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 娟
(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北碚 400715 )
為闡述及閱讀方便,附釋文(釋文采用嚴式隸定,后文討論時用寬式隸定)于下:
觀點二,認為“其進人”該屬上讀。持此種觀點的主要有李學勤[7]31-34、馬承源[8]27、尚秀妍[9]91等學者。李先生以為進人應是作為貢納的一種人,且這種人一定有其特殊性,其中有些人應該屬于工匠一類。在《周禮》中,四夷之人往往可為“吏”,而且這些“吏”可進入王宮,應由蠻、夷、戎、狄之人精選而來[7]34。馬先生認為“進人”為“力役之征”,“即次即市”僅是針對“其賈”而言的[8]27。尚氏從之,認為“兮甲在南淮夷不僅征收貢賦,同時也征發(fā)力役,兩者應該是一事的兩個具體內(nèi)容……前者言王朝的貢賦、力役之征,后者言對淮夷商業(yè)貿(mào)易的控制”[9]91。后繼研究者未專門探討此斷句問題,但在文中多直接將“其進人”上屬。②
本文在梳理總結(jié)前人意見的基礎上,經(jīng)查閱資料、比較分析,認為將“其進人”下讀是比較妥當?shù)摹?/p>
將“其進人”下讀,如諸位學者所言,“其進人,其賈”與“即次即市”恰好一一對應?!百Z”與“市”對應很好理解,不再贅述。“進人”與“次”其實也有著對應關系。
尚氏[9]91、陳秉新先生、李立芳兩位先生[10]皆贊同郭說,認為“進人,進獻人力,指力役之征”。無論作何種解釋,可以確定的是,在諸位學者看來“其進人”都是南淮夷向周王朝“進貢‘人力資源’”的意思。
連劭名先生指出:“《兮甲盤》銘文‘次’字,從師、姊聲,讀為次。”他據(jù)故訓材料認為殷墟卜辭中有“次”,是國家設立的館舍,沿交通線分布,為旅客提供食宿及其他服務[14]8。劉釗先生將“”釋讀為“軍次”,指出“進人”指進獻奴隸,也就是向周朝的部隊進獻用于廝役或炮灰的南淮夷人,因此進獻要到“軍次”進行。他認為銘文中“次”“市”并提,“市”無疑指“軍市”之“市”。軍市是指在軍隊駐扎地或屯戍地臨時設立的市場,主要由軍隊掌管,設有專門的職官,其功能主要是提供士兵間或兵民間的商品交易以及軍需品的買賣[15]。
兩派觀點的不同,關鍵在于對南淮夷的身份——“帛畮人”的理解不同?!爱帯?楊樹達先生讀為“貿(mào)”,將“帛畮人”理解為“以帛與周貿(mào)易之人”[16]57。郭沫若先生認為:“‘畮’為‘賄’,二字古音可通?!吨芏Y·天官冢宰·大宰》鄭注中有‘布帛曰賄’,故此‘帛畮’連文,‘帛畮人’猶言賦貢之臣也,理解為進貢布帛財物的人?!盵2]143陳連慶先生說:“這里的‘帛’指紡織,‘畝’指農(nóng)耕,‘帛畝臣’即耕織之臣,紡織所出為帛,農(nóng)耕所出為‘責’,故上文說‘淮夷舊我帛畝人’,下文即云‘毋敢不出其帛、其責?!轴槍Α?‘積’字針對‘畝’字。文意前后相關,絲絲入扣?!盵6]25陳夢家先生認為“帛畮人”是出帛出積之人,猶言貢賦之臣[17]。尚氏指出,此處的“畝”也可作動詞,指治田畝,“帛”也可看作動詞為織帛?!安€人”如陳氏所言為織帛耕田之人,以動詞性的結(jié)構修飾“人”或“臣”,似乎更為通順,而且與下文淮夷必須繳納的帛、積(即以芻米為主的軍備物資)④相照應[9]91。但康盛楠先生指出,“遍查各類文獻,都不見‘帛’有‘紡織’之義。‘帛’無‘紡織’之義,將‘帛’與‘畮’解讀為動詞性的并列結(jié)構就難以成立了?!盵18]
從上述學者的解讀中,可以得到兩個信息:第一,“帛畮人”指向周王朝進貢的臣子。第二,“帛畮人”中“帛”“畮”分別與“帛”“積”有著對應關系。由此,將“其進人”上讀的學者們便將“力役之征”看作是南淮夷進貢的一部分。那為何“帛”對應“帛”,“畮”對應“積”,而“進人”卻沒有與之對應的呢?也許“帛畮人”中的“人”與下句中的“進人”會有對應關系。經(jīng)查證、比較,這種設想是不成立的。首先,“帛畮人”是一種身份,應該是一個凝固的意義概念,是無法將這三個字拆開來解釋的。其次,如果按照上述解釋,“帛畮人”應該是三個單字組成的,而與之對應的“帛、積”也是單字,詞性都為名詞,“進人”卻是兩個字,且為動賓短語或定中短語,和前文“格格不入”。同時,銅器銘文一般都比較精簡,明明可以單獨寫一個“人”,如再加上一個“進”字,顯然多此一舉。
或許是對“帛畮人”的解讀有誤,“淮夷舊我帛畮人”其實是“淮夷一直以來(就向周王朝進貢)帛、畮和人”或“淮夷一直以來(就是向周王朝進貢)帛、畮和人(的蠻夷)”的省略。但這兩種假設恐怕都不符合語言實際。第一種設想句子中有主語、狀語和三個賓語,卻沒有謂語。第二種設想句子省略了中心語,卻保留了狀語、定語。
類似“帛畮人”的用語在相近時代的銅器銘文中少有出現(xiàn),確定的僅有師簋(《集成》4313,西周晚期)一例,銘文中是“帛畮臣”。賢簋(《集成》4105-4106,西周中期偏早[19])中僅有“畮”字出現(xiàn),相關語句是“畮賢百畮糧”,“畮”分別作動詞和量詞用。季姬方尊有“錫季姬臣于空木”。銘文中的字,舊或釋作“卑”[20-21];或釋“畋”,讀為“佃”[22]。袁金平先生近據(jù)古文中“畝”或作、、等形將改釋為“畮(畝)”,并討論“畮臣”一語,認為 “畮臣”之“畮”是對“臣”性質(zhì)的說明或限定,“畮臣”是治田畮之臣[23]。我們贊同“畮”是對“臣”性質(zhì)的一種說明或限定,但對“畮臣”在意義上可以直接引申為“帛畮臣(人)”的說法持保留意見。“畮”與“帛”是不一樣的事物,差別極大,兩者在語義場中并不存在上位或下位的關系,無法由一方引申到另一方,但其意見給我們啟示,或許可以說“帛畮人”的意義已經(jīng)比較凝固了,它有著比單獨的語素之和更大的概念內(nèi)涵,不可拆開來講,應該理解為“貢納之臣”?!安焙汀爱帯蓖瑯佣际钦f明或限定成分,指貢納的主要是“帛”和“畮”(上所生產(chǎn)的物產(chǎn)),是有其存在意義的。
如將“其進人”上讀,則此句銘文為“淮夷舊我帛畮人,毋敢不出其帛、其積、其進人。其賈毋敢不即次即市,敢不用令,則即刑,撲伐?!薄安幦恕敝械摹安薄爱帯狈謩e與其所出之物“帛”“積”對應,而“人”與“進人”無法很好對應,且“帛”“積”都為單個的名詞,“進人”卻是詞組,稍顯突兀。另外,按常理,商人進行交易到“市”,為何還要“即次”?銅器銘文紀功頌德,語言精煉,刻鑄之前必經(jīng)錘煉。若將“其進人”上讀這些疑問都無法解決,而將“其進人”下讀,這些問題都迎刃而解。因此,相較之下, 本文認為將“其進人”下讀是更符合銘文語言環(huán)境的。
其三,“蠻”指“蠻夷”,“宄”釋為形容詞“奸詐”,“宄賈”指的是“奸商”。“入(蠻、闌)(宄)賈”理解為“(私下)接待蠻夷的奸商”。連劭名先生持此說。他在文章中指出古代王朝對市場有嚴格的管理,商業(yè)活動必須在市場進行,不許私下接待蠻夷的奸商,否則將受處罰[14]7。
孫瑞先生說:“市場是買賣交易之處,亦是行刑之處,規(guī)定‘國君無故不游覽焉?!F族威高名重,無故過市,招致觀望,必影響市場正常秩序,故國家禁之,如有違反,國家也要對其進行處罰?!笨梢姰敃r確有相關制度來區(qū)分何為“不當入而入”[26]。
注釋:
②參看李義海.《兮甲盤》續(xù)考[J].殷都學刊,2003,(04):99-101;董喆.金文所見歷宣史事研究[D].合肥:安徽大學,2020:72-75;許墨芃霏.《兮甲盤銘》字詞新議[J].中國民族博覽,2022,(04):136-138等文章。
④括號里的內(nèi)容為尚秀妍女士所注。
⑤這里討論此句的釋讀,因此采用嚴式隸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