王朝統(tǒng)治者的政教意志??傮w而言,閻立本在場景選取和有空間構(gòu)成上繪制了一個頗有深意的覲見場面,同時在視覺層面上,強化帝王和使臣的主次差別,完成了唐蕃和親從事件到繪畫轉(zhuǎn)述過程中的“變異”與“凸顯”。通過鮮明的空間秩序,《步輦圖》折射出古代中國人所信奉的天地宇宙秩序,以及推衍至地域、人倫、文化的等級構(gòu)想。游走在真實與虛構(gòu)之間的畫面留白則蘊含著唐朝天下帝國形象的塑造與和親事件的再闡釋,其本質(zhì)是藉由視覺空間表現(xiàn)中國禮儀制度構(gòu)擬的國際秩序。對于吐蕃來說,中原帝國和親事件的圖像轉(zhuǎn)述,或許無關宏旨,但對于唐朝統(tǒng)治者來說,則關乎唐王朝規(guī)定和區(qū)分社會秩序,確立正統(tǒng)的根本性問題。因此,通過建構(gòu)禮儀性的圖像空間,彰顯盛世天子的威儀,無疑更有助于唐朝帝王以“天可汗”的角色,合法地管理天下。
參考文獻:
[1]孫希旦.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678.
[2]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謝繼勝,朱姝純.關于《步輦圖》研究的幾個問題[J].故宮博物院院刊,2018(4):.
[4]杜佑.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等點校.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8:5502.
[5]俞建華.宋代畫論(一)(二)[M].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6:283-285.
[6]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103.
[7]李學勤.周易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57-258.
作者簡介:
謝千帆,西南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
葉原,西南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