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敏
《毛詩大序》那段極其華麗的文字千百年來不斷為人傳頌,似乎說明了詩的來源、本質和功用,然細考之下,亦未必盡然。朱子曰:“《小序》大無義理,皆是后人杜撰,先后增益湊合而成?!保ā吨熳诱Z類》卷八十)《大序》多半同樣如此,方玉潤謂之多采《樂記》之語,“純駁參半”(方玉潤:《詩經原始》)。那么,應該如何理解“詩言志”?
第一,詩歌之為個體情志的外發(fā),自然不成問題,但并非所有的詩都由此而來。對于“風”(至少“變風”)來說,“詩言志”尚可對付,畢竟這些“民俗歌謠之詩”(朱熹語)乃是普遍的人性感物而動的結果:人們因欲成思,終于在言嘆窮處,自然流露,有如風之偃草。但“風”不是詩的全部,“雅”和“頌”就很難說是個人心志的表達,而可能有著更宏闊、更偉大的來源?!把拧薄绊灐绷x近而形式相同,都是祭祀時告神和祈福的工具,也是這種“國之大事”的結晶。詩、歌、舞、樂,本屬一體,皆巫覡事神之用,我們不能說詩就是言巫之志,反倒應該說,最高等級的詩乃是巫祝接收到的天道和神言。有些詩不是“言志”,而是“言道”,因為它就是“道言”或“天志”。至少對于“雅”“頌”而言,“詩言志”理論則顯然風馬牛矣。
第二,即便詩只是言凡人之志,但作詩者都只是平凡人嗎?也就是說,“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是普遍乃至普通的現象嗎?有感而發(fā)或興之所至者都可以稱詩嗎,都可以“刻之玉版,藏之金府”?如果我們把“詩言志”這個當然極為有理的命題絕對化,則會有個人主義、平等主義乃至自由主義的意味,以為“我手寫我心”就是作詩,而所有瑣屑、雜碎、臨時、私人甚至無聊的感受都能入詩,甚至就是詩之本,則顯然誤解了這個古老的說法。不可否認,最初的詩歌(尤其國風)大多是榛榛狉狉的平民在勞作和生活中所創(chuàng)造的,但經由官員從民間采集,后為孔子整理,便具有了“經”的地位,其中體現的已不(完全)是原作者之志,而是圣人之志。所以,我們需要弄明白:詩究竟言了誰之志?
詩的興發(fā)當然基于情志,但是不是凡有情而能言者都是詩人?且不說采詩之后,經過加工刪節(jié),詩的主體即“作者”及其“志”已然不復當初,就算“國風”諸篇亦非朱子所謂民謠,世傳“二南”多為周、召所作,又豈是匹夫匹婦之言志哉?近世學者多從民俗的角度,否認《詩》的“經”之地位,諷刺經生解詩之深求曲取,穿鑿附會,而欲還其文學(即四部之“集”)的本色,固有啟發(fā),卻不知“作者”在古代是極為神圣的稱號。
第三,言志之詩究竟是什么?志、情、意、欲等,都是個體性的,詩的本質難道只在于情緒的宣泄,還是首在自我心靈的純化?其實,僅從孔子所謂“繪事后素”“思無邪”之說,即可知“詩言志”之陋矣?!对娋暋ず耢F》訓“詩”為“持”,雖屬后起,亦不脫儒門真義。劉勰曰:“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ブ兯?,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文心雕龍·明詩》)詩的初級本質在于個體的操持,心志的凈化(即古希臘所謂katharsis),人性的切磋琢磨。凡此種種,就已非單純的言志了。
詩之為“作”,近乎“圣”,就在于能陶鑄情性。因而圣人之“作”,既在于“詩”,也在于通過“詩”而“作人”,即教化生民,猶如《大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偉大的詩人就是本民族的教育家,即便攻訐詩人而欲逐之出城邦的柏拉圖亦不得不承認:荷馬乃是希臘的教育者。而在古希臘語中,“詩”(poiesis)本就來自“作”(poieo),乃是教化(paideia)的重要手段(亦如我們的詩教),也就是要把孩子(pais)“制作”成合格的“人”。這才是詩的本質!我們并不反對詩首先具有“言志”“達意”“抒情”的功用,但它更高的目標卻在于“成人”之美(這才是真正應有之“志”),而不僅僅言己之志。絕大多數人的常情和欲志即便不能說不值一提,也肯定沒法用來教化群倫。
第四,詩之所持者,不僅僅是個體之我,更是全體大我,即《詩緯·含神霧》所謂“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諷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風”乃王畿列國之詩,主美刺風化,勸諭統(tǒng)治者,以求清明政治;雅頌乃朝廷宗廟之詩,形容盛德,更是直接“推原王業(yè)”者?!懊来獭敝f或已入魔,然道德教化卻非虛擬。且美刺之用亦不可一概否定,但如果僅僅強調詩言志,則性情與美刺兩分,本體功用不諧矣。兩個層次,不能獨美。在整體的生活世界中,詩書禮樂缺一不可,都是廣義的“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不是個體的私務。因此,“詩言志”不應單獨地理解,而要在《荀子·儒效》所謂書言事、禮言行、樂言和、春秋言微這個更大背景中來看,方能明白其特定的含義(而不是泛泛所指)。而在《文心雕龍》中,“《詩》主言志”,是與“《易》惟談天”“《書》實記言”“《禮》以立體”以及“《春秋》辨理”相對而言,皆是王制根基,即如孔子所謂“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我們如果死守“詩言志”之說,則治道僅限于陳詩以觀民風,考俗尚之美惡,最多知教化之得失,很難達到“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的程度。詩教固然有助于“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論語·陽貨》),也有助于統(tǒng)治者了解民情(僅限于“觀”,而似乎談不上“興”“群”和“怨”),卻很難在“詩言志”的禁錮下有更大的作為。既然詩乃王道之原,則巷俚村謠雖同樣為言志之作,何能用之邦國?詩由夫婦之情,至君臣之義,而上通天人之道,入幽明之境,勸善懲惡,整齊世道,豈是一句“詩言志”所能盡?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也非“詩言志”可陳。《詩緯·含神霧》開篇所謂“《詩》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萬物之戶也”,又豈是“言志”能比?
所以,我們必須在“詩教”和“樂教”這個政治哲學的高度來理解“詩言志”:圣人通過音樂和詩歌來序人倫、睦友鄰、齊風俗、化民氣、肅廟堂、樂萬方等等,達到和諧美好的生活狀態(tài)—這也是詩教的根本目標?!渡袝虻洹匪d大舜命夔典樂的目的,在于“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在古代,邦家之持多賴貴胄,因而詩的政治功用便在于教育胄子或國子,因而詩不全是普通人的游戲。
但如果詩只是原作者言志之作,則何以教導包括胄子在內的所有其他人?孔穎達給出了一個頗為勉強的解釋:“作詩者自言己志,則詩是言志之書,習之可以生長志意,故教其詩言志以導胄子之志,使開悟也?!保ā渡袝x》)從作者的“己志”到“胄子之志”,看似是一個教化的過程,實則是一個籠統(tǒng)甚至危險的事業(yè),畢竟作詩者的志并不都是政教所需的東西,甚至往往南轅北轍。
“詩言志”實為“托詩言志”,這時的詩不是自己所作,表達的也不是原作者之志,甚至往往與作者原意相去甚遠—因而“詩言志”與“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的詩歌創(chuàng)作完全無關。這種“用詩”或“賦詩”往往是生吞活剝,卻也不失為風雅,尚能維護春秋時期質樸文明的古風,后來詐力盛行,競尚游說,言辭鋒利,口舌如刀,則“賦詩”之風遂絕。“詩言志”不是“抒情”,也不是普通的“言志”,而是政治活動的節(jié)目,即便表達了己方的觀點,也都不是私人的感受,更不是原作者的情志。
單純而絕對地強調“詩言志”,本身就會落入這種狹隘的犄角。詩不僅言志,還記錄祭祀、軍旅、婚嫁、饗燕、冠喪、飲食、賓射等重大事件,更有賦詩明志以及政治教化之功。詩有多個源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應該同時具有兩個方面的含義:個體感發(fā)與祀神求吉等集體要求。詩固能言志,但僅限于此,則神理如何相契,政序怎能相參?化用古人的說法,“詩以言志,終是寒薄”(阮閱編:《詩話總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