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玲
今年剛放寒假的頭幾天,廣東的天氣特別冷,我們都不愿意出門。女兒們開始讀《世說新語》,兩個女孩窩在被窩里,一人讀一篇,然后一起背誦,遇到不太理解的字句,還是會習慣性地喊媽媽。我在廚房里忙著,鍋里沸騰的水泡從鍋蓋邊沿上噗噗冒出,騰騰熱氣充盈著整個廚房,氤氳的屢屢清香里,是我和女兒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與答。
我們在各自的空間里,做著各自的事情。女兒不覺讀書枯燥,我亦不嫌棄家務(wù)煩瑣,因為我們時刻和自己的心在一起。這樣的生活很簡單也很美好,在該學習的年紀里努力增長才干,在該忙碌的歲月里不懼煩瑣,微小而具體的美好藏在其中。
其實我們一直都在尋找一個空間,讓自己和心在一起。
留一空間,讓時光值得回味
大約是小學三四年級時,我從姑姑那里得到一本安徒生童話集,書本是黃色的,封面上印著“安徒生童話系列”,我們都猜測這個系列的童話書還有其他顏色,例如綠色、紫色的。我們都對這本書視若珍寶,閑暇時搶著看,甚至兩三個人一起看。燥熱的夏天,黏黏糊糊的手臂貼在一起,帶來一陣黏膩感,但沉浸書中的我們都不在意。一個午后,姐姐們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我趕緊跑上二樓,拿起這本書躺在水泥地板上看起來。鎮(zhèn)上像我們這種兩層的樓房,基本上都沒有做隔熱層,所以夏天時,二樓的空氣總是翻涌著陣陣熱浪,地板甚至是滾燙的。可那時的我全然不覺,緊緊貼著水泥地面,眼睛不曾離開書本,從丑小鴨到賣火柴的小女孩,再到拇指姑娘,還有困擾了我整個童年的海的女兒,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位小公主不把真相告訴她心愛的王子……
那個燥熱的午后,外面的小鳥不知躲匿到什么地方去了;草木都垂頭喪氣,奄奄待斃;只有那知了,在枝頭不住地發(fā)出破碎的高
叫……身上單薄的衣服已被汗水完全浸濕,而我沐浴在童話世界的清風中,渾然不覺滾燙。后來這成了我童年的最美好的一個午后。沒有人打擾,我獨享了這份寧靜與美好。
年齡漸長,世界漸寬,可讀的書越來越多,可供讀書的地方也越來越多,我時常把自己泡在圖書館里,從武俠小說到愛情故事,從鄉(xiāng)村文學到現(xiàn)代生活,把想看的書都看個遍,這些埋頭讀書的時光,也和那個童年午后一樣,成了我生命中美好回憶的一部分,足以讓我在躁動不安時能回味當時的那一份與書相處的靜謐時光。
尋一空間,讓內(nèi)心更柔軟
步入中年,工作上要應(yīng)對職稱晉升、各種評優(yōu)評先,家庭上要處理家務(wù)瑣事、孩子學習等,個人身體健康也隨之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小問題,我常常會因為突如其來的變化而焦躁不安,而這種情緒的不安帶來的影響不限于自己,還影響到身邊的人。慢慢地,我意識到我需要一種方式、一個空間存放我的情緒。
再讀《莊子》,讀到的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一種人生境界,更是一種豁達、一種釋然。在《莊子·知北游》中,我讀到“圣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我反復讀,想知道何為“圣人”,怎樣才能“處物不傷物”?咀嚼著“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幾句,我欣然了悟,是啊,當悲哀或快樂要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我不能夠拒絕;快樂和悲傷想要離我而去,我也不能阻止。既然如此,那就來者不拒,去者不追,從容淡定的生活。而能做到這樣,既是圣人,也是我們生活中最平凡的人,人人皆可是圣人,圣人亦是凡人。平和地與萬物相處卻不傷害萬物,一個人對萬物懷有寬容和慈悲,沒有傷害他人的心思,那么這個世界也會與其和平共處。
為什么童年時能在燥熱的午后獨享一處空間而興奮歡欣很久,甚至覺得自己得到了全世界最寶貴的東西,乃至于現(xiàn)在仍在回味,而今苦苦找尋這樣的一方天地卻不得。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在矛盾中,越是成長,矛盾就越復雜,正如《莊子·人問世》中的“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尋找一個空間,安放復雜情緒,讓內(nèi)心生長出力量,這股力量能消化我們的想法和感受,能把控我們的行為和做法。孩童時代,我因為童話故事而哭而笑而忘記夏日的炎熱,那是在釋放我們的情緒,成年時我們找不回這種感覺,是因為我們學會了克制。不管是釋放還是克制,我們都需要一個空間安放己身,如此才能一直往前走,變得更強大、更柔軟、更堅定,更有包容力。
處一空間,享美好和清澈
經(jīng)常和女兒一起讀詩,每每讀到我喜歡的詩人或者詩篇,總迫不及待地和女兒分享,告訴她們這位詩人如何優(yōu)秀,他的詩怎么好,然而我的興奮和滔滔不絕得到的卻只是女兒淡淡的回應(yīng)——“哦”。對她們的這種反應(yīng),我感到有點失落,覺得女兒不能和我共享這份美好。直到那一天,她們兩個像往常一樣晨讀,突然大女兒來到我面前說:“媽媽,你喜歡這首詩嗎?”
“哪一首?”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這首啊,我很喜歡這首詩?!?/p>
原來是楊萬里的《小池》??粗笈畠耗弥鴷驹谖颐媲?,等著我的回答,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而閃亮。我把二女兒也叫出來,想和她們一起聊聊這首詩,想聽聽女兒很喜歡的詩在她們心里究竟是一首怎樣的詩。
“媽媽,我喜歡這首詩,因為我看過這首詩里描寫的景物。你帶我們?nèi)ヘS渚園玩的時候,我就看到了有小蜻蜓停留在荷葉上面。所以每次讀這首詩,我都會想起那次去豐渚園玩,想起那只小蜻蜓?!痹瓉?,女兒喜歡這首詩,是因為她看過詩中的景象,她和詩人楊萬里看過同樣的美景,所以她喜歡上這首詩。而我和她們分享自己喜歡的詩人時,總是從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胸襟、理想、抱負等方面去說,我的“喜歡”離她們太遙遠了。就像我告訴她們我有多么喜歡曹操,他“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詩句是多么豪情萬丈、灑脫豪邁……都只是我對曹操的喜歡,不代表我的喜歡就能讓女兒喜歡,讓她有如我一般的切身體會。其實女兒的喜歡很簡單,她見過的美好就是她所喜歡的。
其實我已經(jīng)忘記了豐渚園的事,但女兒卻記得那么清楚。她的描述慢慢打開了我的回憶:豐渚園在看荷花的季節(jié)游人最盛,所以春天來豐渚園并未見到游人如織的畫面,反而多了幾分安靜與美好。我們在這里散步,荷花池中荷葉已見綠意,沒想到一池樹蔭、幾枚小小的荷葉、一只小小的蜻蜓就這樣定格在女兒的記憶中,美好而清澈。女兒把這份美好、這份清澈放進了她的內(nèi)心空間里,那是一個有生命力、有共鳴的地方。
我們喜歡大自然,喜歡田園,因為大自然本身就有很強的治愈力,當我們看見生命的起落和生滅,看見天空和遠山的遼闊,看見白云和雨水的清澈,我們的內(nèi)心就會受到震撼,引起共鳴,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內(nèi)心家園。我想,女兒喜歡的那首詩,女兒記得的那只小蜻蜓,早已經(jīng)住進了她的內(nèi)心家園里。我欣喜于女兒敢于說出自己的喜歡,更羨慕她能看見生活中的美好,并存放在心中,我想,每個人都應(yīng)該把生命中片刻的美好和清澈裝進內(nèi)心家園里。
女兒還在讀《世說新語》:謝公夫人教兒,問太傅:“那得初不見君教兒?”答曰:“我常自教兒?!睆N房里的湯還在沸騰著,揭開鍋蓋,香氣彌漫著整個廚房。我喊女兒出來吃飯,飯桌上,我們討論剛才讀過的書、今晚的飯菜。女兒就像曾經(jīng)的我,在書中度過一段又一段的時光,而今我囿于廚房與愛,在生活、工作中感受氤氳香氣、豐盈人生。我們的心中都有一個空間,讓我們可以隨時與心一起。愿今冬過后,來年春,能“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
(作者單位:廣東惠州市第五中學)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