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復(fù)

一

立春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首，也是農(nóng)歷春季的第一天，往年都在春節(jié)前后，今年到元宵節(jié)才來。春天的步伐與流水的日子有點不跟趟，就像愛情來臨的節(jié)奏，有的人按部就班，有的人卻要慢一截時間。天氣乍暖還寒，姑娘們急不可待脫去了羽絨服，換上長短裙裝，展示靚麗身材。憋得太久的人們像放閘的洪水傾瀉而出，大街上恢復(fù)了車水馬龍的景象，茶薰閣所在的齊大東路兩側(cè)大大小小超市、餐飲、水果等各類店鋪，人們進進出出，絡(luò)繹不絕，臉上雖捂著口罩，但對一米間隔的防護距離已經(jīng)不敏感不在意，市井煙火氣一天天升騰起來。下午三時許，唐棣來到茶薰閣，坐到角落位置，背對客堂里為數(shù)不多的茶座，又點了銷法沱。彥如將茶泡好，勻上一茶海，唐棣說剩下的事自己來，不必再麻煩她。唐棣打開電腦敲擊著鍵盤，撰寫薰衣草園民宿營銷策劃方案，偶爾端起茶盞品一口暗紅透亮的茶湯，眼睛不離屏幕。

這是唐棣第二次來茶薰閣。三天前他來時，彥如推薦銷法沱，他沒看茶單就欣然同意。銷法沱價格不菲，彥如心想他會問一句價格，并不承望他接受這款首薦茶。首薦茶價格高，當(dāng)然也是上品，以期提高一點當(dāng)天的流水，這是茶館薦茶的小手段，彥如經(jīng)驗里客人往往另選一款價低的，這位新茶客卻這么爽快，不多見。彥如猜度，要么是他喜歡銷法沱，恰好中了口味，要么是他對茶價不敏感，不差錢。彥如取出一把輕易不用的上等茶壺泡上，濾出兩壺，盛在茶海里勻好，淺斟一盞呈上，輕聲說：您慢用。欲起身離開，看唐棣摸出一根煙要點上，彥如笑著說：先生，客堂里空間小，最好不抽煙，實在忍不住，給您換到二樓包間吧？唐棣轉(zhuǎn)過方正的臉，疏眉下兩顆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珠環(huán)顧一圈，又看看已經(jīng)打開的電腦，盯著一襲旗袍倍顯清秀的彥如，棉質(zhì)旗袍有點厚，卻擋不住凸凹有致的窈窕身材。這茶士穩(wěn)重成熟，泡茶手法地道，勸阻抽煙的方式這么委婉，心里冒出好感，不忍心樓上樓下?lián)Q座給她添麻煩。唐棣也笑著說：不用了，我不在這兒抽。彥如回道：謝謝您理解，請慢用，需要服務(wù)您招呼我。唐棣離開時六點半了，齊州大學(xué)遠近已是萬家燈火。結(jié)賬掃微信，彥如知道了他叫唐棣，隨手把微信名片推給他，說謝謝唐先生惠顧，歡迎再來，請?zhí)崆敖o我電話，我做好接待您的安排。唐棣說謝謝您彥如姑娘，彥不是您的姓吧？彥如說你就叫我彥如就行。唐棣沒有再探問，說彥如就是如彥，就是美好如此、如此美好，這名字取得很藝術(shù)。

今天不是周末，這個時段來喝茶的人不多，樓上包間里有幾位，是齊州大學(xué)的老師，在討論課題。樓下客堂里暫時只有唐棣一位客人。彥如坐在老船木吧臺后面，吧臺并不高，擋不住她盡覽整個客堂。她留意著樓上動靜，不時看一眼角落里的唐棣，她想唐棣可能會成為?？?，看他三十六七歲的樣子，家應(yīng)該在附近，是有涵養(yǎng)的文化人。她受雇經(jīng)營這間茶薰閣已經(jīng)七年多，過眼客人不計其數(shù)，判斷大致不會錯。唐棣從腳下的背包里掏出一本畫冊，放到茶桌上翻看，離得雖不近，彥如仍然看到他正敞開兩幀滿頁圖片，是景觀攝影。唐棣翻看一陣畫冊，在電腦上敲打一陣。彥如盯著他的背影，想知道他在寫什么，寬大的后背擋住視線，即使不被遮擋，也看不清屏幕上的文字，距離畢竟有些遠。唐棣坐姿很規(guī)整，敲打鍵盤的手指偶爾停下來，托起下巴揉搓三兩下，或端起茶盞品茗，靠在椅背上盯著屏幕思考。他身穿淺灰色休閑套裝，素雅合體，沒有品牌標識，椅子下是一雙運動便鞋，同樣看不出品牌，與衣褲很搭配，時而并攏或分開。唐棣沒有像三天前那樣到門外抽一次煙，這次來他一直坐在那里敲打，看來他寫得順暢，不需要抽煙來拓展思路。落地大玻璃窗外的行人和或緩或急通過的車輛對唐棣沒有影響，他沉浸在電腦里的文字和圖片中，似乎忘了身處的環(huán)境。彥如沒有給唐棣頻繁續(xù)開水，任由他自己添加，她知道這個時候客人不希望被打擾。對客人服務(wù)要熱情，不該出現(xiàn)時不出現(xiàn)，以免打擾客人。師父周良在世時這樣要求她，但具體什么時候不該出現(xiàn)，卻需要自己把握，這本領(lǐng)她已拿捏得恰到好處。

快五點的時候，進來兩位年輕客人，背著偌大的肩包，看樣子是到齊州大學(xué)復(fù)試的研究生，這幾天正是復(fù)試期。彥如將他們引到離唐棣較遠的座位，兩人還未坐穩(wěn)就議論起老師和課程，聲音有點大。唐棣扭頭看他們一眼，又轉(zhuǎn)回到電腦上，彥如注意到了。將兩人點的綠茶呈上，彥如委婉提醒請勿高聲說話，到茶館來圖的就是一種鬧中取靜，兩人聲音小下來。過了一會兒，唐棣轉(zhuǎn)過身來對彥如點頭致謝，彥如搖了搖手，表示不必客氣。

辛夷挎著名包邁著小碎步進來，提著精致的食品袋，里面裝著兩個一次性餐盒。辛夷將餐盒放到吧臺上，一盒剝好的榴蓮，另一盒里是兩個蛋撻，一邊對彥如說：都是你的最愛，姐姐我夠意思吧？其實辛夷比彥如小多半年，女人都以年齡小為榮，辛夷對彥如卻以姐自居。彥如給辛夷倒上一杯老白茶，笑著說這是誰又挨了你一小宰？辛夷是彥如大學(xué)時認識的好友，同校不同專業(yè)，畢業(yè)后合租了兩年多，兩人知根知底，成為閨蜜。辛夷在省電視臺當(dāng)記者多年，三年前轉(zhuǎn)做欄目策劃，人漂亮，打扮入時，經(jīng)常帶人在店里談業(yè)務(wù)，給店里增加不少流水。圍著辛夷轉(zhuǎn)的男人一大堆，提出的小要求有人排隊滿足，彥如知道這些東西不用辛夷自己跑腿費事。自己性格與辛夷相差十萬八千里，豪爽開放的辛夷怎么會與低斂內(nèi)向的自己成了無話不說的閨蜜，彥如有時想不明白，她對辛夷感嘆過。辛夷說就當(dāng)我前世是你老公，沒少修理你，欠了你的債，只能這輩子來還，不由自主施恩于你，我也拿自己沒辦法，你就當(dāng)大姨媽光臨期肚子疼忍著吧，誰讓你這輩子沒轉(zhuǎn)世投胎成男人把我娶了呢。

辛夷把包放在吧臺后面柜子的空格里，抿了一口老白茶，掃了一眼客堂，說今天客人不多啊，眼睛溜過那兩位研究生，停在唐棣身上，嘴角朝唐棣那邊一翹，對彥如說：坐了不短時間吧？我去一下？食指勾了兩勾，調(diào)皮中有點不懷好意。彥如知道她想多結(jié)識人，尋找潛在合作者，如今電視臺被自媒體沖擊得日子不好過，她背負著不小的創(chuàng)收任務(wù)，去年疫情反復(fù)，勉強完成，今年疫情過去，又被加碼，壓力很大。辛夷在店里咂摸客人拉扯業(yè)務(wù)，彥如心有抵觸卻不好明說，悄聲道：客人在寫東西，不打擾為好。辛夷一聽，更來了興趣，湊近彥如耳朵壓低聲音說：文人容易合作，看來這位是我的菜，我不過去瞅瞅，這盒上好榴蓮豈不是白白進到你這只小狗嘴里？彥如知道阻止不住辛夷，正色道：這位是我的新人，有可能成為常客，你嚴肅點，別壞了茶薰閣形象。辛夷聽了，收起玩笑表情，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我有數(shù)。旋即又恢復(fù)頑主般的皮嘴習(xí)性，另有用意地重復(fù)彥如的用詞：你的“新人”？但愿吧。我會手下留情，孟浪的不要，嚴肅的干活。

二

彥如七年多前到茶薰閣工作，剛到店里時正遭受失戀打擊，本打算過渡一陣子另謀職業(yè)。茶薰閣老板周良是一位深諳茶道的老人，其祖上在老城里著名的大清湖岸邊開一爿茶莊，保存下來的開業(yè)老照片上人都留著長辮子，在懂茶品茶的齊州城老居民中享有名望，生意一直不錯。十多年前湖泊擴大面積，茶莊老房子被拆遷，得到數(shù)額不菲的補償。周良夫人繆其珊是齊州大學(xué)的老教授，他們就住在學(xué)校宿舍區(qū)，樓房有些老舊，但氛圍好，鄰居中有很多齊州省知名文人雅士，經(jīng)常碰面聊上一陣子，有幾分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意思。夫妻倆不缺錢，購買更大的新房子不會增加壓力，但他們對買房搬家沒有興趣，就是因為喜歡老宿舍區(qū)的文化氛圍。唯一的兒子周優(yōu)高中時就出國留學(xué)，先赴英國后到美國，博士畢業(yè)后娶了位東南亞華裔媳婦，在舊金山安家，生了兩個孩子，一家人都是美籍，兩人職業(yè)體面，收入都不低，已屬美國中產(chǎn)階級。那筆拆遷補償雖巨，對周家而言只是銀行卡里數(shù)字擴大而已，在柴米油鹽的生活中派不上用場。周良對茶情有獨鐘，不舍得祖?zhèn)骼喜枨f湮滅，就盤下茶薰閣這處三百多平方米的沿街兩層店鋪，延續(xù)家傳生意，仍用舊招牌，老字號有了新容顏，茶客主體變成齊州大學(xué)師生和他們帶來的客人。

茶薰閣在齊大東路重開后的頭兩年，周良一直苦于找不到對茶行業(yè)感興趣又能沉下身來用心打理店面的茶士，陸續(xù)招聘過幾個年輕女子，都對茶館行業(yè)興趣寥寥，不長時間就改行離去，有時候還得年過七旬的周良上場，雖然茶藝精湛老到，遇到感興趣的客人還可以講講他爺爺和父親經(jīng)營茶莊的老故事，但客人年齡都比他小很多，他沒覺得不合適，客人卻不好意思。彥如來茶館試工，本來是短期打算，在周良調(diào)教下入行很快，彥如用心又聰明，自己閱讀茶書，似乎對茶有慧根，理解透徹，茶藝長進很快，慢慢喜歡上了這份本以為不夠體面的職業(yè)，另謀工作的打算擱置下來。繆其珊也經(jīng)常到自家茶館來與同事、文友、學(xué)生品茶論學(xué)，十分認可彥如。周良夫婦商量幾番，認定能留住彥如打理茶薰閣，是合適且長遠的選擇?？娖渖簬┤绲嚼铣抢镉心觐^的服裝店量身定做幾款旗袍，將她一襲烏發(fā)盤作發(fā)髻，插上銀簪，略施粉黛，一位民國范清秀美女出現(xiàn)在客堂，茶薰閣增色許多，品茶者賞心悅目，頻頻而來，購茶人也跟著多了。周良將彥如的底薪定為萬元以上，再按每月流水給予提成，多勞多得，彥如收入不亞于齊州外企同齡白領(lǐng)，積極性被調(diào)動起來，待客周到熱情，客人回顧頻率大增，周良和繆其珊越發(fā)喜歡彥如。春夏采茶季節(jié)，周良帶彥如到南方產(chǎn)茶地看茶園、觀工藝，定購茶葉，幾年下來走遍江浙、閩粵、滇川等茶區(qū)，彥如理解茶道更深刻，對各款茶品的特性都能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有一年還專程走了一趟宜興、景德鎮(zhèn)，彥如對茶器也能說出子丑寅卯。有幾處周良帶彥如到的地方，繆其珊未曾去過，惹得一向豁達的繆教授產(chǎn)生真真假假醋意。繆其珊對彥如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這讀萬卷書的老婆子，比不上你這行萬里路的小女子了。彥如聰明，趕緊接過話：我走得了萬里路，可幾輩子也讀不了您閱過的萬卷書，借我三個腦袋也沒法與您相比?？娖渖郝犃四樕蠘烽_花，些許真假醋意煙消云散。

周良夫婦信任彥如，又給以相應(yīng)薪酬和激勵，彥如學(xué)到茶識、茶道，認可了茶行業(yè)，不再想著改行，一心一意打理茶薰閣，周良十分滿意。她每天到店上班，將流水記得清清爽爽，晚上打烊后將賬目發(fā)給周良，每月初一、二日必將上月進銷情況、茶點費用、水電數(shù)目理清，交給周良審閱，竟未發(fā)生一次錯訛。對稅務(wù)、工商、治安部門的各類人等，接待有方，不僅沒挑毛病者，還都對茶薰閣格外關(guān)照。彥如一心研究茶，未見其他愛好，除了剛畢業(yè)那兩年與她合租的辛夷，也沒有過從甚密的朋友，把時間和心思幾乎都用在茶薰閣，周末和節(jié)假日也不要求休息，準時上班，晚上過了營業(yè)時間，客人不走她也不加催促，由著客人盡興，只在過年閉店那幾天不來店里。周良讓彥如稱他師父，要把自己積攢一輩子的茶藝手段和經(jīng)營訣竅傳授給彥如，彥如很感動，認了師父，更加用心經(jīng)營茶薰閣。周良和繆其珊對彥如倍加信任，繆其珊一顆仁慈心，把她當(dāng)女兒對待，視同己出，還操心起彥如婚事。周良夫婦對彥如各方面都很滿意，但對她過年也不回老家不理解，問起老家情況，她不愿多講，回答極為簡單，似乎刻意隱瞞什么。

繆其珊趁到沂蒙學(xué)院講學(xué)，順道去過蒙山深處彥如老家。進了村，繆其珊才給彥如撥通微信視頻電話，轉(zhuǎn)動著手機鏡頭，讓她猜猜是哪里。彥如一看屏幕里的背景，立即明白繆其珊不聲不響要到自己老家打探，她心里產(chǎn)生一些不快，驚訝中就有了異樣，但臉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仍然詳細給繆其珊描述了老家位置，雖然那位置上的房屋已經(jīng)重建，重建后彥如未曾回去過。彥如趕緊給母親打電話，說來人是自己老板的夫人，是大學(xué)教授，一定要接待好。彥如母親十分熱情，捧出家里最好的東西招待，執(zhí)意留繆教授吃飯?？娖渖鹤匀徊粫粝碌戎燥?，她早就盤算好時間，飯時前一個多小時就將彥如家底細摸透，最重要的是從彥如母親支支吾吾的話語里，明白了彥如高中時遭遇的一樁事使她避言父母，甚至過年也不愿回老家。

繆其珊從彥如老家回來后，周良夫婦愈加放心把茶薰閣交給彥如打理，對她曾經(jīng)的遭遇十分憐惜。彥如感受到信任和善意，對繆其珊貿(mào)然去見她母親產(chǎn)生的煩感慢慢消退?？娖渖焊由闲膹┤缯夷信笥训氖拢踔恋搅吮苹榈某潭?，為她托朋友同事連連介紹同齡男人，可是彥如不動心，只說自己現(xiàn)在不想結(jié)婚，一個人過著挺好，齊州大學(xué)獨身生活的大齡剩女不是都挺好嗎？遇不到合適的她不想勉強自己。繆其珊仔細想想，彥如說的有道理，自己的女弟子中奉行不婚主義者就有好幾位，何必勉強彥如呢？還是讓她等待自己的緣分吧。

繆其珊持續(xù)半年有余的逼婚，彥如體味到周良夫婦對自己的真心，雖然不想按照他們的好意安排自己的生活，但對他們的關(guān)愛，彥如心底十分感激。一天晚上，在自己宿舍，彥如把繆其珊關(guān)心自己的感受向辛夷訴說了，一向大大咧咧的辛夷也被感動了。辛夷勸她走出心理陰影，該找新男友就大膽找，不能把自個吊死在封建遺渣段慶余那棵已經(jīng)消失的歪脖樹上，感嘆彥如有好報，遇上繆教授這樣的好人關(guān)心，不像她辛夷經(jīng)歷那么多男人，卻一個也不想與她結(jié)婚，除了父母的叨叨外，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她的婚姻大事。辛夷向彥如訴苦，她覺得彥如耐得住身體寂寞，會等到愛自己的男人，而她做不到彥如這樣，一周不與男人攪纏身體得到歡娛就覺得日子沒滋沒味，清楚別人眼里自己是一個放蕩成性的女主，她還在等待愛情，可能越等越渺茫，最后人老珠黃，獨自終了。

彥如聽辛夷訴說，覺得不可理解，忍不住又一次問辛夷，與男人進行身體攪纏就那么有意思嗎？辛夷再一次聽到彥如此問，又教育起彥如來：男女相成，猶天地相生，一陰一陽謂之道，乾坤大矣。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嘗，你沒吃過龍肉就不會理解龍肉的美。你在茶薰閣，多少男人來來往往，就沒有一個讓你心動的？就沒有一個讓你下面漲潮的？辛夷的放蕩話，彥如聽著臉就紅，追問辛夷，身體攪纏究竟有多美，讓你幾天沒有男人就抓耳撓腮度日如年？辛夷毫不避諱，用自己經(jīng)歷過的真切感受開導(dǎo)彥如。辛夷說，有些男人很有趣，是抵擋不住的，不僅身體不想抵抗，心理也隨他游走。我的名字就是芙蓉花，曾有個俊秀儒雅男人給我背誦一首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他在我耳邊用磁性的聲音反復(fù)強調(diào)紅萼、澗戶，嘆息寂寞開、寂寞落，我身體就有反應(yīng)，心理就產(chǎn)生渴望，恨不得立即向他敞開。我當(dāng)天就把他弄到床上進行身體攪纏，個中之妙，欲仙欲死。這樣的男人你彥如沒有遇上，遇上你也會欲罷不能。你只遇到一個沒情趣的段慶余，第一次沒能成功，就離你而去，你因為一個無情無意、不懂女人的段慶余產(chǎn)生巨大心理陰影，幾年了自己還走不出來，段慶余這個封建遺渣固然該死，有必要因為他不懂女人你就從此遠離男人懲罰自己嗎？你不覺得自己虧死了嗎？我親愛的彥如妹妹！你這是一種心理疾病，得自己主動走出心理陰影，自己不主動，誰能拯救你？

那天晚上，辛夷沒有離開，給彥如講她與幾個男人的故事，講累了就在彥如床上沉沉睡去。彥如在辛夷旁邊躺著，回想著辛夷的講述，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想起那個高中暑假里的經(jīng)歷，想起被段慶余拋棄前身體糾纏時的本能反抗，反芻著辛夷自述放蕩不羈得到的快樂。聽著辛夷微微的鼾聲，彥如想是不是自己錯了，其實自己很多時候心底盼望與異性肌膚相親，經(jīng)歷過兩次不堪，就這樣一直陰霾不散？王二德不可饒恕，段慶余不念情意惱怒離去，她自己有什么錯？辛夷口中陰陽之道、乾坤大矣的古訓(xùn)有沒有道理？她在被子下?lián)崦约?，觸到了下體松軟的膚毛，辛夷的勸說讓她產(chǎn)生身體在呼喚的感覺，有點饑渴……

三

辛夷離開吧臺，自顧走向唐棣，不理會彥如著急制止的眼神。

“唐先生好！在茶館里撰寫大作，別具風(fēng)雅啊，與這茶薰閣的氛圍很般配?！毙烈妮p輕坐到唐棣對面，記者職業(yè)讓她自如跳過繁文縟節(jié)的寒暄，好像已與唐棣認識很久。

正沉浸在屏幕文字里的唐棣看著飄然而至的辛夷，有點不知所措，將茶桌上打開的畫冊合上，很快又回過神來，疑惑而不失禮貌地問道：“您認識我？”

辛夷注意到畫冊封面上“可克達拉薰衣草”幾個字，不管唐棣疑惑，繼續(xù)自己的問題：“您在寫薰衣草？我知道那是傳說中的解憂草，等待愛情的多情物種。我能看看嗎？”

唐棣打量著辛夷，忘了自己的問題，下意識把畫冊調(diào)整方向推給辛夷，說道：“薰衣草花非常美麗，您了解薰衣草？”

“知道一點點，這么漂亮的薰衣草還是第一次見?！毙烈姆_畫冊，看到第一幅圖片，就被吸引住。辛夷貪婪地翻看，連連贊嘆說太漂亮了。

唐棣欣賞著辛夷，不說話，等待她從畫冊上抬起頭。

彥如盯著辛夷和唐棣，站起來移步到吧臺前，她擔(dān)心辛夷孟浪過度，又期望唐棣禮貌拒絕辛夷的刻意搭訕。

辛夷眼睛終于從畫冊上抬起來?！安缓靡馑迹掌系霓挂虏莼ǖ溲?、透亮的紫色，美瞎了我的眼??！讓我忘記為唐突打擾抱歉了。對不起，打擾您了。我是辛夷，在電視臺做欄目策劃。您是唐先生？店里的彥如剛才告訴我的。我倆是閨蜜，她不讓我打擾您，看了你這薰衣草，冒昧打擾您也值得，這薰衣草太吸引我了。您在寫薰衣草的文章嗎？”

無故打擾別人的唐突讓辛夷幾句話就解脫了自己，反而是唐棣引起似的，就像辛夷經(jīng)常掛在嘴邊調(diào)侃帥哥的一句話：你帥沒有錯，你知道自己帥還出來帥暈我就是你的錯。唐棣不由得跟著辛夷的話說：“寫文章談不上，只是在寫一個薰衣草園的策劃方案。我已經(jīng)將薰衣草引進種植到沂山紅葉川，今年夏天就會花開遍野。歡迎到紅葉川薰衣草園欣賞體驗！”

彥如看辛夷搭訕順利，莫名著急。

“策劃薰衣草原？策劃與我的工作正好遇合。您要搞薰衣草原？那得多大面積才能稱得上草原？”辛夷心中暗喜，唐棣先說到策劃方案那就有得聊，合作可能性陡增。她故意把草園聽成草原，讓唐棣有足夠的話由往下說。

“不是草原，是薰衣草園，園林的園。只能種一園子薰衣草，世界上除了普羅旺斯恐怕還沒有稱得上薰衣草原的地方，搞一片薰衣草原，您這想法夠大膽，但太奢侈，只能想想，實現(xiàn)不了?！碧崎χ诵烈牡牡?，急于糾正她天馬行空隨口而出的說法。

“是啊，在沂山里搞草原我也覺得是奢想，即使貴如薰衣草也行不通。你把薰衣草種到沂山有可行性嗎？贏利模式怎么搭建？”辛夷繼續(xù)誘導(dǎo)唐棣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話。

唐棣被問到興奮點，這是他策劃方案的核心，索性合上電腦，喝口茶，準備給辛夷介紹他的設(shè)想。辛夷看唐棣有開講的架式，揚手招呼彥如。

彥如正盯著辛夷套路唐棣，趕緊過來問需要什么服務(wù)。“換一壺好茶，我請客。你也來聽聽唐大哥給我們上一堂薰衣草在沂山安家的課，機會難得，長長見識?！毙烈牟恢挥X間將唐先生變成唐大哥，好像已經(jīng)成了老朋友。

近在咫尺的彥如聽到辛夷改稱大哥，她心里瞬間替唐棣拒絕著，祈禱唐棣自制，不要繼續(xù)在辛夷的套路里滑行。

未等彥如說話，唐棣趕緊制止：“不必換茶，這壺銷法沱我才泡了三泡，味道最佳時，換了太可惜。”彥如附合道：“唐先生懂茶，暫時不換更好?！毙烈牟宦?，堅持要換：“還是換了，以示我對大哥的誠意?！毙烈膶⑻崎Φ男找彩∪?，直呼大哥，彥如一向佩服辛夷套近乎的本領(lǐng)，這會兒卻有點討厭。唐棣堅持不換：“辛小姐不要客氣，銷法沱是一款陳年好茶，十五泡后茶湯仍然甘潤如飴，換了新的不如現(xiàn)在壺里的更值得品味?！毙烈闹涝撨m可而止了，說：“論起茶來你們倆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我恭敬不如從命。晚飯我請你，不能白聽你授課。你就直呼我辛夷，叫她彥如吧。小姐是特別職業(yè)人群的名字，在這茶薰閣講起來不合適，再說我們要聽你講薰衣草故事，別讓她們的稱呼玷污美好的薰衣草?！碧崎β犃寺燥@尷尬，說：“好好，我稱呼你們名字，你們也叫我唐棣。晚上一起吃飯，就讓我請客，算對我剛才口誤的懲罰?！甭犔崎χ鲃诱埧?，辛夷不禁微微一笑，心想這唐棣夠?qū)嵲诘?，這么點時間就結(jié)實著了道，對合作成功又增幾分把握。

彥如暗自嘆氣，這唐先生看起來清爽利索，怎么就發(fā)現(xiàn)不了辛夷這一套連環(huán)路數(shù)？

三年前，唐棣在沂山群峰中一個名叫紅葉川的小鎮(zhèn)流轉(zhuǎn)數(shù)百畝山坡地，把新疆伊犁河谷薰衣草試驗引種過來。農(nóng)民得到土地流轉(zhuǎn)金，平時到薰衣草園幫工，按日計算工錢，總體收入比自家種山坡地高很多，還避免承擔(dān)自然災(zāi)害風(fēng)險損失。農(nóng)民支持，接下來兩年唐棣繼續(xù)擴大流轉(zhuǎn)面積很順暢，已經(jīng)達到一千五百多畝，初具規(guī)模。唐棣在鎮(zhèn)上建起薰衣草精油提煉車間，注冊了企業(yè)，貢獻稅收，是鎮(zhèn)里的重要招商引資成績，縣政府也大力支持，確定為全縣鄉(xiāng)村振興重點項目，享受政策補貼。唐棣說，今年六七月份盛花期到來，形成紫色薰衣草花海，花香彌漫山間村野。薰衣草花解憂排郁，大城市的人各方面壓力大，到薰衣草花海住幾日，緩解緊張壓抑情緒，放松身心。唐棣正與浙江一家知名民宿公司合作，租賃二十余處流出土地農(nóng)戶家多年不住的老房子，改造成鄉(xiāng)村民宿，還在薰衣草園里建造十套原木民宿，材質(zhì)都是精挑細選的松木，自己獨立經(jīng)營。這些投入將把薰衣草園引向旅游業(yè)，吸引城里人去體驗花海鄉(xiāng)居生活。民宿建成后，紅葉川薰衣草園將成為一、二、三產(chǎn)結(jié)合的鄉(xiāng)村振興典范項目，省農(nóng)業(yè)局也將給予扶持。他這幾天到茶薰閣來，就是在寫民宿推介方案。薰衣草園與茶薰閣都有“薰”字，在這里他拓展了思路，離自己新購置的住處也不遠，來去方便。

唐棣講述過程中來了兩撥客人，彥如起身招待，聽得不夠完整，仍被唐棣的薰衣草故事吸引，覺得唐棣有創(chuàng)業(yè)激情，帶動農(nóng)民致富，緩解游客情緒，做的事有意義，油然而生敬意。辛夷聽得完整，興奮地說這是一個好項目，救人治病，積德造福，她提議為紅葉川薰衣草園做一期專題節(jié)目，利用省級廣播電視融媒體優(yōu)勢擴大影響，這事她可以打包票，保證達到預(yù)期效果。唐棣策劃方案的核心內(nèi)容就是宣傳推介，自媒體推介可以自己做，廣電融媒體的推介渠道是他正發(fā)愁的，辛夷的提議恰好解決了他的難題。聽了辛夷的提議，唐棣十分高興地說，茶薰閣為他帶來了好運，拓展了思路，又得到辛夷青睞，借助省廣電融媒體加持，對項目大有裨益。他十分感謝茶薰閣和彥如給他創(chuàng)造認識辛夷得以高攀省臺的機會，連連稱彥如是他的福星，辛夷是他的貴人，茶薰閣是他的福地。

唐棣執(zhí)意要請辛夷和彥如共進晚餐，動作麻利地在手機上訂好了一處雅致的餐廳。彥如晚上要打理茶薰閣生意，無法脫身，唐棣無奈表示十分遺憾。辛夷說大哥訂地方，她來請客，深入交流合作方案。

將唐棣和辛夷送到門外，看著他倆先后鉆進一輛出租車后座，消失在車流里，彥如有點失落。她突然產(chǎn)生一陣雜陳隱隱醋意的擔(dān)心：按辛夷的風(fēng)格，他倆今晚會不會上演辛夷經(jīng)常發(fā)生的故事？她心里涌出又一次祈禱：但愿唐棣不是一個隨便的人。

四

彥如對茶薰閣十分上心，打理得井井有條，周良和繆其珊對彥如徹底放心了?？磸┤缫粋€人經(jīng)營茶薰閣，每天從上午忙到深夜無法分身，周良于心不忍，在后臺幫彥如盡可能多做一些活計。周良中年就患有高血壓癥，年齡增長，血壓也逐漸升高，雖然天天服藥，但血壓不穩(wěn)的時候仍然多起來，畢竟是邁向八十歲的老人了。周良和繆其珊商量，決定再聘請一位員工打打下手，讓彥如減少一些工作量，周良也盡早不再操心茶薰閣的具體經(jīng)營。他們物色到一位叫天梅的女孩，交給彥如逐步調(diào)教茶藝。彥如很高興有一個幫手，用了不長時間就將天梅教得上了道。上午茶客不多，天梅撐著，彥如可以晚到店里兩個小時，晚上需要十點后打烊，彥如就讓天梅早回去休息，保證第二天有足夠精神接待茶客。

茶薰閣在兩位女子的打理下，有齊州大學(xué)的固定客群，加上彥如拓展積累的機構(gòu)客戶，生意一直興隆。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多，血壓不穩(wěn)越來越頻繁的周良把后臺的那些事干脆全部交給彥如，把自己一生的茶藝茶品經(jīng)營心得悉數(shù)傳授。彥如受到如此信任，更加用心經(jīng)營茶薰閣，沒有出現(xiàn)讓周良夫婦不放心的事情。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彥如到茶薰閣工作第五個年頭初冬時節(jié)一個深夜，彥如送走最后幾位茶客，回到宿舍已近零點。迷迷糊糊還沒睡踏實，繆其珊突然打來電話，聲音哆嗦，說周良可能不行了，讓彥如快來。

彥如趕到師父家，繆其珊已給周良喂下救心丸，打了急救電話，在周良床前壓胸急救，不斷喊著周良的名字。彥如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景，手足無措，只能隨繆其珊焦急地一遍遍喊著師父，周良嘴角囁嚅一陣子，沒有了反應(yīng)。被救護車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無力回天，周良還是走了。

周優(yōu)一家從美國趕回，已是三天后。彥如從悲痛中振作起來，帶領(lǐng)天梅在周家親友指導(dǎo)下將喪儀安排得肅穆有序。彥如執(zhí)弟子禮和周優(yōu)一起將周良安葬。周優(yōu)夫人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在齊州住了數(shù)天，先行返回，周優(yōu)留下來陪伴繆其珊。周良頭七過后，周優(yōu)說茶薰閣是父親一生的牽掛，如今已逝，茶薰閣對周家已無意義，提出轉(zhuǎn)讓之意，動員繆其珊隨他去美國生活?？娖渖悍磸?fù)思量后說，她和周良這些年也多次去過美國，居住的時間加起來超過一年，她自忖并不適應(yīng)美國生活，去了只會給周優(yōu)一家?guī)碡摀?dān)。她也一天天變老，不知哪天就追隨周良而去，決定不去美國給兒子一家添亂?？娖渖哼€說，茶薰閣是周良生前的精神寄托，并不單單是一樁生意，周良收了彥如做徒弟，自有將茶薰閣延續(xù)下去的深意。這幾年茶薰閣在彥如打理下生意正上升著，現(xiàn)在輕易轉(zhuǎn)讓，違逆尸骨未寒的周良本意。周優(yōu)無奈，半個月后獨自返回美國。走前三天，周優(yōu)天天到茶薰閣來，回想父親嚴教厚愛，看彥如打理生意?；爻糖暗耐砩希軆?yōu)請彥如提前打烊，兩人閉門深談，周優(yōu)托付彥如照顧母親，茶薰閣的未來悉聽母親旨意。彥如說師父待她恩重，繆教授視她如女兒，鄭重承諾照顧好繆教授，茶薰閣的未來她聽從繆教授和周優(yōu)安排，她會一如既往打理好生意，不會拂逆師父教誨，不辜負繆教授多年關(guān)愛。

周良仙逝后，彥如把茶薰閣的經(jīng)營情況詳細向繆其珊作了陳述，把以前每月向周良匯報的內(nèi)容原樣延續(xù)給繆其珊，沒有絲毫改變和惰怠。三個月后，繆其珊要求彥如不必月月匯報，一季一報即可，彥如遵從繆其珊指示。每周兩次幫繆其珊整理家務(wù)，有需要時隨叫隨到，盡心孝順，繆其珊更加喜歡彥如。與有血緣關(guān)系的家人相比，彥如對繆其珊多著幾分敬重，繆其珊在被敬重里雖感間疏，但畢竟是大學(xué)教授，學(xué)識修養(yǎng)遠在普通市井老人之上，對彥如之好比周良在世時更厚一層。周優(yōu)在大洋彼岸牽掛母親健康，經(jīng)常給彥如發(fā)來微信，驗證繆其珊給他陳述的身體狀況，對彥如表達感謝之情。

五

送走共赴晚餐的辛夷和唐棣，彥如回到店里服務(wù)樓上樓下的兩撥客人，空閑下來時心里悵然若失。晚餐時段過后，客人滿座，樓上的四個包間三個還翻了臺，彥如帶著天梅忙得不亦樂乎，沒有空閑去細想他倆晚餐前后會發(fā)生什么。

打烊后回到自己宿舍，彥如惦記著唐棣和辛夷。兩次打電話辛夷都沒接，發(fā)了兩條微信，辛夷好久才回一條，只說明天聯(lián)系，當(dāng)晚再也沒了動靜。彥如心想，按辛夷的一貫作派，一定會把唐棣當(dāng)作自己的菜，如果唐棣把持不住，他倆可能正在什么地方攪纏著。彥如忙了一天，往常躺下就能入睡，今晚她的心思被辛夷和唐棣究竟在干什么的問號扯著，很長時間睡不著。彥如對辛夷深夜交游司空見慣，已見怪不怪，她其實想的是唐棣，這個讓她產(chǎn)生好感的男人，如果第一次見面就真的與辛夷攪纏，那就不是一個好男人，自己莫名其妙地惦念他不值得。雖然這樣為自己開脫，但彥如腦子里仍然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唐棣的模樣，揮之不去，又想唐棣是不是已有家室，才見過兩面就這樣惦記，是不是自己太多情？彥如在茶薰閣見過那么多男人，如唐棣這般的也有不少，但都是過眼煙云，只有唐棣讓她惦記，她疑惑著自己萌動了春心，這在她與段慶余分手后還是第一次。想到段慶余，又立馬想到王二德的嘴臉，彥如仿佛重入噩夢，心里又涌出男人不是好東西的厭惡感，索性把唐棣歸入他們一類，不去惦記了。

隔了一日的下午，辛夷樂顛顛地來到店里，看樣子正心情大好。辛夷一屁股坐在吧臺后彥如常坐的椅子上，將薰衣草攝影畫冊放到彥如面前：“請閣下挑選滿意的花草，我來出資進行放大裝飾貴閣，讓閣下的閣天天在茶薰、草薰雙管齊下的美妙中擴大業(yè)績?！?/p>

彥如不明就里，忘了給辛夷備茶，疑問道：“你這是要在小店唱哪出大戲？”

辛夷來勁了，說：“這戲要唱大發(fā)了，你這小店就是共赴紅葉川薰衣草園之人在齊州城里的接頭哨所，就是大美伊犁河谷吸引齊州游客的前沿陣地！美麗的薰衣草花在沂山深處和可克達拉草原，偉大祖國的東西兩端，等著你的優(yōu)質(zhì)茶客呢。這些圖片就是釣取茶客去紅葉川和可克達拉的誘餌，此時不選，更待何時！”

彥如仍然一頭霧水：“你就直說吧，你與你的唐大哥要在茶薰閣做什么？別兜圈子繞我，我已經(jīng)被你這大話整暈了?！?/p>

辛夷聽出彥如話里的醋意，看彥如認真，不再皮嘴，給彥如講了這兩天她與唐棣的策劃。唐棣五年前在新疆可克達拉市一處叫伊帕爾汗的薰衣草園里投資了十間原木民宿，夏天伊犁旅游旺季，生意好得很，房間要提前十天半月才能訂得上，最近三年如果沒有新冠疫情影響，會持續(xù)火爆。疫情發(fā)生最初幾個月，唐棣被困在伊犁不能出行，他研究薰衣草能不能移種到齊州省，疫情稍一放開，他回到齊州省，選了幾個風(fēng)景好的地方試種，沂山紅葉川引種效果最好，薰衣草長勢和花季盛開的情景十分誘人，是齊州省嶄新的旅游目的地。唐棣籌劃建設(shè)的紅葉川薰衣草園民宿，今年夏天就能開業(yè)，需要到齊州城里招徠住客，住客都應(yīng)是對薰衣草有認知的高端人士，茶薰閣的茶客是理想的目標客群。他倆策劃把薰衣草圖片懸掛到茶薰閣墻壁空閑位置，引起茶客興趣，彥如和天梅再適當(dāng)游說茶客到紅葉川薰衣草園體驗民宿，對有意去可克達拉入往民宿的游客也可以提供同樣服務(wù)。從茶客身上得到的收益按一定比例分潤茶薰閣，這是一個雙方受益的生意。茶薰閣不用投入，只提供懸掛薰衣草民宿圖片的墻面就行。游客回到齊州，肯定還要經(jīng)常相聚，頻繁來茶薰閣的可能性很大，增強茶薰閣對顧客的黏性。

辛夷講完，拿捏著京劇對白腔調(diào)又皮上了嘴：“如此美事，何樂不為？我知你須請示繆教授，那就速速去報，姐姐我靜候佳音。給你兩日期限，不成我另謀他處去了。”

彥如聽了，明白對茶薰閣是好事，她想繆其珊會同意，就答應(yīng)盡快請示。

彥如心里還惦記著唐棣，辛夷說了這一連串事，他倆這兩天應(yīng)該在一起不少時間，故意學(xué)著辛夷的口吻問了一句：“你那大哥怎么樣？攪纏過了嗎？”

辛夷一聽，猜測彥如對唐棣有了心思，故意笑嘻嘻地說：“我倆自會發(fā)生我倆的故事，你想，你繼續(xù)想，你繼續(xù)朝南想，一頭撞到南墻上，哐、哐、哐！”

聽辛夷這真真假假的話，彥如沒有辛夷的皮嘴能耐，不知如何回答，一時語塞。

辛夷看著彥如，越發(fā)證實自己的猜想，認定彥如多年對男人結(jié)成鐵疙瘩的心萌動了，故意繼續(xù)逗她：“撞上了吧，疼不疼？”抬手作勢要撫摸彥如額頭，“你看看，這都撞出血了，好好可憐呦！”

彥如推開辛夷的手：“去，去，南墻在哪，誰會去撞。”臉卻紅了。

辛夷拉過彥如的手，放低聲音說：“彥如，我鄭重告訴你，唐棣不是我的菜，他不喜歡我這樣的，著不了我的道。這兩天我弄清楚了他的一些故事，他是一個好人，目前單身，有可能是你的菜，你可以用心去試試。機緣可遇不可求，天上掉下來個唐哥哥，能不能落在你這一個人的女兒國，得看你接招的能耐?！闭f著，辛夷小聲哼起歌來：“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悄悄問圣僧，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

辛夷端起彥如的茶杯，喝了一口，接著說道：“我晚上還有事，得走了。今晚唐棣可能要來喝茶，給你說說薰衣草圖片上墻的事。你倆好好交流，聽聽他的故事。我今天下午專程過來，就是鄭重告訴你唐棣是一個好人，是一個目前單身的好人，是一個適合你對你有意目前單身的好人?！闭f完，辛夷挎上她的名包，邁著一貫的小碎步搖搖曳曳出門而去。

彥如的腦子被辛夷一連三個“好人”的話砸中，砸得有些怔，一時轉(zhuǎn)動不開。她有視無睹地看著消失在人流里的辛夷，滿腦子都是唐棣，辛夷的身影仿佛就是唐棣。

彥如打開薰衣草畫冊，一頁頁欣賞。圖片上一壟壟紫艷的薰衣草花伸向遠際，耀人眼睛，讓人解頤，就像她到過的南方茶壟，綠得讓人心曠神怡。異曲同工，彥如腦子里冒出這個詞，薰衣草和茶的種植，都是壟作，一個紫艷，一個碧綠。見慣了綠壟的彥如被眼前的紫壟迷住雙眸，每一張圖片都讓她驚奇。她想在這樣的紫壟花海中，唐棣干些什么，他對我真的有意？他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他為什么還是單身？

彥如的心忐忑著，盼望唐棣快點來茶薰閣。

晚飯時間，茶薰閣下午的客人離去，晚上的客人還沒到來，彥如在更衣間里挑選旗袍。她的旗袍很多，適合春夏秋冬不同季節(jié)，既是工作服也是日常穿著，一連換了幾件都不滿意，最終還是選定那件輕易不穿綠中綴紅暗透碎花的夏袍，雖然這個時節(jié)穿還有點早，但室內(nèi)有暖氣，不是太冷，自己抵得住。重新挽了發(fā)髻，換了一支帶有雅致流蘇的銀簪，精心補了妝，臉上更加雅致清麗，把銀鐲換成乳白和田玉的，與白晳的手腕、纖長的五指相配，尤顯溫潤。對著更衣鏡，彥如前后左右看著自己，心里想我這是要相親嗎？三十三歲的她為了與一個男人見面，費盡心思打扮，這是第一次。

彥如從更衣間出來，天梅盯著她，抿不住嘴，說：“彥如姐，打扮得這么漂亮，你要相親嗎？”彥如心情好，不避天梅，說：“姐是剩女，今晚就當(dāng)相親，不知道緣分會不會降臨?！?/p>

六

唐棣去年秋天回到齊州，在齊大附近購買了住房。唐棣對齊州并不陌生，齊州大學(xué)是他的母校，畢業(yè)后在省旅游局所屬的齊州旅行社覓得工作，是經(jīng)過兩輪過關(guān)斬將考入的。那年月旅游方興未艾，處處若朝陽，行業(yè)鏈條上的旅行社、景區(qū)、導(dǎo)游、代購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大小機構(gòu)，如雨后春筍冒出一大片，有點陽光就能茁壯生長，活簡單，效益好，宛如撿錢。用當(dāng)時資本界人士的話說就是正處于風(fēng)口上，從事旅游業(yè)的豬都能飛起來，畢業(yè)生們趨之若鶩。齊州旅行社是省級編制內(nèi)事業(yè)單位，在一眾旅行社中鶴立雞群，出息了有可能轉(zhuǎn)做公務(wù)員，是人們眼里效益好、收入高、有前途的“三好”單位。齊州省籍學(xué)子大多把考編擁編作為人生大事，唐棣到齊州旅行社工作，惹得許多同學(xué)羨慕。入職后唐棣負責(zé)地陪，一年多就跑遍全省山水、海濱、古跡各類景區(qū)，他是有心人，文筆又出色，將景區(qū)的介紹文字重寫一遍，把文人詩詞和歷史典故巧妙鑲嵌進來。旅行社總經(jīng)理看后拍案叫好，認為唐棣是難得人才，向局長推薦。局長看他年輕有活力，一表人才，寫就的文稿精彩，十分賞識，到全國各地考察交流旅游工作常帶上他，兩年下來唐棣到過很多全國著名景區(qū)，工作年限一到就給他明確了副科級職務(wù)。在局長特別關(guān)心下，唐棣還分到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雖然面積不大，與同學(xué)相比已是到手的莫大福利。旅游局是熱門單位，有頭有臉人家的幾位公子小姐通過各種渠道相繼進來，唐棣長相帥，人端正，有才氣，被一位領(lǐng)導(dǎo)家的女公子看上，一通猛追，唐棣招架不住，很快做了東床快婿，搬進岳父一處閑置的大房子，早早過上了別人眼里幸福的家庭生活。其實唐棣也想攀上高枝兒，自愿入贅，心里還有些竊喜，期望自己的前程能借力扶遙直上。局長想在上級面前討個好，為唐棣晉升煞費苦心。旅游局以派他去做云南分社經(jīng)理為由，破格提拔他為正科級實職，但需要長期駐外。那崗位工作地點遠在昆明，還得經(jīng)常在云南省內(nèi)四處奔波，不能?；佚R州，大多數(shù)人不愿去，但兩年期滿就能晉升副總。長期艱苦駐外的理由別人沒法攀比，唐棣屆時晉升副總經(jīng)理就少了競爭對手。這一通操作，在旅行社很多人看來，唐棣已經(jīng)抓牢副總經(jīng)理交椅的一條腿，那位置非他莫屬。唐棣在云南向副總位置辛苦攀爬，女公子卻耐不住孤衾獨眠的寂寞，出軌了一個高大威猛的足球運動員。彼時足球運動紅火，那運動員猶如影視明星，兩人如膠似漆，女公子與運動員一起攢飯局、泡歌廳，出入各種場合，不避人耳目，被足球圈的狗仔隊偷拍到兩人在深夜酒吧里十指相扣異常親昵和火辣擁吻的照片，還登上了小報。唐棣被綠得頭頂一片夏季大草原，受不了同事朋友背后指戳，盛怒之下，提出離婚。岳父是一個清醒人，知道自家閨女秉性，與那運動員不會長久，不想放走唐棣這個可意女婿。唐棣年輕氣盛，把被戴綠帽子視為奇恥大辱，不顧不管入贅時的想法，執(zhí)意要離。岳父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唐棣被逐出門，搬出人家的大房子，住回自己的小居室，晉升副總經(jīng)理自然成了泡影。云南分社任職期未滿唐棣就被調(diào)回來，繼續(xù)寫他的景區(qū)文字，局長當(dāng)然也不再帶他游走。

社會在發(fā)展，人們熱衷旅游，卻不再依靠旅行社出行，齊州旅行社業(yè)務(wù)式微，虧損得一塌糊涂。機構(gòu)改革推行，齊州旅行社被劃轉(zhuǎn)到一家省屬企業(yè)，副處級以上的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可以轉(zhuǎn)為公務(wù)員留在旅游局，其他層次的員工都要轉(zhuǎn)到企業(yè)，這是改革硬規(guī)定，誰也沒得選。沒有升職到副總經(jīng)理崗位的唐棣不得不被改革到企業(yè)，再想轉(zhuǎn)作公務(wù)員的機會渺茫得沒有盡頭。唐棣只能順天從命，退而求其次，想著在國企尋求發(fā)展也不失一份體面，但惱羞成怒的前岳父卻不放過他，暗中使絆，他怎么努力也得不到重用。心地善良的新領(lǐng)導(dǎo)也無可奈何，知道唐棣是個人才，不想看他在底層員工群體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建議他另謀出路，跳出籠罩他的無形陰影。唐棣轉(zhuǎn)到企業(yè)那兩年時間里心情沮喪到極點，思忖再三，決心趁自己還算年輕，辭職離去。他把小居室房子轉(zhuǎn)賣，遠赴曾經(jīng)工作過的云南，從導(dǎo)游重新起步。

孤身重返，已近而立之年的唐棣走遍云南大大小小的景區(qū)。那些年普洱茶流行，陳年老茶成了投資品，也是風(fēng)行的送禮佳選。他深入到云南新老茶區(qū)，以轉(zhuǎn)賣房子的幾十萬元做資本倒騰普洱茶，掙得數(shù)百萬家底。后來八項規(guī)定頒行，社會風(fēng)氣好轉(zhuǎn)，普洱茶作為禮品的消費熱度驟降，唐棣的茶生意也隨之艱難起來。但天無絕人之路，新疆旅游接著火起來，一直在旅游行業(yè)里浸淫的唐棣，認準了是個新風(fēng)口，他打起背包轉(zhuǎn)戰(zhàn)伊犁，來到美麗的可克達拉草原尋找機會。在半年背包客行跡中，他看好薰衣草旅游民宿的前景，與一個叫伊帕爾汗的薰衣草種植園合作，種植園發(fā)展農(nóng)業(yè)和精油加工，他投資經(jīng)營木屋民宿，火爆了幾年，個人收入又增加不少。

新冠疫情后，旅游業(yè)受到巨大沖擊，游客流動不暢，伊犁的旅游業(yè)季節(jié)性又強，唐棣的民宿雖然有特色，也只能勉強維持。倚仗對薰衣草種植的深入了解，唐棣試著將它引種到齊州省，經(jīng)過幾處試種，最終在沂山紅葉川成功。唐棣認識到自己在齊州省發(fā)展薰衣草事業(yè)，根要扎到紅葉川，能給他的薰衣草旅游帶來效益的目標客群在省城齊州市。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十年多，從大西南到大西北，最終還是回到齊州這個起點。在齊州，唐棣最熟悉的地方是齊州大學(xué)周圍，即將年屆不惑的他想在此重新安家，結(jié)束漂泊生活。

春節(jié)前后，紅葉川薰衣草園做好防風(fēng)防凍措施，其他活計不多，村居民宿和園中木屋民宿設(shè)計完畢，浙江的民宿公司負責(zé)建設(shè)，唐棣不需費心，就回到齊州新置辦的家里。他到母校周邊游走，懷念學(xué)生時代，發(fā)現(xiàn)茶薰閣時眼前一亮，與自己的薰衣草園，都有一個薰字，不禁駐足下來，仔細打量這間茶館。茶薰閣規(guī)模不大，樓下樓上兩層，門面裝飾古樸簡約，一副對聯(lián)“庠邊風(fēng)清讀書好，閣中茶薰吟詩香”，與周邊環(huán)境很是契合。唐棣不由自主邁進，店里也是傳統(tǒng)風(fēng)格，客堂布置簡略中透著茶味書香，浮躁匆忙的人進來頓感心清氣緩，唐棣一下子就喜歡上茶薰閣。他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想在這里得到啟發(fā)，完善薰衣草民宿引客方案。身著旗袍的茶士彥如向他推薦銷法沱時，雖然他知道價格低不了，仍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下來，冬春季節(jié)適宜飲用普洱茶，暖胃潤心。彥如茶藝功夫輕盈靈動，調(diào)理出的銷法沱茶湯晶瑩剔透，看來這位茶士精通茶藝。唐棣因彥如的地道茶藝對茶薰閣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他想自己會成為這里的?？汀?/p>

七

唐棣來到茶薰閣，正是剛過晚餐的時間，茶客還不多。彥如迎上來，唐棣眼前一亮，覺得她比前兩次見到更顯楚楚動人，身體涌起一種沖動，對異性的這種感覺已經(jīng)很久沒有降臨到他身上了。

唐棣說給我安排樓上包間吧，給您匯報一個與店里合作的想法，方便交流，也不打擾別人。彥如引領(lǐng)唐棣到二樓一間靠窗的雅間，說這里方便抽煙，唐先生今晚想用哪款茶？彥如見到唐棣后心里仍忐忑著，她有心像辛夷那樣改稱他為唐大哥，但吐出的稱呼仍然是唐先生，她在心里埋怨自己改一個稱呼也沒有勇氣，羨慕辛夷隨心所欲又自然而然。

聽彥如說方便抽煙，唐棣心又一動，暗想彥如細膩，自己第一次來時到門外抽了一次煙，她就記住了。

唐棣想了想，來一壺老青餅吧。今晚向您匯報匯報合作的事情，我也借此機會請您品茶。彥如說唐先生您客氣了，您已兩次說匯報，這是要折煞我啊，有什么需要服務(wù)，您直接吩咐，不必客氣。您稍等，我去取茶。

彥如轉(zhuǎn)身出門，在不過十幾米的過道上輕移，旗袍襯托下身材更顯修長苗條，蓮步輕移，碩大發(fā)髻盤在腦后，一支銀簪橫穿，垂掛的流蘇有節(jié)奏地擺顫，藏在旗袍下的雙臀結(jié)實勻稱，沒有刻意凸顯，沒有故作扭捏，整個背影自然、潔正。彥如轉(zhuǎn)過拐角，沿樓梯下去，消失在視線里，久未觸碰女人的唐棣再次怦然心動。

唐棣回過神來打量雅間，陳列古樸，圍繞八仙桌放置了幾把簡潔的明式坐椅，質(zhì)地渾厚，漆面如洗，不染纖塵，偌大茶船占據(jù)八仙桌的一面，茶藝六君子、茶洗、茶海和一疊茶托規(guī)整擺放在上面，桌側(cè)操作臺上燒水電器等一應(yīng)俱全。墻上掛著一幅素雅墨蘭，斗方大小，筆調(diào)簡潔，伸展自如，沒有題款，不知何人所作。不大的房飄蘊著簡樸、清雅意味，一如彥如剛剛離開的背影，唐棣癡癡地聯(lián)想。

彥如雙手捧托盤再次進來，上面放一把精致的紫砂茶壺，生熟兩碟葵瓜子，茶盒里盛著一塊酒紅色普洱老茶。唐棣趕緊起身說，你快坐，讓我來。彥如粲然一笑，說：這是我的工作，哪能勞煩您呢！唐棣看著彥如微露皓齒，面若古畫中的仕女，也禁不住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說是我反客為主了。唐棣心想，自己在外漂泊多年，見過的美女也有不少，這一會兒獨對彥如，怎么就不能從容自然了？彥如看著唐棣有點不知所措，自己先放松下來，不再忐忑。她熟練地?zé)纤?，用茶則將茶盒里的茶撥到茶壺里，把茶盞、茶海、茶漏從茶洗里取出，一一擺好。電熱壺里水沸騰起來，彥如將開水注滿茶壺，放下電熱壺，旋即手持紫砂壺柄將壺嘴接連伸向兩個緊挨的茶盞，稍稍一傾，在壺里駐留的開水未及變色，帶著幾點茶葉碎屑流到茶盞，壺嘴在兩個茶盞上來回輕點，很快注滿，沿小小的茶盞外壁溢出，流到茶船艙里。待茶壺里的水流盡，重新注滿開水，又用盞夾將茶盞里的茶水快速傾灑到壺身洗壺，茶水匯集到茶船一角，從小孔里流走。彥如將茶漏置于茶海之上，一手持壺柄，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尖輕摁茶蓋頭，將一壺新茶湯緩緩注入茶海，緊接著又泡上一壺，不過三五秒時間，再將壺里的茶湯注入茶海，端起茶海輕搖，先后注入的兩壺茶湯充分融合，斟到兩個還冒著熱氣的茶盞，約六分深淺，從茶船旁邊順手取來一只茶托，托起茶盞，伸出纖指，輕蹺蘭花，一盞橙紅色的茶湯就呈到唐棣面前?！罢埰穱L。這是八十年代的老青餅，味道應(yīng)該不錯?！睆┤巛p聲說。

看彥如沖茶、洗盞、凈壺、泡茶、勻茶、斟茶、呈茶，動作靈動，手法嫻熟，一氣呵成，對一壺上好老茶沖、泡時間把握恰如其分，唐棣臉上充滿贊賞表情。他端起茶盞將半盞茶湯送到口中，用舌尖、舌面、舌底將茶湯細細品味，甘醇充溢口腔，輕輕咽下，一流甜暖沁入心肺。

彥如盯著唐棣品茶的口形，仿佛看見茶湯在他舌面舌底旋轉(zhuǎn)翻騰，流向舌根，喉結(jié)處微微顫動，緩緩而下，一路滋養(yǎng)，一路潤蒸。唐棣用心品茶，不轉(zhuǎn)眼眸，專注茶湯過喉，又微垂長睫，回味細品。

“好茶！好茶！”唐棣由衷贊嘆。唐棣在云南茶區(qū)行走多年，又經(jīng)營過普洱茶，深知好茶味道。好普洱茶要由懂茶人沖泡，人茶相應(yīng)才能將茶的品質(zhì)充分激發(fā)，沖泡不當(dāng)，茶不會張露出經(jīng)年積蘊的意味。他本想夸贊彥如茶藝精湛，人茶相融，又擔(dān)心給彥如產(chǎn)生自己流于輕浮之感，話已在舌尖打轉(zhuǎn)，終未出口，只是說道：“您的茶藝功夫到家，應(yīng)該受過茶藝大師真?zhèn)??！?/p>

唐棣將手中茶盞里余下的半盞茶送入口中，又品味一番。一盞茶湯入口入心，唐棣說，普洱青餅是有生命的，從茶樹上發(fā)芽，歷經(jīng)陽光雨露，被從茶樹上采摘，壓成青餅，在合適的空間環(huán)境里自然發(fā)酵，歷經(jīng)十多年乃至數(shù)十年歲月洗禮，雖然離開茶樹，它仍一直在生長、積淀，成就一款好茶，最終浸人心肺，茶的生命到達相應(yīng)的歸宿。茶像古時修仙者，一生寂寞獨處，積累能量，遇到懂它的茶師和品茶人，就像遇到知音，茶羽化成仙，完成生命輪回。

聽了唐棣品茶之語，彥如佩服唐棣懂茶，是一味好茶的知音。她見過太多的茶客像解渴般對待一款好茶，那種牛飲丑態(tài)不啻在糟踐茶的生命。

“好茶要由懂它的人品味，才不枉好茶如仙的生命。唐先生是茶的知音，得到知音的夸獎是我的榮幸，謝謝您！”彥如由衷說道。

同品一款好茶，就像同賞一章美文。一壺青餅，讓彥如和唐棣不必經(jīng)過太多語言，快速拉近了彼此距離。因茶而知，唐棣對彥如的好感倍增，彥如熟諳茶道，深知懂茶人大都性情修養(yǎng)好，認定唐棣是值得交往的人。

唐棣拿出薰衣草畫冊，與辛夷交給彥如的是同一個版本。唐棣并不知道辛夷把他的想法已經(jīng)告訴過彥如，他一頁一頁向彥如描繪薰衣草花的美麗，把薰衣草的往世今生講成一個美麗的故事，從伊犁講到法國普羅旺斯、日本北海道，再詳細講述薰衣草被引種到伊犁河谷，草種搭乘試驗衛(wèi)星翱翔太空，回到可克達拉涅槃重生，草更茂盛，花更芬芳，介紹這幾年伊帕爾汗薰衣草種植園對游客的吸引力，他的可克達拉薰衣草民宿深受游客青睞情景。唐棣說，從這些薰衣草圖片中選取幾張，放大后掛到茶薰閣合適的位置，讓茶客們認識薰衣草，請彥如推薦他們到紅葉川薰衣草園旅游，體驗即將落成的原木民宿。經(jīng)茶薰閣介紹的客人帶給薰衣草園的利潤，雙方合理分成。

唐棣端起茶盞，品了一口。緩緩說道：“這是辛夷的主意，我認為很好，辛夷說你一定會感興趣。你覺得怎么樣？不會拒絕吧？”有過剛才品茶引起的共鳴，唐棣不再客氣，直奔主題，不自覺中將“您”變成了“你”。

“我也覺得這個主意好。你這是用薰衣草園為茶薰閣賦能，茶薰閣增加額外收入，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拒絕！我會盡快向繆教授匯報，她會同意的?！睆┤缫膊辉倏蜌猓瑯訉⒄Z氣中的“您”變成了“你”。在茶薰閣懸掛薰衣草圖片，是經(jīng)營中的大事，未經(jīng)請示繆教授就答應(yīng)下來，在彥如是沒有過的。這會兒面對心有所儀的唐棣，彥如的勇氣不請自來，竟然一口應(yīng)承，而且語氣篤定。

“太好了！”聽到彥如贊成他的主意，唐棣興奮起來，腦洞大開，冒出新主意，“等夏天薰衣草開花，我再把一些盆栽薰衣草鮮花送到店里，效果一定會更好！”

“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薰衣草，把薰衣草鮮花放到店里，一定會蓬蓽生輝！”彥如也隨唐棣興奮起來。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來，拉鉤為定，一百年不許變?！碧崎Ρ粡┤绲那榫w感染，仿佛返回童年，孩提時代的語言奪口而出，說著向彥如伸出小指。

彥如看著唐棣的手指，有些猶豫。自從與段慶余分手，她的肌膚沒再如此接觸過男人。彥如望著唐棣期待的熱烈眼神，不再猶豫，伸出小指，與唐棣勾在一起。兩人眼神相接，彼此眼眸都閃亮起來，那是對茶的共識而起的神采，是對即將開始的薰衣草合作生出更多期待而閃出的電光，同時擊中雙方心扉，他們的距離感頓時消遁，仿佛已經(jīng)相知經(jīng)年。

八

唐棣沒與彥如在一起太晚，不到九點，他提出告辭。彥如有點不舍，卻不好意思強留。下到一樓客堂，唐棣執(zhí)意要付茶錢，說彥如是替人經(jīng)營，是掌柜，不是老板，規(guī)矩必須遵守。彥如想了想，沒有客氣，讓天梅收了。

晚上不多的客人離開得也早，彥如十點左右就回到了宿舍。她一直把租來的這套小居室稱作宿舍而不是家，覺得只有自己購買的房子才是家，租來的房子哪能是家呢？還沒有洗潄，辛夷來了微信，“對上眼了”幾個字后面跟上兩個符號，一個是調(diào)皮，一個是半吐舌尖的表情。

彥如看著，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過了好久才回復(fù)辛夷：“兩人互看，是不是對眼？”

馬上收到辛夷的回信：“不許躲避！你的心思只有我懂。對你的新人感覺如何？如實招來?！?/p>

辛夷還拿彥如那天說唐棣是新人的話皮嘴，彥如又不知如何回答了，好久未回復(fù)。辛夷催促似的又發(fā)來一條：“我告訴唐棣你白月光。他看上你了，想與你進一步接觸，你接不接招？”

彥如還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辛夷的信息很快又來了：“你覺得這顆糖不夠甜就別接他伸來的橄欖枝。好糖我也想吃，那我就第二次上了，兩次不行我就來第三波，我不信這顆糖勾不到我嘴里?！焙竺娓粋€調(diào)皮臉符號。對看上的男人一定要勾，用盡辦法勾來品味，這是辛夷對彥如說過多次的與男人周旋技巧。這招數(shù)辛夷屢試不爽，幾乎百發(fā)百中。

“我試試?！睆┤缈吹叫烈倪@樣說，手指不聽使喚似的快速回復(fù)了三個字。

“這就對了。過了這村沒這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聽你姐我的，這顆甜糖我就讓給你，就當(dāng)姐姐我送你的人生大禮?！毙烈牡钠ぷ靹旁谖⑿盼淖掷镆瞾G不下。

“我聽你的?！睆┤缁貜?fù)道。

“聽姐的沒錯。我害自己也不會害你，好孩子主動起來才有糖吃，你做一回好孩子吧?！?/p>

“吃了這位唐僧的肉你會長生不老，我這饞嘴妖精羨慕妒忌恨你吶。”

“我猜今晚你的糖一定聯(lián)系你，別傻乎乎不回人家，記住了?！?/p>

辛夷連發(fā)了三條，不理會彥如回復(fù)不回復(fù)，消失了一般。

辛夷暫時消寂了，彥如的心懸起來：唐棣今晚會不會真來信息？他倆勾住手指后，唐棣緊緊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松開，眼睛噴出熱烈的光芒將她籠罩，彥如迎著他的目光，心也熱切著。唐棣想起身繞過茶桌擁抱她時，手機突然不知趣地響起振動聲，彥如提醒，他才松開她的手去看手機，有人約他現(xiàn)在見面。彥如從唐棣看手機的表情，猜一定有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就說別耽誤了，該去快去吧。唐棣不舍得此時離開彥如，斟酌良久，還是離開了茶薰閣。唐棣沒有說去見什么人，彥如想問卻沒有張口，她不是故意矜持，她的性格本就如此。

她盼望著唐棣的信息，心緒不寧地想唐棣會來什么樣的信息。她的手機來了信息就會振動，幾次拿起手機看了又看，可就像關(guān)機了一樣，一直沒有動靜。她盼望手機快點振動起來。

已經(jīng)接近十一點，辛夷篤定要來的信息一直沒來，眼前的手機還不振動。彥如有點焦躁，心神不寧，幾次站起又坐下，不斷捋著披散的長發(fā)。

彥如索性將長發(fā)扎起來去洗漱。她先刷牙后洗澡，澡洗得潦草，用時不過十分鐘，未及擦干全身就裹上浴巾出來看手機，鎖屏上顯示兩條微信未讀。她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果真是唐棣的信息，一條是“今晚得到你的支持是我的榮幸，預(yù)示紅葉川薰衣草園將別樣紅火，美好如此，如此美好。謝謝你！”另一條是“你是不是已經(jīng)休息？不該這個時間打擾你。”兩條信息間隔了五分鐘。

彥如盯著終于等來的信息，卻又不知道該回復(fù)什么話語?！懊篮萌绱耍绱嗣篮谩?，是唐棣剛知道她名字時說的話，顯然是不僅僅用來描述懸掛薰衣草圖片的事，她明白唐棣想與自己展開已經(jīng)萌發(fā)的感情，合作的事情還沒有向繆其珊匯報，接下來的進程還不能完全確定，這樣的男人靠得住嗎？他是不是花心男人？即使不花心的男人也未必靠得住，段慶余不花心，知道她的不堪經(jīng)歷仍絕然離去，讓她不敢輕易再向男人敞開自己的心。對段慶余她只有一次不堪經(jīng)歷，如果與唐棣走到一起，還要加上她與段慶余的經(jīng)歷，他會不會比段慶余更加嫌棄自己？晚上品茶、談合作，唐棣讓她動了心，辛夷的善意鼓動也讓她不想失去自己動了心的男人，這個男人真的要來臨，她迎接的勇氣卻突然退縮。彥如反復(fù)看著唐棣的信息，心想這個男人明明對自己有意，卻不直說，用摻雜著合作事項的語言來試探她，她如果先向他明確心意，他會不會輕看自己？彥如心亂如麻，不知道如何回復(fù)唐棣這條深夜來信。

彥如內(nèi)心延宕。快到夜半時分，她終于鼓起勇氣回復(fù)唐棣。她在唐棣的信息下剛拼寫出“還沒睡吧”幾個字，唐棣的信息卻率先蹦到屏幕上：“我喜歡你，彥如。我知道你單身，我適合你嗎？我可以追求你嗎？”

唐棣終于先挑明了心思。彥如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忖度一陣，重新寫下一句話：“我也喜歡你。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適合你?！彼q豫再三，幾下決心，終于點了發(fā)送。她把手機抱在胸前，在一個人的宿舍里閉上眼睛，聽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動，如重搥擂鼓。

他知道我單身，當(dāng)然是辛夷告訴他的，他和辛夷單獨相處幾次，每次在一起的時間都不算短，以辛夷的脾性，對他會行過什么樣的勾引？他是怎么拒絕的？他拒絕了么？彥如想著這一連串的問題，不等唐棣回復(fù)，發(fā)給他一條：“辛夷也是單身，比我漂亮，職業(yè)體面，她不適合你嗎？”

“辛夷聰明敏捷，遇事有好點子。但我與她只能做朋友，生意上的朋友。生活上我不是她的菜，她自己也這樣說。”

“我尊重辛夷對待生活的方式，我做不了她一時的面首。我這樣說無意褒貶辛夷?！?/p>

“感謝辛夷給我介紹你。她的介紹讓我增加了對你的喜歡，但不是主要因素。主要是我對你的感覺和認知?！?/p>

唐棣連發(fā)三條信息。彥如想他是否在辯解什么，難道他的辯解是此地?zé)o銀？

“我與辛夷是無話不說的閨蜜，你相信我與她有那么大的差別？”彥如心里擔(dān)憂唐棣看她如辛夷，試探性地發(fā)了這句話。

“你不是隨便的人。我從勾住你手指時你的眼神中確定的，我相信你的眼睛，也相信我的判斷?！碧崎Πl(fā)來的這條信息有斬釘截鐵將彥如與辛夷區(qū)別開來的意思。

彥如忍不住直問道：“你從我眼睛里看到我是什么樣的人？你覺得我哪里適合你？”

“你心底干凈，對人對事認真，你只是有點憂郁。你的憂郁解開了，就是我夢寐以求的人。相信我，我能解開你的憂郁?！碧崎Ρ憩F(xiàn)出自信和對彥如的隱隱責(zé)任。

“我是有些憂郁，如果你知道我憂郁的原因，你會在乎嗎？”不知不覺間，彥如把自己的擔(dān)憂說出來了。她本不想說這些，但文字已經(jīng)發(fā)出，唐棣肯定已經(jīng)看到，撤回已沒有意義。

“彥如，你我都過了而立之年，我已經(jīng)是奔四十的人，不是青春年少時的白紙。生活中的意外我們都應(yīng)經(jīng)歷過，有些事情該忘卻就要忘卻，不能壓我們一輩子。”唐棣勸彥如，又似乎是對自己某種過往的放下之語。

彥如認可唐棣的話，但對自己能否放下過往、唐棣是否在意不自信。

“你怎么解開我的憂郁？”彥如忍不住向唐棣求救了。

“我有薰衣草啊，薰衣草花是解憂神。我愿做你的薰衣草，一直陪你終老，讓你解憂、無憂！”隔著屏幕，彥如仿佛看到唐棣在揮動手臂表明心跡。

“我們交往試試吧?！睆┤鐚μ崎φJ可了，心里仍存猶豫。

九

第二天上午，彥如到師父家，像女兒回娘家一樣把客廳、廚房里外收拾一遍，邊干活邊把唐棣和辛夷希望在茶薰閣懸掛薰衣草圖片的事講給繆其珊，繆其珊詳細問了唐棣的來路，支持他們的想法。繆其珊告訴彥如，薰就是古書上說的蕙草，古人藏書用蕙草防蛀?！渡胶＝?jīng)》記載：浮山有草焉，名曰“薰”，麻葉而方莖，赤華而黑實，臭如蘼蕪，佩之可以已癘?！赌巷L(fēng)歌》有言：南風(fēng)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所韞?？娖渖喊堰@些話寫在一張紙上，詳細解說一遍，又說：茶亦薰人，品茶讓人沉靜，真正懂茶、受過茶道熏陶的人，性情不會差，周家祖上將茶店取名茶薰閣正是此意?？娖渖褐擂挂虏菥彤a(chǎn)品在國內(nèi)正流行，年輕人越來越喜歡?？娖渖赫f，時代在變，茶薰閣的客人也要迭代，不能吸引年輕人，客流就會慢慢減少，茶薰閣不能固守傳統(tǒng)，跟上時代步伐才有好前景。

彥如想到了繆其珊支持，卻沒有想到支持得這么爽快，力度還這么大。她把繆其珊欣然同意的結(jié)果給唐棣和辛夷分別發(fā)了信息，他倆很興奮。辛夷把三個人拉在一起建了群，在群里討論合作的事。彥如把繆其珊的手書拍照發(fā)到群里，唐棣很佩服，說繆教授學(xué)識淵博，他侍弄薰衣草這么多年，只注意到外國人對香草的描述，沒想到我們中國人的老祖宗早就深刻認識香草。辛夷說繆教授功底深厚，用傳統(tǒng)文化解讀薰衣草，薰衣草園不能只盯著年輕人，有品味的老年人也是潛在客群。兩個人在群里興致高漲，彥如說話不多，看他倆亢奮，自己也跟著高興。唐棣說他委托工匠把薰衣草圖片制作好，盡快掛到茶薰閣，辛夷說策劃團隊已經(jīng)開始工作，策劃草案出來要聘請繆教授作顧問，請求指導(dǎo)。

晚上十點，還有兩桌在品茶說事的客人，彥如看天梅困得連打哈欠，就讓她回去休息。不久一桌客人走了，另一桌也不再呼叫續(xù)水，彥如尋思今晚不會太晚就可以打烊。正在等客人離去時，辛夷來信息問幾點打烊，彥如說應(yīng)該快了。辛夷說：不要走，我們很快過去，還你一個驚喜。彥如看著辛夷的信息，琢磨著辛夷說的“我們”，該不是她與唐棣又單獨在一起？

最后一桌客人離開，彥如收拾好茶具，理清一天的賬目，換了衣服，等待辛夷。辛夷果然與唐棣一起來了，唐棣提著一個大袋子。進門后，辛夷的眼睛在客堂巡脧，選了靠門邊的茶座，吆喝唐棣快把大袋子里的東西拿出來。大袋子里裝著保溫袋，里面的羊肉串還熱乎著，連放肉串的不銹鋼盤子也帶來了，幾樣切好的水果放在塑料食盒里，唐棣一一擺上。辛夷從他的包里變戲法般拿出一瓶去掉包裝的紅酒，對彥如說：“今晚請你品嘗薰衣草原上葡萄釀造的紅酒，來自遙遠的普羅旺斯。”彥如找來三只高腳玻璃杯，開啟紅酒，將兩個杯子各倒上半杯，給自己的那只象征性地斟了一點，她一向不飲酒。在彥如地盤上，此時辛夷成為主人，命令著彥如和唐棣，他倆似乎成為下屬，不由自主聽從指使。辛夷仿佛天生能耐，在熟悉或陌生的人群中都能很快出頭，成為指揮者，這讓彥如一直十分佩服。

三人坐下，辛夷端起酒杯說，紅酒是唐棣專門回家拿的，不舍得給我一個人喝，說要與彥如一起享受才舍得貢獻出來。她是沾了彥如的光，才有機會品嘗，好羨慕妒忌彥如讓唐棣青眼有加。辛夷分別向彥如和唐棣眨眨眼，嘴上調(diào)侃著說我這不是青眼，你倆不必在意，輕輕碰杯，喝了一口。彥如聽著辛夷真真假假的話，臉微微紅起來，不知道如何接話。唐棣說，辛夷嘴巴不饒人，一杯酒能說出三個意思，他只能不解釋不否認。辛夷說唐先生你也否認不了、解釋不清，對我彥如妹妹有情意就大膽、爽快承認，承認了我就無醋可吃，吃過的醋我認了，算我白吃，你不承認，接下來你們喝酒我只能繼續(xù)吃醋。說著伸手從身邊的包里摸出一管蘋果醋飲，裝勢要喝。辛夷隨身攜帶的名牌大包好像她的百寶囊，想要什么都能摸出來。

彥如看他倆裝模作勢斗嘴，懂辛夷的用意，也知道當(dāng)著辛夷的面，唐棣有些話不便明確表達。彥如端起杯敬酒，感謝他倆的好主意，繆教授才欣然同意在店里掛薰衣草圖片。三人碰杯，辛夷和唐棣一飲而盡，彥如只是沾了沾唇。唐棣說，繆教授學(xué)貫古今，值得我們敬重。說著端杯敬辛夷，感謝指教和助力讓他的策劃有了新思路，攀上省臺融媒體這棵大樹，又與彥如碰了，感謝彥如和茶薰閣使他有機會遇上辛夷，辛夷又指導(dǎo)他深識茶薰閣和彥如。

辛夷聽他倆說來說去，卻繞開心底萌生的秘密，知道他倆的事眼下不能挑得太明朗，不到火候。辛夷轉(zhuǎn)移話題，說唐棣帶給彥如的驚喜，該曝出來了。

唐棣上午接到繆其珊同意把薰衣草圖片掛到茶薰閣的信息，很感激繆教授和茶薰閣，他無以為報，想到自己曾在手機平臺發(fā)布可克達拉薰衣草民宿視頻，效果不錯，收益也好，將這種方式復(fù)制到茶薰閣應(yīng)該也能成功，彥如做茶薰閣的主播，推介茶藝茶道，吸引更多客人到店品茶消費，時機合適時在線上營銷茶薰閣經(jīng)營的茶品，相當(dāng)于在線上再開一個茶薰閣，以此回饋繆教授。下午唐棣就約辛夷見面說這個想法，辛夷很贊同，兩人接著討論細節(jié)，一直到晚上。唐棣打開隨身帶的筆記本電腦，將兩人討論形成的文字方案詳細講解給彥如。

“做主播我能行嗎？在鏡頭前我連話都說不全?！睆┤缑靼琢艘龅氖?，但缺乏做主播的信心。

“熟練做主播肯定要有一個過程，練練就能行。我做民宿直播時就是摸索過來的，而且美女做主播比男人有天然優(yōu)勢，連我這樣的男人都可以，你肯定能做得比我好。”唐棣鼓勵彥如。

“主播不是直播，一遍不行就多做幾遍，可以剪輯、美化，姐姐的專業(yè)團隊在后面撐著，你不相信自己還不相信姐姐我嗎？”辛夷很自信，急于替彥如作主，擺弄著手機打開一條團隊做的短視頻，描述制作過程和后期美化的地方，“現(xiàn)在是自媒體時代，人人都可以做主播，你長得這么上鏡，不施粉黛就能吸粉無數(shù)?！?/p>

“茶薰閣這個小店，就這么大點地方，每年就是賣些茶葉，值得做嗎？” 彥如雖動心，仍不無擔(dān)憂。

“茶薰閣有歷史，經(jīng)營四代將近百年，是標準的老字號，又在齊大附近，有很多厚實故事可講，符合網(wǎng)絡(luò)時代年輕人消費心理，想不紅都難?！碧崎π判氖悖瑯O力慫恿。

“去把燈都打開，姐姐給你現(xiàn)身說法。”辛夷來了興致，請?zhí)崎Υ蜷_手機對著她錄拍，她在客堂里緩慢移動腳步，邊走邊說：“親愛的家人們，這里是茶薰閣，齊州城里一家百年老茶館，清朝時我?guī)煾傅臓敔斣诖笄搴哆厔?chuàng)立，至今已歷四代，百年歷史，百年積淀，齊州城里的老者大多是茶薰閣?？停缃竦牟柁归w離齊州大學(xué)百米之距，數(shù)卷詩書傳承，一壺茶香清心，茶薰閣恭候您光臨！”

三個人重新坐下，唐棣將剛錄拍的視頻播放一遍，說正式錄拍時再配上燈光效果更好。辛夷說，短視頻的拍攝就這么簡單，關(guān)鍵是積累粉絲數(shù)量，粉絲量上來，就會給茶薰閣帶來客人，將來也會轉(zhuǎn)化為紅葉川薰衣草園的粉絲。唐棣把以前做的伊帕爾汗薰衣草民宿短視頻發(fā)給彥如，讓她參考。在兩人的極力攛掇下，彥如信心增強，覺得短視頻錄制可能并不復(fù)雜，接受了他倆的建議。

三個人邊喝酒邊聊短視頻，不知不覺時間到了子夜。辛夷要唐棣送彥如，她自己打車回去。走前，對唐棣和彥如眨巴著一雙大眼，說：“大膽，大膽，再大膽，老是大膽，法蘭西就得救了！”

彥如和唐棣并肩走在春天即將來臨的大街上，寒氣還有些逼人，唐棣主動靠近彥如，握住她的手摩挲著，彥如感受著他的愛意，沒有拒絕。他倆牽手不緊不慢地走著，在夜深人靜時候明明暗暗的路燈映照下，像一對情侶，又像新婚夫婦。唐棣說，昨天晚上咱們勾住手指時是辛夷給他發(fā)信息，要找他討論推介紅葉川薰衣草園民宿的方案，討論完畢后辛夷給他說彥如的情況，辛夷給彥如發(fā)信息的時候，他就在旁邊，辛夷鼓勵他追求彥如。彥如聽著，心里升起暖意，情不自禁挎住唐棣的手臂，肩膀緊貼在一起。

一路走著，彥如聽著唐棣述說他從辛夷那里聽來的自己的好，回想著與唐棣的交往，想象著唐棣與辛夷單獨見面的情形。彥如突然從唐棣的臂彎里抽出手臂，問道：這幾天你與辛夷三次單獨見面，她對你做了什么？唐棣何其聰明，知道彥如此問的真意，他詳細說了第一次共進晚餐后辛夷的暗示和第二晚辛夷邀請到她家里坐坐的情形，他知道辛夷的意思，都禮貌而堅決地拒絕了，明確告訴辛夷，他尊重辛夷，但他不想隨便媾合，他想找個他愛的也愛他的人過日子，他喜歡彥如，希望辛夷幫他促成。唐棣真誠地說，他這些年走過不少地方，經(jīng)歷了不少人和事，他不想再漂泊，他想找彥如這樣的女人踏實過日子。彥如說，在辛夷這樣的美女面前你真能做柳下惠？唐棣沒有過多解釋，只是說你與辛夷是最好的閨蜜，不用我多說，你從她那里能知道我的態(tài)度和行為。彥如想想也是，辛夷和唐棣沒有必要聯(lián)合起來騙自己，他們仨相處的機會還多著呢，時間會將一切都抖擻出來。

兩人要說的話很多，到彥如宿舍的路程卻短，很快到了彥如宿舍的樓下。彥如說，你有很多故事，改天給我講講吧？唐棣本想送彥如上樓，聽彥如要他改天講自己的故事，明白彥如不想讓他上去，他不能勉強。他轉(zhuǎn)身要擁抱彥如，彥如沒有拒絕，由他抱了抱，又很快推開他。彥如說你快回吧，天很晚了，路上注意安全。唐棣有些依依不舍，說你上樓，你上樓后我就走。彥如沒再猶豫，自己轉(zhuǎn)身上樓，到宿舍后打開燈，特意到陽臺上看唐棣是否離開，她看到他正朝自己仰望。唐棣向她揮了揮手，然后大步回走，轉(zhuǎn)到樓的拐角處，在彥如視線里離去。

十

三天后，唐棣開車與辛夷又一起來到茶薰閣，從車上搬下幾幅裝好外框的薰衣草放大圖片，又拿出拍攝視頻的傘燈。他們將薰衣草圖片掛到客堂里選好的位置，二樓四個包間各掛了一張。辛夷指揮著天梅將傘燈支開，調(diào)好角度，唐棣舉著手機尋找最佳拍攝角度，讓彥如站到聚光處介紹茶薰閣，來前辛夷已經(jīng)告訴彥如打扮好準備錄制視頻。彥如在有些刺眼的傘光燈前免不了緊張，準備好的臺詞說不流暢，辛夷讓她不要緊張，多拍幾次就自然了。反復(fù)拍幾遍，彥如熟悉了拍攝過程，不再緊張，第一段視頻很快拍好，大家一致說好，彥如在唐棣的指導(dǎo)下上傳到自己的抖音號，唐棣、辛夷、天梅轉(zhuǎn)發(fā)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很快都得到幾十個點贊。彥如的抖音號里也漲了不少粉，有人留言說彥如漂亮，要來喝茶看美女。大家開了一通彥如的玩笑，辛夷要她紅了后不能忘本，對粉絲提出約會要慎重，防色狼功夫要練好，必要就讓唐棣給她做保鏢。天梅也湊熱鬧說，這么帥的唐先生在旁邊，色狼肯定自愧弗如，羞得落荒而逃。辛夷說天梅道，你這小妮子倒很會夸準姐夫呢，不過這姐夫準不準你得問彥如。

唐棣從車里拿來一個手機拍攝支架，將彥如的手機掛上去，說以后再拍，她和天梅兩個就能完成，熟練后就是一項簡單的活計。辛夷說目前只是第一階段，讓彥如只講茶薰閣的故事，講茶藝和各種茶品，但不賣茶，等粉絲過萬再考慮帶貨。拍攝時注意薰衣草圖片，給夠鏡頭，但不能解釋，要等合適時機。辛夷強調(diào)這是她和唐棣的策劃，留下懸念，吊足粉絲們的胃口，有利于幾個月后讓紅葉川薰衣草園一炮走紅。

此后的十幾天里，店里客人不多時，彥如就與天梅一起拍攝視頻，選取不同位置和角度。發(fā)出的多了，很多粉絲留言說茶薰閣有文化積淀，來品茶的年輕客人明顯多起來，流水大增。唐棣對每條視頻都關(guān)注，首肯之處極力贊揚鼓勵，需要改進的地方詳細說明為什么要改、如何改，從畫面到語言不厭其煩，彥如也虛心請教。兩人每天都要互發(fā)幾十條微信，直到累了，互道晚安才打住。有些情形唐棣放到群里交流，辛夷也參與進來，就更熱鬧，辛夷總是一邊討論問題，一邊打趣彥如或唐棣，俏皮話層出不窮，讓唐棣招架不住，彥如偶替唐棣辯解一句，辛夷就變本加厲調(diào)侃唐棣，唐棣也不生氣，發(fā)上幾個笑臉或哭臉，任由辛夷折騰。

唐棣把紅葉川薰衣草園與辛夷團隊的策劃服務(wù)合同簽了，辛夷完成第一季度任務(wù)指標。唐棣在合同中留了一招，他只負責(zé)承擔(dān)基礎(chǔ)費用，辛夷團隊的利潤要與到薰衣草園的游客人數(shù)掛鉤，以三萬人為基數(shù)，多到多得，少于三萬人辛夷團隊一分錢也沒有，還規(guī)定了具體計算方法。辛夷仔細盤算后，如果客人不足三萬，她的團隊就是自帶干糧給唐棣干活，沒有收成，如果客人遠超三萬，她的收入將很可觀，客人超過十萬，這一份合同完成電視臺壓給她的全年任務(wù)都不在話下，而且三年有效，辛夷接下來兩年的任務(wù)也有了著落。辛夷感嘆唐棣精明到骨子里，團隊成了他的佃戶，唐棣說這是與電視臺深度捆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符合市場規(guī)律和共建共享共贏原則。唐棣開玩笑說紅葉川薰衣草園這個小螞蚱好不容易抱上了省臺的大腿，不得多抱兩年？辛夷一伸自己的長腿，皮嘴說你想抱的不是省臺的大腿，而是茶薰閣的小蠻腰吧？為了簽這份賣身契，把我閨蜜都撮合給你了，你是老謀深算的諸葛亮，完不成三萬游客量，我就成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周瑜！唐棣順著辛夷開玩笑說，周瑜賠的是領(lǐng)導(dǎo)家的妹妹，你賠的是比親妹妹還親的閨蜜，你比周瑜還慘。逗得辛夷大笑。

簽下合同的當(dāng)天晚上，辛夷拎一些吃食，約唐棣到茶薰閣，很認真地說著感謝彥如和天梅的話，彥如和天梅覺得她突然變得嚴肅，好像不是辛夷了。唐棣看著客堂里滿坐，小青年偏多，說彥如的視頻作用立竿見影，辛夷、彥如、天梅也都認可，一起感謝唐棣的好主意。天梅人小鬼大，早看出唐棣對彥如有情、彥如也對唐棣有意，吃著辛夷帶來的東西，隨口問彥如什么時候可以改稱唐大哥為姐夫？辛夷說你這小妮子還等什么，現(xiàn)在就喊姐夫，早喊早成，你不盼望彥如早點嫁給唐哥哥？鬧得彥如臉漲得大紅，唐棣自嘲地說我這只癩蛤蟆也想早點吃上天鵝肉。趁天梅去招待客人的當(dāng)兒，辛夷故意彎肘蹭了蹭彥如的凸胸給唐棣看，說天鵝肉鮮美呢，想吃得拿出足夠誠意。又湊在彥如耳邊，嘀咕說祝你早吃到龍肉，轉(zhuǎn)臉大聲對唐棣說那滋味更美。彥如的臉倏地更紅了，揚手打辛夷，說你這個壞蛋胡說啥。唐棣不明就里，盯著彥如的紅臉，想辛夷的玩笑話肯定色得大發(fā)。

又過十來天，到了清明時節(jié)，城里的樹木枝葉瘋長，道路全綠了。唐棣要到紅葉川料理薰衣草和民宿施工，還要去一趟可克達拉，安排伊帕爾汗薰衣草園民宿迎接新一季客人的事，要大約一個月后才能回齊州，叮囑彥如堅持拍發(fā)視頻。

唐棣在紅葉川和可克達拉，每天都與彥如頻繁聯(lián)系，把木屋民宿建設(shè)進度發(fā)給她，把薰衣草的長勢發(fā)給她。彥如也把新拍的視頻讓他審閱，他指點后再發(fā)到抖音號和朋友圈。彥如只在視頻里講解茶情和茶藝，講各種茶的功能和品味。唐棣說要堅持不賣貨，只傳播茶薰閣形象，吸引客人到店消費，簡單賣茶和吸引茶客到店品茶是兩種經(jīng)營行為，茶薰閣不是簡單賣茶的地方，賣的是茶藝環(huán)境，客人到店品茶、買茶，看重的是茶薰閣的用茶環(huán)境，茶薰閣的價值在于用茶氛圍，如果視頻直播以賣茶為目的，會拉低茶薰閣價值，茶薰閣形象就會被損害。唐棣深諳線上營銷法則，簡單賣貨會讓茶薰閣陷入茶品打折的困境，打折售茶是產(chǎn)茶地的促銷手段，不是茶薰閣的經(jīng)營之道。

一天晚上彥如回到宿舍，兩人通話，彥如要唐棣說說他為什么還單身，唐棣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他和女公子的婚史，他工作的變動和前岳父刻意的打壓，講他在云南做導(dǎo)游、倒騰普洱茶和在可克達拉經(jīng)營民宿的經(jīng)歷。彥如靜靜地聽著，對唐棣受到的委屈心疼不已，對他辛苦打拼不服輸?shù)囊庵緷M是欽佩。

彥如想知道唐棣更多的故事，她問唐棣，在云南和伊犁這么多年，就沒有遇到新的意中人？就沒有遇到能過了他法眼的女人？唐棣沒有隱瞞，老實回答說，遇到過的不止一位，但都沒有成就愛情，頂多算露水夫妻，彼此釋放荷爾蒙后，他感到心是虛空的，一個女人還滿腹心機盯他的錢，讓他覺得自己被強行拖進一樁買賣。彥如聽著他與女人的陳年往事，心里疑惑，希望他說的是真話又懷疑是謊言。她試探性問，你對辛夷也沒有興趣嗎？你倆可是好幾個晚上在一起，辛夷對男人的興趣我可是深知的，鮮有男人能抵得住她瘋狂起來的能耐。唐棣坦率承認，辛夷想與他發(fā)生故事，他尊重辛夷的生活方式，但不想重復(fù)前些年經(jīng)歷的虛空。他對辛夷說他不是她的菜，一是因為與辛夷是業(yè)務(wù)上的甲方乙方，越過雷池就不能正常合作，更重要的是他對辛夷產(chǎn)生不了感情，他想在齊州安家，他不想讓自己的生活再陷入只過今天不知明天沒有著落的漂泊狀態(tài)。彥如又問，她沒有辛夷那么開放，不解風(fēng)情，男人不是都喜歡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嗎？我是一個沒有情趣的人，你喜歡我什么？唐棣說，你是一個懂得矜持的女人，珍惜自己，是一個過日子的人，與我經(jīng)歷過的女人完全不同，我想安穩(wěn)地過日子，我心中期盼多年的女人就是你這種樣子。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你就是我夢寐以求的那瓢滄海水、我一直渴望的那朵巫山云。聽著唐棣引用自己也熟悉的古人的詩句，想著辛夷說過她不是唐棣的菜，彥如相信辛夷，也信了唐棣的話。彥如還想知道他經(jīng)歷女人后的虛空是什么感覺，但唐棣不想多說，承諾以后會講給她聽，在電話里描述不出來。

彥如不想強迫唐棣現(xiàn)在說出來，她尊重他，對別人的心病她感同身受。彥如有自己的心病，不敢輕易對人啟齒，就連辛夷也只是估猜個約摸。此時她想說給唐棣聽，又擔(dān)心唐棣知道后會嫌棄她。她在電話里沉默著，好長時間沒有聲音。唐棣聽著彥如在電話那頭有些沉重的呼吸，意識到彥如有心思，欲說還休。過了很長時間，唐棣說，你有什么心思或者秘密，想說就說出來，我們需要了解彼此。彥如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我那是不堪的經(jīng)歷，不說也罷。唐棣感覺到彥如此時心情沉重，不能勉強她說。唐棣說，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一直藏在心底，越不想說出來，越會在心里膨脹，成為一道坎，無法邁過去。我知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說了，想說是一個好的開始，說明你想忘記它，說出來才能從中走出來，走出來才能驅(qū)散心底陰霾，徹底忘記，才能拯救自己。有機會說給我吧，讓我們一起拯救自己。彥如閉眼聽著唐棣的話，王二德惡狼般的模樣和段慶余惱怒的臉在眼前交替浮現(xiàn)，王二德給她造成創(chuàng)傷，段慶余在創(chuàng)傷上又撒了一把鹽，那是她心底的陰霾，可是此時她不敢說，說出來如何面對愛她的唐棣？彥如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可克達拉在西部邊陲，緯度高，初夏的夜晚比齊州來得遲，差不多要晚三個半小時。又一個晚上，彥如回到宿舍不到十點，給唐棣發(fā)信息，唐棣正在伊帕爾汗薰衣草園里，落日未盡，晚霞的余暉還灑在草壟上，遠處的連綿山峰頂著終年不化的積雪，天地空曠，視野無邊。兩人視頻通話，彥如通過手機看到大片薰衣草，一壟壟排列著，向晚霞的方向延伸，十分壯美。唐棣將手機鏡頭貼近薰衣草叢，一枝枝花莖正在努力伸展，再過一個多月，紫色的花將在每一株花莖上成串盛開。彥如看著即將綻放生命最美時段的薰衣草，聽唐棣描述薰衣草園春夏秋冬不同季節(jié)的樣子，彥如想到了好聽的歌曲《草原之夜》，問那里是不是原創(chuàng)地？唐棣在視頻里看著彥如，沒有回答，深情地唱起來：

……

等到那千里雪消融

等到那草原上送來春風(fēng)

可克達拉也變了模樣

姑娘就會來伴我的琴聲

……

唐棣在可克達拉傍晚的薰衣草壟間深情縱歌，這歌聲專門送給遠在齊州又近在眼前的彥如。彥如在齊州的深夜里聽著“來～～來～～來～～”的呼喚，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飛越空間，飛越時間，飛到唐棣身邊，迎接唐棣的愛，驅(qū)散心底的陰霾。

十一

五一假期后，唐棣回到齊州。他上午從伊犁州首府伊寧機場出發(fā)，中午經(jīng)烏魯木齊轉(zhuǎn)機，在齊州落地后回到家中已近晚上九點。在飛機上坐著，他無法像往常那樣睡覺，看了幾頁隨身攜帶的小說，文字在眼前滑過，卻不知道什么情節(jié)，他滿腦子都是彥如，恨不得立馬將她擁入懷中。在小區(qū)門口的超市里順便買了一些吃食和水，匆忙將房子打掃整理，洗澡更衣，就迫不及待地來到茶薰閣，時間已過十點?？吞美镏挥幸蛔啦杩停瑥┤缱屘烀吩缁厝チ?。彥如見到唐棣，眼神熱烈著迎上來，唐棣說我回來了，急切地想貼近她擁抱她，彥如卻不敢給他機會。唐棣脧了一眼茶客，坐在彥如對面，兩眼直勾勾盯著她，盼著客人早點離開。坐在吧臺邊，他沒有心思品茶，眼神隨著彥如游走。彥如到樓上為客人續(xù)水，他幾乎就要跟著上去，一刻也不想讓彥如脫離視線。彥如閑下來，也看著唐棣，說他臉曬黑了，伊犁紫外線強，不知道涂些防曬霜保護自己，嗔怪里滿是疼愛。唐棣聽著，心里溫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女性這樣關(guān)心他。彥如說她抖音號里的視頻，關(guān)注量已過萬人，很多粉絲問起薰衣草圖片，問他什么時候可以把紅葉川薰衣草園推介出來，他也不置可否。此時他的心思全在彥如身上，盯著彥如傻看，絮叨不見彥如已一月有余，不見面的時候才感覺到思念，彥如是他漂泊多年后的真愛，是他的滄海水和巫山云。

客堂里幾位茶客，注意到這么晚獨自來到店里的唐棣，魂不守舍地圍著彥如轉(zhuǎn)，顯然不是為了品茶，猜到他與彥如關(guān)系特殊，可能也不忍打擾，匆忙結(jié)賬離去。彥如將客人送到門外，其中一位笑著問彥如：我們這幾只燈泡一走，這剛來的帥哥是不是就沒顧忌了？悠著點??！彥如也不否認：謝謝您的理解，下次您來我一定精心照顧。那說話的茶客顯然常來，與彥如不陌生，故意提高聲音，說只精心照顧哪成，得讓帥哥替我們買單！

彥如回到店里，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唐棣的額頭，說戀愛讓女人弱智，也讓男人腦殘嗎？我有多大吸引力，讓你變得像傻瓜一樣！聽到客人的要求了嗎？你得替人家買單。唐棣早聽到客人的話，又被彥如這么一戳，知道自己進店后有些失態(tài)了，不禁啞然失笑，忙不迭地說，我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下次再來我替他們買單，感謝他們有眼力見兒。

樓上包間的客人終于散了，彥如也急著與唐棣一起離開，早完成了打烊前的瑣碎事。經(jīng)營上的事當(dāng)天要理清，不能拖到第二天，這是彥如給自己定的鐵規(guī)矩，什么時候也不能破。店里店外安裝著全天候監(jiān)控鏡頭，繆其珊、天梅都能回看，彥如不能與唐棣單獨留在店里，她擔(dān)心正腦殘的唐棣莽撞，他倆情再濃也不能在店里造次。

出店門不遠，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情意綿綿。唐棣說，到我家里吧，我給你講講我的經(jīng)歷。彥如大膽回應(yīng)，說今晚你把我?guī)У侥睦锒夹?，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她在心底接受了他，認定自己已經(jīng)是他的人。

打車到唐棣的家，剛進門他倆就緊緊擁抱到一起，唐棣的熱唇撲過來，彥如迎上去，盡情熱吻。

長長的熱吻終于停下來。彥如打量著唐棣的家，三室兩廳的房子，家具簡單，客廳與餐廳相連，餐桌旁邊的食柜上有一些吃食，還在食品袋里，顯然是剛買的。茶幾上放著一臺竹質(zhì)小茶船，茶藝用具齊全，除放在沙發(fā)扶手上的一堆書有點零亂，客廳歸置得還算整潔。臥室里一張大床，床單平整，被子疊放在床頭，衣柜占據(jù)了一面墻，是裝修時打上的，不可移動。一間是書房，條案式書桌上有一臺筆記本電腦，書架空著大部分，另外一間除了一只行李箱，空無他物。這是一個單身男人新置辦的家，等待填充更多的用具，等待著女主人。

唐棣燒上水，從食柜里取出一塊普洱茶磚，用茶刀挑開一角，拿茶夾放到茶壺里，把茶海、兩只茶杯到廚房里洗凈，擺到小茶船上。電熱水壺里的水沸騰了，唐棣沏茶，很快倒入茶海里，沖了兩只茶杯，又將茶壺注滿開水，稍停數(shù)秒，傾入茶海，再斟入茶杯。彥如看著他熟練的泡茶動作，說：“不錯啊，手法老到。”唐棣說：“怎么著我也是倒騰過普洱茶的人，泡茶的功夫看也看會不少。你知道我是怎么喜歡上你的嗎？”彥如不說話，兩眼直勾勾地等待他繼續(xù)說下去?！拔业谝淮蔚讲柁归w，你替我泡銷法沱時，我就喜歡上你了，我對你因茶鐘情！”唐棣端起茶杯與彥如碰了一下，“來，讓我們感謝茶，是它讓我們相識相知相愛?！?/p>

彥如已從熱吻的亢奮里平靜下來，端著茶盅卻不喝，說：“我們是相識相愛了，說相知還差很多吧？說說你曾經(jīng)的虛空唄?！?/p>

唐棣明白，彥如心里在乎他的過往，就是在乎他這個人。彥如對他是真愛，他把自己的心交給彥如，才能贏得真愛。那兩個不在乎他過往的女人，對他根本沒有愛。

唐棣離開齊州后，十年的時間里在云南和伊犁奔波，先后與兩個女人有過肌膚之親。在云南時的女友，是與他一樣漂泊的同行，喜歡他帥氣外表和談吐意趣，主動接近他。她只要求滿足生理需要，不談愛情，對婚姻更是只字不提。他剛從破碎的婚姻里出來，對異性感情縮在心底，不敢萌動，但生理需要正旺盛著，他們有機會就瘋狂釋放荷爾蒙，他在瘋狂中有報復(fù)前妻的快感，一時停不下來。交往一年多時間，他和她都只把對方當(dāng)作床伴，他甚至只知道她來自四川，他們不談過往，只圖眼前的快活。他們熟悉彼此身體的每一處肌膚，卻走不到對方心里。她也只貪圖他的雄性健壯，不管未來。他逐漸厭倦，她也失去激情，身體里滿是荷爾蒙，卻沒了瘋狂勁頭。她對他沒了興趣，他也不想再延續(xù)下去，慢慢兩人就不再聯(lián)系，連分手的話都沒有說。后來他打不通她的電話，刪掉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兩人無疾而終。在可克達拉經(jīng)營民宿時，他遇到一個有北京戶籍的外省女人，她把新疆農(nóng)產(chǎn)品發(fā)往北京，也把北京游客帶到他的民宿。她第二趟帶客人在薰衣草園夜宴，民宿里沒有了多余客房，她提出睡到他的住處湊合一夜，他那時很久沒有沾過女人了，鬼差神使般沒有拒絕。有了第一次，后面再帶團來，她就理所當(dāng)然似的又睡到他的床上。她很精明，每次帶團都把入住民宿的價格壓到最低，賺取更多差價，有過床笫之交，他也不便過多與她計較，他覺得自己不能失去男人風(fēng)度。她看中他的財力，甚至精準算出一個旺季他的民宿能掙到的利潤數(shù)，提出在京城用她的購房資格買一套合適的房子，他倆的財力可以承受，與他在京城共建一個家。她說北京房價正噌噌上漲著，即使作為投資也非常合適，比他經(jīng)營民宿要劃算得多。她不關(guān)心他在伊犁的生活，只謀劃在北京的未來，那未來她是絕對主角，他類似路人丁的角色，低微到可以忽略。他意識到自己只是她處心積慮謀劃京城未來的一臺掙錢機器，她連床上的事都像例行，不咸不淡。他看穿了她的意圖，提出不想延續(xù)關(guān)系。她知道他缺乏跟她去北京的動力，沒有糾纏，只是提出向他借一些錢，數(shù)額不少也不多，逾出情理，但算不上勒索，就像一筆物超所值的高價買賣。知道她不會還，他仍然給了她，她煞有介事地寫了借條，他隨手放置，不久就不見了，懶得再找。后來她仍然帶游客來入住民宿，仍然要求最低價格，她對他平淡得像偶爾來買東西的顧客，壓根就像沒有發(fā)生過睡到過一張床上的事，熟悉衣服遮擋下的每個部位，又陌生得像偶然相遇沒有其他任何關(guān)系的路人。

唐棣平靜地說著，像復(fù)述小說里的故事，平淡得似乎與他沒有關(guān)涉。

彥如關(guān)心的不止這些，繼續(xù)問道：你說的虛空呢？

唐棣嘆了一口氣，說他經(jīng)歷過的三個女人，第一個勉強算自由戀愛，夾帶著自己想攀個高枝的雜念，一頭撞進婚姻里，不久被綠透了，逃離后又遭到無情壓制，不得不出走他鄉(xiāng)。后面兩個都是萍水相逢，彼此沒有感情，最初是釋放荷爾蒙的需要，身體有激動，心里沒激情，后期也有身體碰撞，但碰撞后他心里空蕩，上床前心情勉強，上床后心情虛空，恨不得立即逃離，寧愿獨處也不想躺在一張床上，有很多次忙活到半途就索然寡味，戛然而止，各自躺到一邊，就像別人送的一份美食，卻不對自己口味，吃了兩口，勉強下咽，到第三口實在咽不下去，索性扔掉了事。那種心情就是虛空，厭惡對方，更厭惡自己。他曾讀過羅素關(guān)于愛情的一段話：愛情是這樣一種體驗，它使我們整個身心得到復(fù)蘇新生，像植物久旱逢雨一樣。而單純的性愛在肉體快感過去后，隨之而來的是疲憊、厭惡，身體和生命都是虛空的，精神失去歸宿，懷疑生活的意義。唐棣苦笑著說，哲人百年前說的這些話，好像針對他生活經(jīng)歷的預(yù)言。人們把男女交合稱為床笫之歡，在那種心情下哪有什么歡，全是厭惡。與三個女人產(chǎn)生的厭惡和虛空，在心底形成一道抹不去的陰影。他渴望真愛，把自己從虛空里拯救出來，得到真正的男女歡愛，得到哲人所言久旱逢雨般的復(fù)蘇新生。

彥如沒有男女歡愛的經(jīng)歷，她無法理解唐棣述說的虛空。她想到自己的經(jīng)歷，恐懼男人，真的與唐棣走上床笫，時間久了他會不會同樣產(chǎn)生虛空？唐棣還不知道她的經(jīng)歷，她也不想隱瞞，她最擔(dān)心唐棣知道后對她也像段慶余一樣嫌棄、惱怒。

她注視著唐棣的雙眼，有些不解地問道，你對女人失去了性趣嗎？那又為什么對我這樣感興趣？我沒有一點經(jīng)驗，可能不會讓你產(chǎn)生激情，你是不是對我也產(chǎn)生虛空？

唐棣說，我愛你，從心底里愛你。你不要把自己與我說的她們相比，你與她們不一樣。我從見你第一面，就對你產(chǎn)生了愛的感覺，辛夷的介紹和極力撮合讓我對你有一定了解，這三個月的交往，我對你的愛每天都在增加，我確定我愛你，我愛你是真誠的，我雖經(jīng)歷過三個女人，卻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種強烈愛的感覺。

唐棣喃喃地說著，情不自禁地擁住彥如。彥如被唐棣的話感染著，任由他擁抱。她渴望愛情，她已從心底愛上唐棣，她知道男女之愛要身體交融，沒有身體交融的愛是沒有歸宿的愛，是愛的巨大缺陷，她想把自己獻給他，她要用身體承接他的愛，呈上自己的愛。此刻的彥如準備好了與唐棣身體交融，但心里又存著隱隱擔(dān)憂，她不知道王二德帶給她的夢魘今晚會不會重現(xiàn)？

唐棣把彥如擁得更緊了，他的心激動著，身體充盈著力量，無比饑渴。他將彥如整個抱起來，抱向臥室，把彥如的衣服全扒下來，將赤裸的她平放到床上。彥如的胴體吸引著他的雙眼，心思全在彥如身上，他的世界再無他物。他激動著，將自己的衣服胡亂扯下，甩到一邊。他將彥如的全身撫遍，激動地親吻她的臉，她的唇，她的雙乳。彥如看著唐棣，微閉雙眸，用每一寸肌膚感受著他的撫摸他的親吻他的愛。

唐棣將要進入她的身體，她沒有躲避，她要主動迎接。感受到疼痛的那一瞬，彥如的眼前突然又出現(xiàn)王二德丑陋的臉和鉗住她雙腕的魔爪，夢魘的一幕出現(xiàn)了，她的心理驟然緊張，身體條件反射似的立即拒絕、躲避。她像一只突然受到驚嚇的雛鴿，張開雙翅躲閃，惡魔力量強大，她飛不走、躲不開。她不由自主緊攏雙腿，整個身體僵硬地扭向一邊。數(shù)年前段慶余要與她初合，她的眼前就出現(xiàn)過這一幕，如今重現(xiàn)了。當(dāng)時彥如試圖配合段慶余，她期望為男友盡到義務(wù)，但王二德的夢魘始終壓迫著她，每一點接觸都讓她感到在重復(fù)惡魔強行侵犯時的撕裂般的疼，段慶余動作變得粗暴，她感受到的是惡魔在張狂地施惡，她無法配合。

唐棣此時正亢奮著，極力沖向彥如。彥如欲迎接，卻又不由自主地扭向一邊，緊咬著牙，痛苦將要從臉上溢出來。唐棣感覺到彥如的反應(yīng)，停止了進攻，將彥如摟在懷中，溫情地問是不舒服嗎？是不是不愿意？

彥如睜開淚眼，望著唐棣，說，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我有心理障礙……我們能不能不做了？

飛機已經(jīng)加速，正欲在跑道上疾沖，跑道卻出現(xiàn)了塌陷，不能承載正要抬頭沖天而起的飛機，一點緩沖都不留，急剎的飛機突然墜落，飛行員痛苦至極。

唐棣忍住正噴薄的欲望，想握住彥如的手，拉近她抱住自己。彥如卻感覺又要被鉗住，夢魘里的情形在她腦子里又閃回來，她急忙掙脫，再次側(cè)向一邊。

唐棣沒有再勉強彥如，他躺了一會，讓自己熾熱的欲望冷卻下來。他想像不出彥如心理障礙為什么會這么嚴重，他愛她，此刻的愛中有憐惜，他不能強迫她。

他們平靜地躺了一陣子。唐棣的身體不再激動，起身找出兩件自己的睡衣。自己穿好一件，動手把另一件給彥如穿上，她像一個嬰兒似的任由唐棣擺布著穿上寬大的睡衣。

唐棣說，我們到客廳喝茶吧。彥如順從地從床上爬起來，隨他來到客廳。

唐棣倒上茶，滿是愛憐地盯著彥如說，你經(jīng)歷過特別痛苦的事情，一定要說出來，才能走出痛苦、忘掉痛苦。辛夷隱約說過你曾經(jīng)有過一個男友，他突然離開你，是不是他給你造成的痛苦？說出來吧，說出來才能拯救自己。

十二

高三前的暑假特別短暫，王小麗成績偏科，老師說一定要利用好這個假期沖刺上去，才有可能考上大學(xué)。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奉老師的話如圣旨，那個暑假不讓她做任何農(nóng)活，在家安心學(xué)習(xí)，準備來年的高考。繼父王二德不以為意，說村里的女學(xué)生沒有一個考出去，他王二德祖墳上也冒不出那縷青煙，訓(xùn)斥王小麗打消想法，熬到高中畢業(yè)就去打工，趁早嫁人。他想把王小麗早點嫁出去，收一份彩禮，蓋新房的錢就有了著落，村里只有他一家沒有蓋新房子了，他在老少爺們面前抬不起頭已經(jīng)好幾年。王二德早就盤算過，考上大學(xué)還得供她花錢，蓋新房更加遙遙無期。那個暑假王二德天天暴躁，對王小麗沒有一點好臉色，隔三差五與母親為她考大學(xué)的事爭吵。

一天，母親到城里打工，晚上才能回來，王二德去后山田里干活，王小麗在家復(fù)習(xí)功課?？嵯奶鞜幔跣←愔淮┝艘患B衣裙，雖然身體單薄，但少女的鮮嫩仍然呼之欲出。王二德中午回來，吃著王小麗做的飯，兩眼在她身上打轉(zhuǎn)。飯后王小麗在小屋里繼續(xù)復(fù)習(xí)功課，有點困乏，躺在床上睡一會兒。王二德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在迷糊中的王小麗身上亂摸。王小麗驚醒了，恐懼中本能地反抗，王二德一只粗糙的大手將她兩個脆弱手腕緊緊鉗住，另一只手強行扯開她的裙子，嘴里威脅她，你要喊，以后還怎么嫁人。王小麗眼前晃動著一張禽獸般的臉，她極力掙扎，終究抵不住正值壯年色心如虎狼的王二德。下身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她被繼父強奸了。

王小麗在小屋里無聲哭泣，王二德又進來，她握緊一把剪刀，準備刺向他。王二德看到她手里的剪刀，在門邊站住，把一沓錢扔到她面前，說這事見不得人，我后悔也沒有用了。王二德又惡狠狠地威脅她，敢與你母親說，就看我怎么收拾你！說了又能怎么樣？在村里村外傳開，你就無法嫁人，成為老閨女在這個家里等死？你想考學(xué)就考吧，考不考得上要看你的命，只能明年考一次，考不上就去打工，甭想考第二次。我到城郊的板材加工園區(qū)打工，那里的工廠天天招人，一會就走。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你自己想開點吧，你想開后我再回來。

王小麗沒有與王二德說一句話。她在小屋里繼續(xù)垂淚。她聽到王二德將大門帶上，腳步一聲聲遠了，她才哭出聲音。在哭泣中王小麗回想著自己六歲多時隨母親改嫁到這里，王二德和母親都期望再生一個孩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倆的愿望一直落空，王二德的脾氣越來越暴躁，經(jīng)常動手打母親，對她也沒有好臉色，再也沒有她剛到這個家時的溫情。王小麗從鎮(zhèn)上初中畢業(yè)，考上縣城高中，王二德不同意她去上，讓她去打工掙錢，在母親的拼死拼活中王二德才妥協(xié)了。高中住校，王小麗周末和假期回來，王二德對她的臉色更難看了，異樣的眼神經(jīng)常在她身上游走，她心里害怕，能不回這個家就不回來。王小麗想著這些，一直到傍晚，她決定離開這個家。她洗干淚痕，收拾書籍衣物，等母親回來。

母親是個粗心人，勞累了一天，晚上回來，十分疲憊，在暗淡的燈光下沒有注意王小麗哭泣過的臉。王小麗對母親說，王二德去板材廠打工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她明天去縣城住到同學(xué)家，一起復(fù)習(xí)有利于提高成績，開學(xué)后住到學(xué)校，她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王小麗沒有將下午發(fā)生的事情表露出來，極力平靜地隱藏著心情，母親沒有察覺她的異常，還為她一心考大學(xué)的決定而欣慰。第二天她離開家，母親給她一些錢，她沒有推辭。

王小麗整個高三只在春節(jié)回家一趟，拿走了戶口簿，只說高考報名要用。高考報名時她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第五彥如，她已經(jīng)記不起因車禍而死的生父模樣，只記得他姓第五，一個很少見的姓。她不想與王二德再有一絲瓜葛。彥如考上省城齊州一所二本大學(xué)，她努力學(xué)習(xí)，勤工儉學(xué)，沒再花母親和王二德一分錢，她也沒有再回一次那個已經(jīng)蓋了新房的家。母親終于覺出了她的異樣，在她大三那年春天到學(xué)校找她，說王二德得了怪病，可能是這幾年在板材廠打工落下的，工廠推脫，拖著不給說法，看來他來日無多，彥如幾年不回家，村里閑言很多，要她回家一趟，堵堵村人的嘴。她把王二德的獸行說給母親，大學(xué)里她一直不敢戀愛，王二德的陰影讓她無法揮去。事情過去了四年，王二德行將就木，從不主動提起王小麗不回家的事，母親這才明白其中原委。彥如帶母親在學(xué)校附近旅館住下，母親一晚沒睡，無語垂淚，沒再提讓彥如回去。母親心如死灰，恨透了王二德，說他早該死了。

大學(xué)期間，彥如認識了同校不同專業(yè)的辛夷，辛夷來自甘肅一個偏遠的縣城，不想回到那個小地方重復(fù)父母平淡的生活。畢業(yè)后辛夷在省電視臺做了記者，彥如也在離電視臺不遠的一家公司找到工作。兩人合租了一處住房，慢慢成為閨蜜。在那家公司，段慶余注意上彥如，喜歡她，三番五次追求。彥如接受了他，他來找彥如，也認識了辛夷。辛夷在電視臺見多識廣，段慶余來找彥如，辛夷為了方便他倆，經(jīng)常自找借口出去，為他們留出空間。情到濃時，段慶余幾次想與彥如交歡，彥如也想配合他，但總是浮現(xiàn)王二德的丑臉，幾次推開了段慶余。段慶余感覺到她的行為不符常理，反復(fù)問她為什么？彥如不作答，也沒有勇氣將隱匿心底的夢魘告訴他。一次段慶余又要求交歡，彥如沒再拒絕，她知道那是早晚要完成的事，只求他輕點。段慶余猴急，簡單粗魯，直奔主題，彥如下意識拒絕，段慶余將她的雙手摁住，急切釋放膨脹的欲望。被摁住雙手的那一刻，彥如眼前段慶余的面孔變了王二德的丑臉在張牙舞爪，頓生恐懼，扭動身子躲避。段慶余在忙亂中早泄了，惱羞成怒，對彥如惡語相向。彥如心里覺得愧對段慶余，把被王二德強暴的事說了，懇求諒解，給她時間她會邁過這道心理的坎。

段慶余聽了彥如的訴說，卻更加惱怒，沒有一絲憐惜，大吼著我不會要一個被強奸過的女人，質(zhì)問彥如為什么不早坦白這樣的經(jīng)歷。有心理陰影的彥如不知道如何回答暴怒中的段慶余，縮在床邊雙肩抖動，心里緊張害怕，抽搐哭泣，說不出話來。段慶余暴怒中拿起自己的東西憤憤離去，連彥如同意與他戀愛時送的禮物也順手帶走了。

辛夷回來，看到孤楚無助的彥如，一再詢問發(fā)生了什么。彥如再也忍不住，在辛夷面前哇哇大哭。辛夷同情彥如的不幸遭遇，對段慶余的粗暴痛恨不已。辛夷罵段慶余是個封建腦袋，都什么年代了還死抱住貞潔觀念，簡直是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封建遺渣。辛夷要打電話臭罵段慶余，被彥如制止。彥如平靜地說，他與我已沒有緣分，你都說他是個遺渣了，與一個遺渣沒什么可計較，隨他去吧。

公司有些同事知道段慶余和彥如在戀愛，突然兩人碰面也不說話了，感到怪異。不久有人在彥如背后指指點點，當(dāng)她的面卻什么都不說，但表情異樣。彥如明白，段慶余把她說給他的隱痛說給什么人，在同事中傳播了，她又一次傷心不已，后悔交往了這個遺渣。她不想在公司呆下去，在一個早上將辭呈交給主管，抱著自己的簡單物品離開公司，她經(jīng)過段慶余的工位，盯著他說了一句話：你是一個小人。段慶余自知不該傳播彥如的隱痛，在眾目睽睽下不敢抬頭。后來辛夷聽說，公司的董事長憤然辭退段慶余，段慶余更換了電話，同事誰也不知其蹤。

唐棣靜靜地聽著彥如述說，不時給她換上熱茶，幾次摟住她的肩膀，安慰著她。

彥如說完，離開緊挨著她的唐棣，說：“我有這兩段不堪經(jīng)歷，你如果嫌棄我，現(xiàn)在離開我還來得及?！?/p>

唐棣一把摟過彥如，將她的頭埋在自己胸前，“我不是封建遺渣，我是愛你的唐棣。今晚你說的這些，都讓它徹底成為過去。你也要好好愛我，我們一定會走出陰影，過上美好生活。請你相信我會一直愛你，我更相信你會邁過心里的坎?！?/p>

彥如淚眼婆娑，心理的陰影讓他不敢馬上相信唐棣：“是真的嗎？你真的不嫌棄我？”

“如果在二十多歲，我也許會嫌棄，我經(jīng)歷的事，往前推一些年你也會嫌棄?，F(xiàn)在我不會嫌棄你，你的過往不是你的錯，你不能拿別人的罪惡繼續(xù)懲罰自己。相信我們都能走出過去，拋掉心結(jié)，拯救自己?！碧崎φf。

那一晚，唐棣忍住自己的欲望，擁抱著、撫摸著彥如，無限愛憐，他在心底發(fā)誓不讓彥如再受夢魘驚擾，他等待彥如在他愛的呵護中邁過心里的坎。

在唐棣的擁抱中，彥如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彥如醒來，表情幸福而安靜。這是她第一次在男人床上睡覺，男人沒有強迫她，給了她莫大安慰，她相信這個男人真愛她。她看著尚未睡醒的唐棣，充滿愛意，幾多歉疚。

十三

唐棣告訴辛夷他回到了齊州，紅葉川的薰衣草花很快就要盛開，請她的團隊盡快到沂山拍攝薰衣草園民宿，茶薰閣可以給民宿引客了，約辛夷到茶薰閣來談?wù)劇?/p>

辛夷聽著唐棣的電話，不問薰衣草園民宿的事，說：“你回來見彥如了嗎？到位了嗎？如實招來！”

“什么到位？”唐棣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但他知道辛夷關(guān)心著他與彥如的進展，這話肯定指向他與彥如的關(guān)系。

“彥如到你家里的位置或者你到彥如宿舍的位置，彥如到你家里是坐在沙發(fā)上呢還是……只坐在沙發(fā)上呢？”

唐棣明白辛夷想問的是什么，索性用辛夷一貫的語氣告訴她：“已經(jīng)到床上了，你就繼續(xù)想吧，一直想到撞南墻。”

“哈哈，都會用我的語言報復(fù)我了，有進步。你說是我替彥如謝謝你呢還是你替彥如謝謝我？桃花源里可耕田，生地翻起來費力，別累著你這頭老牛！”

辛夷的話轉(zhuǎn)換得太快，玩笑的尺度瞬間放大。唐棣接不住，順著她的話走永遠落在后面，掉到她挖的坑里被埋住還不知道怎么死的。唐棣不理辛夷的話，只問：“什么時候見面說正事？”

辛夷說：“我正往城里趕，就下午吧。你讓彥如把繆教授也請來，讓她了解你的薰衣草園，對你與茶薰閣合作有好處?！?/p>

唐棣覺得有道理，說：“請繆教授的事是你給彥如說還是我說？”

辛夷說：“當(dāng)然是你說，現(xiàn)在你們倆成為一伙，是甲方，我是乙方。”

“你也得過過繆教授的法眼，讓她老人家放心、開心?！毙烈挠终f，這句話沒有玩笑語氣。

當(dāng)天下午，辛夷、唐棣如約來到茶薰閣，彥如把他們帶進包間，泡上茶，三個人討論到紅葉川拍攝的細節(jié)和彥如向茶客介紹薰衣草園民宿的策略。辛夷團隊除了拍攝專題片，每人要開通薰衣草園和民宿的視頻直播，唐棣要每天上傳視頻，彥如要向茶客們推介薰衣草園民宿。特別是齊州城里自駕游的客人，要在茶薰客集結(jié)出發(fā)，彥如召集客人注意哪些事項。幾個渠道游客如何區(qū)分、如何計算銷售收入，又如何分潤，都弄清爽了。策劃、準備了三個月的行動很快就要見到效益，他們都很興奮。辛夷不時開著唐棣和彥如的玩笑，其樂融融，好像不是在進行商業(yè)活動，而是幾個好友在聚會閑聊。

正熱烈討論著，天梅推開門，繆其珊進來，三人趕緊起身讓座。彥如向唐棣介紹繆教授，唐棣說在齊州大學(xué)讀書時就知道繆教授的大名，只是無緣當(dāng)面聆聽教誨。彥如帶給他和辛夷的薰衣草經(jīng)典記載，使專題片和視頻增強了傳統(tǒng)文化底蘊。辛夷拿出專題片解說腳本，請繆教授審閱。彥如把茶薰閣與紅葉川薰衣草園民宿合作的要點、分潤的方法一一向繆其珊作了匯報?？娖渖郝犞麄円傻氖拢芨吲d，說這些我不完全懂，但你們能一起做事，各方都有收益，是好事，我支持?？刺崎φf話真誠而有分寸，人也倜儻，繆其珊說，幫助彥如做茶薰閣直播，是唐棣的主意，這是投桃報李的行為，給茶薰閣帶來新時代氣息，她為此感謝唐棣。唐棣連連說不敢當(dāng)，隨口詠了一句古詩：“投桃報李何敢言，且結(jié)三生未了緣?！笨娖渖嚎洫?wù)f這詩用得好，有緣就要多接觸，接觸多了就會更融洽。辛夷聽出繆其珊的意思，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她會監(jiān)督好彥如和唐棣的合作，誰也不許懈怠，誰懈怠她就報告給繆教授，請繆教授打誰的板子?？娖渖郝犃斯笮Γf打板子我下不了手，即使打也疼不到哪里去。

見了繆其珊的第二天，唐棣到茶薰閣與彥如道別，就去了紅葉川。村里老房子民宿已經(jīng)開業(yè)，薰衣草園原木民宿建設(shè)到了收尾階段，唐棣與浙江民宿經(jīng)營團隊分了工，各自緊張忙碌起來。辛夷團隊進駐，精心拍攝，他們吃住在鎮(zhèn)上薰衣草精油加工廠，每天用鏡頭記錄著薰衣草花莖、花蕾的成長，朝陽、晚霞下薰衣草園的美景，拍攝薰衣草園與沂山群峰融成一體的氣象。薰衣草園的十棟原木民宿建成，裝飾、布草到了位，攝影師精心拍攝民宿和里面的設(shè)施、裝飾，那些鏡像十分誘人。

十多天后，薰衣草園專題片在省電視臺播出，收視率很高，辛夷團隊剪成一段段短視頻，在省廣電融媒體各個平臺反復(fù)播放，引起持續(xù)關(guān)注，收獲大量粉絲。彥如在自己視頻號上傳這些短視頻，咨詢電話不停響起，茶客們談?wù)撟疃嗟氖寝挂虏荩A(yù)約到薰衣草園體驗民宿的茶客已經(jīng)有幾十位。

六月上旬的一天，一輛貨拉拉小車停到茶薰閣門前，司機進門就找彥如，說一位唐先生委托送來二十盆薰衣草花。彥如讓搬到客堂里，一字排開，像長長而精致的一壟。每盆都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高高的花莖在一叢纖細綠條下努力向上伸展著，附著十幾個花蕾，含苞待放。彥如拍照發(fā)給唐棣，又在照片下面發(fā)去一串愛心，喜歡和感謝之意溢屏?；ㄅ韬苎胖拢鈧?cè)擦洗得十分干凈，擺上茶桌正合適，方便茶客欣賞。彥如想唐棣一定是這樣的用意，在每張茶桌各擺了一盆，整個茶薰閣煥然一新。她又拍照、錄視頻發(fā)給唐棣，附上一句：愛你的花，愛你的人。文字后加上一個低眉垂眼享受的表情。

彥如挑了兩盆，打車送到師父家，擺到書房窗臺上?？娖渖旱谝淮我姷睫挂虏莼ǎ浅Ｏ矚g，高興得眉開眼笑。繆其珊對彥如說：唐棣就是你等來的緣分，不要錯過啊。彥如也不再避諱，說你覺得他人好，我就與他處下去，但愿他讓您滿意，不辜負您的苦心。繆其珊說：傻丫頭，只要你滿意，他對你好，我求之不得呢，快遂了我的心愿吧。

又過了幾天，已經(jīng)是六月中旬，上午彥如剛到店里，正忙碌著，快遞員送來一份標著她親啟的快件。她打開來，里面是一個精致的信封，剪開封口，取出一張粉紅的紙，紙里包著一把古樸的銅質(zhì)鑰匙，紙上是手繪的薰衣草園地圖，畫著一壟壟薰衣草和十座小房子，九座虛繪，實繪的一座特別凸顯，房頂上伸著一枝薰衣草花莖，頂著大大的數(shù)字“9”。地圖的空白處是唐棣的工整而有力的字跡：

薰衣草即將盛放

花香彌漫遠山近川

開啟為你而生的房舍

邁入嶄新的世界

十四

彥如反復(fù)摩挲銅質(zhì)鑰匙，看了又看手繪地圖。她知道，唐棣把寓意長長久久的9號原木民宿留給她，寄來鑰匙，要讓她成為第一位主人，那是最大最奢華的一棟。其他的民宿都已開門納客，這座標為9號的民宿她不去首住，唐棣將一直為她保留。紅葉川離齊州大約二百公里，三個小時就到了，她已經(jīng)在手機導(dǎo)航圖上確認了數(shù)遍。她想去，她現(xiàn)在就想插上翅膀飛過去。

她在茶熏閣上班快八年了，從來沒有在上班時間單獨離開過齊州。銅質(zhì)鑰匙和手繪地圖，是唐棣對她的召喚，給她的愛，多么別致的表達，放到全世界也獨具一格。她知道，她不去體驗9號民宿，唐棣就會讓它一直空閑，它一晚售價兩千多元，很多游客在等待去體驗。他在薰衣草園和民宿上幾乎傾其所有，還背負了不少貸款。她是一個從不浪費的人，她更不想浪費唐棣的投資，那是他多年來辛苦打拼才積累下的。唐棣對她可以不在乎這棟民宿的收入，她卻不想浪費他的一分錢。她想唐棣也盼著她早一天去，盼著早一天在民宿里與她歡聚，9號民宿的首用，就是他們的人間天堂。

彥如要破例了，茶薰閣對她很重要，師父周良和繆教授對她很重要，但她已顧不得了，她今天就要去赴唐棣的人間天堂之約。

午飯后，彥如給繆其珊打電話說了唐棣寄來的地圖和鑰匙，說她今天想去紅葉川。繆其珊聽到鑰匙的事，沒等彥如說完，就催她快去。彥如向天梅交待好營業(yè)的事，晚上忙不過來，就閉店休息，等她回來再正常營業(yè)。彥如要了一輛網(wǎng)約車，奔向紅葉川薰衣草園。

晚霞就要升起的時候，彥如來到了紅葉川薰衣草園。她一個人走進去，數(shù)面山坡的薰衣草花正在盛開，一壟壟紫色的花海，延伸著召喚她，一串串紫色的花瓣，搖曳著歡迎她，一波波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問候她，四周一座座黛青的山峰，遠遠地拱衛(wèi)著她。彥如覺得這草，這花，這山，這馥郁的空氣，這滿天的紅霞，都寵愛著她，呵護著她，她的幸福從來沒有過這么多這么大，多得漫山遍野，大得充盈天地。薰衣草園滿是賞花的游客，彥如看他們在壟間穿行、拍照，每個人都笑靨如花。

彥如在薰衣草間的小道上時而奔跑，時而漫步，低頭嗅花，閉眼品味，這一季的薰衣草花海都屬于她，她綻開了笑臉，心情無比舒展。自從六歲隨再嫁的母親寄人籬下，她的心一直都在壓抑著，今天，此時，終于放開，馳騁起來。她感覺自己就是花仙子，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薰衣草園上飄然而行，她想踏遍每一壟薰衣草，嗅遍每一串紫艷欲滴的花。

彥如來到9號木屋前。這是一座嶄新的原木房舍，八根水泥鑄就的圓柱將它托起，高出地面約一米，墻柱和墻體都是原木材質(zhì)，青瓦覆頂，四周環(huán)繞著正在盛開的薰衣草花。檐廊連四面，圍欄相與接，駐足賞花海，憑欄望遠山。

彥如拿出銅質(zhì)鑰匙，將門打開。她沒有急于開燈，借著晚霞的余暉，仔細打量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蛷d里茶桌、沙發(fā)、電器一應(yīng)俱全，臥室里一張大床，布草是嶄新的，看上去十分舒適，洗浴間陳設(shè)的用具精致锃亮。幾面落地大窗，掛著淡色薄紗和厚實的紫色窗幕，撩起薄紗，窗外漫山遍野的薰衣草花和黛色遠山盡入眼底。木屋里飄著原木散發(fā)的松香，與房舍外溢進來的薰衣草香芬融合，沁入心肺，彥如陶醉了。

有茶，是銷法沱，他們初見的那一款。有酒，產(chǎn)自遙遠的普羅旺斯。床尾疊放著兩件嶄新的絲綢睡衣，是她和唐棣的專備。

彥如打開了燈，燈光映照著窗外搖曳起舞的薰衣草。她給唐棣發(fā)了一條信息：

木屋的燈打開，整個世界都沒有了陰影。

唐棣趕來，帶著沂山的美食。唐棣打開紅酒，彥如破了多年的例，飲下滿滿的一杯，是酒，是愛，更是幸福。

那一晚，他們倆在薰衣草間追逐，在檐廊里熱吻。整個木屋是他們的，整個薰衣草園是他們的，整個紅葉川是他們的，沂山群峰也是他們的。

他們瘋狂交融，直到精疲力盡，仍緊緊相擁。

夢魘不見蹤影，陰霾一去不返。

彥如貼著唐棣的耳朵，輕含寬厚的耳垂，喃喃而語：謝謝你拯救了我。

唐棣把柔軟的彥如抱得更緊，恨不得將她整個裹進胸膛里：我們復(fù)蘇新生，我們拯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