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一進地鐵，站在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小邱就攤開曲譜來看，心里逐漸布滿鼓點。深沉有力的鼓點仿佛從遙遠的群山中來，混合著各種遷徙動物的蹄聲、鳥雀的鳴叫聲與喊山人的呼喝聲。眼前日復一日的奔忙，車廂里的擁擠，仿佛都不重要了。

地鐵上，不時有小孩子湊上前來，小心翼翼又萬分好奇地摸一摸她背著的鼓。小邱也不惱，蹲下來，用手輕拍鼓面，鼓勵小孩子也來拍一拍。她身上背著的手鼓是深紅色的，塑造它的那段桃花心木被削得很薄，像共鳴器一樣發(fā)出渾厚的聲音。

通過每周三在夜校學打非洲鼓，人民法院的調解員小邱，逐漸從一個經常被蠻不講理的工作對象氣哭的內向姑娘，變成一個輕松、自信，隨時可以和陌生人自然互動的人。

夜校的一門課，500 元學費，可上12 節(jié)課，持續(xù)三個月，足夠讓一個新鼓手入門了。

小邱雖然不如那些男同學氣力充沛，卻是相當有靈性的學生。在第三節(jié)課上，老師就在黑板上寫下打鼓要領“大聲與柔和”，大部分同學都被這看似矛盾的說法搞蒙了，而小邱立刻領會到其中的要領——大聲，就是要拿出澎湃的自信來，敲出仿佛千萬匹角馬過河奔騰的節(jié)奏。柔和，就是要表達生命中那些低回的感嘆、幽深的回眸，講述生命中無數不得不到來的告別。大聲，就是講述到來，講述勇氣；柔和，就是講述放手，講述遠遠的祝福。

講述生命中“大聲”到來的激昂與信心時，要將大拇指張開，不要碰到手鼓的任何位置，其余四指放松微張，把重心放在手指根部的肉墊子上，靠它的瞬間沖擊力，像甩鞭子一樣，把手指甩出去，自然迅速又振奮昂揚地擊打鼓面邊緣；而訴說那些用語言和文字無法表達的溫柔時，小邱將四根手指并攏，以整個手掌果斷地擊打鼓心，接觸鼓面后不要停留，借助鼓面的彈力迅速彈起，這樣，鼓面的震蕩才會余音裊裊。

能惟妙惟肖地擊打出溫柔低沉的“大象音”、圓潤明亮的“斑馬音”，還有高亢明亮的“豹子音”后，小邱迅速被選拔為“課代表”。同學們也陸續(xù)知道她是人民法院的調解員，課后紛紛猜測：“工作讓你看見了人性中的很多錙銖必較吧。”“兄弟反目，母子恨怨，這種事情見識多了，會不會對人性有負面印象？你們調解員，是不是也要經常接受心理疏導？”

小邱笑答：“現在，我覺得更好的心理疏導是打鼓課?！笔堑?，打鼓打到高潮，仿佛一個人在細雨中跑嗨了，腦中奔涌出的內啡肽令人愉悅，鼓聲就像一場酣暢淋漓的雨，把蒙塵的身心洗滌，失望的情緒和壓力都被沖刷得干干凈凈。

現在，上夜校的小邱找到了另一維度上的朋友，與她一樣用膝蓋夾緊了非洲鼓的人，有醫(yī)生、律師、保險銷售、初中教師，還有自媒體博主和銷售平臺的客服。若不是來學打鼓，在這座人口千萬的大城市里，他們可能一生都不會有交集。而今，他們紛紛將鼓面向前傾側30 度，成為“心流”一致的人。哪怕老師將學生分成兩個小組，一個打四四拍，一個打四八拍，大家分頭去打自己喜歡的小作品，但鼓點交織，就像荒野上兩股動物遷徙的洪流，它們匯聚到一起，穿越河流、荒原、濕地，依照自己獨有的節(jié)奏前行，卻無意中交織出大地上無比和諧的風景，令人陶醉。

快上結業(yè)課時，已經是春天，小邱跟老師提議，與其在教室里自娛自樂，不妨去為一家養(yǎng)老院匯報演出。她聯系了三舅公所在的養(yǎng)老院，特意提前去考察。她發(fā)現，位于遠郊的養(yǎng)老院背靠青山，面朝溪水，整個地勢就像一個擴音喇叭，而樓房前面的場院開闊平整，完全能容得下鼓手施展身手。

到時候，她將與夜校同學一起去打鼓，為老人家們已經變得微弱搖曳的生命之火，再添一把柴。

（本刊原創(chuàng)稿，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