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時代發(fā)展的風云變遷、弄堂里巷的吳儂軟語、家長里短的煙火氣息……電視劇《繁花》的強勢“盛開”與持續(xù)升溫,喚起了幾代人對上海和這座城市文化的關(guān)注和熱情。從國際飯店到黃河路,從排骨年糕到“寶總泡飯”……衣食住行,林林總總,鮮活生動,充滿著樂觀、進取、順勢而為的拼搏精神,又不乏溫馨善良的溫情脈脈,一個個上海故事不僅在熒屏上,也在舞臺劇領(lǐng)域同步涌動著。一時間,從方言劇到滑稽戲,從評彈到滬語話劇……歲末年初的上海文藝舞臺,繁花似錦,姹紫嫣紅。
事實上,在電視劇《繁花》熱播之前,已經(jīng)有不少文藝作品以滬語講述上海故事。電影與音樂劇《愛情神話》展現(xiàn)了都市生活的靈動與鮮活、方言話劇《雷雨》以別樣的方式再演曹禺經(jīng)典,均收獲了業(yè)內(nèi)外的良好反饋。
如今,乘著電視劇《繁花》的東風,海派風情吸引來更多關(guān)注——臺上的南翔小籠氤氳出熱氣,臺下的觀眾席同樣熱情洋溢。春節(jié)期間,大型原創(chuàng)滑稽戲《蒸蒸日上》連演四場,幾乎場場一票難求。這部作品聚焦非遺傳承,以一家點心店的歷史變遷和兩戶人家?guī)状说拿\糾葛,串聯(lián)起上海南翔小籠100多年的發(fā)展史。
幾乎同時,由何賽飛、郝平、茅善玉、趙志剛、毛猛達等名家主演的首部滬語賀歲劇《魔都俏佳人》也風風火火、熱熱鬧鬧地上演著。
此前不久,上海話版舞臺劇《長恨歌》首輪15場演出一搶而空,加演兩場后同樣迅速售罄,還有寶山滬劇團名家華雯領(lǐng)銜演出的滬語話劇《雷雨》,上?;鼊F與文廣演藝集團聯(lián)合出品的都市喜劇《寶興里》……這些滬語戲劇作品無不延續(xù)了上海城市文化的熱度,也讓滬語強勢回歸文藝舞臺,甚至連帶著電視中大大小小的晚會,也增加了不少滬語元素,從電視劇《繁花》一路而上,追溯到更早時期的《孽債》《股瘋》《老娘舅》《紅茶坊》……一個個久違的“上海面孔”再次出現(xiàn)在電視機前、舞臺之上,讓幾代上海觀眾大呼過癮,意猶未盡。
無論是電視劇、電影,還是話劇、滑稽戲、音樂劇,更多滬語作品的出現(xiàn)令人欣喜地看到,滬語文化熱再次升溫,滬語戲劇作為一種用方言彰顯地域文化屬性的表現(xiàn)方式已為觀眾所認可,也讓更多的創(chuàng)作者有了用滬語進行創(chuàng)作的決心和信心。
大型原創(chuàng)滑稽戲《蒸蒸日上》在春節(jié)期間連演四場。
“多種文藝樣式的城市文化IP在市場中引起反響,這不是一種偶然?!睂τ跍Z戲劇帶動的城市文化IP熱,上海戲劇學院教授榮廣潤表示,上海的城市精神、上海人的生活風情與風貌,這都是觀眾感到親切并渴望看到的內(nèi)核。一條馬路、一份小吃、一座建筑的走紅只是縮影,其背后是大家更愿意了解上海的歷史和文化,形成的聯(lián)合集聚效應為整個城市代言。正如榮廣潤教授所說的那樣,上海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紅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在這里交相輝映,中外文化在這里交匯融通,這座巨大的富礦值得更深度的發(fā)掘,期待更多原創(chuàng)IP為上海這座城市代言。
近幾年,滬語戲劇作品不但“有”,還“多了”起來,而這股滬語舞臺劇的風潮,也始于《繁花》。自2018年首演以來,同樣改編自金宇澄茅盾文學獎同名小說、更忠實于原著的純滬語版舞臺劇《繁花》一直都是話題之作,分別推出過第一季和第二季兩部。在第一季第二季之后,第三季也有望在今年登場。
早在2018年首演之時,《繁花》就是城中風頭一時無兩的舞臺劇,多輪演出仍舊堅挺的票房讓其獲得了“滬上社交硬通貨”的頭銜。今年3月底,舞臺劇《繁花》第一季又將迎來新一輪演出。1月8日,這一輪演出開票,更將迎來百場紀念。乘著電視劇的東風,這回28分鐘內(nèi)票房就達到100萬元,3小時不到飆升至200萬元。因為搶票火爆,服務器還一度崩潰。方言不僅僅是語言,更蘊藏著城市文化精神,“滬語熱”的背后是上海文化歸屬感的回溫。誠如舞臺劇《繁花》執(zhí)行制作人張楠所說:“服務器爆掉或是偶然,但《繁花》劇集、話劇以及各種藝術(shù)呈現(xiàn)帶來的疊加效應,卻是人們共同的情感回歸?!?/p>
相較電視劇,舞臺劇更貼合原著的故事,在上世紀60與90年代兩條時間線交叉跳躍,將三兄弟阿寶、滬生與小毛從“相識到絕交”的過程作為全劇線索。演員們?nèi)珳Z演出,舞臺上豐盈綻放各色各樣的人物魅力,用一個個富于煙火氣的生活圖景,串起滬上的浮華往事與時代傳奇。墻內(nèi)開花墻外亦香,舞臺劇的魅力不止于上海,在北京、香港等地上演時同樣火爆。
在《繁花》上演的劇場,常能見到父母與子女結(jié)伴而來。不同代際的人相鄰而坐,看舊時光里的生活如何一步步延續(xù),直至自己生活的當下。劇中飾演“小毛娘”的資深演員張芝華就曾表示,“作為上海人,演上海市民的故事,非常幸運”。導演馬俊豐將上海的城市基因比作《繁花》故事目光所及最遠處的畫布,“城市是流動的,人來人往,一個個故事發(fā)生,但這塊畫布永遠都在”。
話劇《繁花》分多季演出,更貼近原著。
6年前舞臺劇版《繁花》橫空出世之際,就有很多專家提出,用上海話演出這部作品非常有必要。與純?nèi)坏姆窖詫Π撞煌?,舞臺劇《繁花》的滬語臺詞延續(xù)了原著文本中滬語與古典白話小說的美學特征。該劇的導演馬俊豐雖然不是上海人,但他也堅持一定要用上海話來詮釋:“我覺得一定要用上海話。我讀小說前沒有那么深的上海話基礎(chǔ),但是我讀到的就是上海普通話的感覺,深深地扎在我腦海里。上海話是這部戲非常重要的一個特質(zhì)。我希望這個戲能讓上海這座城市在舞臺上生動一次,讓上海人在戲劇舞臺上生動一次,也讓上海話在戲劇舞臺上生動一次,最后希望中國的舞臺因為有了《繁花》這部戲能夠生動一次?!倍鳛槲枧_劇《繁花》的文學顧問,上海戲劇學院教授、劇作家曹路生也表示:“金宇澄老師的語言,可以說很多不用改,搬上舞臺就是戲,而且每句對話都有潛臺詞,非常好,非常有上海特色。當時我就說一定要用上海話,不用上海話簡直不能表現(xiàn)上海生活的質(zhì)感?!?/p>
對于一部描寫地域文化與生活的藝術(shù)作品,方言一定是入門的捷徑與最佳載體。對此,曹路生表示:“北京有《茶館》,陜西有《白鹿原》,上海以前沒有。上海只有滑稽戲和滬劇。現(xiàn)在,上海有了一個可以與《白鹿原》和《茶館》相提并論的作品,一個自己的方言話劇。我覺得是非常有意義的一件事?!薄斗被ā窡嵫?,上海文化和上海話的號召力確實超出想象。在上海演出時候,曾經(jīng)有一家老少三代人一起看戲,年輕孫輩陪著坐輪椅的老人一起走進劇場。讓人意外的是,滬語演出非但沒有地域隔閡,甚至因為地域文化,加大了對其他地方觀眾的吸引力。在北京,雖然需要通過字幕看完全劇,但毫不影響北京觀眾對《繁花》的興趣和熱情。甚至有觀眾在北京看完后意猶未盡,打飛的來到上海再刷此劇。
讓人意外的是,滬語演出非但沒有地域隔閡,甚至因為地域文化,加大了對其他地方觀眾的吸引力。
通過滬語舞臺劇《繁花》的熱演,越來越多的創(chuàng)作者和觀眾發(fā)現(xiàn),用上海話演繹的戲劇作品,有它特有的魅力和風情。太多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上海人表達,只有上海話,才能在舞臺上傳遞。與此同時,除了語言帶來的熟悉和親切感,在劇場里集體懷舊,也成為了看上海話舞臺劇的重要樂趣?!斗被ā肺枧_上,那些密密匝匝并且繞著圈的電線桿、老弄堂里支出的衣架,法國梧桐樹葉細密的紋路,這些和上海密不可分的意象,都成為了舞臺上的細節(jié)。理發(fā)店、搪瓷缸、弄堂口的小板凳和蒲扇,多媒體動畫里有石門路拉德公寓、大自鳴鐘西康路、茂名路南昌公寓、24路電車、國泰電影院,種種細節(jié),更喚起一種上海的懷舊感和集體記憶。“除了可以聽到正宗的上海閑話,觀眾也可以通過看劇,了解上海的地域文化,以及上海人生活的一種精致,對生活的一種渴望,或者說,對生活方式的一種追求。”主創(chuàng)團隊認為滬語并不是“噱頭”,而是一種最佳載體,帶領(lǐng)觀眾回顧走過的城市之路,也再次重溫上海最溫馨最煙火氣的市井生活,從中看到這座城市的精神氣質(zhì),以及屬于上海人的生活智慧與方式。在追《繁花》的過程里,榮廣潤也被劇中的真實性打動,“里面的道具、場景沒有經(jīng)不起推敲的。這對舞臺創(chuàng)作同樣有所啟發(fā)”。同時,他提醒主創(chuàng)團隊,滬語并不是唯一的“制勝法寶”,故事質(zhì)感與作品質(zhì)地才是關(guān)鍵。語言只是媒介,語言所講述的地域特色和城市文化才是能夠引發(fā)觀眾共鳴的要素。
在舞臺上看到身邊的故事、身邊的人,上海話,讓所有這些,都更近了一些,也更真實了一些?!敖?jīng)過這些年,《繁花》的觀眾從戲劇觀眾逐漸拓寬到了更廣闊的人群。”馬俊豐注意到《繁花》有些特別的出票規(guī)律:每輪第一天的票房往往沒有很亮眼,但到了第二天就會激增?!跋瓤吹挠^眾為我們做了‘口碑營銷’。”他表示,“《繁花》的故事本質(zhì)上就是上海的故事,里面出現(xiàn)的人,以及他們之間迸發(fā)出的稠密的情感依舊在我們身邊?!?/p>
“我們一季一季地排,中間留出給觀眾喘息的空間和我們提高的時間?!泵恳惠喲莩?,馬俊豐都會在網(wǎng)絡(luò)平臺上瀏覽評論。難得的是,《繁花》的評分隨著演出的進行不降反升。香港場落幕后,有觀眾留言:滬生最后撕毀的書信落在姝華下臺的地方,零落的碎紙就好像她的人生?!翱吹竭@句話我非常受觸動,我們安排的伏筆被觀眾看見了,實現(xiàn)了真正的呼應?!瘪R俊豐認為,“連演”是《繁花》最合適的打開方式,他也憧憬著,“第三季誕生后,觀眾一天之內(nèi)看完三季,參與一場真正的《繁花》盛宴”。
從多年前有關(guān)人士積極呼吁“傳承上海話”,到如今滬語文藝層出不窮,有了巨大的文化影響力,這中間所走過的道路,正體現(xiàn)了一種“文化自信”的回歸。
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推出了上海話版本的《長恨歌》。
上個月,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推出了上海話版本的《長恨歌》,這部根據(jù)王安憶同名小說改編的經(jīng)典話劇已經(jīng)長演不衰20年,但今年卻第一次有了全新的上海話版本。往年,《長恨歌》只要上演,一般都不擔心票房。但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這一次滬語版的市場反響比之前普通話版更為熱烈。首場演出結(jié)束后,所有戲票就銷售一空。很多看過普通話版的觀眾,又一次走進劇場,看完后感嘆,“上海話演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同樣感覺到“不一樣”的還有原著小說作者、著名作家王安憶。“再看還是很興奮,臺詞用滬語說顯得自然,讓人舒服。”上海話版《長恨歌》首演那天,原著作者王安憶坐在臺下,她細心地觀察到演員們在臺上的用詞,“很地道,我想一定是有高手在指導”。這位“高手”便是滑稽戲名家錢程,在正式建組前的劇本朗讀會上,他就提出要求,希望在上世紀40年代的場次中,演員們能夠多使用一些上海話的尖團音,因為那個年代的人比較講究吐字發(fā)音。隨著劇情發(fā)展,到上世紀80年代,發(fā)音可以稍微松一些。
經(jīng)過20年歲月的沉淀,《長恨歌》依然煥發(fā)著它的藝術(shù)生命力。全新劇本、全新舞臺呈現(xiàn)、全新演員陣容,用上海話演繹上海的故事。煤球爐、縫紉機、熱水瓶、胡桃木家具……大大小小的道具年代感十足,那些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到80年代上海人的服飾特色,仿佛一張張熟悉的老照片,幾代人都能從中看到一些記憶的片段?!堕L恨歌》的舞臺充盈著上海那個年代的生活氣息,從小在石庫門長大的舞美設(shè)計師徐肖寰打造了舞臺上方波浪形的屋頂,用多媒體投射出老虎窗,滬語更是為這三個半小時的“戲劇場”增添了氛圍感。
導演周小倩從20年前就伴隨舞臺劇《長恨歌》一路走來,當?shù)谝淮卧谂啪殢d聽到演員用上海話對戲,她忍不住驚訝,“語言一變,完全不一樣了,我像重新接觸了一個戲”。語言對于舞臺藝術(shù)的重要性則不言而喻。正如周小倩自己所說的那樣:“對于話劇而言,語言是第一位的。而用上海話演出,更貼近小說《長恨歌》原有的人物和原有的大環(huán)境了。滬語版《長恨歌》彌補了普通話版本不滿足的地方,對觀眾來說更親切?!敝苄≠话l(fā)現(xiàn),除了語言的味道不同,上海話和普通話版排戲的節(jié)奏也很不一樣?!氨热缬袝r候上海話會帶來拖音,它就跟我心中普通話的那種干凈利落會不一樣。比如對于某件事情,它干凈利落的東西,好像變得溫柔起來了,而且有點曖昧了。”
滬語版《長恨歌》對觀眾來說更親切。
導演周小倩感嘆用滬語排演《長恨歌》就像重新接觸了一個戲。
事實上,這種不一樣的感受,很大程度上就是方言的魅力。作為一座移民城市,上海話受到天南地北不同方言甚至外語的影響,上海方言也在與外界的交往中不斷發(fā)展變化。“其實上海的話劇舞臺很早就有方言和滬語演出的傳統(tǒng)?!卞X程介紹道,“在(20世紀)60年代,我們上?;鼊F曾經(jīng)是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前身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四團——上海滑稽劇團的前身蜜蜂滑稽劇團,由姚慕雙、周柏春兩位大師領(lǐng)銜,當時黃佐臨先生把蜜蜂劇團招募麾下,成為了四團,一團二團是演話劇的,三團是演方言話劇的,四團是演滑稽的。佐臨先生希望藝術(shù)品種相對來說比較齊全以后,能夠和世界上優(yōu)秀的藝術(shù)團體藝術(shù)交流。現(xiàn)在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是以普通話為主要語言的。所以這一次,上話制作上海話版《長恨歌》也算是還了佐臨院長的一個心愿?!蓖瑫r,這一次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推出上海話版本的舞臺劇也希望通過演員們的生動演繹,傳播標準的上海話,傳承地道的上海地域文化,呼吁更多人重視傳承和保護上海話。
滬語戲劇,繁花盛開。從多年前有關(guān)人士積極呼吁“傳承上海話”,到如今滬語文藝層出不窮,有了巨大的文化影響力,這中間所走過的道路,正體現(xiàn)了一種“文化自信”的回歸。事實上,近年來滬語戲劇的方興未艾不是個例,方言戲劇正在各地興起。一些優(yōu)秀作品比如陜西話的《白鹿原》、粵語的《南海十三郎》、上海話的《繁花》、四川話的《茶館》等還在全國巡演。雖然外地觀眾需要通過字幕看完全劇,但方言的使用并沒有造成受眾面的狹窄與地域的隔閡,相反因為地域文化的凸顯,使得角色語言生動富有變化,還起到塑造人物性格特征的作用,并以強烈的地域文化色彩加大了對其他地方觀眾的吸引力。對于方言,資深滬語研究者錢乃榮教授表示:“著名文學家胡適1925年在《〈海上花列傳〉序》中說:‘方言的文學所以可貴,正因為方言最能表現(xiàn)人的神理?!窖杂腥诵灾械纳?。上海話是上海人從自己心底靈魂中發(fā)出的獨特的聲音。語言本身就是文化,上海話是一座可深度開采的文化寶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