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斌、張英
張英:你在高希希版電視劇《三國》里,演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曹操。
陳建斌:我一直想演曹操。 最開始,是導(dǎo)演陳家林找的我,讓我演另外一個角色。那也是電視劇里頭非常重要的人物,但我不是特別喜歡。 相比較,我更喜歡曹操, 更想演曹操, 所以我拒絕了陳家林的邀請。那個時候陳家林找的是姜文來演曹操,但他當時沒有檔期。
后來閻建剛接手《三國》,他來找我演曹操,我答應(yīng)了,留出了足夠的檔期,合同也簽了,定金也拿了,推掉了好多戲什么的,開始在家準備功課,結(jié)果閻建剛沒拍成,退出了這個戲。 后來又換了高希希接手,確定我演曹操,這時候我在家已經(jīng)等了半年時間。
為什么我對這個劇本和人物一見傾心? 首先是因為朱蘇進老師的《三國》劇本視角新,他沒有把曹操當作反面角色來描寫,也沒有把劉備當大英雄、救世主來寫, 就是把他們所經(jīng)歷的事比較客觀和公正地寫出來。 我覺得這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人在生活當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像諸葛亮、司馬懿、劉備,通過各種態(tài)度,讓別人來幫助他相信他認可他,獲得生存的機會,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不就是一種表演嗎?而曹操基本上是“我是什么樣就怎么樣”,用真性情贏得了這個天下,贏得了別人。那些演的人,大家看到他演得不錯,對那些人評價就不錯,仁義什么的,換得了好名聲。因為他們沒有暴露出內(nèi)心的陰暗面。 曹操這哥們兒呢,撕開了一切,我就這樣了,人都這樣,自己活得很痛快,大家就說他是一壞蛋。
張英:新《三國》的史觀和央視版的《三國演義》差別很大,人物也是,引發(fā)了爭議。
陳建斌:我們這版《三國》播出的頭半個月,觀眾為什么有那么強烈的反應(yīng)? 不管是鮮花還是板磚——僅僅改變了一下角度和視角, 很多人就接受不了。 一些人愛得要死,一些人恨得要死。 我們普通觀眾,從白話小說、戲曲的觀眾,到現(xiàn)在電視劇的觀眾,很容易將曹操定義為一個奸雄。其實我們什么也沒有變, 曹操該說的話該做的事, 和以前的版本一樣,全部都有。 我們沒必要黑白分明,把某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當作對立面去寫, 那樣是把歷史的很多問題簡單化了,是投機取巧的。
人有正面也有反面,每個人有社會性的一面,也有隱私的一面。你有個人習(xí)慣、愛好、思想,都是我們不知道的。 我們談到曹操,只談社會性的一面。 如果有人啪地撕裂了一個口子說:看,人不只是這樣,人還有后面的這一部分。雖然它是真的,但是它讓很多人不能接受。因為它赤裸裸地說出了真相,讓很多人不能接受。
比如曹操說過這句話:“人人可殺,人人可罵。 ”作為他的標簽,貼在他的身上??鬃诱f過一句話:“吾未見好德若好色者也?!睆膩頉]見過一個人喜歡德性如喜歡女人一樣,我看到這句話時非常震撼!因為我們平時看到的挑出來的論語,都是特別“正派”的??鬃舆@么說是因為他清晰地看到了人的本來面目。
還有一個例子是黑澤明, 寫了本傳記 《蛤蟆的油》。日本有一個傳說,山谷里有一種蛤蟆,它不知道自己長得丑,在山澗喝水時,它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它自己都嚇得厲害。一害怕,它身上的疙瘩就冒出很多油來,可以治療燒傷。黑澤明給自己的傳記起這個名字,我覺得也是基于他對人深刻的認識和剖析。
人只有認識到自己身上存在著很多黑暗、 丑陋的東西, 才可能綻放出優(yōu)秀的、 光明的那一面的東西。 那油是有價值的,那是美的。
張英:在電視劇開拍前,你做了哪些準備工作?
陳建斌:我買了許多和三國歷史有關(guān)的書,光寫曹操的就有很多版本,但我看了以后,覺得書中的這些曹操都很片面……他們都沒有逃出《三國志》或者《三國演義》的范疇,所以我很失望。 我只有一個辦法,把這些東西都拋棄,從曹操自己的文字和詩詞里去尋找曹操,從他寫的《短歌行》《龜雖壽》,還有早期的詩,以及他當時的遺囑里去找。
曹操的遺囑寫得非常人性化,特別不像曹操,不像古代的帝王。 他不是有好多妻妾嗎? 很多都是為他戰(zhàn)死的將士留下的寡婦。他遺囑里說這些妻妾,愿意改嫁的就讓她們改嫁,不要為難她們。還有那時香料類的東西特別值錢,東西也別浪費,拿去賣幾個錢花。 哪一個帝王的遺囑會這么寫? 那個年代的帝王,都恨不得拿她們給自己陪葬去!他這個遺囑,史學(xué)上有兩種,一種說他真了不起,另外一個說他死的時候突然小家子氣了。但是我堅決站在前者的立場上,我覺得最后他是一個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面對死亡他也有恐懼,也有心里對別人的一絲憐憫。我覺得那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哪。
曹操是個非常坦蕩的人, 在他那個時代他沒有能夠成為帝王, 而成為了一個了不起的文學(xué)家。 他留下了幾首詩,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被后代文豪級的人物推崇。 為什么? 那里頭有大氣,有從容,有豪邁。 這些東西來自于做人的坦蕩。 通過這些有限的文字,可以進入他無限的內(nèi)心。從他短短的幾首詩里,可以揣摩到他的思想,他怎么待人接物、怎么行事、怎么看待一個事物、怎么做判斷,我覺得這些都可以體現(xiàn)在他的文章和詩里。
張英:演曹操,殺呂伯奢那場戲,拍了兩次。
陳建斌:第一遍是在河北易縣清西陵里頭,那里生長著很多松樹,古畫里那種長得歪七扭八的,是很美的一地方。 那天是晴天,沒有雨,藍天白云,蒼松翠綠,特漂亮。我們在那兒拍殺呂伯奢的戲,拍完就覺得不對勁兒,覺得從外景、演員到表演,都不好。
后來隔了幾個月,我去武戲組,他們在一個非?;臎龅牡胤脚拇蛘?,那兒有一人多高枯黃的蒿草,我覺得這個環(huán)境挺棒。 陳功和曹操,牽著馬不敢騎,在那么深的草里走的時候, 好像馬頭和人頭穿行在草浪里,從那里躥出來。
在這個環(huán)境里,呂伯奢跟他們偶遇,然后曹操把呂伯奢殺了,完了以后割下了草,準備焚尸滅跡。 這時天上下起了大雨,沒法弄,曹操只能回到呂伯奢家里去。整個兒的情景,使曹操的行為合適了、合理了。我們的演員身在其中……在這樣的氛圍里, 你覺得這種事兒是可以發(fā)生的;在前面那樣的氛圍里,你覺得這根本就不可能發(fā)生。我覺得后面的環(huán)境比較好,跟導(dǎo)演商量,導(dǎo)演也覺得那兒比較合適;我們就到那兒,重新拍了殺呂伯奢這場戲。
曹操殺完呂伯奢,在他家避雨還能夠睡得著,他不會像普通人那樣害怕, 想著趕緊離開。 我們普通人在生活中經(jīng)常是這樣的,唯唯諾諾,猶猶豫豫,所以成就不了大事業(yè)。 我認為但凡成就了一番了不起事業(yè)的人,一定是有他的過人之處。曹操跟我們一樣是普通人,但他身上有很多過人之處,是我們達不到的境界。
我覺得在曹操的人生當中,也是有他的成長的。他的成長不僅來自于他的成功或勝利, 更多地來自于挫折、失敗的遭遇。比如說,他刺董卓失敗了,亡命天涯,然后被陳宮給抓住,本來死定了。 但意外的是他活了下來。 我覺得這件事對曹操的刺激應(yīng)該非常大,可能會決定他今后怎樣做一個人、怎樣行事。 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離死亡很近的時候, 他從失敗、慘痛的經(jīng)驗當中,吸取的這個能量,我認為是什么? 就是曹操這個人做任何事情都是不擇手段的、無所不用其極的,他做什么事情,為了這個目的,就一定會把它做了,不在乎什么手段,根本不在眼里。為什么不在眼里? 我認為就是因為他“死過一次”。
比如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這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一個天才, 他在俄國能跟托爾斯泰媲美。文學(xué)作品為什么能達到那么高的境界? 因為他的生活中也發(fā)生過一件跟曹操特別相似的情景。 我忘了什么原因了,他有一次被沙皇勒令要砍頭,就在即將被送上絞刑架的最后一刻鐘,沙皇的特赦到了,他就沒有死成,改成流放去西伯利亞。 從那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出來的東西跟他以前寫的東西, 簡直不像一個人寫的。 后面作品里對人性的那種洞徹、那種剖析, 非常深刻……為什么? 就是因為他到過一次死亡的邊界,又從那兒回來了。
張英:在不同的時期和階段,你演的曹操是有成長和變化的。
陳建斌:我把能搜集到的資料讀了,發(fā)現(xiàn)曹操真的是有成長的。他在三十多歲的時候?qū)戇^篇小文,其實就是一個讀書人的理想吧, 他說 “于洛陽東五十里,筑一經(jīng)舍”,就是蓋一個別墅,“冬春涉獵,秋夏讀書”。 到了四十歲左右,他已經(jīng)拿著劍四處戰(zhàn)場征伐了嘛,他又有新的理想了,說希望將來死了以后,能有一塊碑,碑上寫著“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那會兒他的理想是當個侯爵。 后來,事物繼續(xù)往前發(fā)展,他又不斷發(fā)展,最后就變成了魏王。這些都是有文字記載的,曹操所謂的野心也好,雄心也好,理想也好,夢想也好,伴隨著他的成長,他的能力他的胸懷一點點成長起來,從一個熱血青年,最后漸漸成為一個鐵血宰相, 經(jīng)歷了從陽謀到陰謀的變化……最終變成了一般人概念中的曹操, 被畫上了白臉, 沾上了胡子,定義為奸雄。
在這個過程里, 我覺得官渡之戰(zhàn)和赤壁之戰(zhàn)對他特別重要。 官渡之戰(zhàn)是曹操個人的生涯達到了一個高峰,曹操以少勝多,擊敗了袁紹一百萬人。 開戰(zhàn)了,曹操拿著鼓槌咚咚咚擂鼓。 看著袁軍大敗,提著他的劍下了車。皇帝坐的那個車是最高的,他拽一個人在地上踩著就上去了,到漢獻帝身邊。漢獻帝嚇壞了,以為要殺他了。 曹操把他推開,站在最高的臺上喊:“斬——殺——袁——紹——!”噌——把劍扔出去了。官渡之戰(zhàn)之后,曹操不斷往上走;走到赤壁,以為還能往上走,沒想到他從這兒下去了。這也表明了他不是一個神。
張英:在1994年版《三國演義》里有三絕:諸葛亮的智絕、曹操的奸絕和關(guān)羽的義絕。 在新版《三國》里,你怎么看他們?nèi)说年P(guān)系?
陳建斌:關(guān)羽和曹操的關(guān)系是什么呢?像陰陽魚里的陰陽似的, 他們組成完整的一個人。 1994年版《三國演義》里將曹操完全歸結(jié)為人的陰暗面,壞的典型。但突出了另一個好的典型:關(guān)羽。好得不得了,所有人類的美德都往他身上貼,沒一點問題。恰恰是這兩個人碰到以后,產(chǎn)生了情義。我真是覺得奇怪死了,特別好玩。
每次我演這個戲的時候, 我都要求自己看到于榮光演的關(guān)羽,看到的就是我自己。在曹操眼里特別好的,關(guān)羽這個人好到了極致。 他們的關(guān)系你可以理解為人所追求的一種互補境界。曹操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個這樣的兄弟,但是曹操沒有。 因為曹操跟劉備他們都不一樣,他不是靠哥們兒義氣打天下的人,他跟自己的手下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就是上下級,因為他的智慧和各方面的能力遠遠超出了旁人,達到了真正的王者的孤獨。 那么孤獨的王者,就不需要一個精神上的知己嗎? 我認為曹操也是有這個渴求的。
為什么他在《短歌行》里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明明如月,何時可輟?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我覺得這些都是他內(nèi)心當中渴求某種東西,渴求一個知音、知己的證明。 他希望自己心里的話能夠講給一個人聽, 而且希望這個人能夠理解他。 但是首先的前提,他得看得起這個人,所以他跟劉備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就我們倆了,結(jié)果劉備還跑了,跟他開始斗起來了。
在華容道的那場戲,我覺得曹操在那剎那,堅信關(guān)羽是一定會放他的。 曹操是英雄,也是普通人,他第一是渴望能夠活下去。 人活下去其他一切才有意義。 曹操也不是一下就跪下去了,而是有幾個層次。一開始曹操很害怕很恐懼, 但當關(guān)羽真正出現(xiàn)的時候,曹操并沒有說“啊——關(guān)——羽——”,而是怒視他說:“你忘了我給你的恩典嗎? 你忘了我是怎么對待你的?! ”如果說曹操這輩子只對一個人真正好過的話,那這個人就是關(guān)羽!
然后再拔出劍說:“我絕不會偷生, 我不愿意死在別人手里,請你執(zhí)此劍砍我的頭顱,把我殺了吧?!蔽矣X得從曹操內(nèi)心的角度來說,與其死在鼠輩手里,還不如死在關(guān)羽手里呢! 對不對? 如果非死不可的話。 另外這么做,有可能能夠打動關(guān)羽。 最后不見效果,他砰地就跪在關(guān)羽面前了。他的眼淚,他的跪下,都是真實的。因為只有這個真實才能打動人。打動關(guān)羽了,自己就成功了;打動不了他,曹操就死定了。就是這樣理解的。
關(guān)羽和曹操的死也互為關(guān)聯(lián)。關(guān)羽死了以后,孫權(quán)方面把關(guān)羽的人頭送到曹操那里, 曹操是以最后的老年妝出場的。就一老頭兒窩在那個榻上,一束光下來,聽著說:“哎喲,關(guān)羽死了。”完了讓文武百官全都為關(guān)羽去山上送殯。他很感慨:“故人陸續(xù)凋零,好似風(fēng)中落葉。 ”曹操說:“關(guān)羽為什么死,是因為缺一個好主子,要是跟了我,絕對不會這樣?!比缓笏头噶祟^風(fēng),倒下了。在病榻上,華佗給他治病,要砍開他的頭顱。 他說這個是謀害我啊,把華佗給斬了。 最后曹操就立遺囑,不久他就死了。
在曹操身上, 我們加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和對這個人物的新判斷。 以往的古裝戲,帝王將相,這些人物不受自然規(guī)律的影響,永遠很矍鑠很精神,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但我覺得,不管是再偉大的君王、再了不起的人物,都要經(jīng)歷生老病死的過程,比如說對病的那種痛苦, 比如對老的無奈, 對喪失力量這種無奈,以及對死的恐懼,他內(nèi)心的感受應(yīng)該是跟普通人一樣的。他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然后在這個基礎(chǔ)之上,可能是個了不起的人。
張英:“曹操之死”那場戲,他在向兒子講自己的一生,把一生的經(jīng)驗教給他,那一段戲非常感人。
陳建斌:曹操對死有自己的見解。我認為他首先是服從于這個自然規(guī)律,然后超脫出來,說死并不可怕。 不管是王霸雄圖,還是帝王的一世功名,對于一個將死的人來說,那些東西真的都不重要。他會感覺到生命、時光、光陰、美好的生命力,這是最美的。 這個東西可能我們身在其中,我們平常在生活中,當那一天沒有到來的時候,你不覺得,你糊里糊涂地為功名利祿在奮斗,你不會覺得怎么樣。哪怕是曹操這么一個人,建立了那么大的功勛,到最后,他也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了, 最美的東西絕不是權(quán)力或者是什么, 而是生命,生命的力量。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想停下,但那是不可能的。
曹操死前回顧自己的一生, 總結(jié)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接著是移交權(quán)力給曹丕:“我其實知道是你害死了曹沖,但是我仍然會把權(quán)力傳給你,因為只有你有能力把它傳揚下去。 并不是因為個人原因我喜歡你,而是從江山大業(yè)的角度出發(fā)的。 ”接著安排他的妻妾,讓她們能改嫁就改嫁,分財產(chǎn)給她們,讓曹丕不要為難她們……
曹操說完了一大段很實際的話, 最后突然說:“死亡并不可怕,死亡是涼爽的夏夜,可供人無憂地長眠?!边@句話劇本里沒有,是我們在現(xiàn)場加進去的。我跟導(dǎo)演也都沒聊過這句話的出處, 這是德國大詩人海涅的詩句。我覺得把它拿出來,從精神上來說是可以的。 因為曹操是個大詩人,把歌德、海涅的某些思想高度,放到這個人物身上是合適的,配得上。 我認為他會這樣理解這個問題的。 而且他對死亡的表述,很美。
我想曹操能征服現(xiàn)在這個世界, 也一樣能征服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就像他在戲里把一個造反的人殺了,那個人說做鬼也不會放過曹操,曹操說那你就記住我這張臉。 他意思是說,你們在陽間斗不過我,到了陰間一樣斗不過。 他有一種信心和自信。
遺言全部說完了,曹操一指桌子,曹丕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大殿里回頭看,桌子上有一個酒樽,曹丕就拿過來遞到曹操面前。當時我跟導(dǎo)演商量,曹操在臨死之前,看到酒樽里有月亮,有一個非常美的世界……他伸手進去抓,但是實際上什么也沒有。然后他的手就離開了,啪一彈這個酒樽,彈完之后就死了。這個動作作為曹操的標志性動作, 我在戲里貫穿了三四次,下雨的時候有一次,還有一次在水邊,臨死前有一次。
我們最后的畫面里,酒樽里沒有月亮。其實酒樽里的這個世界也好,月亮也好,我認為講的都是如夢幻泡影,如電如露。我想表達什么呢?再強悍的人,再不朽的功勛,也就是彈指一揮間?!度龂萘x》開篇有一首詩:“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我覺得這總結(jié)得太好啦! 這是部多熱鬧的小說啊,幾百個英雄人物,每一個英雄真的都可以拍一部三十集的電視連續(xù)劇。一百年的時間里,三國也就一百多年的歷史,有那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憑智慧,憑勇氣,憑智謀,如夢幻泡影……我們現(xiàn)在看起來,這樣“唰”地就過去了,成為我們的談資而已。
在電視劇里,我們加的就是類似這樣的東西,附著在劇本之上, 我覺得這些東西能夠使這個人物更有意思,更精彩,更深刻。
張英:之前有很多版本的曹操,你這個版本的曹操,與之前那些曹操有什么最大的不同?
陳建斌:其實你說有很多版本的曹操,我覺得也不是很多,就是有一個1987年版的,還有電影《赤壁》的一個版本。 實際上留在人們印象中的也就是這兩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1987年的,因為時間的原因,現(xiàn)在我們看起來可能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但是這跟當時的創(chuàng)作者沒有很多關(guān)系, 是時代的局限性所致。第二個電影,那個電影是導(dǎo)演自己心目中的一個“三國”,是導(dǎo)演心目中的一個人物,所以也不存在跟我們這個《三國》相比較的問題。 他們不在一個范疇里,沒法兒比較。
我們這版的《三國》,還有我演的曹操,可能最有意思的地方, 就是它結(jié)合了很多新的認識、 新的發(fā)現(xiàn),從《三國演義》到《三國志》,我們自己對這個存在爭議很久、被誤解了很久的人物曹操,有自己新的認識。 實際上,對曹操的認識、對曹操的誤解是從宋朝開始的,宋朝從自身政治方面的原因出發(fā),需要這樣去做。從宋朝開始,一直到民國,到后來,都不斷有人說曹操是被誤解的,但是始終沒法兒扭轉(zhuǎn)過來,原因何在? 就因為《三國演義》這個小說的影響力實在是太大了, 老百姓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地認為曹操就一定得是這么一個人物,哪怕歷史的真實不盡然如此,但是我們現(xiàn)在寧愿相信一個被虛構(gòu)在小說中的人物——曹操,也不會去理解歷史上一個真實存在的曹操,這是對曹操這個人物最大的不公平。
實際上這次我們本來想努力地做到這點, 但后來發(fā)現(xiàn)還是很難改變, 因為如果你完全顛覆了老百姓心目中的印象,他就不是曹操了,老百姓會說這個人不是他心目中的人物了, 那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物,所以在創(chuàng)作之初我跟導(dǎo)演有過多次交流,就說這個人物到底是怎么設(shè)定, 我們這次到底站在一個什么位置詮釋這個人物, 后來決定還是要保留最起碼的印象,就是大部分人、老百姓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曹操該做的事情他全部都會去做, 比如說他中間有很多事,你說他是奸雄也好,說他是英雄也好,他做的這些事情我們照演不誤, 只是中間我們加了一些自己對他的理解, 就是他做這件事時到底是怎么樣想的,是不是有被后人誤解的可能。 比如一句話、一件事,比如他最著名的那句話“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個話單純聽起來,你會覺得,挺不好,但如果你站在當時曹操的那個位置、那個角度,那個天下大亂的時代, 需要有這么一個人出來重振朝綱,治理天下,需要有人去做這件事,但是要做這件事靠文明是做不成的,靠的一定是暴力,一定是征伐,這就存在一個什么觀念?我個人理解就是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不來做這個惡人,誰來做?他做這個惡人的目的是什么? 是為了更多的人更好地生活,但是我們有些時候拘泥于個人,比如說他有一些做法,可能犧牲了自己的名譽,犧牲了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印象,但是他得來的是一個更大的、為更多人著想的東西, 中間有很多地方貫穿曹操始終的就是這個。
張英:我把你這些年演的電視劇查詢了一次,一種像那種寫實、 現(xiàn)實主義的生活劇, 你駕馭得非常好;另外一種就是古裝戲和帝王劇。你自己選劇本的時候,本身有意識地在控制這個比例嗎?
陳建斌:不是。 我電視劇的履歷,實際上跟咱們國家電視劇的發(fā)展是一起走的,比如說《結(jié)婚十年》。有一段時間拍了好多這個類別的現(xiàn)實生活劇, 因為當時就是這個題材的劇大行其道,大家都在拍。那么作為演員,我也只能拍那種戲。
后來有一段時間我密集地演古裝戲。 我大概在橫店待了五六年,拍了好多古裝戲,為什么呢? 那段時間,突然一個叫“大古裝戲”的潮流出現(xiàn)了。 譬如《三國》,很多古裝戲都是那個時候拍的。那時候大家都在拍古裝戲,因為我是演員,所以我也只能是從中去選擇。
演員是跟著潮流走了,被裹挾著走,身不由己。再后來呢,比如說大古裝戲就又不行了,流行所謂的歷史正劇,現(xiàn)在又變成玄幻戲,但我就沒再拍過了,因為我就不太能夠接受這種戲吧。
張英:為什么? 騰訊閱文集團的總裁曾經(jīng)問我,為什么很多氣勢浩瀚主題宏大的小說, 比如貓膩的《擇天記》《將夜》, 應(yīng)該是像美劇 《權(quán)力的游戲》《魔戒》那樣的風(fēng)格,但中國導(dǎo)演一拍,就變成青春偶像愛情劇了。
陳建斌:我當時看到《甄嬛傳》劇本的時候,它不是一個玄幻的、 架空的故事, 它是很實在的一個故事。這個劇本的時間已經(jīng)是雍正帝了,因為雍正是真實存在的人物,雍正的朝代也是事實存在的,演員需要把握的東西都落地了, 那咱們的電視劇就必須照著雍正時期的東西走了。 包括清朝,美學(xué)、環(huán)境、氣息、味道,演員的戲服、道具和瓷器,都落地到實處了。
雍正時期的東西跟乾隆、康熙時候的都不一樣,是有區(qū)別的。這就是落到了實處。你知道我有一個標準,我拿這個標準去衡量,說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表演、服裝、道具、特效、化妝都是如此。
這我覺得就很好地說明了你剛才的問題。 再玄幻的東西,拍的時候也一定得落到實處,不落到實處你怎么拍? 我都不知道。 咱們以什么東西來衡量呢,標準在哪里呢?比如穿什么樣的衣服,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建筑? 這可能就是你說的玄幻劇的這個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在文學(xué)作品里邊,大家都是通過閱讀在腦子里想象, 你愿意想成什么樣就想成什么樣,這沒問題,每個人都可以想一個他自己的版本。但實際上要把文字轉(zhuǎn)換成視聽語言。 視聽語言是寫實的,不光是有這個人,比如說他的發(fā)型、衣服、周圍這個環(huán)境,都必須得是寫實的;哪怕你是用特技做出來的,它做出來也得是寫實的。 如果不到位,可能看著就顯得虛假,有可能有這個問題。
張英:你也演過李白,怎么看歷史上的這個大詩人?
陳建斌:演李白是這樣的。 很多年前,我跟一個好朋友,制片人孟凡耀,我們就一塊兒說拍什么呢?那就拍李白吧,因為我對李白有特別美好的想象,就一塊兒把這個劇本做出來,后來找機會把它拍了。我們先是找了一個非常好的小說家寫了一個劇本。 李白的人生也是一個悲劇。他什么也沒有成功過!李白是個天才人物,拿他跟莫扎特可以有一比。那天我還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 說是不是聽莫扎特的音樂可以使小孩更聰明,然后專家說,迄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變聰明,但是你可以嘗試一下??梢姸及涯氐囊魳樊敵墒裁戳?,靈丹妙藥一樣的東西。大家聽了莫扎特的音樂會覺得,喲,怎么那么愉快,那么美,這個聲音怎么就來自我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一樣? 你說他怎么這么了解我?就把這個音樂給寫出來了,這不是我心里的聲音嗎?實際上莫扎特離我們很遠,還不是一個國家的。
李白也一樣, 李白那些詩句就是你心里有些想法,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時候,他幾句詩給你寫出來你想不出、 說不出的話……啊……這就是我想說的那個意思:他怎么那么了解我啊! 實際上不是,實際上是藝術(shù)的聯(lián)系, 感染力使他們共同進入到了藝術(shù)的最高領(lǐng)域,把人性中的某種東西表達出來了。但李白和莫扎特的共同之處在哪兒? 就是他們的作品給人的感覺都是特別華麗和歡樂, 但實際上他們的人生都很悲慘,過得都特別不盡如人意。莫扎特過得很糟糕;李白也是,也很糟糕。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這個聽上去簡直太瀟灑了,但實際上你要這么去想這個問題:咱們別說長安了,就酒吧,誰沒事兒老在酒吧待著?而且在酒吧都不回家,老睡在酒吧里? 皇上招都不去,就爛醉如泥躺在那兒。 是因為這個人沒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他沒有支撐他的精神力量,挺崩潰的一個人,所以在酒吧里爛醉如泥。然后寫到詩里呢,就瀟灑死了,實際上非??鄲灐⒖嗤?。 誰沒事老喝那么多酒??? 高興的時候喝,不高興的時候也有一半兒吧。 老喝那么多酒,為什么呢?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就是這個,沒有什么別的。
而且李白很崇拜曹操, 有詩為證。 有一首詩叫《把酒問月》,最后兩句是,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酒樽里。 有一首詩《玉壺吟》,頭兩句是“烈士擊玉壺,壯士惜暮年”。 還有一首詩這么寫的:“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 ”這個“建安骨”就是指的建安文學(xué)嘛。建安文學(xué)就是以“三曹”為代表的嘛。他崇拜曹操。 他很想像曹操一樣成就一番功業(yè), 然后“忽復(fù)乘舟夢日邊”, 就是在皇帝的旁邊當一個宰相這樣的人。但一天也沒成功過。就曹操如果后面不成功, 不是軍事家政治家, 也一樣能是一個像李白的人。他現(xiàn)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也跟李白差不多。但李白就算是獲得了曹操那樣的機會, 也不可能成為一個政治家和軍事家,這是我對他們倆的理解。
張英:曹操、李白都演了,還有什么人物是你想演的嗎?
陳建斌:有!玄奘我覺得特別有意思。不是《西游記》里的那個唐僧,是歷史上真實的那個玄奘,就錢文忠講的《玄奘西游記》,我很喜歡這個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他是怎么樣一步步在人間,克服千難萬險去為信仰,取得真經(jīng)回長安的。 一個旅行家! 你想過沒有?就自己一個人,從西安出發(fā),然后經(jīng)過甘肅、新疆,到了哈薩克斯坦那邊,從那邊繞了一大圈兒,伊朗、波斯什么的,然后到了印度。 三年,一趟就得三年,回來又是三年。一個人闖蕩西域,歷盡千辛萬苦,我覺得這個人太有意思了。
張英:你參演過《孔子》的電影,你的角色是季孫斯,這個形象比周潤發(fā)的角色更真實、更貼近人性。當時為什么會接這個戲?
陳建斌:那完全是一個偶然。 我當時正在拍《三國》,我的戲大概拍掉了四分之三,當時胡玫導(dǎo)演在籌拍《孔子》嘛,她給我打了個電話,原本的演員有點事兒來不了,她希望我能去。 因為我們關(guān)系非常好,我就說好吧沒問題。 而且她是先給高希希導(dǎo)演打的電話,說有沒有可能陳建斌有這個時間過來三十天?高希希說可以,因為我的戲都拍得差不多了嘛,胡玫才給我打的電話。等于是急就章地過去了。我覺得發(fā)哥演得也挺好的,只是,季孫斯這個人物大家不太了解;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電影,我都不知道季孫斯是怎么回事。但孔子你想,公眾人物呀。那就更不用說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孔子啊。所以對他的設(shè)定等,確實那個人物不好詮釋。 但是我認為也找不出比周潤發(fā)更合適的演他的人了。
張英:說到高希希,也蠻好玩的,第一部是《結(jié)婚十年》,這個是《三國》,都是讓你演得讓大眾記住、形象比較深刻的人物。
陳建斌:對,跟高希希比較有緣分。 《結(jié)婚十年》那個戲也是特別奇怪,找了我兩次。第一次找我的時候,我一看,那時二〇〇二年吧,我一看,雞毛蒜皮的電視劇,我說你這……別說觀眾了,我都不愛看! 我不想演。然后他們原來那撥人就沒有做成。過了半年多,這個戲就輾轉(zhuǎn)落到高希希手里了,他做這個戲,又找到我,我拿了這個劇本說,跟這個劇本還挺有緣分……但我還是不太想演,當時我的一個朋友,她看了一下說,這個寫得挺好的嘛,你應(yīng)該去演。 我說好吧! 就兩個月嘛,就去演吧。 沒想到,電視劇播出以后,社會反響還挺好的。 當時,我對那種……包括現(xiàn)在,我對生活流、雞毛蒜皮講生活的戲,都不是特別感興趣。
其實《結(jié)婚十年》那劇本寫得不錯,只是我個人不喜歡那種瑣碎的東西。他那劇本寫得很真實,講的是編劇自己的事兒。 因為他是生活流的一個故事敘述, 當時和我演對手戲的徐帆, 也是非常好的藝術(shù)家。我們拍的時候,高希希給我們提供了非常好的工作氛圍,我們倆就自由地發(fā)揮。生活流的戲你真的可以隨便發(fā)揮,變得特別真實。 夫妻之間那些感情啊、細節(jié)啊,都特別細膩。我覺得這點可能是《結(jié)婚十年》成功的一個原因吧。
張英:《結(jié)婚十年》《喬家大院》,這樣有意思的人物碰到是不是很難的?
陳建斌:對,我覺得你說得特別對。演員很被動,能演什么戲,不是自己做主的,好的機會,好的角色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而且,就像愛情似的,你一開始在腦子里想,我要找一個什么樣什么樣的女人,但后來你發(fā)現(xiàn),當你碰到某一個角色、某一個女人時,發(fā)現(xiàn)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但是她能夠跟你碰撞出火花來。你們之間有化學(xué)反應(yīng),然后就誕生出一個比較鮮活的形象來。 我覺得這個真是挺難說的。
不管哪個層次的演員, 你要知道他面臨的機會相對來說都是少的。為什么?越是獲得了一定成績的演員,他對自己的要求就越高。那么你來十個二十個劇本,有什么意義呢? 中間可能99%根本就看不上。那么來說,與一開始拍戲時,只能碰到一個劇本或者兩個劇本的年輕演員有什么區(qū)別呢?沒什么區(qū)別。所以演員永遠都是被動的,被動地在接受。
張英:作為話劇出身的演員,你現(xiàn)在很厭倦話劇嗎?
陳建斌:不是厭倦。就是目前沒人排我感興趣的題材和人物?,F(xiàn)在不是都要票房什么的嗎?所以我喜歡的那種戲,比如說契訶夫、貝克特的戲劇,現(xiàn)在拍出來顯然不會有票房。所以現(xiàn)在也沒有人排。正在排的那些戲也找我,但是我又看不上,沒有興趣去演。所以,就是這樣,演不了。
對表演來說,戲劇是母體,電影是沒有這個基礎(chǔ)的。電影表演各方面是沒有基礎(chǔ)的。所有電影表演的基礎(chǔ),影視表演的基礎(chǔ),還是來自于戲劇表演。 用的理論全部是來自前蘇聯(lián)的、俄羅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一套體系,是舞臺的,因為他們電影方面沒有這方面的論述和專著。
張英:你在演戲上突然有個開悟的階段,有次我看報道說你是“在爛片中成長起來的好演員”。
陳建斌:我拍過這么多電視劇, 這么多電視劇……當然有爛片,但是我還很認真,一直在改詞,一直在搏斗。其實我在話劇方面起點是很高的,是中央戲劇學(xué)院本科和研究生, 然后徐曉鐘給我們導(dǎo)的畢業(yè)大戲,演的是契訶夫的《櫻桃園》,我是男主角。 畢業(yè)以后你看,孟京輝、林兆華、賴聲川,這都是頂級的話劇導(dǎo)演,我跟他們都合作過,演的也都是非常棒的劇本、非常棒的人物。 在話劇這方面,也沒什么可抱怨的。
后來我進入影視之后呢,我就發(fā)現(xiàn),當時我們國家的電視劇、電影事業(yè)可能剛剛復(fù)蘇,存在著粗制濫造的情況,很多劇本寫得不盡如人意。 特別是當你拿這些劇本跟我剛才說的比如莎士比亞的劇本、契訶夫的劇本相比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這個差別太大了! 不能容忍了。 所以你是被迫的。 你說我試圖幫他弄得合理一點,或者弄得稍微……在這過程中,我認為對我自己也是一個鍛煉,鍛煉各方面的能力吧。 而且我是這么想的,一個再爛的戲,只要我答應(yīng)了,去拍,我就把它當作一個偉大的作品來對待,我覺得這是一個前提。
這是我作為職業(yè)演員的前提。 我一定要懷著我的那個特別崇高的目的和目標, 去對待非常糟糕的環(huán)境和作品。 為什么? 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會被它給同化了。你知道嗎?一個兩個三個……我拍幾年之后,我會變成一個很糟糕的,打發(fā)日子、混日子、混事兒的演員。我怕我會變成那樣的一個人,所以我必須要像你剛才說的,再爛的劇,我都告訴自己,我在搞藝術(shù),我是非常了不起的一個,我要這樣要求我自己。事實證明了,確實,經(jīng)過這樣的努力,我從比較不盡如人意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盡量地擺脫出來了吧。 到目前為止,有了一定范圍的選擇權(quán)。
張英:你提到過演員的“職業(yè)道德”。你去東北看“二人轉(zhuǎn)”,看最底層的藝人玩兒命在那兒演。還有日本的劇團對待任何一角色,都像今天演了、明天就沒有了一樣,非常投入、認真。
陳建斌:對嘛!職業(yè)道德?。‘敃r我從中戲畢業(yè)、上了研究生之后, 可能是在書齋里待的時間太長了吧,然后我們學(xué)校也是,教學(xué)體系容易使畢業(yè)生走入一種模式,走入僵化的概念里。當我看到這些特別鮮活的民間藝人的表演時呢,我覺得抓到了它的真諦。是什么呢?沒有那么多理論什么的,那理論都是后來的,是進入大學(xué)之后給它加了很多理論。原本是沒有理論的,莎士比亞也沒有這個理論。莎士比亞那個概念就跟“二人轉(zhuǎn)”、日本戲劇是一樣的,今天寫了明天就演出。隨演隨改,即興反應(yīng)。所以它是有生命力的。莎士比亞寫的從四五百年之前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是有生命力的。我是從這中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最鮮活的這個東西,我知道了他表演的力量來自哪里,應(yīng)該是來自于生命最本真的東西、最原始的那個東西。這個很重要,這是一個態(tài)度,就像我剛才說的,既然觀眾進來了,掏了不知道多少錢擱這兒,我就要盡職盡責,全力以赴地把我身上所有的東西表演給你看。 這是一個前提,然后才是高級不高級、好看不好看,什么什么。 前提如果沒有了的話,后面的一切都是扯淡。
張英:會有荒誕感嗎?不停地持續(xù)地投入熱情進去,但片子很多都比較爛,好劇不多。
陳建斌:這就是人生啊,朋友!真的,我今年五十歲了,我特別分明地感到了你說的這一切。人多么想我拍過的都是好片子??!我拍的角色都是好角色,我多想這樣。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而且事實上,在人類歷史上就不存在這樣的演員。就連馬龍·白蘭度這樣的演員,羅伯特·德尼羅這樣的演員,你翻開他們的履歷看,也演過很多爛片子。為什么?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生活。 沒有人能改變的。
張英:我和孟京輝是好朋友。 孟京輝回憶,找你演《戀愛的犀?!?,你當時租了八百元的房間,房租沒錢了,說不行我要交房租,去演電視劇。 老孟氣急敗壞地辭別而去。
陳建斌:他倒沒有氣急敗壞,他就是很傷心,不能夠理解。 就等于說戰(zhàn)友走了啊,這仗怎么打?。?也不能責怪他,還得理解你這個戰(zhàn)友。戰(zhàn)友就是沒地住了,沒飯吃了,只能去干別的了。 當時就是這么一個情況?,F(xiàn)在他們搞話劇搞的,多好啊,條件多好啊。我們那時候真的是沒有錢。 沒有任何的錢。
張英:現(xiàn)在話劇反而是兩種方向走了,要么走大眾、純市場,要么走純藝術(shù)、評獎。
陳建斌:不,我認為現(xiàn)在是這樣。 一方面是所謂的市場化, 是所有做這個事情的人都把話劇作為一種賺錢的工具,這個我簡直忍受不了。 當時,我們上世紀在九幾年排戲的時候,是不賺錢的,是比較純精神的一個行為?,F(xiàn)在變成一個商品。從商品的角度出發(fā)呢, 我們?nèi)绻麅H僅是為了賺錢, 話劇是最不賺錢的。你拍個電影拍個電視劇比它賺的錢多多了。如果從賺錢的角度,你為什么要去做這個事呢?完全沒必要去做這個事,對不對? 那么就從純藝術(shù)、純精神的角度來說,因為要賺錢,所以他們選擇的項目、劇本、表現(xiàn)形式,又不是文藝的,那就是哪一頭都夠不上。那我有什么必要再回去做這個事呢? 這才是橫亙在我跟他們之間的一個最大的障礙。
張英:為什么接《天朝上邦》?
陳建斌:嗯! 那個是有原因的。 因為我調(diào)進國家話劇院,是前任院長趙有亮把我?guī)нM去的。 他臨走之前希望我排個戲,希望我去。當時我也有別的戲約,但是我覺得,人要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他對我挺好的,所以需要我去,我考慮了一下,就去吧。 就這么簡單。
張英:《人山人?!肥歉鶕?jù)小說改的電影,為什么接這個電影?
陳建斌:我告訴你那個電影跟我的淵源。我第一次看到那個電影的故事,是從《南方周末》上。那個故事還記得嗎? 在貴州六盤水,有哥兒六個,他們的小弟弟被人給殺了,他們哥五個就放下一切,全國千里追兇,最后真的把兇手給追到,拿回去了。 不知道你們記不記得?我當時看到說,哎,這應(yīng)該拍個電影兒。然后我就放那兒了。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們學(xué)校有個朋友蔡尚君,給我打電話說我有個電影。我說你講講什么故事吧。他說就是在貴州什么什么有一個案件。我一聽,是不是在《南方周末》發(fā)表的那個故事?他說對對對! 但他把哥六個變成了哥倆,弟弟死了,就一個哥哥。 這哥哥就一個人騎著摩托車, 從六盤水開始,重慶、山西、內(nèi)蒙……整個兒走了一圈,抓住兇手。 我說這個我要演,因為一開始在報上看到了,就感覺有意思。 拍完,叫《人山人?!?。
張英:你現(xiàn)在演古裝戲,還有其他可能性嗎? 有沒有瓶頸?
陳建斌:我覺得有可能性。 因為古裝戲、古代的人物里邊,還有我特別喜歡、特別感興趣的人物。
比如說玄奘,就是我一直非常感興趣的人物。我就覺得,嘖,要是有機會的話,演一次,或者說我寫一個這樣的劇本、導(dǎo)一個這樣的電影,都是可以的。 比如像蘇東坡,我覺得像這樣的人物,說起來就很多,我特別感興趣。
張英:現(xiàn)在決定做導(dǎo)演, 作為演員還會演下去嗎? 還是兩條腿走路嗎?
陳建斌:對,兩條腿走路,我還會繼續(xù)當演員,演戲。 就算我拍了兩部電影了,人們介紹我,還是先說我是演員,沒有人先說我是一個導(dǎo)演。雖然我現(xiàn)在加入了中國電影導(dǎo)演協(xié)會, 但是人們還覺得我是個演員嘛。
當導(dǎo)演有一個好處,我不用像過去那樣,接那么多戲演了。 我現(xiàn)在可以為自己量身定做,選擇小說、劇本、角色了。
當演員很被動,要等有合適的角色,讓我感興趣的角色。 但這也是大多數(shù)演員的宿命,你要等,有耐心,抓住機會,演好合適你的角色。
張英:我做電影報道多年,一直很失望,我之前比較少看到中國當下發(fā)生的生活。 但這個遺憾在近幾年得到了彌補,從《一個勺子》到《無名之輩》,從《光榮的憤怒》到《烈日灼心》,包括《江湖兒女》《尋槍》, 我們能夠看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了。 電影不再是缺席者,成為了在場者,中國電影人開始對當下的生活發(fā)言了, 而且這些電影的品相非常不錯,不管是故事、劇本、臺詞,還是表演。 你怎么看這個現(xiàn)象?
陳建斌:電影的這個問題也是一樣的。我覺得觀眾最關(guān)心的問題,還是看電影跟他的生活有無關(guān)系。如果電影跟他的生活離得太遠, 觀眾可能不太會關(guān)注這個電影。
但是它又牽扯到第二個問題, 就是說我們電影人如何反應(yīng), 我們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這個問題。 就是說, 如果你單純地把它拍成一個只有作者自己滿意的、特別文藝氣質(zhì)的電影的話,我覺得肯定會失去大部分的觀眾。
但同時電影本身是一個大眾娛樂商品, 我還是希望能夠有更多的,跟電影的互動。 比如說像《無名之輩》這個電影,他有作者的需求,有饒曉志本人的需求,有編劇的需求,但它同時呢,最大化地把它做到了,比如說它有娛樂性,讓你看的時候不沉悶;它里頭有讓你笑的,也讓你動情的這個地方。我覺得這個就可能是咱們中國電影的進步。
到現(xiàn)在,中國電影終于擺脫了兩極,不是特別地泛娛樂化,完全沒有營養(yǎng);也不是特別個人化、特別作者化,完全不考慮觀眾。電影從這個里頭漸漸地走到了一個地方,我們還是希望能夠拍出,既有作者自己的表達,同時還能夠跟觀眾互動的電影。
我覺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樣的趨勢,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包括今年有幾個這樣的電影,都是現(xiàn)實題材的,都是講我們當下生活的。 每個時代的觀眾,愿意關(guān)注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 關(guān)注電影里頭表達的對當下生活的感悟。我覺得其實這個是主流,電影一直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
張英:為什么文藝片偏偏到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成為了電影的突破口?我們在大銀幕上,終于看到了當下真正的生活。
更早一點,十年前,我們的電視劇的藝術(shù)質(zhì)量,是遠遠超過同時期電影的。
陳建斌:我覺得可能跟量有關(guān)系,比如說電影的盤子,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當咱們國家每年能夠拍一千部以上電影的時候,就這一千部里頭可能有1/10是這種類型的電影。 而這1/10就是一百部電影里頭,可能有20部電影還不錯。這20部還不錯的里頭呢,可能有五部就很棒。
我認為現(xiàn)在觀眾能看到的國產(chǎn)電影, 能夠浮出海面、在電影院大面積播放的電影,還是太少了。 你現(xiàn)在去電影院,每天其實有好多電影上映,但它就一天一場,可能還不是黃金時間,也不是所有的電影院都放它, 那些電影都被觀眾忽略了。 在社會和媒體上,被大家反復(fù)談?wù)摰?,也就是這五部電影,絕對的就是這五部電影。 但這并不是說, 我們每年只拍五部,五部就是精品,不可能。它必須靠那一千部、兩千部,站在那個基礎(chǔ)之上,一定會有這個淘洗過程。
張英:和小說、音樂一樣,還是存在“金字塔效應(yīng)”。
陳建斌:一定是這樣(語氣加重)。當時電視劇的紅火,是因為電影不景氣,沒有院線。電影院很少,電影沒有人看, 也沒有票房。 然后大家都去拍電視劇了, 而現(xiàn)在電影市場起來了, 有一部分人去了大銀幕,我覺得不是我一個人的選擇,是有一部分人已經(jīng)轉(zhuǎn)到電影這來了。 現(xiàn)在,所有人把注意力和目光,都轉(zhuǎn)移到電影這,所有有能力的人、有才華的人,他愿意把時間和精力放在電影這了,電影才有可能做好。
張英:你怎么看待電影里的現(xiàn)實主義?有人會把《光榮的憤怒》《江湖兒女》《一個勺子》這些電影說成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回潮,你同意這種評價嗎?
陳建斌:電影的主流,本來就應(yīng)該是現(xiàn)實主義。在現(xiàn)實主義電影為主流的前提下, 再有其他各種類別的電影進來,我覺得這個才是對的。而不是說別的類型是主流,現(xiàn)實主義變成附屬的東西。我覺得這個可能本末就倒置了。
張英:契訶夫是現(xiàn)實主義嗎?
陳建斌:契訶夫不是現(xiàn)實主義,那他是什么主義的呢? 契訶夫還不現(xiàn)實主義,那他是什么主義的呢?
張英:你為什么喜歡他?
陳建斌:我為什么喜歡他,我也很奇怪,難道是因為他寫了一個《萬尼亞舅舅》嗎? 舅舅這個人讓我覺得特親切,但其實我在開玩笑。 我喜歡很多作家,但契訶夫讓我覺得特別親切。
這可能就是為什么我一直對他念念不忘的原因,他雖然寫的是100年前的俄羅斯,那些作品直到今天,我看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違和感。
契訶夫的作品,你把國籍、時間全部都去掉,名字換成中國人名字,你就覺得里邊人都是我們,萬尼亞舅舅,阿斯洛夫,醫(yī)生什么,每一個都是我們生活里有可能遇到的人。他們思考的問題,就是我每天在思考的問題,他們的煩惱都是我的煩惱。這就是他的偉大之處,讓我覺得我跟他特別親切。
張英:契訶夫之外呢? 你也喜歡貝克特。
陳建斌:我也喜歡其他作家,很多人很好。 馬爾克斯很好,《百年孤獨》很好,海明威也很好,但我總覺得他們好像跟我還是有點距離。 但可能是因為契訶夫作品里講的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還有永遠不會過時的終極思考和煩惱, 我就喜歡他。 我還喜歡貝克特,但貝克特就不會讓我覺得親切,我喜歡他是另外一種喜歡。
我演過兩個契訶夫的劇本,《櫻桃園》 是我的畢業(yè)大戲,然后是《三姊妹:等待戈多》,林兆華導(dǎo)的。
張英:很多人都覺得你運氣太好了,拍一個處女作, 一下就拿了兩項金馬獎。 你想做導(dǎo)演的想法有多久了?
陳建斌:從我上大學(xué)之前,就有這個想法了,上大學(xué)之前就開始寫劇本了。 那個時候其實我什么也不會,但我是個文學(xué)青年嘛,然后我就寫個劇本,也準備拍,可是我發(fā)現(xiàn)根本不會拍。
后來中戲在我們老家招生,只招表演系。我就上了表演系,然后在上大學(xué)的過程中,我也在不斷地寫東西。 現(xiàn)在回過頭,再看我當時寫的東西,我當然覺得特別可笑,劇本、故事、人物特別簡單,但我那個時候就有這個心。
1999年的時候,我就完成了第一個電影劇本《菊花茶》,根據(jù)一個小說改的,當時就拍了電影,但我不是導(dǎo)演,我當主演。 不過,電影拍完之后,作為編劇,我不是特別滿意我寫的劇本。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看了很多的劇,已經(jīng)上過中戲了,已經(jīng)有見識了,所以這個故事、這個寫法我覺得不行。
從那以后到2013年,我就一直在找小說,或者說找編劇,給人家講一個故事、你幫我寫劇本統(tǒng)統(tǒng)都做過。但是沒遇到一個我覺得能夠拍電影的劇本。一直到我找到《一個勺子》的原著《奔跑的月光》,我看到這個小說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拍電影了。
張英:我記得《一個勺子》是發(fā)在《人民文學(xué)》上的。
陳建斌:我想想我是怎么找到它的。2013年的時候,我要在那一期的《人民文學(xué)》上找另外一個小說,雜志買來之后呢,因為各種原因,那個小說我沒有拿下,我就很發(fā)愁,在現(xiàn)場翻雜志,那個小說后邊就是胡學(xué)文的《奔跑的月光》,原來完全是無心插柳,我看完《奔跑的月光》,就覺得這個小說合適拍電影。
《奔跑的月光》小說里的結(jié)構(gòu)形式,還有人物的身份轉(zhuǎn)換,我很喜歡。 我一直要寫一個這樣的劇本,但限于能力,我沒寫出來。但是我寫了無數(shù)個這樣的開頭,也設(shè)計過許多情節(jié),但我都寫不完。
胡學(xué)文有好幾個小說, 都改編成了電影。 我為《奔跑的月光》的形式著迷,他寫得很好,而且就是我一直追求的結(jié)構(gòu)。這個過程就像是一個電影,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別人寫出了我想要寫的故事,真是緣分。
張英:你找錢容易嗎? 年輕導(dǎo)演拍前三部電影,投資、演員都是最難的。
陳建斌:我跟那些年輕的導(dǎo)演不太一樣。我不是一個新秀,做了那么多年演員了,當導(dǎo)演的時候我都四十三歲了。我已經(jīng)做了很多年的演員了,算是有信用背書。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孩啊,所以年輕導(dǎo)演遇到的好多問題,比如尋找資金、找合適的演員,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了。
我面對的最重要的問題,還是如何面對我自己,如何創(chuàng)作出一個好劇本。我能夠拍出一個好的電影,這才是我個人面對最大的問題。
張英:你拍《一個勺子》,一出手就藝術(shù)質(zhì)地很高,從故事、臺詞、演員的表演,到剪輯、配樂,整體質(zhì)量都不錯,這個關(guān)是怎么過的?
陳建斌:首先我個人覺得,你過譽了,包括我演的《無名之輩》,制作水準到底是達到了一個什么程度? 我覺得也不是完全無懈可擊, 一定是有很多這樣那樣的問題, 但它作為這個階段這個時期的中國電影,一個有點口碑的電影,我覺得呢,它可能正好在這個位置,在這個時間段里。
我們中國的電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大家還是要殫精竭慮,把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部放在電影的制作上,我覺得未來有可能會拍出讓美國人、讓好萊塢都會覺得高水準的電影。
張英:你接《無名之輩》,主要原因是和饒曉志導(dǎo)演一樣,都喜歡貝克特,你怎么看“荒誕與真實”?
陳建斌:關(guān)于荒誕和真實的這個問題,我覺得其實有些時候荒誕就是真實,真實就是荒誕,但是,前提是你是怎么看待荒誕和真實這兩個詞的, 因為這兩個詞在每個人的腦子里是不一樣的。
比如說我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騎自行車, 從家里來這兒的時候, 我就騎自行車過來, 這是亞運村呀,那么寬一個自行車道往前騎,你看對面就會有一個人也騎自行車,嘩!迎面就過來,他逆行嘛,但是他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他理直氣壯的,而且不是一個兩個,所以你騎自行車得特別小心,他不斷地騎著,唰,就過來,唰就過來了你知道嗎? 你就得小心,哎你得躲他。
最關(guān)鍵是對面逆行騎車過來的人的態(tài)度。 我覺得那個真的就叫荒誕,他沒有覺得自己是在逆行,沒有覺得我錯了,他很理直氣壯地,嘩! 騎自行車等你讓道給他。 他不會意識到他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 也不會意識到這很危險。因為在他的眼睛里這就是對的,這就是正確的,我就應(yīng)該這樣,這沒有什么。 因為不是我一個人,有很多人都這樣。實際上,你逆行騎車,對自己危險,對別人也危險。
對不對?我覺得這個就是我們司空見慣的,我們在大街上經(jīng)常會遇到這種事,但你不覺得它荒誕,雖然實際上它很荒誕。那些逆行的人,還有人騎的不是電瓶車, 一種叫電自行車, 以及騎著小摩托送外賣的,也是非常危險。 因為我騎自行車上街,每次我都覺得是上了一趟戰(zhàn)場似的,特別恐怖。他們的速度很快,而且正義凜然,你得躲他;不躲不讓道,他們還罵罵咧咧的。
這個你覺得荒不荒誕? 你在生活里見到的時候,你覺得不荒誕,因為你老覺得這都很正常,但實際上如果你把它抽離出來,仔細去想這個問題,或者你把它拍出來,你就會覺得非?;恼Q。 我覺得這就是荒誕的意思,這個是真實的,同時本身也是荒誕的。
張英:《一個勺子》之后,四年了,你沒有趁熱打鐵,馬上拍新電影。 《無名之輩》是當演員。 原因還是劇本?
陳建斌:是。 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劇本了。 還真不是別的原因(語帶遺憾),拍完《勺子》之后,五年時間里,我一直在找合適的劇本。 然后到2018年,才拍了我第二部電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劇本的問題。
其實這五年里,2017年11月,我已經(jīng)看中一個劇本,已經(jīng)在建組,準備開機拍攝了,但最后一分鐘,我又研究了一下那個劇本,還是覺得不行,所以第二天我就把那個戲停了,劇組停止工作。我說先不拍電影了,這個劇本還得再弄。
然后正好有一個新的電影項目出現(xiàn)了, 就是2020年8月我拍的這個電影 《如是你聞》,2021年上映。 那個停拍的電影,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解決了怎么拍的問題,找到了一個最好的表達方式(語氣強烈),我覺得基本上可以到拍的程度了。
張英:對你來說,一個好的故事、好劇本的標準,應(yīng)該是怎樣的?
陳建斌:我個人覺得人物最重要。其實我覺得一個劇本,把所有東西都抽離掉,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獨特的鮮活的人物,就足以構(gòu)成一個電影。故事性可以到最淡都沒問題,只要這人物是獨特的、鮮活的就可以。
好的電影,最后留下的基本上都是人物,像《活著》里的福貴,對吧?《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作為視覺藝術(shù),電影先得有人物,視覺才有落腳之處。 視覺只是技術(shù)手段之一,它是為誰服務(wù)的,還不是為人物服務(wù)的嗎?
張英:我覺得你的標準很高,你說好演員要讓大眾娛樂變成藝術(shù),演員的標準是梅蘭芳和馬連良,然后你說電影的標準就是卓別林和庫布里克、 吉頓這種導(dǎo)演。 這對你自己會是很大的一個挑戰(zhàn)和壓力。
陳建斌:那你讓我說什么,要不你讓我說一個什么事,那就不叫標準了嘛。 這不是什么挑戰(zhàn),也不是壓力。 作為專業(yè)的演員和專業(yè)導(dǎo)演,我們都知道,前輩已經(jīng)留下了好多經(jīng)典的電影, 它們就擺在電影的殿堂里,它們就是好電影的標準。
作為后輩,我們能不能夠做到,我覺得這是一回事,但是你總得知道,比如說你追求的方向,總得有一個去的方向。 我認為, 所有的人都應(yīng)該去那個方向,才是對的嘛。
張英:對你來說,什么樣的電影算好電影,什么樣的小說算好小說?
陳建斌:這都是非常個人化的問題,都是見仁見智的,對吧? 我個人看小說或者電影,沒有一定的偏好,什么樣的電影都喜歡看。
比如說就像好萊塢大片,也有好電影,比如像諾蘭拍的《蝙蝠俠》那種,對不對? 很棒,像《盜夢空間》那樣特別有創(chuàng)意,那也是好電影(語氣加重),對不對? 文藝片里邊好電影就多了去了,是不是? 所以你很難界定,哪一種就是好的導(dǎo)演,每個類型里都有好的電影。
經(jīng)常有人說,讓我選一個你最喜歡的電影,或者你最喜歡的小說,我就選不出來。
張英:讀書對你很重要嗎? 有人說你三日不讀書,便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陳建斌:沒有,真的沒有。那個說法夸張了。讀書對我的生活、對我的人生的改變是很大的,這個我必須得承認。
我小時候是長在農(nóng)村的, 十六歲之前都是在農(nóng)村生活的。 一個農(nóng)村小孩能夠考上大學(xué), 成為一個研究生,然后搞戲劇,搞電影,老師的栽培是第一的,但是最重要的是,我看了很多書,那些書改變了我的人生,我就是這么認為的。
張英:讀書會影響你的表演、你的為人處事嗎?
陳建斌:我覺得它都會影響的。比如說無論對表演還是導(dǎo)演來說, 其實它的工作就是講的你對生活的理解,要通過你的表演、通過拍的電影傳達出去。但你個人對生活的理解, 又能理解到哪里去呢? 我覺得還是得益于曾經(jīng)讀過的那些作品。
張英:你提到, 閱讀幫你建立了為人處世的哲學(xué),什么樣的哲學(xué)?
陳建斌:我沒有什么處世哲學(xué)。 我是個非常簡單、非常直接的人,就按朋友們的話說,我沒什么情商,到現(xiàn)在也是這樣的,并沒有隨著我的年齡增大,我就變得更聰明,或者更圓融,沒有。
我現(xiàn)在在日常生活里, 更多地就考慮到自己的感受。 我就不再愿意做那種圓滑、左右逢源,什么場合都能夠如魚得水、游刃有余的人。其實我以前沒有嘗試過,怎么迎合、討好別人,達到自己的目的,我從來都不是這么一個人。
我也想過,應(yīng)該改變,但就是我沒法改變。 我自己也疑惑,我為什么會這樣頑固? 但就是這樣,我才覺得舒服。
張英:《厚黑學(xué)》, 或者教你為人處事這方面的書,你看過嗎?
陳建斌:《厚黑學(xué)》這本書我當然知道,但我沒看過,臉皮要厚,心要黑,要會察言觀色,分析人,會說話。 但這些知識都是書本上的, 跟日常生活實際里的很遠,其實沒有什么太多聯(lián)系。
我給你舉個例子, 就是我們在學(xué)校里學(xué)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對表演對藝術(shù)的理解,然后我們每個人都一樣,畢業(yè)了走向社會,又進到劇組里,但你這樣年輕的一個演員, 是不可能立刻就將你學(xué)的知識體系學(xué)以致用。
這中間有特別大的差距,不行。 有各種問題,劇組里老前輩就會告訴你, 老的經(jīng)驗和解決辦法。 老經(jīng)驗馬上就能派用場,馬上就能用得上。這時候你就得選擇,你是不是應(yīng)該放下你學(xué)到的這些知識體系,趕緊抓住他們的老經(jīng)驗?zāi)兀课业浆F(xiàn)在,仍然抵抗這個選擇,仍然懷著我可能要栽跟頭、要交學(xué)費的想法,還是做我自己, 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我不太能夠接受劇組里的那種老的經(jīng)驗, 為此我也吃過不少苦頭。
這個遭遇, 可能就跟人在社會上, 道理是一樣的。 是做一顆有棱角有個性的石頭, 接受社會的摔打,忍受別人的磨礪,與眾不同;還是主動打磨自己,放下自我,接受改變,融入社會,隨大流,和別人一樣,都是個體的選擇。
張英:對你影響最大的是哪本書?
陳建斌:這很困難,我覺得是很多本書,我選不出這本書來,很難選出這么一本書來。
我家里詩集很多,我喜歡的詩,比如說中國的、外國的都有。 我從高中時候就喜歡讀詩, 自己也寫詩,然后看朦朧詩,一直讀詩到現(xiàn)在,就是單純的喜歡, 可能是那個文藝青年的心, 到今天還仍然保持著。
張英:你喜歡哪些類型的書, 挑書有什么標準嗎?
陳建斌:沒有類型,什么雜書都看。 我剛才都說了,我什么都喜歡,沒有類型。 我首先沒有系統(tǒng)規(guī)劃去看書,二是沒有什么選擇性地看書,都是憑著自己的喜好去看書的。
我兒子房間桌子上擱了一本書,《給孩子讀的詩》,這么厚一本書,我用了一個小時,把這本書看完了。
《給孩子讀的詩》,里邊80%的詩,我都看過,唐詩宋詞的一些精選;但也有20%的詩詞,是我沒看過的。 我把那些詩認真地看了一下,真好。 我有段日子沒有讀詩了,認認真真躺在那兒,認認真真拿一本書讀。
為什么現(xiàn)在我們都不愿意讀詩了, 是不是因為讀詩沒什么用? 我在想這個問題。 因為讀詩,不能改善你的生活條件,也不能幫你去掙錢,所以可能讀詩的人現(xiàn)在就少了吧。
張英:外國詩人里,你最喜歡誰?
陳建斌:我高中時候讀到的一首詩,一個法國人寫的,《在公園里》,特別簡單,詩人說在什么清晨,在蒙馬特的一個公園里,在一個長椅上,我吻了你、你吻了我,然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然后地球是天上一顆星,那詩一共就這么長。 我看到的時候挺喜歡,這么多年過去了,再看到它的時候,仍然覺得它很美。
有一次在三聯(lián)書店,我買了聶魯達六本書,都是同一本詩集,是黃燦然翻譯的,翻譯得特別好。 我看過很多版本的聶魯達,有些翻譯得不好,就覺得他的詩特別沒意思。
我覺得黃燦然翻譯的聶魯達最有魅力, 所以我就特別高興,看到那本書之后,我一口氣買了六本;遇到好朋友,我就送給他一本,與他們分享。
張英:那你現(xiàn)在還寫詩嗎? 能夠出一本詩集了吧?
陳建斌:我最近還真的在寫,那天我看了《給孩子讀的詩》那本書之后,我決定要寫,但不是寫詩了,我準備寫歌詞。
我真不好意思出版詩集,雖然我一直在寫詩。就因為我們畢竟是讀過聶魯達的人, 所以我覺得我那些詩,是真的沒法出書,只能說是我個人業(yè)余愛好,就寫給自己和朋友們看看,不公開出版了。
張英:作為一個鄉(xiāng)村少年, 有哪一本書影響過你,讓你走出家鄉(xiāng),對外面的世界產(chǎn)生了向往?
陳建斌:那就是好多好多書了,甚至是報刊。 我那時候看過的書和太多雜志,還有《讀者文摘》《青年文摘》等?!哆|寧青年》每一期上面有一個根據(jù)世界名著縮寫的故事,一個世界名著就縮寫成一兩千字,那個就特別吸引我。
我們家沒有訂這本雜志。一個鄰居家有,然后我就敲門跟她借,借回來在家里看,印象特別深。 但所有的這一切,書和雜志加起來,都不如小時候看的電影,因為當時的鄉(xiāng)村生活太封閉了,我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樣子。 所以看到電影,電影里的世界,他們生活的那個地方,他們穿的衣服,他們的樣子,他們的一切,怎么跟我們就那么不一樣,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因此我對遠方有了向往,然后我要去一個更大的世界,便有了所謂的奮斗的動力,讀書考大學(xué),改變了我的命運。
張英:作為一個演員、一個導(dǎo)演,你的師父是誰?誰對你的工作幫助和影響最大?
陳建斌:我們在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學(xué)的就是斯坦尼的那套體系, 就前蘇聯(lián)專家過來傳授的斯坦尼。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我的藝術(shù)生活》,我看了特別受教育,非常容易就看懂。 我也特別喜歡,很有可讀性。我覺得這本書對我更有影響,相當于是斯坦尼的一個藝術(shù)自傳,就是他為什么想做事,怎么做這事,帶著劇團的人回到他們雅爾塔的那個莊園里, 怎么排戲,這本書特別好。
張英:少年兒童時期,對你影響最大的書是哪一本?
陳建斌:啟蒙之書。 我還真能想起來,我這輩子第一次完整地聽完一個故事,是《飛鷹崖》。我那時候可能五歲,我大姐八九歲。 有一天她放學(xué)回來,她剛上三年級,會認字了,拿了一本小人書,《飛鷹崖》,然后我二姐和我就在小板凳下面聽, 她就把那本小人書,從頭到尾給我們念了一遍。
在我小時候看來,那簡直是一本巨著。其實現(xiàn)在來看,是一個很有那個年代特色的故事。 前些年,我專門從網(wǎng)上買了一本小人書《飛鷹崖》。 我看到這本小人書的時候特別親切, 因為它就是小時候我讀的第一本書, 聽到的第一個故事。 但要說對我有什么啟蒙和影響,沒有。 我只是從那天知道了,我也可以聽完這么長一個故事。大姐太厲害了,居然能夠把這么一本書全部念下來。我和我二姐就不行,我們倆一個字也不認識,印象特別深。
張英:你說過,最理想的生活是做一個讀書人,家里有老人、小孩、妻子說話,自己在書房看書。為什么?
陳建斌:從古代到現(xiàn)在文人的夢都沒有變過,就是這么一個普普通通的夢。 在我想象中, 讀書人的生活就是那樣的,因為我覺得我說的那個想象,實際上是一個文化傳統(tǒng),歷史上中國的傳統(tǒng)家庭,就是那樣的,一大家子,幾代人住在一起。 比如說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孫子兒子,都在一起。 當然那房子得足夠大,生活在一起,當然就會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你躲在書房里看書,焚香喝茶,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我覺得是特別大的一個享受。 我覺得在那種日常的生活環(huán)境里,讀書可能讓我覺得特別享受。
現(xiàn)在我們不可能復(fù)制這樣的日常生活, 因為老人和年輕人,都是分開生活的,在一起會有各種各樣的矛盾,所以也只能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