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我國早在宋元時期就已經出現了懸疑探案類話本的讀物,即公案話本,在明清時期尤為盛行,但人們普遍認為中國網絡推理小說很大程度上是沿用西方偵探小說的創(chuàng)作模式,甚少結合中國文化或中國元素。而通過對《狄公案》和《長安十二時辰》比較研究可知,網絡推理小說雖然一定程度上借鑒了西方偵探小說,但更多地受到了中國古代公案小說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背景上不再局限于現代社會,也結合了中國的傳統文化。網絡推理小說對古代公案小說既有繼承的部分,也有超越的體現。其中,繼承表現在:網絡推理小說同樣展現了“法理”與人性道德之間的觀念沖突,并且在辦案過程中主人公具有打破規(guī)則的意識;超越表現在:網絡推理小說偵破方法更具科學性,敘事模式上采用多線性的敘事模式,主人公的形象、身份、地位及性格上開始平民化轉變。
[關鍵詞] 《長安十二時辰》" 《狄公案》" 繼承" 發(fā)展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3-0070-04
一、古代公案小說的發(fā)展演變
公案小說從先秦的司法文書開始,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志怪”小說與“鬼神”一類的訴訟案件相結合,公案小說逐漸萌芽。而中唐到五代時期,一些法醫(yī)類著作與“傳奇”故事互相融合,由此產生了真正的公案小說。宋代的小說里就有“說公案”,吳自牧將公案與傳奇合稱“公案傳奇”,再到明清時期,公案小說得以盛行主要是由于封建統治進入末期,社會動蕩導致大量冤假錯案,百姓渴望清官出現,公案小說開始呈現蓬勃景象,如《包公案》《施公案》《海公案》等。清末時期的社會充斥黑暗和腐朽,人們對清官的崇拜和呼吁趨于沒落,加之西方文學傳入,新舊思潮與理念多元并存。毫無疑問,傳統公案小說在晚清的思想文化變革中正面臨著全面的危機,處于一種尷尬的生存困境[1]。公案小說也由此一部分演變?yōu)閭商叫≌f或推理小說,一部分則演變?yōu)閭b義小說。因此,中國網絡推理小說一定程度上是借鑒并吸收了古代公案小說的一些元素,并在繼承的基礎之上有了新的突破。
二、《長安十二時辰》對《狄公案》的繼承
1.“法理”與人性道德間的觀念沖突
網絡推理小說與古代公案小說的共同點中,其一就是法理與人性道德間的沖突,也就是法理與情理之間的沖突,這兩者間的沖突是小說劇情的一大看點。法理是以法律角度去分析和處理案情,更多考慮的是理性層面,而情理則是站在感性層面,通過人性道德及世俗眼光去考量法律,觀察決策是否公平。在古代公案中,故事整體核心建立在諸如“三綱五常”這種封建禮教以及封建法權之上,但同時也會有一些反抗思想蘊含其中,這種反抗思想就需要通過情理來包裝修飾。網絡推理小說在小說中的人物的每一次選擇和命運變化也有其獨特的意義和價值。網絡推理小說將現代的思想蘊含在小說人物的一次次選擇和命運變化中,是對封建時代的反思與創(chuàng)新[2]。
《狄公案》和《長安十二時辰》都是通過案件展開,普遍體現犯罪與懲罰,即法理與情理二者之間的沖突。情理同法理之間有不同的表現,如在狄仁杰準備帶走畢順的妻子周氏時,畢順的母親誤會狄仁杰目的不純并加以阻攔,甚至出言不遜,這一行為本是妨礙公務,但狄仁杰并未對老嫗加以懲罰,其后他在審訊周氏之時,狄仁杰對跪于堂下的遺孀周氏說:“汝且從實招來,本縣或可施法外之仁,減等問罪。若竟游詞抵賴,這三尺法堂,當叫你立刻受苦!”以上行為可見,狄仁杰在最初審問之時,選擇情理與法理兼顧,這是第一種表現;《長安十二時辰》中當李泌為狼人布下包圍圈,其后狼人逃脫致使追捕工作一籌莫展之時,李泌迫于當前形勢不得已命人將身份特殊的張小敬提出,隨后他認可張小敬的能力并請求他幫忙調查。在當時長安城內緊急的情況下,辦案人并未遵循國家律令,而是根據情勢做出最有利的決策,這是第二種表現:情理大于法理。
設置矛盾沖突是小說常用的手段,網絡推理小說常通過法理與情理表現矛盾沖突。
2.辦案過程中的打破規(guī)則意識
無論是公案小說還是網絡推理小說,在案件展開的過程中,為了讓故事情節(jié)更加生動,作者在小說辦案過程中時常設置阻礙或突發(fā)狀況,當線索中斷時,小說中具有破案使命的人物都往往迫不得已,在辦案過程中試圖突破加諸于其身份的限制或規(guī)則,排除各種復雜因素的干擾以達到快速獲得線索的目的,最終偵破案件。
雖然《狄公案》創(chuàng)作于封建時代,但通過文本中的細節(jié)描寫,仍然可窺見作者的故事情節(jié)中開始出現與封建思想不相符的打破規(guī)則意識。主人公狄仁杰一直試圖掌握局面的主動性,為了讓案件取得進展,在破案之時屢次打破了加諸于他官員身份的規(guī)矩和限制。如在調查邵禮懷殺死同伴的案件之時,身系官職卻假扮賣藥者微服調查,又無意間引來第二起“周氏因奸情謀殺丈夫畢順”一案,面對潑辣且伶牙俐齒的周氏,狄仁杰在未掌握充分證據的情況下,怒道:“看你可傲刑抵賴!左右,先將她拖下鞭背四十!”[3]隨即對周氏加以刑罰,之后又借鬼神之事獲取線索。狄仁杰的這些表現顯然不合乎真正的封建時代官員的作風,但作者偏要設置這些情節(jié),讓辦案人員主動去打破規(guī)則,最終破解謎團,將罪犯繩之以法。在《長安十二時辰》之中,張小敬和李泌也多次打破規(guī)則。首先,張小敬從一個死囚犯變成官職人員,李泌作為辦案人就在打破大唐的規(guī)矩。其次,張小敬在出發(fā)調查前被任命為靖安司都尉,卻對李泌提了一項要求:“就是不講任何規(guī)矩?!盵4]張小敬因為不按規(guī)矩辦事,在四個時辰之內獲得了許多有效信息,最終也查明了這場長安鬧劇,但他的不講規(guī)矩卻是對大唐律法的巨大挑釁,辦案過程中打破規(guī)則的意識和行為尤其明顯。
公案小說與網絡推理小說都通過辦案人在案件過程中打破規(guī)則的意識,塑造更加生動的人物形象和性格,強烈地凸顯了懸疑案件中辦案人的主動性,正義的一方為了對抗邪惡,迫不得已打破處事規(guī)則,主動尋求線索而不是被動等待。
三、《長安十二時辰》對《狄公案》的超越
1.科學性的偵破方法
有別于古代公案小說通過“鬼神怪力”來突破案件發(fā)展,網絡推理小說則是講求真憑實據,注重線索和證據的科學性。對于古代公案小說而言,由于作者所處的時代與現代社會存在差異,在當時的封建社會中,思想上的禁錮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一些難以用科學道理解釋的劇情,作者往往只能通過鬼神托夢等超自然元素來加以解決。這種處理方式也是作者的一種巧思,為故事后續(xù)的發(fā)展提供了合理的解釋,也符合封建時代人們對鬼神怪力的向往與敬畏心態(tài)。隨著現代科技的發(fā)展,讀者在閱讀推理小說時講究小說的邏輯性和真實性,這就要求作者寫作時要盡量符合生活實際,用鬼神怪力助推案情發(fā)展的設定并不能說服讀者。在《狄公案》中,鬼神怪力助推劇情發(fā)展體現在兩處地方:第一處是在狄仁杰對畢順之死耿耿于懷,但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是其妻子周氏所為時,他前去畢順的墳前暗訪,有一個黑團為狄仁杰指路,很快他便找到了畢順被埋之地;第二處也是為破解畢順之死的謎團,狄仁杰想要鬼神托夢,先是求簽,簽中的指示隱隱與猜想相吻合,之后狄仁杰入睡后得一老者指引,開始有了新的線索。古代公案小說通過鬼神怪力助推案件,也反映出在當時的封建社會中,人們普遍對于鬼神怪力的崇拜與迷信的態(tài)度。《長安十二時辰》中就顯得科學嚴謹很多,在小說文字中沒有提及鬼神怪力,也不曾通過鬼神怪力來助推案件,而是借人物身份的離奇、劇情的嚴密以及突然的反轉,將許多真相隱藏在細節(jié)之中,為其后的劇情發(fā)展埋下伏筆,最后結局中才道破幕后主使,使得讀者恍然大悟,這便是《長安十二時辰》這部網絡推理小說的特點[5]。由于小說更加注重場景以及情節(jié)的科學性,也讓讀者開始探尋故事中的細節(jié)并不斷厘清人物關系,在閱讀時能跟隨描述的畫面在腦海里形成連續(xù)的動感場景,如同觀看某一部刑偵片,觀眾隨著劇情,越往后面就越發(fā)留意鏡頭中的一些細節(jié),如臺詞或物體提示。
2.多線性的敘事模式
多線性的敘事模式是指一個故事情節(jié)中包含兩個或多個敘事結構,小說內容通過多線索、時空交集的方式加以表現,背后往往涉及某個人物、關系復雜的故事,最終能在錯綜復雜的關系之中體現小說的人物和故事的美感。現在不單是言情小說講究邏輯上的因果關系,網絡推理小說因為邏輯需要,敘事甚至比言情小說更加宏大,善與惡、個人與家國都有涉及,這就要求這類小說在敘事模式上開拓創(chuàng)新。
《狄公案》所描寫的案件不再突出表現以強凌弱,雖然它在內容上有所創(chuàng)新,善于設疑難點,使得故事情節(jié)撲朔迷離,但仍是單一的敘事模式,小說中共涉及三起案件,從“邵禮懷殺死同伴”一案到“周氏因奸情謀殺丈夫畢順”一案,再到“新婦黎姑被毒死”一案,這三個案件人物沒有太大的關聯性且大體采用的都是順敘的方法,閱讀時讀者更多感受到的是案件的離奇,大多數次要人物都是在為案件服務,以此襯托主人公的剛正不阿和廉潔奉公。而《長安十二時辰》中包含眾多元素,個人與家國、陰謀與守護,這些元素需要展現在讀者的面前,因此多線性敘事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一條是廟堂線,主要圍繞林九郎、太子、郭利仕、何執(zhí)正四方的較量;而另一條偵探線,主要是圍繞龍波、張小敬展開。在這兩條主線之下,檀棋、聞染、魚腸等次要人物的行動線巧妙穿插其中,這些次要人物在故事中也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將人物形象刻畫得深刻立體。通過這些人物逐漸引出張小敬的往事糾葛,也讓讀者知道張小敬被判死刑的原因,懂得張小敬一開始對李泌要求拯救長安之時漠不關心的原因。小說中重要的任務就是揭露狼人的陰謀。在張小敬答應李泌的請求之后,他發(fā)現這場陰謀涉及的人物及劇情愈發(fā)復雜。在諸多因素影響下,查清突厥狼人的真正目的,并拯救長安百姓,這對張小敬來說是一場考驗,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各方的利益,也帶動著劇情的走向。這樣龐雜的故事情節(jié),通過多線性的敘事方式,不僅將人物關系緊密相連,而且讓讀者持續(xù)保持閱讀興趣,關注整個故事的走向和每一個人物的命運變化。
多線性敘事是網絡推理小說對古代公案小說的巨大超越,它運用多場景轉換,為讀者厘清主線之中的每一個人物和故事。
3.主人公的平民化轉變及其內在價值
在古代公案小說中,主人公往往是具有正規(guī)官職的清官形象,如《包公案》《施公案》等公案小說中主人公都是官職身份,而網絡推理小說在主人公的身份、地位和形象上有了巨大改變。中國傳統的公案傳奇的主角多是廉潔無私、剛正不阿的化身,處處體現出封建綱常和道德正義的力量[6]。而網絡推理小說開始將主人公置身世俗之中,以此剖析主人公的人性,具體表現在:一是主人公不再是有官職的人物身份,而是擁有復雜情感變化的普通人,在他做出某些決策時需要考量許多社會世俗因素;二是主人公辦案的出發(fā)點并不一定是為了國家或者自身職責所需,可能只是迫于某種原因,最后被動參與案件之中;三是主人公形象也開始向平民化轉變,不再是廉潔奉公、一絲不茍的清官形象。
《狄公案》中主人公雖然依舊是清官形象,但對于之前的古代公案小說來說已經做了一些改變,對于“清官”的定義,在小說第一回的開場詩中有提及:“世人但喜作高官,執(zhí)法無難斷案難?!惫糯感≌f一直將重心放在記敘案件的離奇之中,小說的主人公通常具有與平民階層截然不同的官職身份和剛正不阿的清官形象,但缺乏世俗化情感的描繪,使得讀者對于這類主人公只能是單一地認同和尊敬。同時,小說中通常包含對主人公個人英雄事跡的歌頌,這種歌頌有時顯得過于夸張,可能會讓人感覺到對主人公形象的夸大。主人公的平民化轉變突破了古代公案小說中傳統的辦案人形象,使辦案人不再局限于傳統公案小說的“清官”形象。主人公的平民化處理拉近了讀者與主人公的距離,讓觀眾意識到具有普通平凡身份的主人公的歡欣與痛苦、煩惱與糾結。這樣的轉變增添了主人公形象的真實性,使讀者更容易代入劇情之中,通過主人公平凡身份下的非凡經歷,引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
四、構建于古代背景下的推理小說的優(yōu)勢及其發(fā)展前景
1.以古代背景為主題的推理小說的優(yōu)勢
隨著近年來文化事業(yè)的不斷發(fā)展,文學創(chuàng)作行業(yè)越發(fā)關注傳統文化,開始發(fā)掘小說與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可能性。二十一世紀初,各類網絡小說愈發(fā)關注古代文化,尤其是言情小說,掀起了一場國風熱潮。網絡推理小說不再只局限于現代犯罪案件,也開始將目光轉移到古代歷史上,開始嘗試在古代背景上構建故事框架。除了《長安十二時辰》之外,還有《疑案里的中國史》《清明上河圖密碼》《西游八十一案》以及高羅佩改編的《大唐狄公案》等這些以古代背景而架構故事的推理小說。與其他類型的推理小說不同,構建在古代背景下的推理小說具有其獨特的優(yōu)勢,不僅具有起伏跌宕的劇情,在細節(jié)之處也顯示了中國傳統文化獨有的魅力。
2.網絡推理小說的發(fā)展前景
中國網絡推理小說雖在古代公案小說的基礎上做出了超越,但自身還存在一些弊?。阂皇谴蠖嗤评硇≌f注重小說案件的真相,直接套用國外推理小說的寫作模式,內容上就會缺乏對社會現實和深層次的思考,也未能反映底層人民的生活,無法引起讀者對現實的關注。當讀者知道作品中的幕后之人及真相后,小說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二是現今時代進步,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犯罪率逐漸減少,出現離奇的犯罪案件顯然不太實際,高科技偵破技術的出現也給推理小說的劇情設置帶來難題,小說立意的時代開始變得狹窄,同時作品的邏輯性需要更加嚴謹?,F今也是網絡推理小說發(fā)展的好時機,電子書本身就具有快捷、收費低的優(yōu)勢,優(yōu)秀的作品能在短時間內獲得一定粉絲,當其具有一定商業(yè)價值時,就可能產生收益,包含廣播劇、動漫、電影及電視等多種收益渠道。與《長安十二時辰》類似的古代背景的推理小說很多被成功改編為影視劇,在作者、影視劇和出版社之間建立聯合機制,可以使觀眾發(fā)現更多優(yōu)秀的原著小說。
五、結語
大部分網絡推理小說在一定程度上結合了自我創(chuàng)新和西方推理小說的優(yōu)勢,但中國的網絡推理小說仍需要避免照搬國外的寫作模式,不能過分追求商業(yè)化,否則會使作品的內容和思想上缺乏深度,導致作品喪失文學價值,不利于長期發(fā)展。要在保持優(yōu)勢的同時,認識到自身的局限性,打造網絡文學的產業(yè)聯合機制,與傳統文化結合并不斷推陳出新,引導讀者樹立正確價值觀并了解中國傳統文化,最終為中國文化創(chuàng)作行業(yè)增添活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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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范" 聰)
作者簡介:聞小利,西北大學現代學院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