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威爾第生平與《奧賽羅》創(chuàng)作
朱賽佩·威爾第(1813—1901)是19世紀意大利最杰出的歌劇作曲家之一。盡管早年生活充滿艱辛和個人悲劇,但他憑借卓越的音樂才華對歌劇藝術產生了深遠影響[1]。威爾第深受莎士比亞戲劇的啟發(fā),尤為注重角色的深刻塑造和戲劇風格的簡潔流暢。1880年,他與劇作家阿里戈·博伊托開始合作,改編莎士比亞的經典悲劇《奧賽羅》,并于1887年首演。通過描繪摩爾人將軍奧賽羅在奸臣伊阿戈的操縱下,因嫉妒誤殺妻子苔絲德蒙娜的悲劇,威爾第巧妙地運用音樂語言展現(xiàn)了愛情與嫉妒、信任與懷疑的生死角力,使《奧賽羅》成為歌劇史上的經典之作。
二、《奧賽羅》戲劇張力的多維透視
在《奧賽羅》中,威爾第精煉了意大利歌劇的抒情性分曲,獨唱深掘人物內心,重唱展現(xiàn)角色糾葛,合唱增強戲劇張力。并通過主題再現(xiàn)、動機聯(lián)結和管弦樂隊的運用,突破了傳統(tǒng)分曲局限,強化了戲劇的連貫性與表現(xiàn)力。四幕結構緊湊,英雄性、陰謀與脆弱性交織,推動劇情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接下來,本文將逐幕探討其戲劇沖突與音樂表現(xiàn)。
(一)沖突的序幕
1. 暴風雨中的英雄凱旋
首幕“暴風雨場景”通過弦樂與木管樂急促的十六分音符,描繪了風暴的肆虐與狂野,伴隨不穩(wěn)定的音階跳動,營造出緊張氛圍(譜例3-1)。這一音樂設計奠定了整部歌劇充滿沖突、動蕩和緊張的基調,呼應了劇中瞬息萬變的局勢。
譜例3-1:
女聲合唱則交織出民眾對風暴的恐懼與對英雄歸來的期待,強化了情感張力。隨著奧賽羅以E大調“喜悅吧!”的輝煌旋律登場,4/4拍的沉穩(wěn)節(jié)奏轉為輕快的6/8拍,充分展現(xiàn)了其英雄氣概和民眾的激動情緒,成功塑造了勝利歸來的英雄形象。
2. 陰謀的伏線
在凱旋的喜悅背后,伊阿戈的陰謀逐漸顯現(xiàn)。在與洛特力戈的對話中,宣敘調的柔和旋律夾雜著帶有譏諷意味的三連音動機和顫音,突顯了伊阿戈的邪惡與偽善[2]。隨后的“飲酒歌”以巴歌體AAB結構展開,表面上營造出宴飲的和諧氛圍,但反復出現(xiàn)的半音階下行音型如毒蛇般潛行,象征伊阿戈陰謀的暗流。威爾第通過這種下行音階的使用,表現(xiàn)了伊阿戈對其他角色的蠱惑與操控,使得緊張感逐步升級,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決斗與沖突。
3. 慶典下的暗流
“篝火合唱”表面展現(xiàn)了奧賽羅凱旋的喜悅,然而歌詞“熱情之火瞬間消逝”隱含了他與苔絲德蒙娜之間感情的脆弱。隨后的“愛情二重唱”分為三部分展開,前段由豎琴和大提琴四重奏渲染出寧靜的氛圍,帶出二人對往昔愛情的追憶。F大調旋律強勁堅定,表現(xiàn)奧賽羅的力量與控制欲;B大調旋律柔和溫婉,展現(xiàn)苔絲德蒙娜的依賴與溫順。這一音樂對比突出了性格差異,并為后續(xù)沖突埋下伏筆。高潮處的“親吻主題”通過三次遞進的吻構建出短暫的和諧,但這一主題在劇情推進中逐漸演變?yōu)楸瘎〉南笳鳌?/p>
(二)操控與糾葛
第二幕展示了伊阿戈通過精心策劃的陰謀,如何操縱他人并加劇角色之間的情感糾葛,推動戲劇沖突升級。
1. 伊阿戈的邪惡自白
在“信經”詠嘆調中,威爾第通過中提琴與單簧管的顫音,營造出陰森的氛圍,音樂緊密貼合伊阿戈的內心狀態(tài)。伊阿戈以輕蔑的態(tài)度否定上帝、道德和人性,宣稱自己的惡行是出于命運安排。威爾第在音樂上通過三連音動機和強烈的節(jié)奏對比,逐漸推進伊阿戈的內心邪惡(譜例3-2)。圣詠風格的加入使得伊阿戈的褻瀆更加鮮明,音樂中的反復動機和力度變化突顯了他對命運和人性的蔑視。最終,音樂的驟停揭示了他內心深處的虛無與絕望,進一步加深了其角色的冷酷形象。
譜例3-2:
2. 手帕的象征與誤解
在“手帕四重唱”中,威爾第運用了“2+1+1”的結構展現(xiàn)角色間的戲劇性對立。伊阿戈與艾米莉亞的對話以快速的十六分音符斷奏展開,突顯了伊阿戈強索手帕的狡詐與迫切,艾米莉亞的音樂則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安與緊張。同時,苔絲德蒙娜的B大調旋律寬廣綿長,象征她對愛情的純潔和懇求奧賽羅寬恕的心情。奧賽羅的旋律高亢激烈,但通過短促的音符表現(xiàn)其內心的悲慟與憤怒。第二部分中,四個聲部的聯(lián)合突顯了情感的交錯與沖突,苔絲德蒙娜的音樂主導地位通過延展的旋律線條得以強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3. 誓言的背叛與決斷
“誓言二重唱”是第二幕的高潮,威爾第精煉了傳統(tǒng)歌劇中的“誓言場景”,通過卡巴萊塔結構(aa1ba2)展現(xiàn)了奧賽羅與伊阿戈的心理博弈。奧賽羅的旋律激烈高亢,伴隨管弦樂顫音,體現(xiàn)他對苔絲德蒙娜的憤怒與復仇欲望。伊阿戈則通過冷靜的旋律與之對比,象征著他的操控意圖。二人在音樂高潮時聲部交織,暗示伊阿戈對奧賽羅的內心掌控。這一幕通過層層推進的音樂,奠定了全劇悲劇發(fā)展的基礎。
(三)悲劇的升華
第三幕中,奧賽羅在伊阿戈的操縱下陷入深度的心理危機,精神逐步崩潰,悲劇氛圍被推向高潮。
1. 奧賽羅的內心狂瀾
在與苔絲德蒙娜的對話中,奧賽羅的心理失控初露端倪。將軍的尊嚴與丈夫的嫉妒沖突中,他被憤怒和猜疑吞噬。獨白《神啊,你給我莫大的悲傷與恥辱》通過弦樂下行半音和小提琴三連音,刻畫出他的絕望與痛苦。聲部從低語到呼喊,情感波動激烈,揭示了他內心的劇烈動蕩。
2. 伊阿戈的陰謀高潮
“竊聽三重唱”是伊阿戈詭計的戲劇性高潮,他引誘卡西奧談論其情人,而奧賽羅誤以為所指是苔絲德蒙娜,激起了強烈憤怒。奧賽羅在暗處反復低聲怒吼“賊子嘲笑我,以鄙視殺我”,凸顯他內心的無助與憤怒。伊阿戈的狡詐通過顫音展現(xiàn),音樂的輕松調性與奧賽羅的情緒形成對比,手帕的出現(xiàn)以尖銳的減七和弦強調了奧賽羅信任的徹底破裂,情感和劇情在此時達到了頂點。
3. 道德與尊嚴的崩塌
眾人的宣敘性重唱以C大調號角引入,標志著奧賽羅命運的轉折。他對苔絲德蒙娜的暴力行為象征著道德和精神的徹底崩潰。音樂通過復雜的和聲與交錯的聲部,展現(xiàn)了奧賽羅內心的混亂與失控。合唱對苔絲德蒙娜的同情與伊阿戈的聲部形成對比,強化了戲劇沖突。在諷刺性的“奧賽羅萬歲”合唱中,奧賽羅的個人榮耀在此時完全瓦解,推動了悲劇的終結。
(四)悲劇的終章
第四幕以苔絲德蒙娜的《楊柳歌》揭開悲劇的終章。反復的三度下行動機“楊柳!楊柳!楊柳!”象征她對命運的無力感,音樂通過這一下行音型進一步加深了她內心的孤獨與哀傷。隨后的“最后祈禱”則表現(xiàn)出她對命運的無奈屈服,音樂趨于靜謐,烘托出深沉的哀痛情緒。奧賽羅則在愛與仇恨的沖突中掙扎,“親吻主題”再現(xiàn)時由A大調轉為f小調,揭示他內心的激烈動蕩。殺妻后,真相揭開,奧賽羅的悔恨通過長笛三連音展現(xiàn),尤其在“蒙召天國”時達到情感高潮。自刎前,“親吻主題”回歸,呼應第一幕旋律,象征他對苔絲德蒙娜復雜的情感,推動了悲劇的終結(譜例3-3)。
譜例3-3:
三、《奧賽羅》中的文化意象與隱喻
(一)威爾第與意大利社會變革
威爾第的音樂創(chuàng)作緊密反映了19世紀意大利的社會變革與民族覺醒。法國大革命、拿破侖戰(zhàn)爭及工業(yè)革命等事件重塑了歐洲政治版圖,激發(fā)了意大利人民對自由與統(tǒng)一的渴望。盡管1861年意大利實現(xiàn)統(tǒng)一,但新生國家仍面臨政治、經濟與文化認同的多重挑戰(zhàn)。威爾第的音樂不僅是這些變革的見證,也是從民族主義向現(xiàn)實主義轉變的藝術表達?!秺W賽羅》作為他晚期的代表作,不僅是對莎士比亞經典的致敬,更通過對嫉妒、背叛與愛情的刻畫,探討了個人在社會變遷中的困境,反映了統(tǒng)一后意大利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與人性沖突。
(二)個人與情感經歷的映射
威爾第的創(chuàng)作深受個人情感經歷的影響,《奧賽羅》尤為凝聚了他對生命體驗的沉思與表達。早年失去第一任妻子和兩個孩子,令他的作品充滿了對失落與人性脆弱的反思,這種經歷深化了他對悲劇主題的理解。
與第二任妻子朱塞比娜的結合則為威爾第帶來了情感上的慰藉和創(chuàng)作支持。盡管朱塞比娜的過去曾引發(fā)外界爭議,她始終是威爾第創(chuàng)作中不可或缺的精神伴侶。隱居生活中,威爾第從她身上汲取了豐富的靈感。苔絲德蒙娜這一角色便深受朱塞比娜的影響,威爾第通過她的溫柔、堅韌與抗爭,展現(xiàn)了女性在愛情與社會雙重壓迫下的內心掙扎,表達了對女性處境的深刻關懷,也是威爾第個人情感的藝術投射。
(三)《奧賽羅》的多維文化解讀
《奧賽羅》不僅是一部音樂杰作,還通過種族、權力與性別議題映射了19世紀意大利社會的緊張與對立。作為摩爾人將軍,奧賽羅從榮耀到毀滅的命運揭示了種族身份對個人命運的桎梏。盡管他在軍事上功勛卓著,卻始終未能融入白人主導的社會。苔絲德蒙娜不僅是奧賽羅的愛情對象,更承載了他對身份認同的渴望。當他懷疑妻子背叛時,情感上的打擊更折射出其身份認同的崩塌。這種失落感通過威爾第的悲劇性旋律表現(xiàn),揭示了奧賽羅內心的孤獨與掙扎,反映了他的邊緣化痛苦。
伊阿戈則象征了對權力的貪婪與陰謀,他的音樂充滿了算計與操控,揭示了人性中的黑暗面,反映了社會中的種族與階級沖突。他與奧賽羅的對立不僅是個人恩怨,更是社會不公與階級對立的縮影。
在性別議題上,苔絲德蒙娜象征著純潔的愛情,但她的形象也折射了社會中的性別不平等。她的音樂既表達了對愛情的忠誠與奉獻,同時也暗示了她在男權社會中的無力與壓抑[3]。通過這一角色,威爾第刻畫了女性在追求獨立與自主過程中面臨的艱難。她的悲劇不僅象征了個人情感的破裂,更促使觀眾反思性別權力失衡帶來的社會問題,引發(fā)對女性地位與社會正義的深思。
四、結語
《奧賽羅》是威爾第晚期音樂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之作,展現(xiàn)了高度的藝術創(chuàng)新。他通過管弦樂的精妙編配和主題動機的反復與變奏等方式,打破了傳統(tǒng)歌劇的分曲局限,增強了音樂的連續(xù)性與戲劇的連貫性。從暴風雨場景的緊張開篇到悲劇性終幕,音樂與劇情緊密結合,揭示了角色的內心沖突和身份危機。奧賽羅的悲劇象征著種族歧視與社會邊緣化,苔絲德蒙娜的命運反映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壓迫,而伊阿戈的陰險揭示了人性的貪婪與對權力的渴望。這些議題不僅超越了個人悲劇的范疇,也通過音樂語言和戲劇情境,映射出19世紀意大利的社會矛盾與文化張力,賦予作品更深刻的人文關懷和時代意義。
注釋:
[1]趙小平、楊平:《威爾第》,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15—17頁。
[2]董蓉:《威爾第歌劇〈奧賽羅〉的角色塑造與生成語境(上)》,《樂府新聲》2014年第4期,第99—109頁。
[3]謝婷婷:《悲婉美的凝練——分析威爾第歌劇〈茶花女〉的藝術魅力》,《音樂生活》2023年第10期,第76—78頁。
秦妤菲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音樂與舞蹈學碩士研究生
王 芳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教授
(責任編輯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