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零食大多是由扎綢子換來的。改革之初,鎮(zhèn)上工廠稀少,鄉(xiāng)村勞動力旺盛。稍有見識的婦女常從外地拿貨,在家從事起放毛線之類的各式手工活兒。
鄰隊一位林姓婦女從縣城拿回了許多布滿黑點的白色棉綢,然后分發(fā)到村里。由于可以拿回家,扎綢子便成了鄉(xiāng)下婦女們手中的“香饃饃”。
六大隊與五大隊相離很近,母親常騎車帶我去五大隊送貨、取貨。扎好的成品送過去,一番來回地認真檢驗合格之后,新的棉綢又重新被清點、登記,裝入袋中帶回。工錢的多少不僅與綢子的長、寬有關,還跟黑點的大小、細密度相連。難度大的上百塊,一兩個月才能扎完。難度小的十塊、二十塊都有,短則半天,多則一兩個星期能扎完。
扎染古稱絞潔染,是一種古老的手工藝品,初見于魏晉南北朝,盛行于唐代。至北宋仁宗皇帝,因扎染服裝奢侈費工,下令禁絕,使扎染工藝一度失傳。海安扎染企業(yè)在恢復扎染生產(chǎn)后不斷創(chuàng)新,使扎染技藝更趨完善。
扎染分扎絞和逢絞兩大類。扎絞又稱“魚子結”,用線在米粒大的小點上順序環(huán)繞打四道線結,工藝要求高,產(chǎn)品富有立體感和彈性。逢絞是用針線按設計好的圖案造型穿行,抽緊而染,紋飾活潑大方,韻味生動自然。扎染產(chǎn)品豐富多彩,既有時裝、和服、領帶、圍巾、拎包等服裝和日用品,也有腰帶、壁掛等珍貴工藝品;既有絲綢產(chǎn)品,也有棉麻織物。
母親的扎活兒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僅眼快、手快,而且質(zhì)量極高。出自她手的一段棉綢,無論是制作速度,還是質(zhì)量和美觀度,總要比別人高出大半截。也正因為此,她身后多了一幫口喊師父的小媳婦兒。
扎綢子工具很多,有木槌、棉線、U形鉤針、鋼筋架、壓磚、剪刀、松香等。鋼筋架固定鉤針,壓磚固定鋼筋架。其實最簡單得心應手的還要數(shù)木槌和棉線。大段條形的棉線用手臂框繞成線團之后,最終被纏繞到多個事先備好的小木槌上。兩頭木球,中間木柱。小木槌個頭不大,長七八厘米,中間可以纏線?!癦”形鋼筋架固定完后,取小段白布棉綢,將小黑點圓心輕輕在針頭上套牢。木槌上扯下一段二三十厘米長的棉線,左指捏住線頭、拉長緊按于針頭之上,右手緊握木槌圍著鉤針后的鋼筋條反復纏繞。少則兩三下,多則四五下。一點一點、一段一段地反復扎繞下去,棉綢上密密麻麻的小黑點頓時盛開出美麗鮮花,鮮花上的小露珠潔白如玉、晶瑩透徹。
棉綢扎好之后需要反復檢查是否有漏扎和多扎,過松過緊均要返工,多余的線頭還需用剪刀剪掉。檢查無誤后的棉綢被重新放至袋中裝好、封口,等待送貨。
棉綢很白、很貴,容不得半點臟和馬虎。婦女們把它們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放在自己的懷中,有時還要在自己的腳下和四周墊上報紙、床單或舊衣物。
婦女們扎綢子,孩子們常在四周觀看。我常問母親,這些棉綢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母親自豪地說,這是給外國人做衣服穿的?!巴鈬??”大家都很好奇。誰這么無趣,非要穿這種又大又寬的衣服。
條形柜、長腳凳、床頭柜,都是扎綢的最佳固定處。婦女們?nèi)宄扇?,端著小凳。纏線、安裝、固定、插針、點火、融化松香。不停的“骨碌”“骨碌”聲頓時響徹整個房間或大廳,木槌牽著棉線在鋼筋、綢子上飛繞,仙女飛舞,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母親的扎臺是隊里最重的,一塊30厘米長,10厘米厚的大青磚壓著,即便扎上萬次也很難挪動。長大之后,我才明白它原來是一塊城墻磚。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已經(jīng)去了何處。
脆餅、馓子、燒餅、油條。就這樣,一個個的小黑點,一段段的白棉綢,母親用自己的勤快換來了我童年的零食和全部家當。
后來鎮(zhèn)上有了工廠,放綢子的人改行。母親老了,當年跟她一起扎綢子的小媳婦們也已經(jīng)老了。家中那只“Z”字形的鋼筋鐵塊被丟進了角落,銹跡斑斑,最后沒了蹤跡。
幸虧,扎染已成了老家的地方工藝、省非遺保護項目。再后來,我終于知道,扎綢子是扎染的一部分。綢子扎完之后要浸泡染色、拆線,拆線后的綢子就成了形態(tài)各異的“泡泡袖”,用來展覽、出口、做衣服。
作者簡介>>>>
周成新,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張家港市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文集《十年一夢》《人間清歡》等五部。曾獲青墩文學獎、葉圣陶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