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一百個人心中有一百個哈姆雷特,在盧浮宮的油畫里,有一百個(可能還不止)不同的拿破侖,卻是事實。僅在名畫家大衛(wèi)一個人筆下,拿破侖都不止一個樣子:有的燦爛加冕,有的揚鞭躍馬,有的英明神武。畢竟歷史任人打扮,拿破侖身為歷史傳奇,也勢必被涂脂抹粉。
史書中,拿破侖的形象也隨當時輿論需要而更改。在大師們筆下的文學(xué)作品中,虛構(gòu)的拿破侖形象亦是各自不同。
親歷過拿破侖時代的司湯達所寫的《紅與黑》(又名《1830年紀事》),充滿了對拿破侖的敬意。到1830年,拿破侖已經(jīng)退位十五年、逝世九年,但他依然是傳奇。小說中木匠的兒子于連視拿破侖為偶像,認定拿破侖憑一柄劍成為世界之主,在他的時代“瓦匠都能當上將軍”。在《紅與黑》的故事里,拿破侖是被壓迫的青年們魚躍龍門、躋身上流社會的偶像;后來者都相信,在他的時代,一切皆有可能。
雨果的《悲慘世界》,生動地描述了滑鐵盧那一天的拿破侖。描述他的豪情,“不但要打退對手,還要打翻對手”;描述拿破侖愛開玩笑,看到二十四尊大炮,說是二十四位美女;描述他在派鐵甲騎兵出擊時,果斷派人去巴黎報捷;也描述了滑鐵盧戰(zhàn)役最膠著的時候,拿破侖對求援的內(nèi)伊怒吼:“步兵?他要我到哪里去找步兵?!臨時變出來嗎?!”
在雨果筆下,拿破侖是個魔王:憑靈感,用奇兵,有超人的本能,敏捷,自負,鬼神莫測,狎玩命運。同時代的年輕人視他為燦爛星辰(一如于連看待他似的),舊時代的統(tǒng)治者則畏懼他,哪怕他已經(jīng)倒下。
這份畏懼,在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里,驚鴻一瞥,便雷霆萬鈞。故事開始時,拿破侖第一次退位,被囚在厄爾巴島,但主角唐泰斯,一個馬賽水手,加上他的船主莫雷爾先生,都還對拿破侖充滿敬意,拿破侖只是提了一句他記得莫雷爾先生的叔叔,莫雷爾便受寵若驚,告訴唐泰斯,“快去告訴我叔父,陛下記得他!你會看見他流淚!”
復(fù)辟的法國國王路易十八,一度穩(wěn)坐釣魚臺,對拿破侖冷嘲熱諷,但在聽說拿破侖已離開厄爾巴島即將王者歸來時,立刻崩潰,先指責手下“為何不去了解他有多少兵力”,隨即感嘆“是啊,這情報毫不重要”,畢竟拿破侖一旦歸來,自然人心歸附所向無敵。
在小說中,拿破侖從未真正出場,但只這幾個瞬間,便驚天動地了。
在對手眼中,拿破侖又復(fù)雜得多。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開頭第一句,就是1805年夏天,兩個俄羅斯貴族在談述拿破侖。大概在俄羅斯老一輩眼里,拿破侖是人間惡魔。但托爾斯泰設(shè)定的兩個主角——俄羅斯年輕一代的皮埃爾和安德烈公爵——卻又崇拜拿破侖。
皮埃爾公開贊美拿破侖,說在波旁王朝逃避革命、人民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時,拿破侖善于理解革命,戰(zhàn)勝革命,敢于擔當,哪怕做過一些過激行為,但“消除偏見,公民平等,提升人權(quán)”,所以“我認為這正是他精神偉大之處”。這番話既是在贊美拿破侖,也是在暗嘲當時整個舊歐洲——包括俄羅斯自己的老一輩。
但托爾斯泰更進了一步,在他的小說中,拿破侖看見一個戰(zhàn)死的俄國擲彈兵,會感嘆:“優(yōu)秀的人民!”他看到瀕死的安德烈公爵時會贊美,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時加以施救。然而安德烈公爵卻感受到了其他:“他知道這是拿破侖——他所崇拜的英雄,但是此刻,與他的心靈和那個高高的、無邊無際的天空和浮云之間所發(fā)生的一切相比,他覺得拿破侖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p>
大概在托爾斯泰的視角,拿破侖很了不起,但放到時間洪流中,他也只是歷史的棋子。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