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文燕
他仔細端詳她,目光熾熱,像暗夜里發(fā)現(xiàn)目標的探照燈,全然籠罩著她。起初,她還算從容,很快就不堪重負,敗下陣來。其實也無所謂,她想,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他可能感覺到了她的不適,收斂了光芒,說,你知道嗎,我是從徐思那兒得到你的電話的。她一時沒反應過來,表情有些茫然。他又說,我找徐思也找了好久。她似乎終于聽清楚那個名字,從他嘴里冒出來,有點奇怪。她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張薄而有棱角的臉,晃蕩在混濁的深水,隨著回憶的張力,拍打長滿墨綠色青苔的河岸。
徐思在哪兒?她問。
在施秉,他說。
施秉是縣城的名字。
他在政府的宣傳部工作,全縣所有的標語和宣傳畫都是他寫的,他畫的,還有各種紅底白字的橫幅,掛在電線桿和樹之間,飄來飄去。
他還彈吉他嗎?
不太清楚,應該還彈吧,他那么喜歡。
他結婚了嗎?
他愣了一下,說,他沒有結婚,這你應該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她在沙發(fā)上挺直自己的腰,下巴微微往前戳。多少年了,雖然容顏漸衰,但身形還沒有太大的變化。
他坐她對面,中間隔著一張質地精良的玻璃茶幾,茶幾上有骨瓷的茶壺、茶杯。這是一家五星酒店,他選的是一間商務套房,有著精致的客廳和寬大的淺藍色落地窗。此刻,隱蔽在云層后面的太陽,像一位垂暮的老人,懶懶地仰臥在山的起伏處。一簇簇薄灰色的水汽,擦著濕漉漉的街道和人群,跟在夜色的身后,緩緩升起。
他踞身過來,手肘撐在大腿上,臉湊近她,說,說說你吧。
他與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以為他會是一位油膩的中年大叔,可沒想到他還那么年輕——還是記憶中的模樣——這怎么可能呢?有一剎那,她以為自己又在做夢了。隨著年齡的不斷增加,她做的夢越來越多,有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我從未停止過關注你。
那為何還要通過他,徐思,才能找到我?
這個有些復雜……他臉上并沒有尷尬,一如繼往,殷切地注視她。她的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輕笑,想,又在撒謊。我沒有撒謊。他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她狐疑地乜他一眼,換個話題:你為什么沒變?
你也沒怎么變。
不,我老了。
你越來越有味道。他的聲音還是那樣緩慢,音量恰到好處,因而更好地詮釋了他所要表達的意思。你從未像此刻這樣迷人。后面這句口氣格外真誠。可她聽著直打冷顫。前些日子,就有一位年輕、帥氣的男子,向她表達同樣的意思,并熱烈地向她表白,希望往后余生能照顧她。她當時的反應,就是直打冷顫,她覺得這個世界變得好奇怪??纱丝淌撬?,這不是她曾經夢寐以求的嗎?要知道,這么多年過去,她曾經無數(shù)次夢見他。盡管,每一個夢,都有著揮之不去的鐵銹味兒,就像被摘下來的玫瑰,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僅沒有徹底死去,尖刺還粗壯起來,演化成生鐵,長滿深黃色的銹粉。
這個夢可真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過去,只要一想到他,就會陷入記憶的迷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可以抽離。比如談一場無望的戀愛,比如來一場沒有目的的旅行,再比如加班加點地工作、沉浸于某本讀不懂的書,或是聚會、喝酒……時間是假模假式的良藥,原本異常清晰的線條,在不斷的沖刷浸蝕、來來回回中,漸次模糊。但只要稍稍拔拉,大廈般冰冷的雕塑,就會從鯨落變成翱翔的飛魚。
灰撲撲的街面上,自行車前后輪在他穩(wěn)健的雙腿下,徐徐前行。
她雙手扯著他衣襟的兩側,隱藏在他的闊大的背影里,就像躲在一個灌滿蜜糖的地窖(冬暖夏涼)。那是大年三十的下午,施秉家家戶戶冒著炊煙,忙碌著為年夜飯作準備,而他載著她,穿行在小城的街道上。
街道空曠,灰白,難見一個人影。
坐在他身后,冰冷的空氣被隔絕在外,金色的白光在灰暗的建筑物之間呼嘯,無論她的眼睛瞟向哪里,兩側臉頰都有剛剛熟透的蘋果在炸裂。她那時也還從未談過戀愛,浸沒在忐忑又幸福的夢境中。那刻,她以為這將是她一生的開始,哪怕一生都在這條寂靜、枯澀的街道上徘徊,也無所畏懼。
事情并沒有按照她以為的那樣發(fā)展,整個冬天,他躊躇不前,忽冷忽熱。好的時候,她感覺人生到達了巔峰;冷淡時,她只剩下一口氣,欲斷未斷地等待他的召喚。這讓她痛苦不堪。無處可往的時候,她獨自去小平房聽徐思彈吉他,她總是請他彈《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她就是在聽這首曲子的時候,心中升騰起對他難以釋懷的情愫。徐思一味地滿足她,一遍又一遍,指法越來越嫻熟,越來越老道……起初,她的眼里滲著淚水,后來,她凝視屋頂一束灰黑的蛛網,在廢舊宮殿的余暉中,細細琢磨,它是如何死去的。
在她那口氣幾乎斷掉的時候,他又來叩響她的門扉。他俊朗的身型、迷人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的陽光,容不得她絲毫的拒絕,一切又重新開始——如此陷入無休止的輪回。
有個冷夜,他們并肩站在她家屋頂,眺望這座不大的南方小城。那時縣城還沒有多少高樓,她家所在的這幢六層樓的房子,鶴立雞群。他們越過高高低低的屋宇,鳥瞰半個城池,遠處,一簇簇只剩稻茬的荒田、倒圮的油菜花地,結滿了薄冰;荒蕪的棉花垅疇,長出不知名的藍色小花,一眼望不到邊,在冷風中挺起它們纖細的脖頸。再遠處,就是潕陽河了,它在山腳下、田地間,迂回出一條亙古的線條,漫向遙遠的歸宿地。
她從小在潕陽河邊長大,生于斯,長于斯,到了夏天,潕陽河就是孩童時代,她和小伙伴們嬉戲的天堂。無論如何她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這條古老的河水,牢牢禁錮,令她想逃脫又無處可逃。
寒風愈來愈緊,她禁不住瑟瑟發(fā)抖,禁不住向他靠過去,他摟住了她。外面的冷和他環(huán)繞的暖,令她渾身顫抖,來歷不明的火焰在她年輕的身體里噼啪作響。她終于仰起纖長的脖子,迎向他。有一瞬間,她置身于赭紅色的宮殿里,身體通透,里面灌滿露珠、云霧和漫天星辰,她以一種赴死的決心,讓自己鏤空如宮殿中央繁盛的花園。然后,然后她的耳膜傳來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個女性的名字,是從他的嘴里呼出來的。她就像被子彈擊中般的跳開。黑夜包裹了所有的真相,她看不清他的臉,更看不清他的眼睛,她感受到巨大的羞辱。
她以異常冷靜的口吻請他離開,既然不愛,就不必再糾纏。
那一刻,她像個慧劍斬情絲的俠女,她這個雙子座真是當之無愧。他試圖解釋,但無從解釋,證據(jù)確鑿。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跨越一座山峰。那一刻,她看見少時山巒深處的那座宮殿,如蜃樓般冉冉升起,像一面古代的戰(zhàn)旗,在小城的上空叭叭作響。
很長時間,她獨自站在屋頂,將自己交托給寒意,既敵亦友,與它們頻頻對弈。她的皮膚、心臟和血液,都打上鉛灰色的補丁。她深信不疑,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光芒會刺穿這冬日的陰霾,亮出它絢麗的彩虹之劍。當時,她是那樣想的,堅定得不能再堅定??墒?,當他再次出現(xiàn),以溫煦、謙和的姿態(tài),還有臉上淡淡祈求、討好的意味,她聽見線頭斷裂的吱嘎脆響,剛剛縫合的傷口,支棱起菱形小嘴,嗷嗷待哺。
她仰著溜長的脖子,對著空氣噓了一口,說,你沒必要騙我,而且,現(xiàn)在說這些話又有什么意義呢?當然有意義了,他說,這也是我回來找你的原因。我早知道,故事不會這么輕易結束,她說。嘴角微微下撇,像是對自己的不屑,也可能是對他的。
其實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來找我。
我知道的,他說。
那你為什么不來?
我們的時間是不一樣的,而且,我想多看看你,看著你生活,或者看著你過完這一生。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那你是不是來得早了點,你看,我還不是很老(她剛剛還在說她已經老了)。她低頭從左到右,掃了眼自己的身體。她穿了件淺藍色的麻質襯衣,很垂,敞著扣,莫代爾質地的純白背心,雙乳在內衣的支撐下,顯出恰到好處的盈滿。
不早不晚,他說,剛剛好。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脖頸處襯衣的領子還是那樣,白得發(fā)藍,白得耀眼。
她有點恍惚。
橋上,全是白色的衣領,整潔的,堅挺的,將他的脖子裹得嚴嚴實實。脖子的主人雙手慣常揣在褲兜里,雙腿站得筆直,眼睛在遠處的人間燈火漫游。潕陽河就在腳下,潺潺的,流向幽深的暗夜。若隱若現(xiàn)的小城,溢出暗藍色的光,昏黃,若即若離。很久以后,天空飄起了雪花。那些有著透明絨毛的精靈,圍繞著他們,跳起舞來。翅膀是抒情的旋律,隕落的同時,又漸次復活。浸著她的臉頰,浸著他泛著幽藍白光的襯領。她被晃得癡迷,忍不住踮起腳尖,他攬過她,熱烈地吸吮……
你為什么總是穿著白襯衣,好幾次我夢見你,都是白的,全身都是白的。夢醒來,我就想,下次一定讓你換一件,藍色的,或者灰色,我后來很喜歡藍色,你看,我這件襯衣就是藍色。我知道,他如暖陽般的微笑,分明是位謙謙君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就是知道,你知道的。
她討厭他說話的口氣,那么肯定,不容置疑,跟從前一樣。那時她愚蠢地快樂著,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霸凌,而今時非同往日,她已不是從前那個懷春的少女。她想起忒修斯之船,漫長的航行之后,此船還是彼船嗎。她倏地把杯子重重地放在茶幾上,發(fā)出咚的一聲。他趕緊伸過手去,把杯子擺正。抬頭問她,然后呢。
什么?她還沉浸在憤懣的情緒中。
然后我穿藍色襯衣了嗎?他的嘴角有些調皮的意味,無視她的態(tài)度。
還是白襯衣!她瞪他一眼。
他又笑了——他笑起來真好看,就像電視劇里帥氣又懲惡揚善的男一號。你知道我喜歡白襯衣。她確實知道,他喜歡白襯衣,大冬天的,里面也是件白襯衣。她隱隱記起,她還拿她僅有的積蓄給他買過一件,但未見他穿過。那時,縣城大禮堂舞臺上簡陋的舞池,白襯衣總會散發(fā)幽幽的藍光,吸引所有女孩子的目光,他隨便向哪個女孩伸出手去,對那個女孩來說,都是過后向小姐妹們炫耀的談資。憑著他俊朗的外表和莫名的文藝氣質,他所向披靡,哪里受過什么挫折。倒是她,常被他晾在一邊。她卻不以為然,坐在一旁,看著他的美好,她有一種置身事外的空性體驗。有時,也當作是觀看一場精彩的演出。她假裝看不見那些和她一樣貪戀的女孩。
如果沒有徐思那個小平房,我們很難見面,我們甚至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好過。此刻她就是不想遂了他的意。
我已經原諒你了,他說,你不用害怕我。
我為什么要怕你,我才不怕你呢。她的嘴真硬。
很多很多年前,即將大學畢業(yè)的那個冬天,在家鄉(xiāng)的小縣城,她遇到了他。很平庸的開始。那時的文藝氣息濃厚,人們不是寫詩作文,就是喜歡彈吉他,年輕人喜歡聚在一起聽歌、彈琴,有時也聊聊文學、朗誦朗誦詩歌什么的。他們就是在那樣的場合認識的。怎么說呢,她看到他的瞬間,就被迷住了。首先他很帥,氣質文雅,最致命的是他眉宇間莫名的憂郁,符合她內心對男朋友的所有向往。而她坐在木椅上的恬靜,像樹下一枚擱淺的貝殼,在清風中傳出悠揚的波浪聲。那個夏天,他和她經常擠在那間狹窄的平房里,聽徐思彈吉他,《愛的羅曼史》《悲哀的禮拜堂》《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憂傷、空曠、深邃的古典音樂,讓她萌動的心愈演愈烈,直至不能自已。
有個晚上,她印象深刻,整夜她低著頭,盯著三尺開外那雙泛黃的皮靴。阿爾罕布拉宮細碎、瑰麗的音符,在她耳邊纏繞,富麗堂皇的幻境將她籠罩……直到那雙鞋的主人站起來,開始移動,她才從那起伏的迷霧中醒來。她昏昏沉沉抬起頭,他正瞅著她,嘴角掛著自信、恬靜的微笑。他們一起走出平房,他送她回家,而徐思,則止步在平房的轉彎處。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他們彈吉他的人,在路的盡頭,站了多久。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南方小縣城的夜晚有著幽長的闃寂。木電線桿子下粗上細,頂上懸掛昏黃的路燈,隔很遠才栽一根。燈與燈之間,足有幾十米是黑暗的邊城……邊城的最頂端,是完成無數(shù)人宿命的潕陽河。
誰知道呢,后來,她赤腳站在潕陽河的狹窄的岸邊,某個高處,晨露包裹她的雙腳;腳趾間刺骨的涼意和無所依傍的濕滑,沿著兩腿傳導至她的后脖頸;有一根神經觸突異常清薄、敏銳,在有著無數(shù)蜂窩的虛空中左沖右突。她竭力握緊那根神經,感受著倒掛的荒誕和虛無。她的腳掌抓牢地面,十個腳趾雜亂地搓揉,像踩在滑板上。細長的草葉在她腳下倒伏,躺成一片濕潤滑膩的尸體……為了控制住即將傾圮的身體,她的雙手抬起來,慢慢展開,越來越大,越來越高,最后,如一只怪鳥的羽翼,扇動著沖向天際。
他突然站起來,繞過茶幾,挨著她坐下,伸手把她的左手握在掌心。她明顯感覺到心臟像只躍動的小鹿。她很討厭這種感覺。她真想把那只鹿的頭砍下,當球踢,踢得遠遠的。那只鹿側身望她,一會兒,跳著腳跑開了。她能看見,在林子深處,它和同伴們迅速集結。她用了點兒力氣,才把手抽出來。說,你不用這樣,好像很愛我的樣子。
我是很愛你。他說。
她睨他一眼,屁股往右移動半尺。
他的雙手懸在半空,舉起,又放下,無處安放的樣子。
或許這種愛跟你理解的愛不太一樣,但確實是愛。他用食指輕輕撓撓太陽穴,接著說,我的身體是仰面倒下去的,你還記得嗎,當時就像電影里的慢動作一樣——你在我的視線里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然后我聽到“啪”的一聲,掉進水里,濺起的水花比山還高,像一道白色的幕墻,擋住了你和這個世界。
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她蹙著眉,牙齒緊咬。
不,你聽我說完。他的眼神有她從未見過的堅定。我剛進到水里的時候,確實很害怕,那種怕是難以形容的,心想,完了,徹底完了。早忘了什么是恨,只有恐懼,無盡的恐懼??删驮谧詈蟮臅r刻,我釋然了。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體驗,如釋重負,懂嗎,如釋重負。
她茫然地注視他。
就是所有的牽絆,焦慮、恐懼,活著的那些煩惱、憂慮,全都沒有了,瞬間消失。我感覺自己是一片羽毛,一片自由自在的羽毛,想去哪兒去哪兒,任何時間和空間。什么愛啊恨啊,簡直覺得是小孩子過家家般的可愛和悲涼。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輕輕抖動。
詩人說,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他是對的,只有脫離時間的桎梏,我們才能獲得自由。你以為你推我那一掌是將我置于死地,卻無意間助我脫離了時間的控制,我得謝謝你。
她的嘴角有掩飾不住的不屑。她想,也許這又是一個夢,不用那么當真。她后來習慣了被夢帶走。有人說那是夢魘,但是,只要突破那個界線,也無外乎就是夢中夢而已。
你是來帶我去天堂的嗎,還是去地獄?
他愣了一下,突然迸發(fā)爽朗的大笑,他一邊笑一邊站起來,走到窗前。云層后面幽涼的熱度,已經徹底滾到這個星球的另一端。透過淺藍色的玻璃,她看見紛飛的雪花,它們在半空中抱成團,歡欣鼓舞地灑向大地。它們永遠無法理解暗夜的巨大悲傷。他的笑聲消隱于其中。
那對蔽天的翅膀,是徐思幫著收拾的。
你怎么長了這么一雙翅膀,好大啊,徐思驚異于翅膀的巨大,仔細端詳它們。她整個人縮成一團,像蝸牛背著重重的殼。亂蓬蓬的頭埋進羽毛深處。染上污泥的翅膀斑駁而破敗,像飛行著穿越了整個冬天。
她的聲音在急促的鼓點上跋涉: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水太深了,太綠了,碧綠碧綠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綠的水,一眼望不到底,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看不見……她喘著游離的氣息,讓人感覺隨時都會窒息。
徐思撫摸她濕漉漉的頭發(fā),說沒事的沒事的,真的,沒事的。
翅膀太大了,抵到了屋頂,灰塵和蛛網裹在上面,他不得不站在琴凳上把它們扒拉過來,小心收攏在她身體兩側。他把毛巾浸進熱水里,擰半干,小心擦拭她的翅膀,動作輕柔。在他虔誠的呵護下,翅膀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終于消隱不見,她原本白晰的手臂露了出來。有幾根殘留的羽毛,根扎得太深,吉他手取下琴弦,纏在羽毛上,剛好六根。你的琴……怎么辦。他說沒事兒,你什么都不用給我說,我都知道的。他坐下說,我彈琴給你聽吧。
他雙手環(huán)抱無弦吉他,靈動的十指,將紅色城堡演繹得柔腸寸斷。
她在阿爾罕布拉宮那間廢棄的屋子里,沉沉睡去。
等她醒過來時,兩條手臂干干凈凈,只有幾道凹陷的暗紅色印痕。她叫徐思的名字,沒人答應,無弦吉他斜靠在黑色的譜架上。
那個冬天可真冷啊,她一個人奔走在小縣城的大街小巷,哪里有他的身影?哪里都沒有他的身影!那時還沒有移動電話,可以隨時把聲音傳至某個人的耳朵,無論他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她無助地去到那間小平房,吉他手裹著一件黃色的軍大衣,照例在彈吉他。她問吉他手,知不知道他在哪兒?吉他手茫然的表情,眼神游移,她沖著他尖叫,聲音把空氣撕成碎布條,有著烙人的焦糊味兒。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他去哪兒了,你們是那么好的兄弟。
不,我們不是兄弟。
我不管,告訴我,他在哪兒!
我真的不知道……
她撲通一下跪在他面前,像個垂死的病人,說,你知道的,你告訴我好嗎,求求你,我有很急的事要找他,特別特別急……
我不太確定……
她的十指在他的手臂上,像榨干的琴鍵,飄著最后一根稻草。
吉他手剛把話說完,她兀地站起來,沖向門外,沖向車站。
那個冬天太冷了,下起了百年難遇的凝凍,班車都停運了,鐵軌上也是厚厚的冰層,仿佛整個世界被寒冷封印,不能挪動須臾。憑著意念,她終于找見一輛破舊的面包車,請求師傅將她送達三十公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面包車司機只是碰巧路過,自然是不敢在這種惡劣的天氣中冒如此大的風險的,但不知為什么,他居然被說動了,亦或許是最后一刻,徐思遞過來的那一摞鈔票?
面包車喘息著緩緩爬行,路面飛舞碎屑般的雪霧,冰凝在車輪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仿佛又聽到吉他手的彈奏,把她帶進雪的宮殿,王的宮殿,那或許是阿爾罕布拉宮最初輝煌的模樣。那時,吉他手緊緊握住右上方的一個把手,冰冷的車上,他的手心浸出一沓沓的汗來。
三十公里的路,爬行了四個小時。
他們到達一個有著很多木樓的小鎮(zhèn),在其中的一幢木屋,白襯衣走了出來,看到她和徐思,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他并沒有請他們進屋,而是走過去,拉過她的手就往鎮(zhèn)邊上走。在一個干涸的低凹處,她所有的仇怨化作潤澤的溪水。他告訴她,這里就是他的家。她問他為何不告而別。他說不想讓她知道,他其實是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一個窮小子。這有什么呢,對于年輕的她來說,貧窮,甚至是燦爛愛情的精美點綴。她心疼起他來,望著遠處冷峭中破敗的鄉(xiāng)村,她想,她愿意為了他生活在這里,生兒育女。在那樣的向往中,她有了告訴他的勇氣。但是,她感受到他的怯懦和猶疑——他抱著她的雙手松馳了下來。
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結婚,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去醫(yī)院……打掉,你不用擔心,我,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情……她迫不及待地在他的腳下墊上幾塊磚,她想免除他所有的為難和自己的不堪。然后,她看見一個紅衣女子朝他們奔跑過來,徐思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你太可恨了,那里根本就不是你的家,而是你女朋友的家,說女朋友不太恰當,那不過也是你的一個玩物而已。哦,對了,你的家究竟在哪兒?她也走到落地窗前,望著外面的紛飛的雪花,聲音像是柔軟的棉布,在玻璃上滑動,涼嗖嗖的。
我的家就在施秉,我和徐思是一起長大的兄弟。
你待他可不像兄弟。
確實,我對不起他。他側過身來繼續(xù)說,我這人特別會裝,裝帥,裝文藝,裝女人喜歡的模樣。我對誰都沒有用過心,包括我的父母,我的親哥、親姐,我都沒有用過心,我只是一味的索取,占有。
對我自然也不會。她心想。
他好像能聽到她說話,說,是的,我對哪個女人都這樣。他平靜的口吻,沒有歉疚的意味,她想表達對他的不滿。但他接著說道,我那時真是沒心沒肺啊,仗著別人對自己的好,左右逢源,樹上開花,真是活該。
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所以,其實我特別感謝你。
什么?
感謝你有力的一掌,機緣巧合,讓我提前感受到真正的自由。不,那是自由都難以形容的感覺。他轉過身來,想拉她的手,再次被她避開。
無論他是如何想的,并以什么樣的身份找到她,她都難以接受。他看出她的惶惑,說道,你不用懷疑,你現(xiàn)在看到的我,既是我也不是我。從那天起,我就停止生長了,我俗世生命的全部,停留在落下去的那一刻。這對于我來說意義重大。你以后會明白的。
即便經歷了那樣的不堪,她還是請求再見他一面。她寫下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請徐思轉交給他。她無視吉他手的勸阻。他們約好在潕陽河一個偏僻的角落見面。那里人跡罕至,被茂密的枊枝、荊棘、矮樹叢遮蔽,只有施秉的老漁家,偶爾去那兒釣魚。那是一個死水般的深潭,施秉人都叫它龍?zhí)?,運氣好的話,能釣起七八斤的大魚;運氣不好,一個小蝦米你也休想抓到。還有傳說,龍?zhí)独镉幸粭l青龍,一年出來一回,出來一回就得死一個人。
他姍姍來遲。
你為什么選這里,他問,你不怕?。?/p>
她說,孩子,沒了……
他從地上撿起一塊沾著青苔的鵝卵石,朝安靜得有著一層薄霧的潭水扔過去。
如果是這事兒的話,我馬上走。他說。
她凝固在那兒,像貼在宮殿門扉上半裸的婦人,在細雨中微張著蒼白的嘴。他走到她面前,狠狠攬過她,說,不過,我覺得這里很適合做那事兒。他的眼里全是欲望。那一刻,她在想自己真賤,每一次,都是更深的傷害——不亂刀砍死你,你都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少刀光劍影。一念之間,她決定把這些傷害全都還回去,她要為那個逝去的生命討回公道,為自己討回公道。她長舒一口氣,提出到潭邊的一個高處,那兒有一個溶洞,溶洞前有一塊厚實的草地。她說,人在上面,翠綠的潭水在下面,行事定會有種奇幻的效果。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拉著她就往那個高處跑。
幾分鐘以后,她眼睜睜看著他下墜的時候,一道彩虹在天邊升起,刺穿了冬日的陰霾,隨著他的身體,一同落入無盡的夢魘。
如果你是來復仇的,現(xiàn)在就開始吧。她對他說。我給你說了那么多,你怎么還沒明白。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只是來看看你,來向你說一聲抱歉,對不起!盡管他一直是溫和的、謙遜的,但當他說出這句話,她還是有些意外。她本能地表達,不,是我把你推下去的。
是我錯在先,對不起!他再次說,面向她徐徐彎腰,鄭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她有點不知所措。她怕自己再次陷入圈套。然而,他的眼睛是那樣明亮、平靜,是她見過的,也是她沒有見過的。
他們并立在落地窗前,久久不言。
絢麗的雪花,時不時跑到溫暖的光暈中,它們有時縮成一團團光的邊角,跳動著桅子花的幽香,晃若虛幻的春天氣息。
為什么才來?
其實我就緩了幾天,但也挺久的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真的該走了,就像徐思那樣。
你不是說他在施秉嗎,整個縣城的標語和宣傳畫都是他寫的,他畫的,還有各種紅底白字的橫幅,掛在電線桿和樹之間,飄來飄去……
是的。
可是,他不是和你一樣,也……死了嗎?
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不是嗎?
那個吉他手的面孔,終于從水里浮現(xiàn)出來。清瘦,白晰,嘴角掛著輕笑。他彈奏吉他的時候異常嚴肅,表情冷峻。很少言聲的喉嚨,有時也會發(fā)出沙啞的吟唱,旋律卻十分準確,轉換起伏,拿捏得恰到好處。但是,她似乎從沒有認真觀察過他,她只關注過他的十指,他的琴聲,他小平房里日日蘊積起來的黏稠的氛圍,直至他為她處理好碩大、骯臟的翅膀。她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他,也就在那個時候,她清晰地看見另一雙翅膀,在她和吉他手的肩胛處升起,穿墻破壁,飛向遠方。
他把她安撫好,把無弦的吉他擱在黑色譜架上,就替她自首去了。他聲稱是自己不慎把他的兄弟推下龍?zhí)丁>娇辈炝爽F(xiàn)場,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打斗、掙扎的痕跡,調查倆人之間的關系,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任何的罅隙和仇怨。在那個沒有手機,連座機都還沒有普及的年代,當然更不可能有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探頭,警方相信了吉他手的自首。而她一直處于驚懼當中,沒有半絲半毫的勇氣站出來,走到大庭廣眾之下去澄清事實。
我沒見你之前,徐思就告訴我,他喜歡你。
她望著窗外燈火闌珊的巨大迷宮,喃喃自語:為什么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他。
世人永遠夢不見那些安靜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