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雅婷
(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632)
南明忠烈是清代方志纂修過程中需要面對的特殊群體.不同時期的清代方志對他們的記載往往有所不同,或篇幅長短不一,或內(nèi)容有細微差異,這些現(xiàn)象與傳主是否得到官方認可及地方官紳的個人意志相關.本文以清代瑞金歷修縣志對鐘良則的記載為例,考察其入傳縣志的過程,分析其人物形象變化的原因;在此基礎上,探尋兼有"國家史官"與"地方精英"雙重身份的縣志編纂者如何應對國家控制并發(fā)揮自主性.
鐘良則,號谷城,晚明江西瑞金人,官至贛州府推官.推官,別名司李,是府一級司法人員[1].順治三年(1646),鐘良則主動追隨福建隆武政權(quán)郭維經(jīng)部入贛抗清,于當年十月殉城.他死后七十余年,首次被載入縣志,并在此后的縣志書寫中一再受到關注,且賦予其新的形象.
清修《瑞金修志》凡五部,其中兩部編修于康熙朝,分別成書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與四十八年(1709).此后,瑞金又分別于乾隆十八年(1753)、道光二年(1822)和光緒元年(1875)重新修志.康熙《瑞金縣志》成書時,距離鐘良則生活年代最近,且當時已有不少文人志士作詩文追挽鐘良則.然而,該志不為鐘良則立傳,是清代五部縣志中唯一一部對鐘良則避而不談的縣志.結(jié)合縣志的性質(zhì)和成書背景,筆者認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壓制和縣志成書倉促是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主因.
地方志是官方意識形態(tài)建設的重要內(nèi)容,因為需要維護王朝的政治利益,所以回避甚至歪曲史實便不可避免[2].清朝高度重視地方修志活動,規(guī)定各省通志由總督、巡撫監(jiān)修,至于府、州、縣志則由各級地方官監(jiān)管,付梓后要呈報巡撫或布政司審查[3].康熙十一年(1672),詔令各省編纂通志,以備纂《大清一統(tǒng)志》取材[4].并將編纂工作從國家延伸至各級地方[5].但次年"三藩之亂"爆發(fā),南方多地的修志工作被迫中斷.直到康熙二十二年,朝廷平定"三藩之亂",收復臺灣,全國歸于一統(tǒng),方志編修工作才被重新提上日程,清廷要求各省限三個月完成通志編纂工作[6]卷首.原序.巡撫則飭令府、州、縣纂修方志[7].
康熙《瑞金縣志》便是在此背景下由知縣朱維高主持編纂成書,用時僅三月,時贛州知府李文獻評價曰:"丙辰以來,人心風鶴,司牧者將拊循之不暇,安能吸毫濡墨,廣搜博訪,以求遺事于當年乎?乃三閱月而告成帙矣,猗歟盛哉!"[8]卷首.李文獻序雖然在當時的官員看來三月內(nèi)完成修志任務是一件盛事,但不可否認倉促成書很容易出現(xiàn)紕漏.康熙《瑞金縣志》便失載了較多明末清初的史事,還存在弄錯人物關系的現(xiàn)象.可以說,該志未給鐘良則立傳與其倉促成書有較大關聯(lián).而且,從鐘良則戰(zhàn)死到該志成書的近40年間,瑞金社會動蕩,盜亂、兵亂和農(nóng)民起義交織,給瑞金造成巨大創(chuàng)傷,"重以凋敝,林壑荒寒,井里岑寂."[9](P2)同時,當?shù)孛癖妼γ髑宥Ω镌斐傻膽K象也是記憶深刻.地方志作為政治性濃厚的官方文獻,需要體現(xiàn)國家意志,因而在選擇方志內(nèi)容時需謹慎[10].鐘良則抗清殉明,是清朝的敵對者,加之"三藩之亂"平定未久,若對前朝忠臣事跡大加宣傳,非但不能實現(xiàn)通過修志加強思想控制的目的,反而可能重新引發(fā)地方政局的動蕩[11].因此,縣志編纂者有理由失載鐘良則.
康熙四十八年,瑞金第二部縣志成書,為康熙《續(xù)修瑞金縣志》(以下簡稱康熙續(xù)志).鐘良則最早入傳于該書《人物志》中的"忠烈"目:
鐘良則,號谷城,承鄉(xiāng)三里人也.俶儻明大計,遇事勇決敢為,為諸生十余年.崇禎甲申(1644),由征辟起為明經(jīng).是年,聞賊破燕都,時烈皇帝死社稷.良則聞變,為位拜哭,思一雪國憤而未有尺寸之柄,深以為恨.會益藩下檄,大征兵,招天下豪杰足計事者.聞良則名,造廬請參帷幄,以疾不果行.丙戌(1646),清鼎已定,唐藩偏安于閩,大兵徇地.贛州總督萬元吉率兵民死守,吏部郭維經(jīng)、御史姚奇胤統(tǒng)御營師進援,道過瑞金,辟良則置幕府中,奏擢司李監(jiān)軍事.即日慷慨就道,與維經(jīng)、奇胤兼程抵贛……
是時,城中食將盡,人無斗志,客兵各鳥獸散.良則乃募人從間道上封事,欲出奇兵分三道潛抵吉水、龍泉、張家渡以攻清師,為圍魏救趙之策.疏入,不報.良則嘆曰:"死吾分耳,如國事何?"乃作《從征行》以見志,遺書與家人訣,語多激烈.未幾,閩甸失守,諜至,人心益惶惴,守陴者困憊.十月初三,清師自南門登,城遂陷.良則率數(shù)十人巷戰(zhàn)以死.同時太史崔曉為之傳,昭武傅鼎詮,寧都丘維屏、魏禧兄弟皆有詩吊之.[12](P274-275)
這篇傳記達五百余字,重點敘述鐘良則抗清殉難的史實,成功塑造了鐘良則忠貞不屈的形象.尤其是鐘良則授官伊始,便"慷慨就道","兼程抵贛".抵贛后率領死士"沖營突進",打通贛州餉道,并且主動請纓堅守要地."清師果來,良則屢擊卻之"一語既突出鐘良則的見識,又表現(xiàn)出他的勇敢和能力.郭維經(jīng)想讓其離城督餉,鐘良則"誓與城俱存亡".這一細節(jié)的描寫將其置身于有機會名正言順離開戰(zhàn)場的特殊情形下,升華了鐘良則的忠貞品格,也為其殉城埋下伏筆.當城內(nèi)糧食匱乏,守軍意志消沉,客兵紛紛逃亡時,鐘良則依然堅守城中,上疏獻策,并寫詩明志,寄家書訣別親人.最后,鐘良則率領數(shù)十人與清軍"巷戰(zhàn)以死".這些都體現(xiàn)了鐘良則的"忠".
乾隆十八年,乾隆《瑞金縣志》修成,稱乾隆"癸酉志".該志在康熙續(xù)志的基礎上,刪除了有關明清鼎革的歷史背景以及鐘良則的相關言論,并對鐘良則參戰(zhàn)殉城的事跡進行了概括凝練,其字數(shù)不足二百[13](P88),如下:
鐘良則,字谷城,承鄉(xiāng)二里人.明崇正間,為邑諸生,儻明大計,遇事勇決敢為.甲申,由征辟準歲貢,尋聞燕京破,莊烈帝殉社稷,撫膺慟哭,日夜不絕聲,思一死以報國而未獲其所.丙戌,大清兵臨贛,時有萬元吉督兵守贛,良則以吏部郭維經(jīng)薦舉贛州推官監(jiān)軍事.及城中食將盡,人無固志,良則知事不可為,愿以死殉.十月三日,城陷,死之.崔太史曉為作《忠烈傳》.[8]卷六.忠烈分析歷史人物的歷史活動離不開具體的歷史背景和環(huán)境條件.只有將歷史人物的活動置于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才能歷史地具體地分析其性格特征與精神面貌[14].乾隆癸酉志對原傳加以刪除概括,使得該傳記更像是對鐘良則生平事跡的簡單堆砌和程式化羅列,也致使其形象顯得相當平庸.需要注意的是,康熙續(xù)志只是籠統(tǒng)地稱崔曉為之作傳,癸酉志則改為"崔太史曉為作《忠烈傳》",從"傳"到"忠烈傳",這個變化值得關注.事實上,傅鼎銓于順治六年(1649)所作悼詞中有這樣一句:"因得崔太史曉所作《谷城司李十月初三死虔難傳》",透露出崔曉所作傳名并非"忠烈傳"[12](P259).
道光元年(1821),瑞金縣計劃重修縣志,于次年(1822)春付梓,稱為道光"壬午志".其中《鐘良則傳》篇幅有所擴充,字數(shù)與康熙續(xù)志相差無幾,內(nèi)容上則大體遵循了前兩部縣志的本意,但有些內(nèi)容則與舊志相悖,集中體現(xiàn)在敘述鐘良則的遺書問題上.康熙續(xù)志中稱鐘良則寫遺書與家人告別,"語多激烈".所謂"語多激烈",似欲有所指卻不便明言,給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間.而道光壬午志卻將此句改寫成"遺書與家人訣,惟囑其子葬母,余無所及"[15].卷七"忠烈"由此削弱了鐘良則敵對清朝的一面,并塑造了鐘良則的孝子形象."余無所及"四字更是限定了讀者的視野范圍和想象空間,明確否認了舊志編纂者想要傳達的歷史事實,頗有欲蓋彌彰的意味[13](P89).
那么,遺書內(nèi)容究竟如何?《潁川瑞金九堡壩溪鐘氏八屆續(xù)修族譜》(下稱"族譜")中收錄了鐘良則寫給其子鐘才甲的《家書》,應即縣志所指"遺書",落款為:丙戌九月初八日忠城府姚衙巷寓行.該信上半部分分析時局,記述鐘良則自己在贛州的近況;下半部分則著眼于家庭,教導其子為人處世的道理,同時囑托其子安葬生母曾氏:
你好生在家做人,事伯事兄,即如我在家無二.我止生你一人,凡百忍讓為先,切不可要出人頭,以生事也.太太靈柩思之流血,值此喪亂,毫未盡情,此終天慟恨也.……大丈夫一以身從征,必以身殉難,本心然也.何必效兒女態(tài)?局局牖下,作無名鬼耶!此亦萬一之詞,不必認以為真,遂謂城真難保也,余不悉.[16](P102)
信中"太太"即鐘良則生母曾氏.曾氏生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三月,逝于順治三年(1646)二月,守寡近四十年[16](P5).鐘良則"八歲而孤,伯撫之"[16](P103)),與寡母曾氏的感情深厚.鐘良則參戰(zhàn)前,曾氏已經(jīng)去世,但時至九月仍未下葬,因此提前交代鐘才甲妥善安葬亡母.顯然,道光壬午志稱鐘良則"惟囑其子葬母,余無所及"與史實不符.傳統(tǒng)中國提倡"忠君愛國"和"生養(yǎng)死葬"兩種價值觀.道光壬午志的傳記從細節(jié)上凸顯鐘良則的"孝".
綜上,康熙續(xù)志首次記載鐘良則的生平事跡,成功勾勒出一位忠烈形象.此后乾隆、道光兩部縣志則在此基礎上加以修改.乾隆癸酉志大幅度壓縮康熙續(xù)志的傳記篇幅,又將崔曉作傳的記載改為崔曉作《忠烈傳》.道光壬午志重新拓展乾隆癸酉志的傳記篇幅,并塑造了鐘良則"忠孝雙全"的形象.那么,鐘良則順利入傳康熙續(xù)志背后有哪些因素?乾隆癸酉志為何壓縮傳記篇幅與修改內(nèi)容?道光壬午志為何改變康熙續(xù)志對遺書問題的記載?下文擬就這些問題試作進一步探討.
鐘良則抗清殉明,是忠君理念的體現(xiàn),符合縣志為其立傳的標準.更重要的是,鐘良則去世后,不少社會名流為之立傳,寫詩憑吊,有力提升了他的知名度.此外,鐘良則所在宗族在當?shù)赜绊懥Υ?與西門楊氏等地方大族關系密切.楊氏又在縣志編纂過程中占據(jù)著主導地位[17],且有多位士紳撰文贊美鐘良則,為縣志書寫提供了史料來源,同時推動了鐘良則入傳縣志.
《族譜》收錄士人為鐘良則所寫的傳記3篇、吊詞2篇、詩歌11首以及行狀和墓志銘各1篇.另外,還收錄了易藩的《征兵檄》以及鐘良則的《從征行》與《家書》,皆注明"男才甲編"[16](P101-102),可見,鐘才甲注重收集與其父相關的史料.在保留相關文字的同時,鐘才甲還不斷向親友和外地士紳講述先父事跡,甚至委托部分熟人為父立傳,撰寫行狀、墓志銘等."行狀"即敘述死者生平、言語、行事、世系、壽年、后裔等的傳記文.在鐘才甲的持續(xù)努力下,有關鐘良則的文本不斷豐富和充實,有力提升了其知名度,推動了鐘良則入傳縣志.
康熙續(xù)志為鐘良則立傳時特別指出"太史崔曉為之傳,昭武傅鼎詮,寧都丘維屏、魏禧兄弟皆有詩吊之."[12](P275)而且,該志"紀言"篇還專門收錄傅鼎銓和魏禧兄弟歌詠鐘良則的詩文.由此可見,鐘良則能夠入傳縣志,與崔曉、傅鼎銓等人的追挽憑吊有一定關系.所謂"魏禧兄弟"即指魏際端和魏禧,與幼弟魏禮合稱"寧都三魏".崔曉,明末清初江西寧都人,《寧都直隸州志》稱其"慷慨好節(jié)義",清軍圍困贛州時,他"與星子查某同在圍城中",城破后"棄家,蹩躠楚蜀間"[18]卷二十五.仙釋志.因傅鼎銓在順治六年(1649)四月作詞追挽鐘良則時,提及崔曉所作傳記,所以崔曉立傳時間早于順治六年[12](P259).崔曉作傳,在傳記末尾交待道:"余獲交其子知其事,譜之如此,俾后君子采擇焉."[16](P103)可知崔曉雖親歷贛州之戰(zhàn),但他能知悉鐘良則事跡并為之立傳是因其與鐘才甲相交.
傅鼎銓,字維源,號聿庵.江西臨川縣人,崇禎十三年(1640)中進士[19],選入史館,為翰林院檢討,"喜忠孝大節(jié)"[20].順治六年途徑瑞金,閱覽了崔曉所寫傳記以及鐘良則遺留的奏疏和遺書,故作《吊司李鐘谷城忠烈辭》憑吊鐘良則.其序云:
邱維屏,字邦士,號慢廡,卒于康熙十八年(1679).他是明朝生員,清朝定鼎后"棄諸生服,與易堂諸君子隱居翠微山中,研精古學,諸君子奉為宗匠"[23]尚志謹序."易堂諸君子"指"寧都九子",即邱與魏際端、魏禧、魏禮、李騰蛟、彭任、曾燦、彭士望、林時益九人.邱維屏著有《邱邦士文集》,書中帶有強烈的抗清意識,且贊揚抗清事跡.邱維屏曾作《吊鐘谷城司李》追挽鐘良則:"望江樓上斗死者,今日還聞鐘推官."[15]藝文志.國朝詩魏際瑞,字善伯,號東房,卒于清康熙十六年.順治七年(1650)二月,清軍圍困寧都,破城后大肆屠殺百姓,魏際瑞周旋其間,得清廷賞識[24].隨后頻繁往來于清代官員的幕府,并在順治十七年(1660)取得貢生資格.他雖出仕清朝,但其詩文往往贊揚忠烈以抒發(fā)故國之思[25].魏際瑞作《讀鐘司李傳》稱贊鐘良則:"楊君高老筆,足以傳鐘公.始信文章事,都緣忠孝工.郁孤春樹雨,朝井晚堂鐘.獨向南城望,時時有白虹."[12](P259)此處所言"楊君"應指楊兆年,《族譜》記楊氏所寫傳記名為《鐘司李忠烈傳》[16](P106),楊兆年《栩栩園文鈔》則稱《鐘谷城傳》[22],族譜和文集所收傳記內(nèi)容基本一致.楊兆年為鐘良則立傳是受鐘才甲所托.而魏際端閱讀楊兆年所寫的傳記后,又寫詩贊揚鐘良則.
魏禧,字凝叔,號叔子,卒于清康熙十九年.甲申之變后,隱居寧都翠微峰,仍從心理上認同明朝,謳歌抗清人士.在其病故前一年(1679),他抱病尋找并祭拜楊廷麟,"拜伏,不勝嗚咽"[26]卷七.拜楊文正公墓.魏禧作《挽鐘司李》悼念鐘良則,詩言:
有客上翠,曰來自綿水.手持易極言,口昹義士死.義士誰姓鐘,才甲則其子.其時當隆武,其官維司李.王君交才甲,因悉乃公事.贛州丙戌中,長江驅(qū)封豕.……作書與才甲,但言葬毋耳.敵從南門登,公斗樓下死.士民數(shù)十萬,一朝如斷虀.卓哉楊與萬,義烈不多有.所傳或非實,實者漫無紀.王君湖海人,其言固爾爾.[12](P259-260)
"綿水"即綿江,代稱瑞金縣[13](P177)."王君"生平不詳.由上可知,王君與鐘才甲交好,故而知曉鐘良則的事跡,后拜訪魏禧,極力歌詠鐘良則義舉,并將時人所寫傳記、詩文等帶給魏禧閱覽,因此魏禧想要寫詩寄給鐘才甲.詩中,魏禧貶斥清軍為"封豕",即貪婪殘暴的軍隊.
鐘良則去世后,當?shù)卮笞逦鏖T楊氏共有三位士紳為之撰文,分別是楊兆鳳、楊以睿和楊兆年.楊兆鳳,字爾翔,康熙八年(1669)任江西上饒縣訓導[8].卷五"歲貢"楊兆鳳是鐘良則的外甥,受其教導多年,為撰行狀,"公,鳳之叔舅也,鳳少時猶及事公,公以甥畜進教者有年矣,故知公最悉后.公歿,讀其手跡隕涕,兼得其事如此,因授筆述之謹狀."[16](P105)在行狀中,楊兆鳳簡述西關鐘氏定居瑞金的歷史、鐘良則的身世以及甲申國變前的事跡,然后詳細記載鐘良則入贛前后的言行,認為鐘良則"忠孝蓋其天性".
楊以睿,字惟明,"鼎革之初,堅匿山中,及剃發(fā),痛哭."[27]順治八年(1651)考中秀才,但并未在朝為官.不過他與地方官宦名流交往密切,也與鐘才甲交好.鐘才甲為父主持招魂儀式并舉辦衣冠冢時,楊以睿受其委托撰寫墓志銘."友人鐘次萬(即鐘才甲,字次萬)將葬父谷城先生.謂睿曰:丙戌,虔之南難,天下盡潰,借亂以要功者不勝計,受爵賞、托事遁者日相聞也.先公冒鋒殉國,同楊、萬、姚、郭諸公與城俱殞,今將招魂葬,敢請為志銘.謹按."[16](P105)
楊兆年,字爾逢,順治十四年(1657)歲貢,就任江西撫州宜黃縣訓導[8]卷五.歲貢.他是鐘良則的至交,熟悉其為人和家世,故受委托為之寫傳:
余友鐘公谷城,諱某,補弟子員,后當好談兵事,習孫吳家法最詳.……令子某以志、狀來丐,予傳之.余反復其先世官職、生卒之年,幾為美之所必備,與例所得書,皆已累書之.余何能再一言?雖然余習公久,知公最深.公儒而俠者也,負氣重然諾,見有窘迫者,即重淵深井,必救之,裂踵頂不恤也.四方之賓雜至,坐客常滿;其在軍旅,得人死力.卒以身死國,其天性然也.
由上可知,鐘才甲以志狀請托,故楊兆年為鐘良則作傳.因行狀一般寫于墓志銘之前,所以楊兆鳳等三人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當是楊兆鳳早于楊以睿,楊兆年最后.而楊兆年歿于康熙十八年(1679),說明此三篇文章寫作早于1679年.楊兆年認為鐘良則保衛(wèi)贛州具有"俠士"之風.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傳記中提及傅鼎銓所作吊詞:"余一展卷,輒淚下,蓋悲谷城以身死國;而復悲傅太史以孤忠貫虹輝日.……嗟夫!谷城可謂有知己矣."[22](P140)楊兆鳳將兩人相提并論,既哀痛鐘良則以身殉國,又敬佩傅鼎銓的忠貞,認為傅是鐘的知己.
楊兆鳳、楊以睿和楊兆年三人同出一族,與族人楊長世、楊以儼并稱"西門楊氏五家"[28].同時,他們也是較早歸順清朝的瑞金士紳,或考取清朝功名,為政一方;或與官紳交好,參與地方政務,在瑞金縣域有著強大的文學影響和政治影響.此外,他們所在宗族西門楊氏是明清時期科名宦業(yè)最為成功的家族.瑞金甚至有"楊半縣"之稱,"瑞金楊氏,素以德義名門"[29].得益于在科舉宦業(yè)上的成功,西門楊氏在明清瑞金縣志編纂上占有主導地位[17].
鐘良則殉明死難,符合縣志倡導的"忠義"理念,而與鐘良則父子交好的西門楊氏參與縣志編纂,無疑有利于康熙續(xù)志為鐘良則立傳.康熙續(xù)志《鐘良則傳》中有關奏疏內(nèi)容的敘述即是顯證.鐘良則上疏獻策一事在眾多文本皆有提及,不過僅楊兆鳳《前司李鐘公行狀》與縣志所載最為契合:
乃幕人從間道上封事曰:"人知贛為閩粵之咽喉,而不知贛者控吳會之上流,東界江浙,西連荊楚,南引閩粵,贛城危,大事去矣.臣愚以為欲解贛圈,不在贛也,宜選勁兵各三千,擇智將統(tǒng)之,路分三處進發(fā).一路從石城縣,同上落馬逕逾羊逕四十里途,抵吉水縣,攻其后營.一路從興國縣,道過白羊凹,越百里抵張家渡,擊其中營.一路從信豐縣,由大塘堡往下,歷司潛師楊家寨,三十至抵龍泉縣,沖其前營.約以路之遠近,為進兵之前后,潛旗臥鼓,事出不意,則在虔之敵必反戈自救.然后水陸并下,江西可復,贛圍不攻自解矣."疏入,不報.[16](P104)
康熙續(xù)志則是這樣記載鐘良則上疏一事的:"(良)則乃募人從間道上封事,欲出奇兵分三道潛抵吉水、龍泉、張家渡以攻清師,為圍魏救趙之策.疏入,不報."[12](P274)顯然,康熙續(xù)志的這一記載應是根據(jù)楊兆鳳所寫行狀而來.質(zhì)言之,就康熙續(xù)志所載鐘良則上疏一事而言,即便并非出自西門楊氏之手,也必然參考了楊兆鳳的文章,而這與西門楊氏的影響力脫不了關系.因此,鐘良則入傳縣志應有西門楊氏的推動.
乾隆癸酉志編修時,政治環(huán)境惡劣,為避文禍,縣志編纂者自覺壓縮傳記篇幅.然而,他們大多是地方士紳,在某些問題上代表"紳"的立場,因此將崔曉作傳具體化為《忠烈傳》,以此為地方謀求利益,建構(gòu)地方節(jié)烈形象.迨至道光壬午志編修時,朝廷大規(guī)模旌表明忠烈,形成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促使縣志編纂者重新拓展傳記篇幅.是時,地方士紳也完成了對清朝認同的轉(zhuǎn)變,在有詩可證的情況下,他們淡化鐘良則與清朝的敵對,塑造鐘良則"忠孝雙全"的形象.
首先,乾隆癸酉志壓縮傳記篇幅,將崔曉作傳改為崔曉作《忠烈傳》,反映出清朝對地方控制的加強和地方士紳對官方政策的無聲抗議.乾隆朝是文字獄發(fā)展的巔峰時代,主要集中于乾隆十六年至四十一年(1751-1776)、四十二年至四十八年(1777-1783)之間[30].乾隆癸酉志編纂于1751至1753年間,恰逢乾隆朝第一個文字獄高峰期,當時因文字得禍的案件迭出,懲罰的力度和廣度歷史少見,即便是毫無根據(jù)的風言風語,也要嚴厲懲戒,使得知識分子如履薄冰,"文字獄頻興,學者漸惴惴不自保,凡學術之觸時諱者,不敢相講習."[31]對比康熙《瑞金縣志》與乾隆癸酉志中有關清初幾則兵亂的記載發(fā)現(xiàn):"相比康熙志,乾隆志中為大清皇朝護短飾美的言論明顯增多;康熙志中對大清皇朝的負面記述,被乾隆志的編纂者們大肆篡改或刪除."[32]
在此背景下,癸酉志的編纂者縮減傳記篇幅,刪除鐘良則抗清言行是可以理解的.編纂人員的謹慎還表現(xiàn)在其不再收錄傅鼎銓和魏禧的文章,只保留魏際端《讀鐘司李傳》.考慮到他們的身份及其詩文內(nèi)容,不難發(fā)現(xiàn)這應是規(guī)避文禍的結(jié)果.傅鼎銓堅持抗清,魏禧則是遺民,而魏際端最終出仕清廷.況且傅鼎銓在吊詞中自比文天祥,還直言不諱地將清軍斥為虎豹:"虎豹入關兮眾雛狉狉,獲失勢兮目睜睜而猶.持虔之下兮水澌澌,郁孤臺上兮草不萎,皆鐘君之血兮碧輝輝."[12](P259)魏禧則將清軍比喻為"封豕".魏際端則對清軍不予置評.
為了避免觸犯政治忌諱,縣志編纂者概述鐘良則的生平,表現(xiàn)了地方對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服從.然而,紳權(quán)對國家權(quán)力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曲折迂回的不合作[33],縣志編纂者將"崔曉作傳"改為"崔曉作《忠烈傳》"即是明證."忠烈"一詞被賦予了很高的政治倫理和道德倫理.由前文可知,崔曉只是將鐘良則殉難的事跡如實記載,并沒有將鐘良則定性為忠烈.乾隆癸酉志改寫康熙續(xù)志的說法,有利于抬升鐘良則的地位,而刪除傅鼎銓的吊詞,或許也是為了避免敘述過程中的自相矛盾.
其次,道光壬午志重拓乾隆癸酉志的傳記篇幅,改變其遺書主題,一方面因為清廷對南明忠烈的旌表,營造了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為傳記篇幅的拓展創(chuàng)造良好條件;另一方面,迨至道光朝,地方士紳的國家認同不斷高漲,有意識地削弱傳主敵對清朝的一面.乾隆中后期大規(guī)模地旌表忠臣烈士,并先后編撰了《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和《貳臣傳》,重新評價明清之際的歷史人物[34].眾多參與贛州保衛(wèi)戰(zhàn)的南明官員如萬元吉、楊廷麟和郭維經(jīng)等得到旌表.鐘良則因為官階太低沒有得到清廷的表彰.不過,乾隆帝特意申明"或諸生韋布及不知姓名之流,并能慷慨輕生者,議謚固難于概及,亦當令俎豆其鄉(xiāng),以昭軫慰"[35]卷首.上諭,允許地方社會記載本地忠烈.受益于此,壬午志擴充傳記篇幅,詳述鐘良則的事跡,另外還盡可能將相關詩文摘錄進"藝文志".除傅鼎銓的吊詞外,壬午志將前兩部縣志收錄的詩文盡轉(zhuǎn)抄于志,另新增林時益、曾思度、魏書、釋溥學和邱維屏的詩文[15]卷十三"國朝詩".可見,乾隆晚年對明忠烈的旌表成效顯著,社會環(huán)境漸趨寬松,以致癸酉志大膽記載鐘良則的抗清言行,將相關詩文收錄進縣志.
前文指出,鐘良則所寫家書的確囑托其子安葬亡母,但還兼顧其他,所以道光壬午志所謂"惟囑其子葬母,余無所及"與事實不符,那么縣志編纂者是依憑什么而作此說?道光壬午志共收錄了九首與鐘良則相關的詩文,僅魏禧和林時益在詩歌中提及鐘良則囑子"葬母"事,其中魏禧詩中有"作書與才甲,但言葬母耳"[12](P259),與壬午志的記載本意最為相似,或據(jù)魏禧詩歌而來.道光壬午志對遺書問題的記載雖與事實存在偏差,卻有魏禧的詩歌為證.在沒有閱覽鐘良則《家書》的情況下,這一記載其實能取信讀者.道光壬午志修改舊志對遺書問題的記載,不管出自誰的手筆,至少得到了參修人員的默認或支持.這與地方士紳對清朝的認同不斷強化有關.乾隆以降,瑞金基本保持了和平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科舉成效也在逐步提高,逐漸融入清王朝文化體系的步伐.瑞金士紳在有詩為證的情況下,突出鐘良則"孝"的形象,限定遺書內(nèi)容,對鐘良則進行細微包裝,便也情有可原.
從清代歷修瑞金縣志中對鐘良則的記載變化可以看出,人物入傳及其書寫背后有著太多考量.康熙二十二年,國家剛剛歸于一統(tǒng),便下令修志,并要求限期完成.瑞金受命修志,倉促成書,加上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遮蔽,不曾為鐘良則立傳.康熙后期,社會環(huán)境稍顯寬松.鐘良則為明死難,飽受社會名流稱贊,其所在宗族在當?shù)赜绊懥^大,與主導縣志編纂的西門楊氏交好,且提供了不少縣志藍本,成功推動鐘良則入傳縣志.乾隆前期,政治環(huán)境惡劣,縣志編纂者精簡鐘良則的事跡,使其形象相對平庸.但作為地方士紳的縣志編纂者在某些問題的書寫上與國家的步調(diào)對立,因此將崔曉作傳改為作《忠烈傳》.道光壬午志編纂時,明忠烈得到官府認可和旌表,政治環(huán)境寬松,因此縣志編纂者拓展傳記篇幅,并將相關詩文盡數(shù)抄錄于藝文志.時清廷統(tǒng)治全國近兩百年,各地的國家認同不斷上漲.在有詩可證的情況下,縣志編纂者將舊志傳記迥異于王朝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政策的一面清除,塑造鐘良則的"孝".清修瑞金縣志對鐘良則的記載變化充分體現(xiàn)了縣志編纂的時代性與政治性,同時也說明縣志書寫往往包含"私"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