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一

這條老街的尾巴上，過去是個古渡，渡頭有個亭子，叫“待渡”。

船要靠岸了，船工從水中拔出竹篙，篙尖上的水珠就甩進(jìn)待渡亭，亭中的人并不覺得意外，臉上的水都懶得去擦，專心一意地送客迎客。

這是等待的地方，等待一條船的進(jìn)出，還做成亭子的樣式。亭外的斜風(fēng)排浪，亭內(nèi)的叮嚀揖別，拋上岸的繩索，空中叫的水鳥，哪一樣不是水字旁、濕漉漉？待渡，待渡，這么叫的亭子，哪里還能離開水？

這水是有來歷的，這是長江之水。渡口守著長江不動，亭子守著渡口不動，船是漂泊命，有能耐沒能耐，都要行到江上，撞風(fēng)要破浪，逆風(fēng)須張帆，偷懶不得。泊船靠岸只為卸料裝貨、上客走人，忽然又要拔錨離港，船工瞅著亭子看，火辣難舍，嗓子眼有點冒煙又有點哽咽，才將竹篙戳進(jìn)水里。他的腳板底終日踩著江水，他的根卻在亭子以遠(yuǎn)、老街以遠(yuǎn)望不見的某處迷蒙地點，解纜開船，根就被扯拽，一篙下去，繃緊了，再撐一篙，根就生疼生疼。亭子此刻的眼眶也濕潤了，多少年的碼頭閱歷已將它的淚點調(diào)校得很低。

老街人早上生爐子，煙氣順著風(fēng)一直飄進(jìn)待渡亭。亭子揉揉眼睛，知道天亮了，又一個工作日開始了。

它自己是不必工作的，它是旁觀者，而渡口必須宿命似的忙碌起來。

迎來一條船，是嘆一口氣；送走一條船，是捶一下腰。

一捆一捆的布匹、一簍一簍的桐油、一袋一袋的糧食、一圈一圈的鐵絲，還有黃沙木材、黑色的煤炭與灰色的礦石，它們出出進(jìn)進(jìn)，像水一樣流進(jìn)船艙，流下跳板，流遠(yuǎn)了，又流回來。水陸、遠(yuǎn)近、交通聚散、心情悲喜，物流造成盈蝕，人流帶來信息。時事、時局、時代，大大小小的概念涌進(jìn)來，一點一點地影響著渡口的氣象、老街的見識和小城的思維。

渡口發(fā)生的一切，待渡亭都記在心里。

它是見過大世面的。

宋朝最好的四位書法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在它眼皮底下登船上岸。

宋朝不夠古？那就說說大唐，唐詩里的一批星宿，李白、王維、白居易、孟浩然，他們飄逸的衣袂都曾拂過待渡亭的畫欄。

閱人無數(shù)，就會臧否人物，待渡亭不說他們的人品，只說他們?nèi)绾巫呗贰?/p>

蘇軾沒有馬騎，沒有轎乘，是徒步走。這是有氧運動，人不免會氣喘，但他是浪漫者，專門填詞美化這項運動：“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根據(jù)待渡亭的觀察，東坡先生趕往流放地報到時，腳步雖滯重，可是不慌張，倒是奉詔回京時走得遲疑沉重。先生屢遭迫害，知道調(diào)他回京只是為了下一次找借口將他發(fā)配到更荒遠(yuǎn)的地方去。

“李白如何走路？”如果我們向待渡亭打探，待渡亭會反問我們：“李白如何寫詩？”李白有多少種詩歌風(fēng)格，就有多少種走路的姿態(tài)，不要指望他循規(guī)蹈矩，他是破規(guī)矩的人。走得快，走得慢，帶醉行，頻回首，李白怎樣走路，都好看。

唐宋都是偉大的朝代，清朝不是，清朝昏昏欲睡，挨了打照舊打呼嚕。有年夏日，兩個清醒人，一個叫林則徐，一個叫魏源，相約在渡口一家客棧見面，他們的共同話題是：喚醒國人。如何喚醒？不是敲鑼，不是掀被子，不是揪耳朵，是編寫一本書。這本書就是次年出版的《海國圖志》，皇皇幾十萬言，歸納起來就是兩個字：睜眼。

林、魏二人走過這條老街時，他們的腳步聲和其他人一樣，細(xì)碎，輕微，何以后來這腳步聲竟能攪散老大帝國的春夢？這是始終困擾待渡亭的一段親歷往事。

二

看長江潮起潮落，是待渡亭亙古不變的日常。

日常會突然中斷嗎？

“現(xiàn)在還沒有?！边@是待渡亭認(rèn)真思考得出的結(jié)論。此時的待渡亭神情蕭散、閑心似水。

沒有哪座亭子喜歡摻和政治，它們只是被動地邂逅，被動地旁聽，被動地被一些指點江山的手撫摸拍打。在待渡亭的視角里，人的可觀之處是他們?nèi)绾巫呗??？捎^之中也有可笑，待渡亭見過擺譜的腳步，端著架子，好像第一步能動地，第二步就能驚天。待渡亭晃著腦袋表示不屑：擺什么譜嘛，他應(yīng)當(dāng)?shù)嚼辖稚先ズ托∶H比一比。

人的腳步聲真的比不過小毛驢，它是釘了鐵掌的。

在地勢不平而又曲曲彎彎的老街上，小毛驢是最恰當(dāng)?shù)拇焦ぞ?。?dāng)然嘍，騎驢子的也必須是恰當(dāng)人選，比如到廟里敬香的老婆婆，請瞎子算命的小媳婦，進(jìn)城看猴戲半道上走不動路的毛孩子。逢年過節(jié)，這個會，那個集，小毛驢來了，老街就生動起來。偶爾也會發(fā)生不恰當(dāng)?shù)氖?，來了一個穿黑袍的傳教士，這個洋人顯然更適合騎馬?？墒撬麃砹?，藍(lán)眼珠討好地看著牽毛驢的主人，主人眨著黑眼珠表示同意，小毛驢還好意思拒載嗎？

石板路能傳聲，你目送小毛驢拐彎不見了，它的蹄聲貼著路面嘚兒啊嘚兒地又兜回來和你打招呼。

老街耐看的就是這條路，一水兒的青石板，石板上刻著深深的凹槽，那是獨輪車的車轍印。

運輸工具中，獨輪車干起活兒來最賣力，你能推動多重的車子，它就能扛起多重的貨物，不會讓你失望。人和獨輪車的親密關(guān)系是最早的人車合一，不必?fù)碛猩?，自己就是牲口。一人一車，?gòu)成原始物流的基本單元。獨輪車上坐過老婆孩子，放過豬崽雞苗，運過土產(chǎn)雜貨，馱過木桶鐵鍋，吱吱吜吜，咽下了風(fēng)霜雨雪，送走了驚蟄小滿，終于，木質(zhì)的輪盤在石板上碾出了一條溝壑。

我正在歌頌車轍，不過請放心，我會努力保持克制。這些車轍不是茶馬古道、大小三峽，落進(jìn)車轍的是推車人額頭上的一把汗水。再多一把，再多一把，就是三把汗水掉下來，也不會在車轍里砸出浪花。下過一場雨后，車轍里積存的那點渾水，甚至不能浮起一片樹葉。不知要放大多少倍，這車轍才能成為真正的河床，讓水動，讓魚游，讓船行。獨輪車怎么會有這個本領(lǐng)，千辛萬苦，前仆后繼，也就只能在石板上割出些凹槽。獨輪車的這項貢獻(xiàn)，連螞蟻也有微詞。車轍中是看不到螞蟻的，螞蟻要過街，會避開滑溜溜的車轍。車轍分裂了螞蟻的生存空間，作為這條老街的原住民，螞蟻很生氣。

俯下身子后，這條石板路的更多細(xì)節(jié)會向我們打開。石板上有一顆顆圓圓的小坑點，知道這是什么嗎？正是小毛驢踩出來的蹄印??！

三

早晨辣了待渡亭眼睛的煙氣不是從屋頂?shù)臒焽杳俺鰜淼?，那是鄉(xiāng)村圖景，老街的屋頂沒有煙囪這種裝置。老街地處小城邊緣，可衣食住行和小城風(fēng)格大差不差。比如，街上每戶人家的生活空間都是緊巴巴的，沒法安插一口大灶，燒茶煮飯全靠小小的煤球爐。早晨是集體生爐子的時候，這時，煙氣就從一只只爐子里跑出來。

爐子冒著煙，火苗攀著煙氣向外爬，一條狗湊過來看熱鬧。狗不明白這是玩的什么游戲，用俯視的目光打量著這只爐子。沒錯，是俯視，煤球爐比狗還矮一頭。城鄉(xiāng)差別不是籠統(tǒng)概念，可以一條一條掰碎了分析。落實到炊煙上，必須承認(rèn)，鄉(xiāng)村的炊煙起點高，而城里這條老街的炊煙起點很低。

起點雖然低，可是志向不俗，它的第一追求是飄上天。實現(xiàn)這個理想，在老街有點困難。老街窄窄的，兩邊的房子又都伸出寬寬的挑檐，抬起頭，能夠看到的天空更窄。爐煙上升的時候，最容易碰到的就是屋檐。每家每戶的屋檐相通，好像一條高架路，煙氣就順著高架流竄。這條高架路是多功能的，屋檐下平時晾曬衣物，到了某個時令，腌的蘿卜干、咸魚、香腸也會擠進(jìn)這個行列。它們構(gòu)成躲避不掉的交通障礙，逼得煙氣磕磕碰碰、走走停停，遇到一扇窗，就鉆進(jìn)這戶人家參觀，結(jié)果是陷入迷宮，再也找不到回頭路徑。遇到床單擋路反而是好事，向前的路堵死了，等于將煙氣攆出了屋檐。哇，我看到天空了，這是床單對煙氣的人道救贖，煙氣趁勢擺脫高架路向天上飛去。

早晨生爐子的煙氣就是這樣分化瓦解的，有的走上正道，有的走了彎路，有的奔向藍(lán)天，有的不知所終，這和人生是一樣的。煙味漸漸散盡，老街的這一個早晨也就過去了。

那條床單傍晚時分會被一雙手摟在懷里收回家，把臉合上去聞聞，是太陽暖烘烘的氣息，還有……淡淡的煙味。

用舊報紙舊課本生爐子，煙是清的，清爽、清高，像紙上印刷的文字。

鋪床的稻草，抽一把折彎了放在爐芯里，一點就著，那煙是淡灰的，像霧。蘆葦穗子一挨到火就變成小火球，還噼噼啪啪地響，不響了，那火也就熄了。

這條老街早晨彌漫著的煙氣，通常都很斯文，清清的，淡淡的，有點嗆人卻不過分。

什么材料可以生爐子，老街是有不成文的約定的，大人不會破壞，可是小孩會。雞毛鴨毛被他們?nèi)M(jìn)爐子，爐子就會躥出腥焦味，要是塞進(jìn)來一塊塑料皮，就會冒黑煙，還噴出無數(shù)的小黑點，沾在衣服上撣不掉。碎布頭也能生火，冒出來的煙又濃又重，升不上天，就在爐子周圍打轉(zhuǎn)，生爐子的人一邊揉眼睛，一邊用扇子拍打爐門。

早晨的煙氣沿著一片片屋檐游蕩，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耳朵豎著，把一家家的故事聽進(jìn)心里。想保密，嘴卻閉不緊，遇到紅線衣會說，遇到花褲頭會說，有時，只是板壁上的一條縫，它也喋喋不休。哪家沒有故事，哪家的故事它又不知道呢？爐煙覺得它有義務(wù)傳播這些故事，它是小喇叭、傳聲筒、放大機。有了它，這條街幾乎沒有了秘密。也許有吧，那也是公開的，公共的。你家的故事被別人閱讀，你也翻看著別人的故事。通過日積月累的交流，這條街的幾百戶人家，雖各有自己的姓氏、家底和愛憎，鄰里關(guān)系反而因知根知底而日益黏稠，就連各戶人家的長相，也逐漸趨同。

四

后世有人評價，林則徐和魏源是清朝最早的盜火者，《海國圖志》則是漫漫長夜里出現(xiàn)的第一支火把。

火把不用言語，它自身就是爆炸新聞，它的出現(xiàn)，讓今天的黑暗和昨天的黑暗有了視覺上的差別。

火把移動著，走到哪兒，哪兒的黑暗就被騷擾、灼傷，疼得嗷嗷叫。

黑暗怎么呻吟？像挨了悶棍的土狗？像斷了腿的惡狼？像捅破了肚膛的野豬？能夠見證黑暗的怯弱和瑟瑟發(fā)抖，真是大快人心。

火把吸引來夜行動物，貓頭鷹、刺猬、豹子、黃鼠狼，還有貓。它們的眼睛綠瑩瑩的，一朵火焰在這些獸類的瞳孔中跳動，今夜注定要成為它們心中的傳說。

這朵火焰也在人的瞳孔中跳動。人的眼睛不會發(fā)綠，卻會因史無前例的事而發(fā)直。透過門縫，他驚訝地看到火把正向自己跑來，尾隨其后的是許多雙綠眼，這還不是史無前例嗎？他背轉(zhuǎn)身，心怦怦狂跳。史無前例，就是不知是福是禍。一個人和史無前例狹路相逢，所抱有的敬畏之心其實多半是恐懼。當(dāng)其時也，他因恐懼而無法為自己做主，他沒有將門打開，他沒有為火把叫好，他聽到火把走遠(yuǎn)的腳步聲，他的心情難以名狀。

我沒有嘲笑他的意思，更沒有譴責(zé)他的意思，他比我早生兩百年，對于黑夜中出現(xiàn)的火把，他所在的那個時代尚且缺少勇氣打開大門相迎，他又怎么可能超越時代呢？然而即便不能超越時代也并非可有可無，在那個節(jié)點到來時，“他”就是時代勇氣大爆發(fā)的底層邏輯。

今夜，有多少個這樣的“他”？

今夜，一支火把還打不過黑暗，但它已經(jīng)讓黑暗很不自在。

從今夜開始，黑暗不再無邊。

五十年后，嚴(yán)復(fù)的《天演論》出版。這是黑暗中的第二支火把。林、魏看到的是中國在機器制造上的物理差距，嚴(yán)復(fù)更厲害，看到了中國在制度設(shè)計上的精神缺陷。他將看世界的眼光從洋人的堅船利炮上移開，轉(zhuǎn)為看中國、看自己。

緊接著，有更多的火把被點燃。

一輛獨輪車只能在黑夜的石板上劃出轍溝，然而，很多的獨輪車也許就能將石板碾斷。

黑暗千瘡百孔。黑暗變薄了。黑暗要溜了。

清朝的合法性，多半來自于它的黑暗性。喪失黑暗的庇護(hù)，這個王朝就只好等待覆滅。

幾乎是同一時間，小城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緊挨著老街的渡口，因為泥沙堆塞成了廢港，站在待渡亭中再也看不到春水一江。

渡口的歷史，可以上溯到魏晉。

但是現(xiàn)在報廢了。港池變成陸地，水亭變成旱亭。

濕漉漉的身體感受，亭子在漸漸忘卻。

亭子仍然叫“待渡”，可是已經(jīng)有了身份焦慮。魏晉的傳說與風(fēng)流，唐宋的詩篇與屐痕，還有晚清那兩個可敬的盜火人，沒有了。沒有了，找不到佐證，待渡亭該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與見聞？

多少年的曝曬，才能讓一個渡口的江水蒸發(fā)？

這一切，魔幻似的發(fā)生了。

長江的任性，將亭子逼成苦惱的思想者：“我是誰？”

它會找到答案嗎？

待渡亭所處的位置，讓它成為一個閱讀者。它的經(jīng)典讀物是長江，它的常識也都和長江有關(guān)。大量的閱讀，讓它成為野生的知識分子。現(xiàn)在，江水看不到了，漁火看不到了，扭頭看老街，面孔熟悉的原住民一家家地搬離，一起消失的還有晨煙。閱讀似乎并未中斷，但換了讀本，改了插圖，手掌滑過紙面，也感覺不出紙張里那些纖維隱約的起伏呼吸。它開始茫然，是失去確定性的茫然。閱讀的習(xí)慣還保持著，可是心得越來越少了。

一種確定性，變成了另一種確定性。

渡口是因過度繁盛而潦倒的嗎？

在渡口時代，亭子是生動的眼睛，與其他的渡口元素相比，它是配角，甚至只是情感點綴，卻比主角顯得更盡職?，F(xiàn)在，這眼睛擱淺了。（另一種說法是，它被拋棄了。）主角是水，是船，它們在另一處岸邊建起了新的渡口，如有需要，找到亭子這樣的小角色，一點也不難。

一個完整的渡口系統(tǒng)，如今只留下這座亭子和亭外十來級向下的臺階。潮水越退越遠(yuǎn)，泥沙越來越多，船不來了，渡口只曉得唉聲嘆氣。在那個困惑與恍惚的艱難時期，這道臺階很像待渡亭伸出去的手臂，拼命地拉住長江，可是拉不動，終于一滑，長江走掉了。服從命運吧，不能讓它回心轉(zhuǎn)意，那就揮揮手向它告別吧——然而此刻，待渡亭已經(jīng)沒有此種心情。這只手無力地垂下去，垂在地上，不再動彈。

但凡心里有幾句唐詩的，都知道，早先臺階下面就是長江。帶有腥味的江風(fēng)很方便地就沿著石階上岸，再一轉(zhuǎn)身就進(jìn)了老街。很多年來，老街的體味和小城的其他部分就是不同，既有煙火味，也有江水味?，F(xiàn)在，臺階碰不到江水了，它一口咬住了土地，泥土味，是小城的統(tǒng)治氣味。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