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何賽飛

舞臺上燈光亮起，何賽飛一身紅衣，坐在一張木桌前，翻開一本《紅樓夢》?？諘绲奈枧_突然響起越劇《紅樓夢》唱段：“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焙钨愶w緩緩抬頭，蘭花指一翹，接起林黛玉的唱詞：“只道他腹內(nèi)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一曲罷，時空穿越到現(xiàn)代，歌手張遠拿到一張結(jié)婚請柬，《嘉賓》的前奏響起……就這樣，時空交錯，流行歌曲和越劇輪換上演。何賽飛時而紅裝，時而白衣，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唱到《枉凝眉》《黛玉葬花》，再到《黛玉焚稿》，演繹了林黛玉短暫的一生。

何賽飛和張遠共同演繹的節(jié)目是《夢中的嘉賓》，講述林黛玉愛而不得的故事，將在“快手一千零一夜·老鐵聯(lián)歡晚會”的舞臺上演。節(jié)目彩排完，何賽飛妝都來不及卸，匆匆忙忙走進采訪間。她頭挽發(fā)髻，一身白色戲服，衣襟上繪有墨色竹葉花紋，眉間愁思潛藏，眼角還有淚痕。

“一場現(xiàn)代婚禮，一場古代婚禮，古今對照的舞臺，像是一場穿越時空的對話。再加上場景、音樂的烘托，我很快就走進去了。”何賽飛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她說話時帶著軟糯的吳語口音，慢悠悠地，娓娓道來。

這不是何賽飛第一次演林黛玉，她和《紅樓夢》頗有淵源。

少時，她和父親生活在浙江岱山鄉(xiāng)下。村子靠海，文藝生活匱乏，最吸引人的莫過于晚上的露天電影，每當此時，何賽飛就早早搬著板凳占座，等待電影開場，看完電影，回家就演，“一邊燒飯一邊演，又笑又哭的”。

她16歲那年，村里放了兩場越劇電影，一部是《碧玉簪》，一部是《紅樓夢》。當水袖在銀幕上舞起，輕柔細軟的唱腔在空中回旋時，何賽飛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氐郊抑校７码娪爸械钠?，即興給父親表演了一段。父親見她演得惟妙惟肖，鼓勵她報考縣越劇團。1980年，她如愿考入岱山越劇團，每日練功、吊嗓子，再加上天資聰穎，很快在越劇團嶄露頭角。之后，她經(jīng)過層層選拔，進入小百花越劇團，因主演越劇《五女拜壽》而成名，與茅威濤、董柯娣、何英、方雪雯一起被譽為“五朵金花”。

1985年，小百花越劇團排演《大觀園》，何賽飛出演林黛玉。她一遍遍讀原著，向?qū)W者和前輩請教，最終演出了一個既哀傷又活潑嬌媚的林黛玉。此后，她多次在各種舞臺上演林黛玉。2017年春晚，54歲的她登臺唱越劇《紅樓夢》選段，不到一分鐘，眼波流轉(zhuǎn)，眉目依舊。

“這次演林黛玉，和之前演越劇不同。那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架構(gòu)，從黛玉進府一直到黛玉焚稿、離世?！秹糁械募钨e》則是截取幾個片段，和《嘉賓》這首現(xiàn)代歌曲對照、交錯，像串珍珠似的把每個點的情感串起來，非常有新意?！焙钨愶w說，但無論怎么變、怎么創(chuàng)新，越劇唱段必須保留“原汁原味”，“越劇曲調(diào)清幽婉轉(zhuǎn)、音色柔和甜潤，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要有越劇派別的規(guī)范，不能把根和魂丟了”。

在不斷琢磨和排演中，何賽飛在舞臺上塑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林黛玉”。她樂于體驗這樣的舞臺藝術(shù)，“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審美。戲曲創(chuàng)作要在堅守戲曲本體的基礎(chǔ)上，吸收借鑒現(xiàn)代元素，追求傳統(tǒng)戲曲與當代藝術(shù)的有機結(jié)合。這樣才能吸引更多觀眾，尤其是年輕人”。

左圖：1987年，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演員何賽飛（左）和茅威濤拍攝的《紅樓夢》金陵十二釵掛歷。右圖：何賽飛在節(jié)目《夢中的嘉賓》中出演林黛玉。

何賽飛的演藝事業(yè)，幾乎都離不開越劇?！盁o論是影視劇、話劇，還是其他藝術(shù)形式，歸根結(jié)底都來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我的滋養(yǎng)，尤其是戲曲舞臺的長年訓(xùn)練以及實踐?！?/p>

去年11月，憑借電影《追月》，何賽飛獲得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在《追月》里，她演一個越劇名角“戚老師”。戚老師的一生極具戲劇性：穿上戲服，她是光芒萬丈的越劇名伶；但舞臺之下，她自私、說謊、不負責任，甚至為了追求越劇事業(yè)不惜犧牲家庭幸福，導(dǎo)致丈夫悲憤出走，長子同她決裂，女兒則因感情受挫住進了精神病院。

“作為何賽飛，我不太喜歡戚老師。我覺得人活著，親情還是很重要的?！焙钨愶w說，但自己跟“戚老師”也有相同之處：都是越劇演員，都對藝術(shù)癡迷，遵從戲比天大、觀眾第一。

何賽飛第一次登上銀幕，便是出演越劇電影《五女拜壽》。那是1984年，小百花越劇團《五女拜壽》紅遍全國后的第二年，長春電影制片廠將之拍攝為電影，何賽飛憑此獲得第七屆長春電影制片廠“小百花”獎優(yōu)秀戲曲故事片女主角獎?！案赣H特別高興，買了很多電影票，請親戚朋友看?！?/p>

“越劇和電影，同樣是藝術(shù)表演，內(nèi)在聯(lián)系非常緊密。比如前期琢磨人物的案頭工作，讀劇本、分析人物等，皆有相通之處?！焙钨愶w說。之后，她在謝鐵驪導(dǎo)演的電影《紅樓夢》中出演妙玉，清新脫俗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更多人知曉了她的名字，也拉開了她向影視演員轉(zhuǎn)型的序幕。

1990年，張藝謀拍攝《大紅燈籠高高掛》，正在為影片中三姨太的人選苦惱，有人向他推薦了何賽飛。角色定下后，張藝謀打電話給何賽飛，讓她在電影中唱京劇，“30年代的北方是沒有唱越劇的”。為了角色需要，何賽飛立馬拜師學藝。當時正值夏天，她每天騎著自行車，到浙江京劇團，學習京戲的唱念做打，回來后繼續(xù)練。一個多月下來，已經(jīng)能像模像樣地唱起來了。真正到山西拍戲時，她還要學北方話，“真是又記、又背、又唱、又演，一天到晚只怕時間不夠用”。

第二年，《大紅燈籠高高掛》上映，紅遍海內(nèi)外，何賽飛在影視界站穩(wěn)腳跟。此后，她片約不斷，先后和李少紅、陳凱歌合作拍攝《紅粉》《風月》，又出演電視劇《寇老西兒》《孝莊秘史》等。最深入人心的角色，要數(shù)《大宅門》里的楊九紅。

電影《追月》劇照，何賽飛飾演越劇名角“戚老師”。

《大宅門》劇照，何賽飛飾演的楊九紅深入人心。

起初，導(dǎo)演郭寶昌對何賽飛能否演好心里直打鼓：“長相這么婉約，還是越劇演員，真能出演潑辣刁鉆的楊九紅？”何賽飛熬了個通宵看完劇本，到北京試戲，演一段想要親近女兒卻被冷待，最終母女倆不歡而散的情節(jié)。演完后，郭寶昌當即拍板，定下由她來演這個角色。

《大宅門》播出后大火，一次劇組聚餐，酒意正酣的她跳上椅子，向郭寶昌喊道：“聽說你當初沒瞧得上我？你知道我是誰？我是何賽飛！只有我能演好楊九紅！”

何賽飛就是這樣耿直，敢愛敢恨、快言快語。去年5月，她就因一次耿直發(fā)言而備受關(guān)注和熱議。

當時，何賽飛在《戲聚高平·擂響中華——中國梆子大會》中擔任評委。第二小組比賽中，來自山西呂梁的晉劇演員張軍波表演了一出《清風亭》，贏得評委一致好評。就是這樣一名優(yōu)秀的演員，從藝經(jīng)歷卻異常坎坷：每月工資只有1500元，一直是個臨時工，妻子和3個孩子還留在老家，有時一個月才能回去一次。演戲之余他開網(wǎng)約車、送外賣補貼家用，發(fā)著39攝氏度高燒、打著點滴還在舞臺上堅持表演。

面對此情此景，何賽飛坐不住了：“這樣的藝術(shù)家不保護，不給予基本生存，給誰？”她越說越激動：“你說為事業(yè)，為中國戲曲建設(shè)，哪有這么多高尚的想法，他就是愛好，他喜歡，他從骨子里喜歡……振興戲曲真的不是喊的，他就是藝術(shù)家！”

這段視頻迅速傳遍網(wǎng)絡(luò)，引發(fā)熱議。網(wǎng)友們紛紛稱贊，支持她敢說話、說真話。

這不是第一次了。在之前很多戲曲評獎活動中，我就有過類似的發(fā)言，表達過類似的愿望。大家都希望戲曲的創(chuàng)作、演員的生存環(huán)境能夠更加健康，更加有利于戲曲藝術(shù)的發(fā)展。演員們能夠有好的保障，才能安心學戲演戲。

傳統(tǒng)戲曲往往蘊含著人生道理，上演著人間百態(tài)，唱詞中有豐沛的文字之美，唱腔中則富有音韻之美……一部好戲就是一座大寶庫。它們不僅僅是藝術(shù)形式，更是文化符號。我們現(xiàn)在總說創(chuàng)新，我認為無論怎么創(chuàng)新，都得聽得出來這是什么，是越劇、京劇還是昆曲。在聽得出來、味兒正的情況下，再加入一些現(xiàn)代的、新穎的元素，巧妙地融合、滲透，讓傳統(tǒng)戲曲更豐富、更飽滿。

前些年，我回老家岱山，真切感受到了家鄉(xiāng)人民對戲曲的喜愛，回來后便同越劇團的姐妹們商量，創(chuàng)辦了隨心戲劇社。文藝創(chuàng)作為了誰？為了人民。我想把戲帶下鄉(xiāng)，帶到老百姓面前。我記得，有一次在劇院演了一場，觀眾沒看夠，就又在一個寺院的戲臺上加演了一場，房前屋后都是人。誰說戲曲小眾？誰說戲曲沒人看？你得先走到觀眾面前，他們被打動了，就會真正了解它、走近它、喜歡它，才能真正發(fā)現(xiàn)它的美。

現(xiàn)在，我們想盡一切辦法先打開這個大門，讓觀眾走進來，特別是年輕觀眾，關(guān)注我們本土的、屬于自己民族的藝術(shù)，我覺得特別好。但對于傳統(tǒng)戲曲本身而言，要如何改變或創(chuàng)新，來符合當下的節(jié)奏、當下的審美，是需要持續(xù)不斷去探索、去思考的。

利用當下年輕人喜歡的各種手段來搶占陣地，為什么不呢？當下，網(wǎng)絡(luò)信息紛雜，藝術(shù)門類也多，年輕人可看、可關(guān)注的東西太多了，拿什么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這就要靠戲曲本身的美，戲曲本身的能量了。

我自己還沒想好怎么借助這些技術(shù)和平臺來傳播。短視頻的特點是短，戲曲的唱段一般至少幾分鐘，但我又不愿意唱到一半停下來，所以要找到一個平衡點。我的原則是，在傳播過程中一定要保持原汁原味，要學懂弄通老祖宗這些“活兒”是怎么回事。

專業(yè)的演員、業(yè)余的戲曲宣傳者。作為演員，多學，藝多不壓身。我是一個“被動的演員”，從來不計劃，也不主動要求什么，就這么等待運氣來，給我活兒，拼全力認真做好。

1963年生于浙江舟山，國家一級演員、越劇表演藝術(shù)家。1980年考入岱山越劇團，1982年調(diào)入浙江小百花越劇團，2004年調(diào)入上?；鼊F。1984年，因主演電影《五女拜壽》而獲關(guān)注。代表作有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風月》等，電視劇《孝莊秘史》《大宅門》等。2023年，憑借電影《追月》，獲得第三十六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