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茗婷
來到2024年,泰勒·斯威夫特爽文式的敘事,更新了。
泰勒公開了與美國超級碗酋長隊隊長特拉維斯·凱爾斯的新戀情。她出現(xiàn)在超級碗賽事的觀看席后,超級碗賽事收視率增加了22%。大批女性觀眾前往觀賽,女性在這場全美最具男子氣概的競技場上的存在感,因泰勒的在場而陡升。
另一個例子是,泰勒是拜登參加2024年美國大選“潛在代言人愿望清單”上的頭號人物—畢竟泰勒在社交媒體上擁有超過2.8億粉絲,而她又曾公開反對過特朗普。
來自泰勒這位流行音樂巨星強大的粉絲號召力,沖擊著世界上的其他圈層。這名偶像及其粉絲影響力的擴張,已到了我們無法忽視的地步。
回顧泰勒一路來的摸爬滾打,她與粉絲一同成長,也曾遭“黑粉”背刺,經(jīng)歷霸凌后,逆風翻盤后的她職業(yè)生涯不斷爬升。這種積極的偶像成長故事,讓粉絲從她身上得到了豐沛的情感與能量。這種情感濃度在2023年達到了頂峰—如《時代》所形容的—“泰勒創(chuàng)造了超越國界、超越國度的光明。2023年,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人像她一樣感動了這么多的人。”
在泰勒身上,我們可以窺見,粉絲文化如何與偶像影響力成為共生體。這背后離不開歐美社會中“她力量”等思潮在娛樂圈的融入,讓泰勒以及碧昂斯等女偶像的發(fā)聲與行動氣勢浩大。順著這些思潮,偶像與粉絲一同壯大并出征,在這個逐漸分崩離析的世界里用音樂與女性敘事凝聚、攻陷每一個人。
泰勒出現(xiàn)了。
有別于平時的精致,這一次,她穿著一件起皺的粉色家居服、一條淺色的牛仔背帶褲,把凌亂的金發(fā)隨意別在耳后,介紹著那個陳舊的紫色封面筆記本。
那是她人生第一個日記本,記錄了泰勒兒時和現(xiàn)在的整個道德準則:“我需要人們認為是我好人”,并成為一個好女孩。
這是泰勒人物紀錄片《美利堅女士》的開場。她以鄰家女孩的形象出現(xiàn),用平淡的口吻,說著普世價值觀下每一個人從小都可能接受過的教育:要乖,要聽話,要善良。
這種強烈的道德感,是泰勒人格魅力的核心,即她所做的一切出發(fā)點都要是“正確”的。這的確也是偶像之于粉絲的意義:以一名杰出的、正義的人物為榜樣,從偶像身上獲得力量與鼓舞,讓自己的生活以及世界變得更好。這種積極向上向善的主流價值,是泰勒粉絲認同的內(nèi)核,也為其粉絲文化在其他場域里通行無阻提供了“通行證”般的作用。
這種正確,在泰勒20歲前的鄉(xiāng)村音樂時期,以“乖乖女”的形象出現(xiàn)。
對比同期活躍著的同齡歌手,如化著煙熏妝、走朋克暗黑風格的艾薇兒、音樂才華只是曇花一現(xiàn)的賈斯汀·比伯,那時的泰勒,更符合當時主流審美:有著如瑪麗蓮·夢露般的純潔、天真、親切與熱情。她披著一頭天生的泡面卷金色長發(fā),穿著一襲淺色長裙,用吉他或鋼琴彈唱鄉(xiāng)村音樂,在創(chuàng)作中分享自己的生活,流露自己的脆弱與煩惱。
《蒂姆·麥格勞》里,她唱著“我花了整個夏天/待在他身邊/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夏天已經(jīng)走遠”,無限失落與惆悵;在《吉他上的眼淚》里,她直白道:“他讓我難過/淚水滴落在吉他上/他也是我不斷向流星許愿的原因?!?/p>
任何經(jīng)歷在泰勒的羽毛筆下,都會被她鍛造為深入人心的言語與旋律,像一把利劍,在大腦與心間刻下她的宣言。
泰勒“將青少年生活描繪成一種令人向往的、棕褐色的懷念”,被《紐約》雜志評價為很少有創(chuàng)作型歌手能寫就如此清晰描繪他們青少年時期的唱片。
書寫自己的故事,本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而作為公眾人物的泰勒做到了。這種寫作自帶意義,讓人正視自我生命經(jīng)驗,女性的經(jīng)歷需要被看見、想法需要被聽見、情感需要被共情。在創(chuàng)作中,泰勒始終忠于自我的表達,將生命經(jīng)驗化為詩句與旋律,歌唱成長中普遍存在的傷痛、失落與愛。這種“日記式”的創(chuàng)作,此后貫穿她的職業(yè)生涯,并成為外界了解、研究她的抓手。
對于粉絲來說,這種開放的、誠實的創(chuàng)作,在社交平臺還未普及的時期,拉近了他們與偶像之間的距離。粉絲能通過購買、播放、聆聽她的創(chuàng)作,觀看她的愛情故事,感受偶像在熱戀或分手時熱烈的情感,并獲得一種參與感。
粉絲的喜愛、外界的贊譽,是泰勒在青少年時期建立自我認知的重要來源,“為了那些贊揚而活”,成為外界期待的那個自己。
但事實證明了,“乖乖女”人設無法長期維持公眾的喜愛,尤其是在娛樂工業(yè)“江山代有才人出”的生產(chǎn)周期下,“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歷史一次次地在娛樂圈上演。
這種職業(yè)危機感,在泰勒20歲的時候,在“搶話筒”事件上達到頂峰。
2009年,在泰勒獲得職業(yè)生涯里程碑式的獎項MTV“年度女藝人錄影帶”獎時,說唱歌手坎耶·韋斯特在頒獎典禮上搶走她的話筒。他認為這份榮譽應該屬于碧昂斯—原因并非音樂才華的高低,而是為了抵制音樂行業(yè)里的種族歧視。當晚,碧昂斯獲得了分量更重的“年度MV”—這更顯得坎耶對泰勒所作出傷害的冒犯與非理性。
這件事讓泰勒意識到,“每個唱片公司都在積極努力試圖取代自己”。
“當一個藝術(shù)家成熟到足以在心理上處理這份工作時,他們通常會在29歲時把你趕出去?!?/p>
這種殘酷在女性藝人身上來說更具普遍性,甚至演變成霸凌。
2014年,泰勒憑借流行音樂的轉(zhuǎn)型之作《1989》,把事業(yè)來到“帝國階段”的新高度。
伴隨著這種創(chuàng)作與轉(zhuǎn)型,粉絲從她身上和她的作品中得到了豐富且熱烈的情感鏈接與共鳴。那些如教徒般忠誠的、狂熱的、具有難以估量影響力的粉絲,用一張張機票、演唱會門票、電影票,一條條演唱會、舞臺視頻,一次次專輯購買、社交媒體轉(zhuǎn)發(fā)與點贊,聚沙成塔地,以“用手投票”的形式,參與了偶像影響力的敘事。
與此同時,厭女情緒侵襲了她。
電視媒體為了博取關注度,試圖用鏡頭對準她的身體,向她進行凝視與言語冒犯。外界諷刺她總是在頻繁更換戀人,將每一任男朋友變成了創(chuàng)作靈感的繆斯,因為她足夠優(yōu)秀、足夠苗條、足夠漂亮,而對她心生妒忌與厭惡。
這種霸凌達到頂峰,是2016年,坎耶在歌曲《頗負盛名》的創(chuàng)作中,繼續(xù)詆毀泰勒,稱她為“婊子”,并美化當年搶話筒的行為—“是我讓那個婊子頗負盛名”,最后還和卡戴珊聯(lián)手惡意剪輯錄音電話,將泰勒捏造為“謊話精”。
事件被曝光后,輿論嘩然,泰勒變得臭名昭著。
這時也是公眾輿論的主陣地從傳統(tǒng)媒體向社交媒體過渡的階段。各種詆毀泰勒的說法蔓延在社交平臺上,厭女與霸凌演變?yōu)楦苯优c強烈的網(wǎng)絡暴力:人們在泰勒的評論區(qū)留下各種惡語與蛇形符號—諷刺她是惡毒的“蛇女”,“泰勒·斯威夫特完蛋了”成為推特第一的話題。
網(wǎng)暴的主體,不乏泰勒曾經(jīng)的粉絲,即“黑粉”。社交媒體的出現(xiàn),打破了傳統(tǒng)工業(yè)時代偶像藝人的光環(huán)與神圣感,粉絲與偶像之間的身份落差與距離感縮短了。這也意味著,粉絲參與偶像敘事與形象建構(gòu)的權(quán)重增加了—粉絲既能造神,也能毀神。
2009年到2016年,是泰勒被污名的7年,她的職業(yè)生涯從聲名鵲起跌落到聲名狼藉。此后,她選擇了“退網(wǎng)”一年。
此時的泰勒,就像古希臘神話中與海神相愛的貌美少女斯庫拉(Scylla),因為這份愛戀惹怒了女巫而被詛咒成為怪獸—泰勒正處于“腹背受敵之時(Between Scylla and Sharybdis) ”。
此時這位年輕的女性的對立面,是以坎耶為代表的音樂工業(yè)內(nèi)部的男性上位者,還有一群隱匿在虛擬賬號之后的網(wǎng)暴之徒。身份懸殊,敵暗我明,泰勒儼然成為孤勇者。
她就像神話故事的主角,是不公與殘暴的受害者,形單影只地對抗世界。這是古典戲劇的敘事范式。作為一個天才般的故事講述者,泰勒自然對利用受害者形象來講述故事的范式信手拈來。事實上,這也是她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歌手回擊厭女謠言、網(wǎng)暴、戕害的方法。
正如諾蘭將奧本海默塑造為受害者以引起理解與共情、戴安娜王妃被王室與愛情背叛后更贏得民心一樣,受害者天然會引起觀眾的憐憫、理解與共情。泰勒此后在創(chuàng)作中強化了脆弱感,如《脆弱》中對自己聲名狼藉后的低落直抒胸臆,如《隨你怎么說》中,這種脆弱具象為坍塌的城堡、槍林彈雨、以卵擊石。
作為受害者與弱者的敘事,能夠博得同情,還暗合了普通人所經(jīng)歷的小挫折與大磨難,喚起了委屈、無力、恐懼、憤怒等情感。
將自己的意志通過情感鏈接與共鳴傳導到粉絲身上,這是粉絲文化的核心,即粉絲認同。
受害者的身份還讓泰勒的行動天然具備正義感?!罢_性”不再只是泰勒歌曲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還為反擊行動爭取了合理性。
她從鄉(xiāng)村音樂向流行音樂以及電子說唱的轉(zhuǎn)型,也就因此可以被解讀為更具個性和反叛力的表達:她不再是以前“乖乖女”的形象,造型風格變得時髦,甚至乖張,以夸張憤怒的表情控訴那些詆毀她的人,在《看你們都讓我做出了什么》里唱,“你先發(fā)制人/咬定是我先惹的你/想顛倒黑白/不,我嗤之以鼻”。
被霸凌與反抗的遭遇,讓她被更多人關注到,流行音樂的成功轉(zhuǎn)型讓她覓得了更寬廣的市場,而這些態(tài)度凜冽、立場鮮明的個性創(chuàng)作,也擴充了泰勒的粉絲群體。
粉絲有了一致的“敵人”—坎耶以及網(wǎng)暴泰勒的黑粉。一致對外維護偶像之后,那些留下來的粉絲變得更忠誠、團結(jié)。
如今回過頭來看,這段受害者的經(jīng)歷,在泰勒的講述下,成為自己從深淵底下“逆風翻盤”的踏腳石,也讓她奪下了流行音樂創(chuàng)作的另一高峰。
成為“受害者”之后,泰勒開始思考“好女孩”心態(tài)是如何摧毀自己的。
乖乖女偶像,是工業(yè)社會娛樂資本流水線上的產(chǎn)物,規(guī)則由資本與機構(gòu)制定,評價由公眾與外界寫就,而女性更容易淪為名利場上的第二等,操縱游戲的遙控器掌握在男性上位者手里。
這種建立在他人評價之上的自我認知,變得溫馴、順從,容易被擺布,在弱肉強食的娛樂圈叢林中難以安身立命。
泰勒決定不再做“好女孩”,但這不意味著泰勒拋棄了“做好人”的道德準則,而是將這種正義與向善的出發(fā)點,從他人的評價中奪回來,建立在自我成長之上。
泰勒想要翻轉(zhuǎn)這張牌桌,她對抗陳舊規(guī)則、殘暴資本與性別偏見的聲音與行為更加強烈。
她更加擁抱自己的女性身份,讓行動去順應“她力量(Her power)”的潮水。
2017年,她與好萊塢演員艾什莉·賈德等女性一同成為年度人物,因她們都是“打破沉默者”——站出來公開指控潛藏在美國各個角落的性騷擾甚至是性侵行為。
2021年,當時只有20歲的女歌手碧莉·艾什莉(Billie Eilish)被一名油管博主(Youtuber)作為凝視對象寫了一首污穢淫蕩的歌曲,對女性身體的侵占與不尊重被強加在碧莉身上。作為反擊,碧莉創(chuàng)作了《你的力量(Your power)》,反抗無處不在的各種形式的性壓迫。
另一名歐美流行樂Diva(天后)人物碧昂斯(Beyonce),她作為非裔美國女性的存在,就是種族與性別議題理應得到被正視的原因。乘著流行文化的“東風”,如“地母”般的她將自己的身份、身體與創(chuàng)作作為載體,在音樂創(chuàng)作中融入了越來越多的社會議題,同樣引起粉絲對議題的發(fā)聲與參與。
女偶像們的形象,與公眾議題的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
泰勒的政治立場也變得更堅定。撰寫《30歲之前我學到的30件事》,要“在政治方面找到自己的聲音”,公開反對當時在任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控訴他“肆意煽動白人至上主義和種族主義的火焰”。在公開場合為弱勢與少數(shù)群體爭取利益,在創(chuàng)作中堅定了女性可以成為領導者和主宰者的信念;寫歌給弱勢群體、少數(shù)群體,共情他們的遭遇,告訴他們,要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驕傲。
從那個寫著少女心情日記的鄉(xiāng)村歌手走到現(xiàn)在,泰勒的歌曲格局更大,更具公共性。這為她贏來更多粉絲,也壯大了其商業(yè)價值。
2019年,泰勒在前公司大機器唱片公司的音樂版權(quán)被收購到她的“對家”、坎耶的“盟友”斯庫特·布勞恩手上。這意味著她從少女時期開始的6張專輯的音樂版權(quán),“正準備躺在一個曾經(jīng)嘗試著去廢除它的人的手上”。
很明顯,行業(yè)對泰勒這名女性的霸凌依然在延續(xù),只不過換了另一個暴力發(fā)起人和形式。泰勒一邊堅稱自己對此并不知情,并呼吁粉絲去抵制,與此同時一邊著手重錄這些創(chuàng)作,標記上了“Taylor’s Version”。
泰勒重新演繹的過程中,埋下了關于更多當下心境與觀點的線索,如《一切安好(10分鐘版本)》中直接抨擊父權(quán)制,為粉絲提供了更多解讀空間。這種增添了強烈個人印記、延續(xù)抗爭意義、捍衛(wèi)自我權(quán)益的重錄作品,讓粉絲的購買行為在經(jīng)濟層面附加了支持偶像、捍衛(wèi)偶像的情感元素。
來到2023年3月18日,泰勒按下了漫長且舉世矚目的“時代巡回演唱會”的啟動鍵。這是一場全球粉絲的狂歡,創(chuàng)造了價值超50億美元的“霉霉經(jīng)濟學”,讓全球經(jīng)濟獲得了“久旱逢甘霖”的滋潤。
此后,泰勒宣布了演唱會大電影的誕生,職業(yè)生涯第六次巡回演唱會的精華,濃縮為總時長超過兩個半小時、經(jīng)由5位剪輯師錄制的演唱會實錄電影。這既撫慰了那些無法搶購演唱會高價門票的粉絲,也讓粉絲經(jīng)濟的鏈條增加了新的消費環(huán)節(jié)。
更值得被稱為創(chuàng)舉的是,她繞過傳統(tǒng)電影宣發(fā)的制片廠—不讓中間商賺差價—將“導筒”握在自己手里,最后與院線AMC合作。在2023年因AI制片入侵而陷入停擺的好萊塢,泰勒的大電影獲得了得天獨厚的檔期與市場。憑借這一舉動,泰勒·斯威夫特足以被定義為一名成功的流行文化商人—雖然這個帶有銅臭味的稱呼有時候自帶貶義,但無可否認,泰勒也改變了行業(yè)的規(guī)則。
從唱片行業(yè)到演唱會經(jīng)濟,還有年末的大電影的上映,泰勒先打碎舊秩序,再建立新規(guī)則,憑借自己強大的號召力與粉絲不可估量的呼應,擴大了流行文化的全球影響力。身為泰勒·斯威夫特的粉絲,也成了一件驕傲的事。
這場延續(xù)幾乎一整年的狂歡,使她的職業(yè)生涯來到了爽文式敘事的高潮?;乜刺├諒淖钤绲摹肮怨耘保綋碛袕姶笞晕乙庾R與號召力的事業(yè)成功女性形象,這個蛻變過程是泰勒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
通過觀看泰勒不同階段的成長經(jīng)歷、收聽不同音樂風格的作品,對社會議題發(fā)出同頻共振的觀點,參與公共事務的建設,這些不同年齡、經(jīng)歷與心境的粉絲從泰勒自身經(jīng)歷與作品中獲得精神動力與強大意志,并將此內(nèi)化為自我的一部分。偶像與粉絲,成為意志的共同體。
這一代女偶像,不再是粉絲文化凝視的客體,而是與粉絲一同成長、抗擊外界的同盟者。粉絲文化推動了偶像的崛起,也參與了偶像敘事的每一個變化。從鄰家女孩到成功女性的霉霉,為女性描繪了一種積極向上的美好想象,這種想象就像綁在毛驢前面的胡蘿卜,無論能不能觸碰得到,卻能一直吸引粉絲—他們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故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