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每年農(nóng)歷八月十八,錢塘江北岸的海寧,洶涌浪潮似萬馬奔騰,轟轟烈烈地拍岸而來,令人嘆為觀止。
100年前,這一奇觀的誕生之地,一名查姓男嬰出生了。他叫查良鏞,從小就愛看海寧潮。
“十萬軍聲半夜潮”,查良鏞30歲開始寫武俠小說,融入海寧的潮聲,大氣磅礴,署名“金庸”。自此,中國武俠文學(xué)的江湖里,一名英雄應(yīng)運而生。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俠。
想當(dāng)初,少年時,相信英雄不老,大俠不死,正如浩然正氣,長存世間。這樣不真實的信念,卻真真切切地建立了幾代人。
“只有在夢想中,人才能真正自由,從來如此也將永遠如此?!痹凇端劳鲈娚纭防?,基廷老師用反駁的語氣說出了這句嚴肅的真理。
有些人的存在,就是為了解讀人生的真理,比如金庸。他名震天下,但他從來沒有給予我們什么東西。心靈的“自由”是一種生命里的價值狀態(tài),一種自己清楚、余人不知的美妙體驗,不是什么“東西”。
2018年10月30日,金庸辭世,無數(shù)人的心里有一個座位空了。
然而他給我們創(chuàng)造的那個平行時空,還會繼續(xù)存在。因為曾經(jīng)有他,我們這些人相當(dāng)于活了兩輩子。未來還有更多的中國人,總會自覺不自覺地探頭進去,感受那個英雄氣馳騁縱橫的世界。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苯鹩挂还擦艚o我們14部小說,這副膾炙人口的對聯(lián),就是從題目中取第一個字精心組合而成。
1972年,金庸寫完《鹿鼎記》,就宣布封筆。那時離我們“80后”出生,至少還有8年,離我們“80后”能夠閱讀,至少還有20年。20年,多少一時的洛陽紙貴,早已成為鉤沉對象,但金庸小說,仍讓多少青少年人,長夜昏燈,如癡如醉,不知東方之既白。
說來有趣。常有人問我說,你的啟蒙文學(xué)是什么,啟蒙文學(xué)家是誰?我總是爽朗地回答,是金庸和古龍,眉宇之間,略無慚色。
我知道有些人會不愿意面對這樣的過去。我們成長的那個時代,在社會觀感里,武俠小說只是不入流的“閑書”。那時的家長比今天的家長更具權(quán)威,讓孩子們遠離武俠小說是他們自覺的職責(zé)之一。我讀《射雕英雄傳》,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每到熄燈睡眠時分,就鉆進被窩,打著手電進入英雄世界。終于有一天被父親發(fā)現(xiàn),書被燒毀。那時的長輩,就像楊過在古墓里抓麻雀一樣,對金庸、古龍嚴防死守。因為他們不是“正經(jīng)文學(xué)”。
古龍在1985年就逝去了,我在中學(xué)時代就讀過他小說之外的一些文章,他常常跟所謂的主流文學(xué)隔空辯論—到底武俠小說能不能歸入文學(xué)正統(tǒng)?先生一生豁達,但在這個問題上似乎一直存在苦惱和遺憾。武俠小說家心理上的這一矛盾,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我不知道金庸先生的意見,但從他2009年還加入中國作協(xié)這一舉動看來,似乎也確實一直在尋求“主流”的接納與認可。
其實大可不必?!叭诵哪耸罚娍诩幢??!蹦軌虮灰淮淮朔磸?fù)閱讀,隨之心潮澎湃、美美與共的,便是經(jīng)典。而多少自命主流的人,寫出來的東西自費印刷、贈閱還最終墊了桌子腿呢?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直到今天,倘若喝上二兩,有時我就會情不自禁地背誦上一段金庸、古龍的文字。
“你瞧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fù)如斯……”—金庸(《神雕俠侶》)。
“車輪碾碎了冰雪,卻碾不碎這天地間的寂寞……”—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
還有更多,在我心里。
生活總是艱難的,今天也一樣。不過,從平均水平看,今天是中國人自有文明以來生活得最輕松的時期,我想這應(yīng)該沒有疑問。
能夠被一代一代人反復(fù)閱讀,隨之心潮澎湃、美美與共的,便是經(jīng)典。
智力的發(fā)展和道德的產(chǎn)生,讓人類超越了自然界和動物性,可以把握自身的命運,不再絕對被自然支配。但超越不是擺脫,對命運的把握也始終是有限的。尋找食物,防御嚴寒,免除恐懼,謀求更好的生活,始終是個周而復(fù)始的循環(huán)。文明越進步,人就活得越累。
然而正因為人超越了動物,所以果腹御寒、遮風(fēng)避雨、錦衣玉食、前呼后擁,都不是人生活著的真正意義。真正的意義在于愛,在于美,在于精神上的幸福體驗。
愛、美、幸福,都是浪漫的,然而人世間哪來那么多的浪漫?!疤斓夭蝗剩匀f物為芻狗。”文學(xué)給予我們的,就是在現(xiàn)實的、輪回式的生活之外,一種想象出來的意義支撐。從想象這一文學(xué)的靈犀來源看去,一切文學(xué),都是浪漫的。
金庸就是一個浪漫主義大師。我們成長的時代,中國已經(jīng)變軌,現(xiàn)代化開始進入高潮,但物質(zhì)仍然匱乏,我們的父輩、祖父輩,那就更為艱難。如果你曾經(jīng)從土地里刨出紅薯,在衣服上擦一擦泥土就大快朵頤,如果你曾經(jīng)從青紗帳里掰下苞米,連苞米胡須都沒來得及清理就放肆地啃咬,你就會明白對于千萬百姓,浪漫是怎樣的一種奢侈。
金庸這種人,是上天派給中國人的—寫到這里我飲了一口酒,敬身在天堂的金庸先生—上天讓他們來,用一種并不奢侈的方式,讓所有認得漢字的人們,都可以體驗浪漫的感覺。在過去的鄉(xiāng)村,你很難找到“正統(tǒng)文學(xué)”,但金庸、古龍,卻很容易在某一家人的枕頭邊發(fā)現(xiàn)幾本。它的封面可能很庸俗,為文學(xué)家們所不齒,但它給中國社會的普通人打開的那個世界,神圣、光潔,超過任何贊美詩。
人這一生,難得碰見一個稱得上英雄的現(xiàn)實人物,但在茫茫人海,英雄出沒。金庸用他的寫作告訴我們,你的人生也許很平庸,但沒有關(guān)系,你也是有價值的,每一個人只要一心向美,知道愛的意義,他就是有價值的。愛與美、正與邪的大道理,有非常深刻和嚴密的邏輯論證,但你不需要理會這些,也一樣可以懂得。
金庸的寫作就像在宣示:我來告訴你吧。他提醒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今天的中國,同樣如此,我們可以任由歲月平靜,乃至無聊,但這個世界還有很多英雄在擔(dān)當(dāng),個人可能無聊,世界并不無聊。
他的小說里有愛有美,區(qū)分正邪,同時還有民族、家國,在一種大歷史的背景下,講述人的生存可以達到的極致狀態(tài)。郭靖襄陽抗敵;喬峰舍身成仁;丘處機千里追兇;楊過歷盡人間冷暖,赤子之心從未片刻改變;小郭襄被國家敵人綁架,面對血腥戰(zhàn)場,高呼“父親,孩兒不怕!”……
多少人在閱讀中被塑造,多少人在閱讀中被點化。
我曾經(jīng)下功夫研究過“俠”的來龍去脈,遠溯先秦,但今天不想再掉書袋。
武俠小說,天生就是凝聚了所有人的激情的文學(xué)體裁。許多激情,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驗,都能在生活中對象化的。武俠小說就是以一種他者的視角,同時又是一種代入的情感,讓閱讀者把所有激情體驗一遍。
曾記得李莫愁否?《神雕俠侶》里那個楊過和小龍女的夢魘,一個被江湖人士稱為“魔頭”的邪惡女性。她以一把輕軟的拂塵,讓武林英豪聞風(fēng)喪膽。她恰恰是我最喜歡的金庸人物之一,因為塑造她的頑固秉性和個人道德觀的,是愛,壓倒一切的愛。
她的每一次出場,都伴隨著元好問的《雁丘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橫汾路,寂寞當(dāng)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fēng)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金庸這種人,是上天派給中國人的—寫到這里我飲了一口酒,敬身在天堂的金庸先生。
這個人的身上,承載的就是無限濃縮的千古情癡。因為李莫愁,金庸還把白色曼陀羅浪漫化為“情花”。此花姣好,但遍身帶刺,劇毒無比。情花之毒無藥可解,后來楊過用親身體驗才發(fā)現(xiàn),只有生長于“情花”旁邊的斷腸草,才是解毒良藥。情愛之毒是無藥可解的,除非死亡,而一旦你堅定了死亡的決心,那毒也就自然消弭無形了。金庸先生,還是象征主義大師啊。
還記得楊過斷臂、失愛之后自創(chuàng)的功夫嗎—“黯然銷魂掌”。這種功夫的力量,來自他悲傷得無以復(fù)加的內(nèi)心。極度悲傷,但他心中的浩然正氣沒有絲毫減損,因此功夫的力量才無堅不摧。金庸先生,是在無限地張揚愛的力量,是對人類激情、人生活著的價值的極致推崇。
然而我們都悟了嗎?法,只能覺悟有情。
前方說古龍先生對武俠小說是否“文學(xué)正宗”耿耿于懷,其實此中關(guān)鍵,在于你怎么看待武俠小說。中國第一個撰寫小說史的人是魯迅,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七篇,就是談“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魯迅先生說的俠義小說,其實就是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是他無法預(yù)料的高潮。書中說,明朝以來,《三國》《水滸》《西游》《金瓶梅》被稱為“四大奇書”,到了清朝乾隆年間,《紅樓夢》取代了《三國》。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前“四大奇書”都是激情之作,而《紅樓》,除了激情,還有理性的文明變遷史。為什么《紅樓》取代《三國》?魯迅先生說,是因為文人喜歡?!拔┘毭袼?,則仍在《三國》《水滸》。”
“細民”是誰?就是我們。金庸繼承了“細民”的脈絡(luò),他深知“細民”在心理結(jié)構(gòu)上不但需要浪漫的補充,還需要正義的想象。金庸小說,如果不論民族、國家,剩下的全是“細民”的正義,它可能在現(xiàn)實中不現(xiàn)實,但在想象中正是現(xiàn)實?!疤嫣煨械馈?,水泊梁山的旗幟隨風(fēng)搖曳,通過金庸,飄搖到我們的時代。
“何當(dāng)戟指一聲‘呔:‘十字坡前眾狗頭!”
金庸作為一個人,俯仰之間已為陳跡,而作為一種精神氣象,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
滿飲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