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曉琦，史隴鵬

（云南大學：a.藝術(shù)與設計學院，b.昌新國際藝術(shù)學院，云南昆明 650021）

書法作為陶瓷藝術(shù)中的一個部分歷史久矣，隨著時間的發(fā)展，其在陶瓷上呈現(xiàn)的形式也逐漸復雜多樣，或作為承載信息的媒介，輔助畫面使構(gòu)成完整，或直接作為裝飾的主體。進行陶瓷創(chuàng)作時，書法藝術(shù)所占價值比重為幾何，取決于制陶人、制瓷人的構(gòu)想，也取決于該陶瓷類別約定俗成的工藝技法、風格特征與社會審美需求等。云南省建水縣（古稱臨安府）自古便有著“文獻名邦”“金臨安”的美譽，文風昌盛。建水紫陶作為建水窯中最具代表性的陶，其特點之一就在于在文人階級審美影響下派生的傳統(tǒng)書畫裝飾風格[1]。文人書畫的介入使得建水陶從生活陶更多地轉(zhuǎn)向藝術(shù)陶，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建水紫陶汽鍋。向逢春改良了張好所創(chuàng)的粗陶汽鍋，用藝術(shù)陶的生產(chǎn)工藝進行制作，將傳統(tǒng)書畫裝飾于汽鍋之上，使紫陶汽鍋既具有實用性，又具有審美價值，并多次在全國工藝美術(shù)展上獲獎[2]?？梢姟皶焙汀爱嫛闭紦?jù)了建水紫陶裝飾藝術(shù)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由藝術(shù)造詣高超，聲名顯赫的陶藝家、書畫家留墨裝飾的紫陶也會更受人追捧，因而有著“壺隨字貴”一說。向福功是建水縣著名的制陶藝人，據(jù)建水縣志記載：“向福功自幼隨父制作紫陶產(chǎn)品，繼承和發(fā)揚向氏傳統(tǒng)紫陶生產(chǎn)技藝，雖文化水平不高，但也練就了一手好的書法繪畫和造型技巧……在省內(nèi)享有盛名，多次制作參加全國和國際博覽會展品，獲得好評?！盵3]向福功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雅士，他出身匠人，躬身于泥水之間，卻靠著勤勉與天分練就了一手好的書法，在繼承了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紫陶書法風格。

一、向福功書法的風格與形成

向福功出身做陶世家，爺爺向汝生原是光緒辛卯科武舉，后舉家改做陶維生，父親向逢春是建水紫陶發(fā)展歷程中的關鍵性人物，多次獲獎參展。向福功7歲在建水崇正第一小學讀書，10歲就開始跟隨父親學習做陶，學習書畫。雖學歷不高，但在父親的教育培養(yǎng)和自身的勤勉下?lián)碛辛松詈竦臅嬎囆g(shù)造詣。正如向福功的好友徐國發(fā)先生所言：“向福功因家傳深厚，加之自己勤奮刻苦學習，實踐出真知，經(jīng)過千辛萬苦，千錘百煉的努力獨創(chuàng)自己的福功書法、福功繪畫、福功陶藝風格自成一體，自成一家?！盵4]4

圖1 向福功書法手稿（圖源[4]183）

向福功行書學顏真卿《爭座位帖》，草書學王羲之《十七帖》，隸書學《張遷碑》。他癡迷于書法，勤學好練，十分刻苦。據(jù)說向福功還有著“指書”的美談，在書上、路過的牌匾或楹聯(lián)上看到好的書法時，他的手指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在空中跟著臨摹寫劃，思考學習。向福功不僅在紙上日日練字，還要在陶面上作書法。在陶瓷上寫字作畫與在紙上有很大的區(qū)別，陶面大多圓鼓，且在半干的泥坯上寫字時手感也有別于紙張，這對書者手的穩(wěn)定性和掌控力有著很高的要求。但反過來，也許正是因為日復一日在陶面上寫字作畫的經(jīng)歷，才使得向福功的書法清明簡拙而筆力蒼勁，頗有筋骨。

向福功的書法風格可簡而歸納為“明”“拙”“健”三字。所謂“明”指的是向福功字體與章法皆簡潔明快，布白清爽均衡，無繁多無用的墜飾用筆，有利于觀賞和刻填的同時也十分耐看，是實用性與審美性的統(tǒng)一，也是向福功書和畫最顯著的特征；其次為“拙”，所謂“拙”本就是書法中一種對原始意趣、圓潤有生命力而又從容不加雕飾的美學形態(tài)。明代書法家傅山曾提出過“寧拙毋巧”之說。清人劉熙載也在《藝概·書概》中有著：“學書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極也”[5]。向福功的書法積點成線，整體潤而不綿，運筆中偶有澀勢點頓，卻絲毫不破壞結(jié)構(gòu)章法，一氣呵成。楊大申（清華大學教授）也評價向福功的字“拙而有力”，十分另其中意；而后為“健”，向福功書法之“健”立足于字體硬朗有力的筋骨，還有蒼勁滯澀的金石質(zhì)感。因向福功常年在陶面寫畫，好用“七紫三羊”兼毫筆，這利于他寫出有筋力的字，兼有清瘦卻硬朗的骨質(zhì)感，頗有顏筋柳骨之風。向福功書法的風格脫胎于傳統(tǒng)，隨著自身性格喜好和工作需求而逐漸演變出自己獨有的藝術(shù)形態(tài)，極具辨識度?！懊鳌薄白尽薄敖　边@三個特征，也得以通過書法之“三法”表達得淋漓盡致，氣韻生動。

二、向福功書法風格的表達

包括向福功紫陶在內(nèi)的傳統(tǒng)風格建水紫陶，其審美價值的評判標準遵循著中國傳統(tǒng)文人書畫藝術(shù)的評判標準[1]150。向福功一身的藝術(shù)造詣出于傳統(tǒng)，而后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做了簡化與個人風格的融入，因而向福功的書法在遵循著中國傳統(tǒng)書法藝術(shù)的形式美和語言表達的基礎上，從筆法、字法、章法和氣韻幾方面進行分析的同時，也可以兼用藝術(shù)美學的思路方法輔助進行補充。

（一）筆法

筆法即用筆，可簡而概括為線條和墨法。書法中對用筆十分講究，董其昌的《畫禪室隨筆》卷一便是“論用筆”，可見其重視程度[6]。用筆的方式與筆跡之線條感、力度感也正是一個人書法風格最鮮明的體現(xiàn)。向福功的字在用筆上是十分獨特的，許多人評價向福功的字像用棍子書寫的一般，具有清晰的線條感，一眼觀之覺其勁瘦，骨質(zhì)明朗。這與向福功用筆時多用中鋒有關，中鋒立骨，不漂不浮。且向福功的字不僅有骨氣，還有筋力。米芾在《自敘帖》中所言：“得筆，則雖細如髭發(fā)亦圓……”[7]正是向福功字的最好體現(xiàn)。在用筆時手用力而筆鋒不散，起筆和回鋒時筆畫圓而不扁，潤而不肥，瘦而有勁，不缺力道。正所謂“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衛(wèi)夫人《筆陣圖》）。向福功的字瘦而有力，筋骨扎實，有著蓬勃的生命力。且看他同一個字在不同作品中的寫法都有微妙的變化，這體現(xiàn)出了他對書寫的思考。

（二）字法

字法，即字體的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帶來字勢，營造出字給人的整體視覺觀感。用筆雖為書法美的基礎，但僅有線條不重視結(jié)構(gòu)，其書法亦不成形。結(jié)構(gòu)囊括著筆法的變化和單字的布白結(jié)構(gòu)。其字結(jié)構(gòu)是緊湊是松散，是和諧是跳脫，都對書家的書法風格特征有著鮮明的影響。侯忠明先生將書法之結(jié)構(gòu)美高度歸納為“平正”“變化”“連貫”三法[8]。以此三法為借鑒觀向福功墨跡，其字結(jié)構(gòu)偏瘦長，中宮緊縮，整體平正和諧但不死板，筆劃間偶有連貫，顯得簡潔流暢，有些字寫得不那么規(guī)矩，卻自有一番灑脫隨性的拙趣，正是應和了此三法。從單字的布白來看，向福功很重視布白的對比，字形緊縮處則留白少，字形松放處則留白多；上緊則下松，左松則右緊，松緊得當，布白方有節(jié)奏，字的韻味和意境便從中而來了。

（三）章法

在書法的形式美中，除了關注單字的結(jié)構(gòu)，更應關注的是整體的結(jié)構(gòu)，即章法。章法，意指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一般而言章法指的是全篇布局之法[9]，通過控制字行間的位置距離來營造韻律，表現(xiàn)書法作品的整體意境。自古書中章法有縱橫行列之規(guī)，不同的布局方式帶來的作品風貌也不盡相同，但其歸根究底不過“和諧而對比”一詞。只有和諧全無對比會顯得呆板無趣，只有對比不重和諧亦會雜亂無章。只有達到了和諧與對比的平衡，作品才會顯得生動而美觀。這是藝術(shù)形式美的根本法則，也是書法藝術(shù)美的根本法則，即所謂的“違而不犯，和而不同”（孫過庭《書譜》）。在向福功豎向書寫的作品中，其章法總體遵循“縱有行，橫無列”的布局，豎勢呈直線，橫勢在整體平衡的基礎上偶有參差起伏，觀之清秀整齊而又不失飄逸靈動。且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呼應連屬，氣勢貫通。整體風貌十分和諧，雖沒有令人震顫的沖擊力，但卻清爽耐看，從頭至尾酣暢淋漓，無澀無阻。

圖3 向福功書法手稿（圖源[4]164）

（四）氣韻

“氣韻生動”在謝赫“六法”中占據(jù)首位，可見氣韻自古便是作為中國書畫功力深淺厚薄的重要評判標準。然而謝赫所謂之氣韻究竟如何定義，仍眾說紛紜。此處僅取狹義做作品分析，即指書法作品整體的氣勢韻味，是用筆、結(jié)構(gòu)和章法統(tǒng)一呈現(xiàn)的抽象化結(jié)果，有志者當如張錫坤[10]先生般仔細考釋。在氣韻上，向福功書法作品可當?shù)蒙稀白秩缙淙恕币徽f。向福功本人骨瘦而性格沉悶，且腿腳歪跛，一生歷經(jīng)苦難而不得志，但內(nèi)心卻有著對藝術(shù)的追求與固執(zhí)，好用梅蘭竹菊與書法抒發(fā)內(nèi)心。其字看似骨瘦墨澀，實則頗有筋骨，其結(jié)構(gòu)章法布白得當，平而不僵，在和諧中求變化。這使得他的書法作品通篇也有著一種隱而不發(fā)，韌而不散，拙而不巧，生機盎然的氣韻。

中國書法博大精深，能人輩出，但僅在建水紫陶領域縱橫判斷，私以為向福功可稱一代大師。其書法之美不在于形式的表達有多么超凡脫俗、精妙絕倫，而在于一種對自我的呈現(xiàn)。作為一個批量作陶的陶工，向福功卻并非僅僅停留在臨摹名家字跡上，使作品千篇一律、毫無個人特色。世人對其書法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以堅守傳統(tǒng)為佳者認為向福功不如其父，但卻也都認可向福功把字寫出了自己的風格。向福功是真正在用心寫書法的人，是真正把字寫成自己的人。

三、向福功書法在紫陶裝飾中的呈現(xiàn)

書法作為建水紫陶裝飾中極重要的元素之一，其表現(xiàn)形式可總而歸類為“書法主體”“畫面題款”和“斷簡殘?zhí)比箢悾@三類在向福功現(xiàn)有的建水紫陶作品中均有涉及。書法藝術(shù)應用在陶上時，除手感和書寫技巧有所區(qū)別外，其形式美的要求基本相通。有一點需格外注意，便是平面關系與立體關系的和諧，即字與壺的巧妙結(jié)合。

（一）以書法為裝飾主體的示例

圖4 向福功李白詩詞筆筒（圖源[4]144）

在向福功現(xiàn)有記載的作品中，純粹以書法作為裝飾元素，沒有畫的為少數(shù)，且多為文房器、汽鍋等。該件紫陶筆筒為向福功民國時期所作，高12 cm，口徑7 cm，上題李白詩詞《清平調(diào)·其一》。流暢的行書以縱有行橫無列為章法，圍繞圓柱形筆筒排布，首字“云”大寫，強調(diào)開頭，十分吸引人。以書法為裝飾主體可使看客全神集中在字上，因此對書者的功底要求更為嚴苛。在寫字時除了考慮器形留白，也只需以書法審美的要求為準書寫即可。此外，該筆筒剔刻后以白泥填入，與深色的器身形成鮮明對比，與白紙黑字形成反色，頗有碑刻拓片質(zhì)感，古韻十足。

（二）以書法為畫面題款的示例

將書法與繪畫融合裝飾于陶器上，是建水紫陶中最常見的方式之一。除了如中國畫一般將字題于畫面附近，還常常將題款單獨落在陶器的另一面，使陶器前后皆有裝飾，更為飽滿。此例為向福功1956年所作的荷紋直頸瓶，高38 cm，直徑23 cm，正面飾有荷花荷葉紋，左上角題“云南建水陶器社出品”，字跡清秀小巧，其位置與向右延伸的荷紋形成平衡，與畫面相得益彰。陶器后面題有朱淑真《鷓鴣天·獨倚闌干晝?nèi)臻L》，圍繞圓潤的瓶肚書寫，豎向齊整而又不失靈動，觀之和諧異常，簡潔雅致。

（三）斷簡殘?zhí)纠?/h3>

圖5 向福功荷紋直頸瓶（圖源[4]130）

圖6 向福功殘?zhí)占y蒜頭瓶單面（圖源[4]110）

斷簡殘?zhí)?，簡稱“殘?zhí)?，在建水民間又稱作“爛簡書”。殘?zhí)墙ㄋ咸辗浅＞哂写硇缘膫鹘y(tǒng)裝飾題材，來源于傳統(tǒng)畫類八破圖（錦灰堆），以“殘缺”“古舊”為審美核心，描繪出謄寫著不同字體，或繪有圖案的紙張堆疊在一起的畫面，具有獨特的美感[11]。該例為向福功20世紀50年代期間所作，高37 cm，直徑24 cm，器形為周身圓潤，上小下大的蒜頭瓶。一面飾有菊花盆栽的紋樣，一面為殘?zhí)b飾。殘?zhí)婀灿腥齻€大色塊和兩個小色塊構(gòu)成，表現(xiàn)出深淺不一，殘缺破爛的四張紙稿堆疊在一起的畫面，色彩層次豐富。不同的色彩需要填多道不同顏色的泥料，工藝復雜。最上方的小紙條翻折出兩個面，尖端朝上，順應了器形，和諧而又頗具趣味。不同紙張上分別寫有不同的字體，白色紙張上還繪有簡練的菊花鳥雀紋樣，文氣斐然。

四、結(jié)語

向福功以一介陶工身份練就一身好的書畫本領，形成了個人獨特風格的同時而又不脫離傳統(tǒng)，殊為不易。更難得的是他的書法除了審美價值，還具有一定的實用價值。為滿足當時日益升高的社會需求，向福功對傳統(tǒng)書畫進行了簡化，一手簡潔明朗的字有利于縮短后續(xù)刻坯填泥的時間，提高工作效率，從而擴大陶器的產(chǎn)量?？梢哉f，向福功是一位繼承了傳統(tǒng)藝術(shù)血脈，而又能順應社會發(fā)展并取得成就的杰出藝術(shù)家。他連著古，接著今，以文人之氣、工匠之技做利國利民之事，大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