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周巖
“迅行”是周樹人在日本留學時使用的筆名,以激勵自己在進步的道路上迅疾而行,他有意在《狂人日記》這篇沉寂近十年后的吶喊之作里借筆名重拾年輕時的信心與希望,但《新青年》編輯部又不愿讓他署這樣一個別號一般的名字,于是他添上了自己一向敬重的母親魯瑞的姓?!棒斞浮边@一中國現代文學與思想史中最重要的名字就此誕生。
自此之后,周樹人以“魯迅”的筆名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小說、散文、散文詩、雜文、譯文等,一共超過五百篇,這成為他一生中影響最大的筆名。但魯迅并不僅僅是“魯迅”,他還是“雪之”“封余”,是“白在宣”“隋洛文”,是“宴之敖者”“楮冠病叟”,乃至是“ELEF”“……”等,魯迅所有的筆名一共超過一百五十個,在現代文學史上堪稱罕見。正如魯迅本人所說,“一個作者自取的筆名,自然可以窺見他的思想”,魯迅一生中眾多的筆名正和他的思想動態(tài)、人生境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魯迅一生中的第一個筆名是“戛劍生”,用于1898年十八歲時寫的一些文言詩文。戛,擊也。“戛劍生”即擊劍的人,表現的是一種渴求戰(zhàn)斗的激情。魯迅青年時期用的數個筆名都是表示這種奮發(fā)的心態(tài)與自我激勵。魯迅在日本留學時翻譯了科幻小說《地底旅行》,用了“索士”的筆名,即探索之士。魯迅當時頗信奉梁啟超的小說可以教化國民的理論,又尤其看重科學,于是成了中國最早一批翻譯科幻小說的人,以此來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在日本期間魯迅還使用“令飛”“迅行”的筆名發(fā)表了《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早期論文,均取奮飛、疾馳之意。
回國之后不久,辛亥革命就爆發(fā)了,魯迅一開始期望頗高,在民國元年以“黃棘”的筆名為《越鐸日報》寫發(fā)刊詞,取“以棘策馬,驅之迅行”之意,號召大家“同力合作,為華土謀”。可是很快,現實政治的發(fā)展就擊碎了這好夢,辛亥革命后黑暗還是照舊,而且多了許多新的荒唐。這失望與頹唐就一直伴隨著魯迅。從1909年魯迅由日本回國到1918年發(fā)表《狂人日記》之間的近十年,除了那一個“黃棘”,魯迅再未起過任何筆名,僅有的幾篇文章都以“周豫才”這一最初的學名或“樹”“周樹”等名字的簡寫發(fā)表。
直到錢玄同來找魯迅給《新青年》供稿,新文化運動興起。五四前夕發(fā)表的《狂人日記》成為轉折點,自此之后,魯迅便一發(fā)不可收,幾個月之內接連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孔乙己》《藥》《我之節(jié)烈觀》等一系列著名的小說和文章,并由此終其一生保持著高產出的創(chuàng)作。
20世紀20年代魯迅的作品大多是以“魯迅”為筆名發(fā)表的,不過每年都會有兩三個新造的筆名,這些臨時的筆名往往是為著某種專門的諷刺目的而單獨使用在一篇特定的文章中。
“雪之”這個筆名專門為了諷刺章士釗,僅見于雜文《“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章士釗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二桃殺三士”的例子,嘲諷白話文只能表達為“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以此提倡文言文??伞叭俊钡恼_解釋應為“三個勇士”,章士釗弄錯典故鬧了笑話,魯迅便以“雪之”為名,表示要還“二桃殺三士”這句話的清白,以此諷刺提倡舊文化卻自身根基不深的章士釗。
魯迅也常因別人對他的稱呼而起一個相應的筆名。高長虹曾攻擊魯迅“戴其紙糊的權威者的假冠入于身心交病之狀況”,魯迅便在回擊的文章中署名“楮冠病叟”,楮,即紙,“楮冠”對應“紙糊的假冠”,“病叟”對應“身心交病”。有人曾罵魯迅是“封建余孽”,魯迅便依樣用“封余”的筆名,作文回擊。除了這些充滿火藥味的情形,魯迅也在和親近的人的通信中偶爾用些特別的名字,或幽默或親密。因愛人許廣平親昵地稱自己為“小白象”,魯迅便用“ELEF”署名回信,這是德文大象“Elefant”一詞的簡寫。朋友錢玄同主張廢姓,魯迅是不同意的,他于是便以省略號“……”作為回信的署名,幽默地表示自己的反對,因為按錢玄同的意見,那么表示“姓魯名迅”的“魯迅”便是不宜使用的。
在整個二十年代出現的筆名中,最為特別也最為重要的一個是“宴之敖者”。1923年7月14日下午,魯迅和周作人兩兄弟絕交了,普遍認為和周作人的日本夫人羽太信子有關。兄弟二人失和后的第二年,魯迅首次使用了“宴之敖者”的筆名。據許廣平說,魯迅本人對這一名字的解釋是:“宴從宀(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趕出來的?!?/p>
三十年代,魯迅的創(chuàng)作已經轉向,他把大量的精力用于論爭性的雜文寫作上,這也直接導致他使用了一大批新的筆名。魯迅一生中的大部分筆名都集中在20世紀30年代,從1930年到魯迅逝世的1936年,使用的筆名超過一百個,其中僅1934年一年就使用了多達41個新筆名。直接與根本的原因是為了隱藏身份、逃避審查。魯迅的文章是高度政治性和批判性的,這是為當局所不容的,白色恐怖時期因言入獄乃至被暗殺的知識分子不在少數,魯迅本人也在被通緝之列,但魯迅是堅持戰(zhàn)斗絕不退縮的,他于是便“改些作法,換些筆名,托人抄寫了去投稿”。
魯迅當然也不會忘了借著起筆名的機會嘲諷當局和論敵?!鞍自谛笔侵笇κ帧鞍装自谛麄鳌?,“敬一尊”則是“回敬一杯”之意。頗為幽默的兩個是“隋洛文”與“何家干”。1930年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呈請國民黨中央通緝“墮落文人魯迅”,于是魯迅便變換字形,由“墮落文人”取了個“隋洛文”的名字,并且發(fā)文致浙江省黨部,為其“至今還沒有呈請發(fā)掘祖墳”,表示感激“黨恩高厚”。魯迅在集中抨擊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政策的20多篇最為敏感的政治時評中,故意署名“何家干”,即“誰做的”,毫不留情地挑釁封殺言論的政府當局。魯迅本人說取這些筆名是為了使將來的戰(zhàn)斗的青年看到時,能夠“開顏一笑,更明白所謂敵人者是怎樣的東西的”。
1936年8月,魯迅的病情急劇惡化,意識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于臨終前寫了數篇《立此存照》,均以“曉角”署名,即黎明前的戰(zhàn)斗號角。許廣平對魯迅這最后一個筆名如此評論:“先生最后用的筆名,載在《中流》上的是‘曉角二字,他最后還不忘喚醒國人,希望我們大家永遠記取這一位文壇戰(zhàn)士的熱望。”希望與絕望之間的抉擇,是貫穿魯迅一生的主題,魯迅在臨終的最后時刻,選擇給后人以“曉角”的希望。
從“戛劍生”到“曉角”的這一百五十多個筆名,也正是魯迅一生的寫照。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