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竹

在《偶像的黃昏》（一八八九）中，讀過其母親和妹妹擁有的《米德爾馬契》譯本的尼采為喬治·艾略特專辟了一個小節(jié)，嘲諷其為維多利亞時代典型的英國式“道德主義小女人”（little moralisticfemales à la Eliot）或“藍襪子女學(xué)究”（blue stocking）——本已艱難擺脫基督教的上帝，卻又缺乏超脫基督教道德的勇氣，這種英國知識分子布爾喬亞的一致性就在于，他們每次從神學(xué)中解放出來，又會以一種更恐怖的方式重申宗教狂熱分子的立場。在尼采看來，拒絕宗教信仰也必須拒絕任何以信仰為基礎(chǔ)的道德體系，喬治·艾略特的愚蠢就在于她仍然宣揚基督教道德倫理。

然而在一眾喬治·艾略特研究者的眼中，這段傲慢與偏見的詆毀文字“充滿了文學(xué)男性對文學(xué)女性的所有蔑視”，要知道尼采將批評的標(biāo)靶直指艾略特的做法，完全建立在對其人及其作品的誤解之上，其批評之詞與其說與艾略特相符，不如說更適合在兩寸象牙上輕筆慢描精細雕琢的簡·奧斯丁——盡管身處前維多利亞時代，奧斯丁精準(zhǔn)建構(gòu)出了對維多利亞時代具有審慎魅力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的全部想象。

尼采從未試圖了解的實情是，艾略特及其小說從來不屬此類。這位一生之中擁有八個名字的女性小說家具有自己關(guān)于文學(xué)女性的明確喜惡：她欣賞簡·奧斯丁，一八五七年曾與劉易斯一同朗讀她的小說；而她討厭的宗教女作家漢娜·莫爾（Hannah More）才是藍襪子女學(xué)究，像她這樣的“一只怪物，只能存在于一個悲慘的、虛假的社會，其中那些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識或哲學(xué)的女人將會被視為與唱歌的老鼠和打牌的豬同類”。在成為眾所周知的喬治·艾略特之前，她曾有過一段躊躇搖擺于信仰與人生道路的時光，這段經(jīng)歷奠定了此后男性托名的所有小說的基本旨趣。重要的是，如果離開了同樣啟迪過尼采的邪惡導(dǎo)師斯賓諾莎，我們將無法敘述瑪麗·安·伊萬斯成為喬治·艾略特的整個故事。

瑪麗· 安妮· 伊萬斯（Marry Anne Evans） 是喬治· 艾略特一八一九年出生后的本名。一八三六年母親去世后，她開始在信中署名瑪麗·安·伊萬斯（Mary Ann Evans）。一八二八至一八三五年在寄宿學(xué)校求學(xué)期間，她接觸了基督教福音派，變得非常虔誠。一八四一年她隨父親遷居考文垂，結(jié)識了制造商、哲學(xué)家和自由思想家查爾斯·布雷（Charles Bray）并很快轉(zhuǎn)變了宗教信仰，一八四二年一月二日，她第一次拒絕去教堂，但同年五月又與父親和解。

一八五一年，她搬到倫敦，寄宿在剛收購了《威斯敏斯特評論》（The Westminster? Review ）的出版商約翰·查普曼（John Chapman）的房子里，同年受邀成為該雜志的編輯與撰稿人。似乎是為了紀(jì)念她獨立“控制自己生活”的新階段，她再次改名為不太端莊的瑪麗安·伊萬斯（Marian Evans），這是她的第三個名字。此時的她與鼓吹“適者生存”的哲學(xué)家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過從甚密，甚至還向他求婚并希望彼此成為知識伴侶。但自私且挑剔的斯賓塞殘忍拒絕了她。在一封著名的回信中斯賓塞對她解釋說，盡管自己欣賞她的智慧之美，但生物學(xué)的理由阻止了他對這位“丑陋得極美”（一八六九年二十六歲的亨利·詹姆斯對她的評價）的馬臉女學(xué)者付出完全的愛。

短暫插曲后，一八五一年十月，她初遇以好脾氣和丑外貌聞名的已婚分居男性喬治·亨利·劉易斯（George Henry Lewes），一八五二年他們成為親密朋友，到一八五三年便“不僅是朋友”。一八五四年七月同游德國標(biāo)志著他們公開同居，此時歷經(jīng)社會性死亡的瑪麗安·伊萬斯開始了她對斯賓諾莎最為持久的研究。這段事實婚姻一直持續(xù)到一八七八年劉易斯去世，其間瑪麗安要求人們稱她為“劉易斯夫人”，這是她的第四個名字。一八五七年她的第一部小說出版，“喬治·艾略特”成了她第五個也是最著名的名字。頗為諷刺的是，為了提取她存在劉易斯名下的財產(chǎn)，劉易斯病故后她通過修改契據(jù)合法更名為“瑪麗·安·伊萬斯·劉易斯”，這是她短暫的第六個名字。

一八八0年五月，六十歲的喬治·艾略特與比她小二十歲的約翰·沃爾特·克羅斯（John Walter Cross）結(jié)婚，合法成為“瑪麗·安·克羅斯”與“克羅斯夫人”，以此名字于一八八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因腎病逝世。這段經(jīng)歷甚至幫助喬治·艾略特修復(fù)了與曾斷交的兄弟的關(guān)系，只不過這對“年下”夫婦在威尼斯蜜月期間，克羅斯從旅館窗戶跳進河道的趣聞使這段婚姻的真實面貌眾說紛紜。按照女權(quán)主義者芭芭拉·博迪瓊（Barbara Bodichon）致信其密友喬治·艾略特的說法，克羅斯的求婚似乎只是出于知性的考慮——“告訴約翰·克羅斯，如果我是個男人的話，我也會做他所做的這一切”。約翰·克羅斯是艾略特的第一位傳記作者，他銷毀了許多艾略特的文件，只因這些文件過于私人化。不過他的求婚卻讓艾略特獲得了過去人生中一直被剝奪的維多利亞時期女性最為體面的已婚婦女的身份。

盡管此前漫長人生中的婚姻與信仰都違逆了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喬治·艾略特的墓碑卻刻著簡單而耐人尋味的銘文：這里躺著“喬治·艾略特”，瑪麗·安·克羅斯。在她曾使用過的所有名字中，嚴格來說只有兩個名字合法——她出生的名字和她去世的名字，而她大半輩子都以不合法的名字（劉易斯夫人和喬治·艾略特）生活和工作。她希望死后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副主教卻因其為不可知論者而拒絕了她。尼采批評艾略特過于拘泥于道德主義，以至未能徹底拋棄基督教正統(tǒng)，這是她哲學(xué)小說的全部缺憾。然而實際上經(jīng)歷了研究斯賓諾莎的漫長歲月，她從來沒有回到過正統(tǒng)。

一八四三年，瑪麗安·伊萬斯第一次讀到斯賓諾莎時，沉寂近兩百年的斯賓諾莎在英國正處于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口浪尖。以“caute”（謹慎）為座右銘的斯賓諾莎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僅有一部作品以實名發(fā)表，而其一六七五年完成的《倫理學(xué)》（Ethica）只在一個嚴格限制的小型朋友圈之內(nèi)傳看。自從一六七七年九月四日斯賓諾莎曾經(jīng)的熟人與改宗者尼古拉·斯坦諾（Nicolaus Stenonus）向羅馬及普世宗教裁判所首席圣部檢舉斯賓諾莎的異端傾向后，斯賓諾莎作品逐步被列入基督徒未經(jīng)允許不得私自閱讀的《禁書名錄》（Index Librorum Prohibitorum ）。至此，在很長時間內(nèi)，青年時遭到猶太教會革出教門、死后作品受到天主教會明令禁止的斯賓諾莎的思想一直處于層層轉(zhuǎn)述的迷霧之中，人們只能通過斯賓諾莎的敵人為了攻擊其思想而轉(zhuǎn)述的只字片語來了解斯賓諾莎的觀點，以至于斯賓諾莎思想不僅缺乏傳布，而且還極易遭到歪曲。

一六九七年，法國學(xué)者皮埃爾·貝爾（Pierre Bayle）在《歷史和批判辭典》（Dictionnaire historique et critique ）中以一條具有高度偏見的辭條概括了斯賓諾莎，將其描述為“一個系統(tǒng)的無神論者”，“他應(yīng)該承認魔鬼”。盡管如此，斯賓諾莎的思想仍然激發(fā)了大量創(chuàng)作，甚至若是沒有斯賓諾莎，就無法講述德國浪漫派和觀念論的故事：圍繞斯賓諾莎哲學(xué)的“泛神論之爭”（Pantheismuss treit）發(fā)生在其死后一個多世紀(jì)，當(dāng)雅可比在一七七四年把斯賓諾莎介紹給他的朋友歌德時，德國哲學(xué)世界即將接受一種另類的斯賓諾莎洗禮。歷經(jīng)海涅、萊辛、門德爾松、謝林、諾瓦利斯、施萊爾馬赫，以及康德、哥白尼革命式的先驗哲學(xué)對形而上學(xué)的顛覆，“死狗”（tote Hund，萊辛語）般的斯賓諾莎得以從故紙堆中復(fù)興，展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維度。

與此同時，斯賓諾莎哲學(xué)在啟蒙時代的英國隨著親德分子的引介得以廣泛傳播開來。十九世紀(jì)中葉，圍繞由邊沁和密爾創(chuàng)辦的《威斯敏斯特評論》出現(xiàn)了斯賓諾莎思想復(fù)興，例如劉易斯于一八四三年寫作了《斯賓諾莎生平和著作》（“Spinoza’s Lifeand Work”）一文，稱贊斯賓諾莎為“公認的整個國家[ 德國] 的哲學(xué)之父”，在他“冷靜而冷漠的斯多亞主義之下，有一種從溫暖的同情之心中迸發(fā)出來的孩童般的歡樂”。盡管艾略特沒有明確表示讀過劉易斯此文，但若考慮她與劉易斯的終身伴侶關(guān)系，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她讀過。

直到一八四三年，斯賓諾莎的著述對英國知識分子圈已不再陌生，青年學(xué)者瑪麗·安已經(jīng)能夠較為容易地拜托朋友從柯爾律治的醫(yī)生那里輾轉(zhuǎn)借到《神學(xué)政治論》的拉丁文本。對此時的瑪麗·安來說，或許她只是對傳聞中非神學(xué)的倫理學(xué)感到好奇，或許她只因這位臭名昭著的哲人作為“有道德的無神論者”（貝爾語）而驚訝。

在一八四三年二月的信中，二十歲出頭的瑪麗·安第一次提到斯賓諾莎，是在為自己推遲還書做辯解，理由是自己正沉迷于閱讀斯賓諾莎。艾略特書信集考訂版編者戈登·海特（G o r d o n Ha i g h t）推測這部未指明的作品是《神學(xué)政治論》，它是《圣經(jīng)》批判傳統(tǒng)的關(guān)鍵文本，此后瑪麗·安的工作都圍繞這個話題展開。一八四四年，瑪麗·安開始翻譯德國學(xué)者大衛(wèi)·施特勞斯（David Strauss）的《耶穌傳》（The Life of Jesus ， Critically Examined ， 1835），一八四六年匿名出版。對瑪麗·安來說，翻譯這本試圖證明《新約》中的眾多奇跡只是虛構(gòu)謊言的著作并非樂事，翻譯快要完成時她向朋友抱怨說自己“看施特勞斯都快吐了”（Strauss-sick）。不過她后來又收回了這種說法：“我只是有時會這樣想，就像我對待所有塵世事務(wù)一樣。”

一八五四年路德維?！べM爾巴哈（Ludwig Feuer bach）《基督教的本質(zhì)》（Essence of? Christianity ）的英譯本出版，這是她以“瑪麗安·伊萬斯”名字出版的唯一作品。這兩部作品都是斯賓諾莎《圣經(jīng)》批判思想的繼承者，《耶穌傳》譯本出版時，第七代沙夫茨伯里伯爵安東尼·庫珀稱之為“從地獄之口吐出來的史上最為有害的書”。不過這并不影響她為此分別獲得二十英鎊和三十英鎊的收入，這是女性在出版舞臺上的一次亮相，也是她成為一名受人尊重的知識分子的轉(zhuǎn)型時期。

此間在一八四九年四月十八日寫給朋友的信中，她提到“我正在翻譯斯賓諾莎的《神學(xué)政治論》”，這對她而言是一種心靈的休息，只是健康狀態(tài)和其他日常事務(wù)使她的工作斷斷續(xù)續(xù)。這次翻譯對她而言有著一種曲高和寡的美妙滿足感，她感慨地說：“一個藝術(shù)家該多么痛恨那些盯著他的畫看卻只能模糊認識到能畫畫是件聰明事情的傻蛋??！”因此不難理解，在同年十二月四日致布雷夫婦的信中，她明確提到不希望將譯本付梓：“人們想要的并不是對斯賓諾莎作品的翻譯，而是對他的生活和體系的真實評價。……讓更多人接觸到斯賓諾莎的唯一方式，就是研究他的書……他從自己的靈魂里說出了全世界都在死記硬背地說的話，但這種趣味幾乎不屬于翻譯?！?/p>

這種認識表明，瑪麗·安翻譯工作的野心并不僅僅是將斯賓諾莎的拉丁語翻譯成清晰、優(yōu)雅的英語，她還試圖從哲學(xué)角度參與斯賓諾莎的文本。一八五四年十一月八日，她開始翻譯斯賓諾莎的《倫理學(xué)》，此后斯賓諾莎的名字頻繁出現(xiàn)在她的日記中，尤其是在一八五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寫給查爾斯·布雷的信中，她叮囑道：“當(dāng)斯賓諾莎出版時，請不要提及我與它有關(guān)。我特別希望不要被稱為《倫理學(xué)》的翻譯者，這太過乏味，不足掛齒。”

事實上，喬治·艾略特陰差陽錯地實現(xiàn)了她的愿望。劉易斯預(yù)期得到七十五英鎊稿酬，出版商只愿支付五十英鎊，此后劉易斯不再積極推動出版，斯賓諾莎《倫理學(xué)》的第一部英譯本就此塵封了一百多年，至少當(dāng)一八六三年馬修·阿諾德寫下“《倫理學(xué)》還沒有被翻譯成英語”時，這位博學(xué)之士顯然根本不知道瑪麗安·伊萬斯這部譯作的存在。

翻譯斯賓諾莎構(gòu)成了艾略特知性和哲學(xué)形成的一個真正重要的階段，在寫作小說之前，她已經(jīng)沉浸在這個工作之中好幾年了，《倫理學(xué)》的翻譯是她成為小說家喬治·艾略特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按照當(dāng)時的習(xí)俗，她的無神論傾向以及非婚同居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屬于相當(dāng)嚴重的不道德之事，翻譯《倫理學(xué)》道出了她自身的倫理處境。為什么瑪麗安·伊萬斯選擇寫作小說，而不是寫作屬于自己的哲學(xué)論文？要知道在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擔(dān)任撰稿人的職位絕無僅有，并且按照慣例，《威斯敏斯特評論》匿名撰稿人的作者被明確假定為男性，瑪麗安的報刊寫作生涯也始終隱藏在男性權(quán)威的面具之下。

開始寫作小說的同一年，她在《威斯敏斯特評論》發(fā)表了《女小說家們寫的愚蠢小說》（“Silly Novels by Lady Novelists”， 一八五六年十月），這篇文章的發(fā)表距離艾略特職業(yè)生涯開始只有幾周的時間。文章從假定的男性立場出發(fā)，對女性作者為女性寫作的奇幻小說極盡嘲諷之能事，直陳這類文學(xué)的作者不僅缺乏欣賞藝術(shù)神圣性的優(yōu)秀道德品質(zhì)，更重要的缺陷在于缺乏智力，而這類針對女性讀者的愚蠢小說恰恰符合一些男性的觀點——他們認為文學(xué)本應(yīng)是男性的專屬領(lǐng)地，為愚蠢女性寫作的愚蠢小說只是適合她們的無聊消遣。當(dāng)一個女人的天賦為零時，媒體對她的認可會達到沸點，而女性越是展現(xiàn)出卓越的才華，媒體對她的認可反而會降低到冰點。

但實際上瑪麗安·伊萬斯并不認為女性在才智上低于男性，“女性不僅可以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小說，而且可以創(chuàng)作出最優(yōu)秀的小說”?？释脚宰髡咄ǔＪ艿降捏w裁與審視的限制，可能會成為瑪麗安·伊萬斯決心采用男性筆名的一個動機。就在以喬治·艾略特身份發(fā)表她的第一部小說《牧師生活場景》的一八五七年底，三十八歲的她對自己的全新事業(yè)心滿意足——“恐怕很少有女人有我這樣的理由認為，為了中年，漫長而悲傷的青春歲月是值得的”。

喬治·艾略特的真實身份在她的第一部長篇暢銷小說《亞當(dāng)·比德》（一八五九）出版后就曝光了，評論者無不驚嘆于作者的女性身份。在這部小說中，艾略特表達了一條貫穿她所有小說的信念：“我得出人性是可愛的這一結(jié)論的方式（我了解人性的深沉悲愴和崇高奧秘的方式），就是生活在或多或少平凡和庸俗的人群之中?！边@種自我隱藏的生活方式對于斯賓諾莎而言同樣不陌生，因為他認為萬事萬物之存在無不在神之內(nèi)，神或自然是一回事，所有事物都作為樣態(tài)存在于整體之中。萬事萬物不存在善惡之別，只存在好壞之分，越是能夠有利于保存一個事物存在之物，對該事物而言就越好，反之則越壞。人類情感的好壞同樣通過是否有利于保存人的存在來確定，這項研究依據(jù)嚴格幾何學(xué)的方式寫就，“思考人的行為和渴求，就好像是考察線、面、體一樣”。這是斯賓諾莎《倫理學(xué)》核心學(xué)說的簡化版本，其經(jīng)典公式就在于將德性（virtus）等同于力量（potentia）。兩百年后，深諳其道的追隨者尼采將在《超善惡》（一八八六）中以好和壞的概念取代善惡，試圖由此奠定一種與基督教道德無涉的非道德的道德秩序。

如此重要的哲學(xué)著作當(dāng)然不能經(jīng)由只字片語涵蓋，成為小說家之前，喬治·艾略特的哲學(xué)翻譯生涯對其作品的影響自然也是如此。T.S. 艾略特的讀者大概都知道“普通人談戀愛，或者讀斯賓諾莎，這兩種經(jīng)歷互不相干”這句至理名言，只有對T.S. 艾略特有過深入研究的人，才可能知道他竟然研讀過斯賓諾莎，而在當(dāng)前的T.S. 艾略特研究中，閱讀T.S. 艾略特和閱讀斯賓諾莎毫不相干。同樣的處境也適用于喬治·艾略特，她的《倫理學(xué)》譯本不為其時代所知，直至其誕辰兩百年之際才公開出版，正如斯賓諾莎的《倫理學(xué)》生前從未實名發(fā)表，直至去世兩百年才逐漸得到較為公正的評價與復(fù)興一樣。

對于其人及其作品日后面臨的境遇，喬治·艾略特似乎早有預(yù)判。在《米德爾馬契》的結(jié)尾，她坦然表示：“你我的情況并不像原本那樣糟糕，一半是因為活下來的人大多忠實地過著隱秘的生活，長眠在無人探訪的墳?zāi)埂！睂砂倌旰蟮奈覀兌裕疾焖官e諾莎對于成為喬治·艾略特究竟意味著什么，甚或?qū)徱暰S多利亞時代的斯賓諾莎流傳對社會文化的影響，構(gòu)成了我們試圖追溯這段歷史的真正動機。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標(biāo)準(zhǔn)，只有極少數(shù)女性受過正規(guī)教育或者擁有財產(chǎn)，也只有極少數(shù)女性能夠從事有償工作，喬治·艾略特克服了一切障礙——正如斯賓諾莎《倫理學(xué)》結(jié)尾所言：“所有卓越的事物，其困難亦如其稀少一樣?！背藢S多利亞時代道德律令的想象之外，我們還應(yīng)該考慮其嚴格壓抑社會氛圍下的暗流涌動，畢竟按照拉康和齊澤克的慣用語，康德與薩德同為啟蒙時代倫理學(xué)的雙重面相。然而最后不論道德與否，喬治·艾略特終究是維多利亞女王最喜愛的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