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荷

身穿黑色禮服裙的姑娘，登上艾美獎的領獎臺。年輕女性，一張亞洲面孔，英文流利，自信而得體。

登上舞臺之前，這個女孩“雙腿發(fā)軟，兩眼一黑，在鏡頭前摔了個人仰馬翻”，導播沒有把這段剪掉，她感到非常懊惱，領獎后哭了一晚上。后來她想開了，把這個小插曲當成了一個段子，主動向網(wǎng)友和記者調(diào)侃自己。

臺上臺下，無論是榮光時刻還是小插曲，都成為中國數(shù)字藝術家、設計師史敏年輕的職業(yè)生涯里，一段值得紀念的回憶。

當?shù)貢r間1月15日，第75屆艾美獎頒獎典禮在美國洛杉磯舉行，史敏所在的熱門美劇《最后生還者》團隊，獲得了“最佳片頭設計獎”。團隊中兩位中國藝術家，史敏和曾瀟霖，則為中國大陸創(chuàng)下艾美獎的首次紀錄，在好萊塢的殿堂上增添了更多東方面孔。

從學校走出僅六年的史敏，以新銳的藝術風格和生猛的青春之姿，闖入全世界影視行業(yè)的最前沿，卻將好萊塢發(fā)出的挑戰(zhàn)，都變成了一條條發(fā)光的履歷。

對她來說，這一切其實都很簡單。與外界的想象不同，史敏的故事里沒有太多的跌宕，只是一個年輕的藝術家，在攀登山峰的路上，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知道應該怎么獲得。

一尊優(yōu)美的神像，在鏡頭中，表皮如花瓣剝落、湮滅，露出人類的象征—大腦，大腦又幻化為字節(jié)數(shù)據(jù)，閃著熒熒的光，在代表“上傳”的運動軌跡當中，逐漸匯集成一個人形。

這個由大腦意識組成的UI（上載智能），有人的形狀，卻無人的實體，像極了古希臘時期人類按照自己的模樣塑造的神像。

UI睜開眼，代表覺醒，也昭示了危險來臨，故事開始。

這是2022年熱門美劇《萬神殿》的片頭設計，帶有史敏鮮明的創(chuàng)作風格—暗黑美學、未來感或末世感呈現(xiàn)、后人類幻想，融成她標簽式的美學特質(zhì)，又能服務于不同劇情和主題的表達。

“片頭設計”到底是怎樣一個工作？在史敏的社交媒體留言區(qū)，經(jīng)常有國內(nèi)的藝術生向史敏提出類似的問題。

誠然，答案并不簡單。史敏在南風窗的采訪中，詳盡地介紹了完成《萬神殿》與《最后生還者》兩部作品片頭設計的過程。

在《萬神殿》片頭制作的前期比稿階段，史敏以自己獨特的視覺風格和理念方案擊敗了其他三位設計師，最終奪下了這個案子。

這部劇改編自華人科幻作家劉宇昆的小說，以動畫為載體，探討當人的意識被上傳并保存在云端后，在以數(shù)字化形態(tài)永生的造物與上傳智能的人（造物主）之間，誰才是真正的神？

這個核心問題是史敏推想片頭概念的基點。在她看來，片頭猶如一本書或一張專輯的封面，它的任務是“囊括整部劇的氣質(zhì)，并且抽象地概括故事的中心主題”。

《萬神殿》的制作成本比較低，片頭預算只有23秒時長，而一般美劇片頭的標準時長是60到90秒。片頭的標準制作流程一般由項目導演帶領團隊進行，拿到《萬神殿》的故事大綱和第一集劇本，團隊需要在23秒里面，精確地提煉故事的氣質(zhì)和內(nèi)核，并且以標志性的、風格化的美學特征，吸引觀眾的注意。

接下來，史敏需要把方案進行細化，完善分鏡，推敲轉(zhuǎn)場，打磨3D模型的燈光和材質(zhì)。

美劇《萬神殿》的片頭設計，帶有史敏鮮明的創(chuàng)作風格—暗黑美學、未來感或末世感呈現(xiàn)、后人類幻想，融成她標簽式的美學特質(zhì)。

在片頭設計的團隊當中，史敏不僅是設計師，也是模型師、燈光師、材質(zhì)師。整個過程當中，她需要綜合調(diào)動自己在美術和電影上的雙重技能。

來到設計《最后生還者》片頭的時候，史敏已經(jīng)是一位成熟的設計師。片頭項目導演根據(jù)劇情，確定了片頭的核心概念：“創(chuàng)建一個由微觀菌群構(gòu)建的視覺幻象奇觀?！边@句話成為團隊創(chuàng)作的根源。

史敏先用ZBrush（3D數(shù)字雕刻軟件）雕出一些菌類模型，然后再把這些模型放到Substance Painter（紋理貼圖繪制軟件）里面進行貼圖制作，“可以把它理解為給3D模型上顏色”。最后，把上過色的模型放到Cinema 4D（三維繪圖軟件）里進行畫面構(gòu)成，“可以理解為在電腦里搭一個攝影棚對模型進行打光和攝影”。

概念設計環(huán)節(jié)，由史敏與另一位中國設計師曾瀟霖共同完成。他們把這個文件交給另外兩位動畫師，由他們進行動畫模擬部分，“最后我們看見的菌類那種微妙流動和生長細節(jié)的動畫效果，都是動畫師一手完成的”。

在幾乎長達一年的制作周期里，團隊每天都會開一次例會，匯報昨天的進展，了解今天的任務，項目導演把控方向，確保團隊所有成員沒有跑出整體的大航線。討論形成的文件包，每周都要反饋給HBO的出品方，直至成品誕生。

史敏對好萊塢工作流程的描述，非常符合我們對它的想象，工業(yè)化、建制化、高效率。但是身處其中，史敏總體感覺，在完成出品方要求的基礎上，他們在藝術創(chuàng)作層面能獲得的自由度還是比較高的。

史敏的創(chuàng)作深受一眾大師的影響。她喜歡電影導演亞歷桑德羅·佐杜洛夫斯基，這位以《圣山》為代表作的怪才導演，創(chuàng)作上偏好血腥、殘酷、宗教和歷史。史敏認為自己受到了他的影響“：他曾經(jīng)是一個默劇演員，他的電影就會運用很多符號學的、舞臺設計的東西，這些表達非常抽象化，還包含很多對宗教意象的提煉。”

史敏還喜歡一位攝影師，羅伯特·梅普爾索普，他的很多作品“只是很平靜的一幅畫面，但是你能在里面看到很深層次的沖突和暴力，這對我個人來說比較觸動”。

來自大師的影響，共同熔鑄了史敏在藝術上的偏好和理念，也為她在業(yè)界和受眾當中，贏得共鳴與認可。

去年，史敏所在的團隊獲得艾美獎提名。今年年初，結(jié)果揭曉，團隊獲獎，史敏把領獎過程發(fā)上社交媒體，并配文：“我們的團隊來自五湖四海，這次設計師大多是亞裔，這在白人主導的好萊塢影視行業(yè)是十分少見的，我們?yōu)橹院溃∠Ｍ嗟膩喴崴囆g家們可以在國際舞臺綻放光彩！”

走上好萊塢領獎臺的路途，對史敏來說，是漫長的，卻是水到渠成。

1990年，史敏出生在南京。她從小學畫，從少年宮到美術班再到藝考，畫畫是她表達自己的渠道，也是在世界當中確認自身的方式。

高中的時候，史敏還喜歡看電影。把畫畫和電影兩個愛好結(jié)合在一起，史敏決定報考北京電影學院的電影美術設計專業(yè)。

進入大學，史敏發(fā)現(xiàn)，電影的美術設計不僅是在紙面上進行的，也包括了電影的場景設計和人物服裝造型設計。“比如說我們今天要拍一個武俠類型的電影，可能是在酒樓或者藥房里，那么電影美術師的職責就是把劇本里描述的場景先在氣氛圖里呈現(xiàn)，然后把氣氛圖拿到空間里，通過置景把圖紙重現(xiàn)到現(xiàn)實中?！眻鼍按罱ê弥?，攝影師在其中打光，調(diào)影調(diào)，定機位，劇組就在這個故事世界中運轉(zhuǎn)起來了。

為了更好地把握這門學問，史敏在大學里還學習了攝影、燈光、編劇，力求對電影有整體認知。在北京讀書的時候，她的愛好就是帶上照相機，到大街小巷尋找美的片段和靈感。史敏的微信頭像，就是她端著相機的照片。

電影學院的學習經(jīng)歷，對她后來轉(zhuǎn)向3D動畫領域帶去非常大的幫助。當代的電影美術設計工作，有很多環(huán)節(jié)都可以用數(shù)字藝術（digital art）的形式來呈現(xiàn)，很多美術師會用繪圖軟件（如Photoshop）和3D輔助軟件來繪制氣氛圖。

在史敏看來，在現(xiàn)實空間里進行布景搭建與3D設計非常相似。在數(shù)字空間里，設計師同樣需要考慮燈光、機位、角度等等參數(shù)，包括物體表面呈現(xiàn)的材質(zhì)，與現(xiàn)實中的美術設計工作原理幾乎是一樣的。

2015年，史敏前往美國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的動畫與數(shù)字藝術系深造。在她看來，這是對她本科專業(yè)的延伸，并非跨界。在北電，經(jīng)常會有世界知名的大師和好萊塢的頂級團隊來學院交流或開設大師課。去世界上最成熟的電影工業(yè)體系里看一看，是讀大學的時候就在史敏心里種下的種子。

來到美國留學，進入新的環(huán)境，換了新的專業(yè)，一開始，史敏學習上的難點在于語言。因為3D動畫設計依賴對軟件的熟練操作，其中涉及大量專業(yè)術語，如果不把這些詞語弄明白，她就沒辦法熟練掌握創(chuàng)作的工具，也就沒辦法讓那些奇思妙想呈現(xiàn)在電腦上?！暗扔谡f基本的原理還沒有搞清楚，就不能完全把創(chuàng)意發(fā)揮出來，這個過程是比較痛苦的。”

熟悉語言，反復練習，直至形成肌肉記憶，經(jīng)過這個枯燥的過程，史敏逐漸學會把自己心中的幻想世界，在數(shù)字空間里建成。

史敏第一次實習是在研究生二年級的暑假，當時在一家小規(guī)模的廣告公司做3D設計師。公司雖然不大，但是讓史敏積累了豐富的實操經(jīng)驗。后來，她進入索尼影業(yè)實習。身處大公司的史敏，總是覺得自己的藝術靈感有些受限，所能參與的創(chuàng)作環(huán)節(jié)也只有一小部分，為了能得到更多的鍛煉，她轉(zhuǎn)而到Elastic.tv（美國一家設計公司）工作。

史敏第一次接觸到好萊塢的項目，是承接DC漫畫改編劇《末日巡邏隊》的片頭設計。史敏回憶，那時她剛進公司，某天，負責《末日巡邏隊》片頭的項目導演經(jīng)過她的工位，看到她電腦屏幕上正在做的圖，就決定讓她加入這個項目。

“只要別人看到你比較閃光的點，他們就會給你一個開始的機會?！笔访粲X得，自己只是把握住了這個機會。當有粉絲將片頭的畫面截圖出來，史敏興奮地想：她的心血被注意到了。

才華、勤奮，加上對機遇永不放手，讓這名美術生跨越大洋與文化壁壘，最終走上了藝術的殿堂。

十年前，艾美獎的頒獎典禮上能看到的亞裔，五個指頭就能數(shù)得出來。但是近幾年，越來越多的少數(shù)族裔在好萊塢獲得各自專業(yè)最高榮譽的肯定。

2018年，全亞裔卡司的影片《摘金奇緣》全球收獲2.38億美元票房，并獲提名為第76屆美國電影電視金球獎最佳音樂/喜劇片。次年，該片女主角、中韓混血奧卡菲娜憑亞洲導演的《別告訴她》，成為金球獎首位亞裔影后。2023年，楊紫瓊獲得奧斯卡最佳女演員，創(chuàng)造亞裔歷史。

現(xiàn)在，這個名單上，要增加這位從中國南京走出來的女孩。而我們也有理由相信，這個名單還會繼續(xù)寫下去。

史敏覺得自己特別幸運，她正好在一個鼓勵多元敘事的時代進入了好萊塢。

獲獎后，很多影迷、美劇粉絲、《最后生還者》原版游戲粉絲認識了史敏。她收到的很大一部分反饋，是來自跟她一樣有著類似背景的從業(yè)者和在校學生，他們能借此了解3D藝術設計行業(yè)的多樣化，看到未來職業(yè)的可能性，受到鼓舞。這是史敏最開心的地方，她也因此非常樂于在社交媒體上與求助的學生、年輕設計師交流創(chuàng)作和就業(yè)上的經(jīng)驗。

令史敏更覺幸運的是，更多人開始通過這次獲獎關注她的個人作品。

還在北電的時候，史敏就發(fā)現(xiàn)電影美術師是一個牽涉多個部門，需要跑劇組的實務工作，而她更喜歡沉浸在一個獨立的空間里思考，用軟件做設計顯然更符合這種性格傾向，于是她順理成章地轉(zhuǎn)入3D動畫設計領域。在索尼工作的時候，史敏也發(fā)現(xiàn)，自己更期待能在一個對藝術創(chuàng)作更為自由和寬容的環(huán)境里工作。盡管在世界上工業(yè)化程度最高的好萊塢工作，史敏一直沒有放棄過爭取個人藝術表達的機會。

在上班的最開始幾年，平衡個人興趣驅(qū)使的藝術創(chuàng)作與工作是很難的?！捌唿c鐘下了班，吃個晚飯再收拾一下，根本不可能有精力再做自己的東西?！痹谛袠I(yè)里待久了，史敏逐漸地找到商業(yè)項目的規(guī)律，摸索出自己的節(jié)奏，一方面她分配在工作上的時間和精力可以有所縮減，另一方面，這個熱愛挑戰(zhàn)的女孩開始覺得，“哎，其實做商業(yè)項目有點無聊”。

從2021年開始，史敏會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出一些藝術作品。這些完全是她的個人表達，“不需要迎合別人的口味”，卻吸引了藝術界的目光。

2023年，藝術機構(gòu) Triple X代理，史敏的作品進入中國最大的當代藝術博覽會，上海ART021。史敏希望，自己接下來在藝術界能有更遠的發(fā)展。

約定采訪的前一天，史敏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幾張休閑照片，配文“放假放假！”

這讓我有些好奇，這位年紀輕輕已經(jīng)為自己在好萊塢博得名聲的新銳藝術家，不工作的時候會干什么呢？

大學時的愛好至今延續(xù)，說到娛樂，史敏現(xiàn)在還是經(jīng)常獨自一人拿著照相機出去拍拍照片，構(gòu)圖、色彩、線條、影調(diào)，仍然是這位設計師最熟悉也最自得的認識世界的方式。

另外，史敏還喜歡做飯。在北美待了多年，史敏擅長的還是中餐，作為南京人的她，不愛甜，反而嗜辣，最愛川菜和湘菜。

“做飯也可以是一個很藝術的過程，無論是菜品的搭配還是擺盤，還是對食材口感的探索?！痹谶@個描述里，史敏似乎仍然在以一種“建?！钡氖澜缬^來欣賞烹飪與食物，所謂“專業(yè)”，大概就是這樣一種對藝術的高度敏感與內(nèi)化進生活的熱愛。

因此，在好萊塢的這幾年，史敏感受到的溫暖和幸運比艱難更多，“在創(chuàng)意行業(yè)打拼的人也不需要用別的語言來表達自己，有作品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