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冉
一身名牌服飾的專職太太南希每周六下午都會準時在心理咨詢室出現,按照慣例,她會先抱怨一通上周的生活是多么無趣,大部分時間是跟其他的太太們一起購物打牌,要不就是去看了哪個明星的演唱會之類的八卦。偶爾南希也會說起老公經常不回家,自己快要四十歲了還沒有孩子,有時候覺得生活沒有意義。
但咨詢師想要就某個主題展開討論時,南希又會顧左右而言他,無法聚焦在某個特定的話題上。由于每周的咨詢內容都差不多,咨詢師感覺自己插不上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有時候還會想即使自己中途離開咨詢室,可能南希都不會發(fā)現,因為她一直都是在自說自話,好像把咨詢師當作了一件家具或是一個“樹洞”,唯一的功能就是老老實實待在那里聽她講。
類似這樣的來訪者并不少,他們似乎并不想改變生活,也對咨詢沒有什么期待,就像是花錢買一個人來聽自己說話而已。
有的來訪者會一直拒絕咨詢師對自己做出反應,不管是咨詢師試圖提問還是共情,來訪者都予以忽視或是否定,甚至直白地表示“我就只是想要一個人來聽我說話,我不指望從你這里得到任何的理解和幫助。”
在這個過程中,咨詢師感到自己完全無法插話,就像被排斥在咨詢之外一樣。咨詢師的反移情可能是覺得很無力、焦躁、憤怒,甚至有的時候會神游。
其實這樣的來訪者具有一定自戀人格傾向,他不允許咨詢師可以真的幫到自己,因為他需要保持一種“我是最好的、最強大的”幻想。一旦真的允許咨詢師對自己做出回應,兩個人之間建立了真實的聯結和互動,那就意味著需要承認自己是需要對方的,甚至是依賴咨詢師的,這會打擊他的自戀。所以他們會用大量煩瑣的信息、故事和細節(jié)來充斥在咨詢當中,這樣的言語就像一堵厚實的墻,擋在了來訪者和咨詢師之間。
對于這樣的來訪者,咨詢師需要做的是找機會打斷他的重復敘述,坦誠地告訴來訪者“似乎你并不在意我的回應,你對我講述的方式就好像我只是一個物件一樣,你不期待我能夠回應你,或是理解你。我很希望能夠幫到你,但你對待我的方式讓我感到很無力,也許你也有過類似的體驗?!碑斎贿@種詮釋也不一定能穿透來訪者的防御,反而可能會激起來訪者的憤怒和攻擊,甚至脫落。
值得注意的是,這類來訪者的脫落率非常高,他們很容易將咨詢師理想化之后迅速貶低,預設自己會被咨詢師攻擊和批評,并率先做出攻擊的姿態(tài)以自保。
所以,遇到這一類來訪者脫落,咨詢師大可不必自責。事實上,自戀人格的來訪者往往需要經歷多個咨詢師之后,才能逐步穩(wěn)定下來建立真正有意義的人際關系。
另一種情況是在咨詢結束之后,來訪者在咨詢間隙中想找咨詢師傾訴、分享自己的生活或是期待咨詢師指導自己。有些來訪者會提問題,有些會發(fā)泄情緒,或是表達想念。也就是說來訪者會把咨詢師投射為理想化的母親,能夠無時無刻不關注自己,滿足自己的需求。
但如果咨詢師在咨詢以外的時間給來訪者答疑解惑,安撫情緒,就破壞了咨詢的邊界和規(guī)則,而且這恰恰是投射性認同的防御機制。這種做法可能在短期內能夠促進咨訪關系,你好我好,來訪者感覺被關心,被照顧,咨詢師感覺到被需要,被崇拜。但從長遠來看,可能會存在以下風險:
● 咨詢的邊界被突破,來訪者會得寸進尺,無限度地要求咨詢師滿足其需求(比如隨意更換時間、遲到、請假、不按時繳費等),咨詢師疲于奔命,不斷降低底線,甚至滋生對來訪者的怨恨和報復,導致雙方的對立。
● 專業(yè)角色的模糊和喪失,咨詢師變成了“知心大姐”“居委會調解員”“職場教練”等角色,失去了中立的立場,被來訪者牽著鼻子走,給出不恰當的判斷或建議。
● 讓來訪者更加確信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其他的人都應該隨時滿足自己的需求,這將進一步損壞來訪者的現實功能。
對于這一類的來訪者,咨詢師可以告知:“我的工作微信(QQ/郵箱等聯系方式)的功能是用來提前24小時請假或改約時間。如果在咨詢間隙,你實在有一些想法和感受想要告訴我,可以給我留言,但是我不會回復。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可以在下一節(jié)的咨詢中討論你留言的內容。”
這樣就是積極地利用了工作微信等通信工具的信息儲存功能,來訪者通過文字梳理、呈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并在心理表征的層面與咨詢師建立聯結,這實際上是在促進來訪者完成內化咨詢師這個新客體的工作。
在臨床工作中,有一些來訪者能夠積極地運用咨詢師的“樹洞”功能。甚至有一些來訪者會描述“有時候我會想象,假如我告訴你我的前男友又回來約我了,你會用怎樣的表情看著我,會跟我說什么。當我這樣想象過之后,我就更有能力拒絕他的不合理要求了。”像這樣的認知加工過程,反映的就是來訪者將咨詢師這個新客體內化到自己的心理表征當中。
在遇到壓力情境時,來訪者可以在內化的精神世界與支持性的新客體對話,從中獲得情感上的支持和認知上的擴展。這就類似于依戀理論當中的安全依戀所發(fā)揮的安全基地的功能,來訪者通過與內化的咨詢師心理表征建立聯系,能給予來訪者探索新事物的勇氣,讓他們相信即使犯錯了,也會被原諒和安慰,這種積極的預期會鼓舞來訪者做出和原有模式不一樣的行為,并在遭受挫敗后更快地復原。而這個過程也是當代心理治療大師彼得·福納吉提出的心智化治療的一部分。
總之,咨詢師的“樹洞”功能既可以用來做來訪者人格水平評估的參考依據,也可以用來促進來訪者的心智化發(fā)展。
咨詢師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要做到堅守邊界和框架,對想要照顧和滿足來訪者的反移情反應保持節(jié)制;另一方面,也要積極探索和討論來訪者的移情,無論是把咨詢師當作家具的負性移情,還是將咨詢師投射為理想化母親的正向移情,咨詢師都可以把這些素材用在臨床工作中,促進來訪者對自身的覺察和反思,從而提升來訪者的心智化水平。
比如說,咨詢師可以這么跟來訪者做澄清:“剛才你講了20分鐘你老公是如何不尊重你,甚至傷害你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其實有好幾次想要表達你在這種情況下支撐家庭真的很不容易,但我發(fā)現你似乎不期待我的回應,就像你只是想把這一切都說出來,而不指望有人能真正理解你?!边@樣的回應能幫助來訪反思咨訪關系,意識到這種單向輸出是將咨詢師排斥在咨詢之外,從而有可能讓雙方重新考慮和建立合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