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麗
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我,小時候生活在鄉(xiāng)村,每到播種和秋收時節(jié),就會在田間地頭見到稻草人。這些稻草人的裝扮大多很簡陋:身子、手臂是由不知從哪里撿來的木棍湊合的,通常被斜插在地上,張開的雙臂不是長短不一,就是高低不平;如果遇上有點情趣的主人,或許會給它頂個破草帽,套件破汗衫。它們就那樣長久地兀立在空曠的農(nóng)田里,說不上好看,也談不上丑陋。農(nóng)人,需要它嚇走鳥雀及一切可能偷食莊稼的動物;孩童,則覺得它身上充滿神秘的力量——大家都說,只要稻草人往田里一站,鳥雀啊,小偷啊,都避而遠之。是的,有很長一段時間,哪怕是人至中年,我仍會因為這獨特的經(jīng)歷,覺得“稻草人”是一種獨特的充滿魔力的存在。
長大后,到城市求學、生活的我,已經(jīng)很難見到稻草人。
有一年所在年級組織孩子們在學校西側(cè)空地種植瓜果,我建議在每塊小田里立一個稻草人,主意雖被采納,但稻草人全部網(wǎng)購,多少有些讓人掃興。帶三年級孩子讀葉圣陶的《稻草人》,我萌生出“稻草人是有靈性的”的念頭,想以此開發(fā)點什么課程,但那念頭也僅僅是轉(zhuǎn)瞬即逝。
所以,當我在極具現(xiàn)代化的校園里,在鋼筋水泥鑄就的教學樓的過道里,看到一個擁有龐大身軀,身披破麻袋,頭戴草帽,只有腦袋沒有五官的稻草人時,盡管我也強烈地認為,它被冠以節(jié)氣的名義置身于教學長廊是多么突兀且不合時宜,但我的心里多少有些“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欣喜。只不過,它丑陋可怖的形象多少有點破壞“稻草人”在我心中一直葆有的神秘形象。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甚至加入了抨擊它的行列:“是誰把它放到這里的?這個人的審美肯定有問題”“它立在這里能給孩子們帶來什么?它有存在的價值嗎?”是的,我很確定,兀立在這里的它,確實與周圍環(huán)境有點格格不入。
但是,生活中總會闖入一些意外,而這些意外往往會對整個事情的走向以及事件中的人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
班上有個孩子叫小宇,他每周一、三下午都要參加學校的合唱團排練,排練結(jié)束的時候,大多天色已晚。有一天,他借著花圃里不太明亮的燈光,摸著黑去教室拿書包,沒想到被平時熟視無睹的稻草人嚇了一跳。這一幕,被小宇以極其生動的筆觸描摹下來:
6點10分合唱團結(jié)束了,我去教室收拾書包。明亮的月光灑在石磚地上,池塘里的蓮花早就沉下了水。石亭在月光下,像鍍了一層銀光。我拎著重重的書包走出了教室。扭頭一看,教室旁的稻草人,穿著破爛的麻衣,戴著一頂草帽。它好像在對我冷笑,我嚇得撒腿就跑,跑過珠媚園,跑過教學樓,跑過散發(fā)著香氣的花圃。天哪,那個稻草人,真的只差說話和走路
了……
當我在班上繪聲繪色地朗讀這個片段時,下面爆發(fā)出陣陣笑聲,有的搶著說:“好玩!”有的搶著說他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膽小的女生則說她其實很想摸摸它。
這樣的反應(yīng),是我未曾預(yù)料得到的。我朗讀這個片段,只不過是為了引導(dǎo)學生學會通過細節(jié)描寫、氛圍營造把事情寫具體寫生動,但是當我看到由這個片段引發(fā)的思維的漣漪時,我敏感的神經(jīng)跳動了一下。很多時候,教育者必須具備敏感的神經(jīng),且善于捕捉并利用好這敏感的神經(jīng),它會幫助你觸摸到教育的門道。教育的契機來了:“稻草人看起來很可怕嗎?”學生的答案異口同聲:“可怕!”“你們喜歡稻草人嗎?”“喜歡——”多么矛盾的統(tǒng)一!這群孩子,喜歡這個看起來很可怕很丑陋的稻草人!他們純真、熱烈的回答觸動了我柔軟的內(nèi)心,推翻了我凌駕于這個稻草人之上的成人偏見,讓我瞬間回到童年,化身孩童。
“怎樣才能使我們所愛的稻草人變得更美呢?”孩子們紛紛出謀劃策,很快,便給它集齊了三套不同風格的衣服及裝飾:黑禮帽配木拐杖,紅圍巾配小粉裙,小挎包配黑手套……手巧的孩子,還拿出五彩的畫筆給稻草人光光的腦袋畫上了動人的五官和濃密的黑發(fā)。在孩子們的用心裝扮下,這個曾經(jīng)丑陋而又可怖的稻草人一下子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生機,它看起來是那么可愛,靠近它的那一刻,你會產(chǎn)生它正對你微笑的感覺。
看著這樣的稻草人,我和孩子們都滿心歡喜,我們毫不客氣、理直氣壯地說:“這個稻草人不僅屬于學校,還屬于我們四(5)班,它是我們的稻草人?!币驗檫@份歡喜,我認為,全世界的人都應(yīng)該像我們一樣為它的變化而歡欣而奔走相告。所以,我以“拭目以待”的心情,有意無意地觀察著那些經(jīng)過這個稻草人身邊的人的反應(yīng)。
一群排隊放學的一年級小朋友來了,他們好奇地看著稻草人,用稚嫩的童音說:“哇!稻草人變得好好看哦!”
又來了幾個隔壁班的男孩子,他們原本想去上廁所,卻猛地停下腳步,驚喜地問:“咦?稻草人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
走來一個高年級模樣的學生,他不可思議地看著稻草人,喃喃地說:“稻草人變帥氣了!”
…………
聽著這些對稻草人的贊美,我心里喜滋滋的,似乎覺得稻草人看向我的眼神都柔和了幾分。我把這些贊美毫無保留地分享給了四(5)班的孩子們,他們和我一樣高興,守護稻草人的決心也更加堅定。
沒想到,第二天早晨,我走進教室還沒多久,小澤就慌慌張張地跑來報告:“吳老師,不好了,我給稻草人戴的耳罩不見了!”耳罩怎么會不見了呢?孩子們四下搜尋,終于在學校蓮花池里找著了,那個繡有美國隊長盾牌的煙灰色耳罩正懸浮在水中。孩子們用樹枝把它勾上來,心里眼里全是憤怒的火花。蓮花池距稻草人很遠,耳罩沒有翅膀,顯然是有人惡意為之。是誰呢?我也很想找出這個使壞的家伙,無奈可以拍到稻草人的攝像頭被遮擋住了。我只能用“謊言”哄騙孩子們。為了達到某個教育目的,為了維護某個孩子,為了保護某顆易碎的心,身為教育者的我已經(jīng)撒了好多回謊,這回也不例外。因為,我無法武斷地跟孩子們說:“這肯定是哪個壞孩子的惡作?。 薄翱隙ㄊ怯腥烁闫茐模 彪m然事實就擺在那兒,但是沒有證據(jù),身為教育者的我不能隨意表達自己的情緒。老實說,就算有視頻為證,我也不太愿意擺出一副警察抓到小偷后的勝利者姿態(tài)。在我看來,那不是教育。教育的園地里,是得有是非善惡之分,但很多時候,不能用極端的眼光來看待孩子的所作所為。固然,一切行為的背后都有其存在的原因,但未必事事如此?!叭佣值娜艘呀?jīng)知錯了,從此以后,這樣的事情應(yīng)該不會再次發(fā)生?!蔽移诖?,我特地在學校群里發(fā)出的關(guān)于稻草人耳罩的溫馨布告,能夠借助老師們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警醒那個扔掉耳罩的人。
結(jié)果呢?現(xiàn)實狠狠地給了我一個耳光。第三天早晨,稻草人的耳罩不僅再次不翼而飛且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第一次消失是“偶然”,那么徹底消失的第二次呢?這回,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這是偶發(fā)的意外事件了??粗⒆觽兗葰鈶嵱忠苫蟮难凵瘢也坏貌怀姓J: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教育無法抵達的地方?!懊馈钡膶γ媸恰俺蟆?,有“善”,當然也有“惡”。
面對“丑惡”,我們該怎么辦呢?全校出動,興師動眾地尋找罪魁禍首嗎?那樣不僅會嚇得扔耳罩的人徹底隱匿,還會引起眾多無辜者的反感。這樣的教育代價,是消極的,負面的。我們的教育,應(yīng)該使人常懷感動,心懷美好。教育的魅力往往在轉(zhuǎn)折處誕生,我深深明白,面對孩子們的滿腔怒火與疑惑,智慧的教育者不會去煽風點火,而會換個角度巧妙引領(lǐng)。是的,與其拼命尋找惡源,不如用心守護美的存在。我讓他們開動腦筋:怎樣才能讓稻草人不再受到傷害?有的想出了輪流站崗的辦法,有的想出了“貼告示”的辦法,有的則建議在稻草人旁邊立個提示牌……很快,孩子們便將“守護我們的稻草人”變成了行動。耳罩徹底失蹤后的第三天中午,班上的小成跑來告訴我,他看到一個高年級男生經(jīng)過稻草人身邊時,隨手給了它一個耳光。小成言之鑿鑿,其他孩子則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看出來了:他們需要他們的老師化身正義的使者給他們“出一口氣”!我以極其肯定的語氣鼓勵小成去找那個高年級男生來我們班解釋說明。我不知道小成用了什么辦法,總之,那個“扇了稻草人一個耳光”的高年級男生竟然真的來了!他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的一剎那,教室里呼啦啦站起來一大片,一些調(diào)皮的男生早就沖出了位置,大有決不罷休的架勢。我知道,他們——這群已把稻草人視作生命的孩子,等著老師給他們一個完美的交代。老實說,我無法給出完美的交代。面對一群人醞釀已久的興師問罪,站在教室門口的高年級男生已經(jīng)面露驚慌。他,也不過是個孩子,一個剛剛犯了錯的孩子。我不能讓他成為“扔耳罩事件”的替罪羊,既要指出他行為上的錯誤,還不能傷害他的自尊,把握好教育的分寸對我來說至關(guān)重要。我清楚地知道,我和這個男生的所有對話,會一字不落地落在我們班所有孩子的心里。我要教育引導(dǎo)的不僅僅是他,還有一群孩子。在跟他確認了小成所見屬實后,我非常認真地給了他辯駁的機會。他囁嚅著告訴我,他只不過是學著別人的樣子,經(jīng)過稻草人身旁時“摸”了一下它的臉。他的眼神是膽怯的,聲音是綿軟的,處處透露出害怕。如果一個人認錯后不能得到寬恕,他以后還會勇敢地承認錯誤嗎?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背,誠懇地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相信你說的話,更相信——從今以后,你會和我們一起守護這個稻草人?!彼y以置信地看了看我,走了。我們班的孩子,看了看我,滿臉不可思議,卻又似乎若有所思。我什么都沒有解釋,我相信,總有一天,他們能明白我的用心。這個事件的后續(xù)是,很多天后的一個下午,那個高年級男生敲開了我們教室的門,他著急地報告說,他看到有人在推搡稻草人并制止了他!我停下講課的內(nèi)容,連聲向他道謝,全班同學則給予他熱烈的掌聲。
無論如何,這次事件后,稻草人擁有了最美好的結(jié)局——它身上的衣物不僅沒再丟過一絲一縷,相反,隔三差五,總會有孩子悄悄給它換個手套或者背包。在孩子們的裝扮下,它變得越來越美麗,也漸漸與周圍環(huán)境融為一體。作為這一事件的全程關(guān)注者與參與者,當我看到下雨天有孩子為稻草人送上小雨傘時,看到童話節(jié)后有孩子將演出服里蝴蝶的翅膀美美地給它系上時,我總會想起鼓勵孩子們裝扮稻草人那天,我在教室里煞有介事地以稻草人的口吻發(fā)出的這封“求助信”——
四(5)班的孩子們,你們好!謝謝你們關(guān)注我,還為我寫了小傳,你們老師在班上讀的《稻草人的自述》我都聽到了,寫得真好!我真想為你們鼓掌喝彩??墒牵诖坦堑暮L中,我凍僵的手怎么也舉不起來。在這天寒地凍中,我也想穿得暖和一些變得好看一些。善良的你們能幫幫我嗎?
這封“求助信”當然是我編織的謊言,是孩子眼里的童話。但是,圍繞這個稻草人所發(fā)生的一切告訴我們:教育的世界里不可能只有童話!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市崇川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