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丞
今年六月,我從學校畢業(yè),口袋里還剩下幾萬塊錢。 我丟失了學生職業(yè),心情不好;又覺得這些錢派不上什么大用場,就打算盡快花干凈,再找份體面的工作光宗耀祖。
人一旦精打細算,花錢就不是容易的事。 另外,我的時間充裕,除了間歇寫作,大概再也浪費不完。我沿著京滬鐵路去上海、蘇州、鎮(zhèn)江、揚州。我在蘇州待了大半個月,房租日日交,睡得晚,起得也晚。隨身帶著一本《出走的人》(科爾姆·托賓作),過了一個禮拜也沒能翻上幾頁。 家里人電話不停,問我:你找好工作了嗎?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流來流去,像個流動人口。 爺爺問我: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陪我們?
我住的旅館樓層很高,站在窗邊,可以遠看姑蘇城。再遠是滄浪亭。那段時間,天一黑,我就騎車去找車老師喝酒(車老師有一面酒墻,南通產(chǎn)的玉露燒裝在軒尼詩酒瓶里,琥珀色,后勁很大)。我們喝到晚上十一二點,一邊剝堅果吃。酒后,我沿著古城墻,回到投宿的地方。
蘇州的夜色很美。 我返程時, 要經(jīng)過幾座石頭橋,兩岸的民居,只有河水靜靜在泊。 這里的街上九點鐘就暗了,電瓶車要較汽車更多。行人都躲在被窩里白相。
阿曼,我決定離家鄉(xiāng)更遠一些,我從小出生在那個地方,幾乎就想像我爺爺那樣過一輩子。他們給了我太多的關照和愛,有時真讓人窒息。聽說卡朋雷斯十二月份要來北京開見面會, 他是我非常喜歡的秘魯球星,我想買一張球票(見面會入場券),剩下的錢再做別的打算。 如果你要去的話, 我也可以票買兩張。
就這樣,我在蘇州又挨了一個多星期,自覺沒有多大驚喜,著手開始準備北上的事。
我乘坐綠皮火車,慢速跨越地界。沿途經(jīng)過高郵湖、洪澤湖。 濟南滯留三天,什么事也沒干成,臨行前,才匆匆去了一趟李清照紀念館,門票大概是四十塊。 館里芭蕉蔭綠,長勢很好。 水池丟滿銀色硬幣。
小陳,謝謝你。 我并不怎么關心足球。 我小學時倒打過一陣乒乓。 關于足球,我只知道梅西、羅納爾多、武磊。還有一個卡卡,他好帥啊,代言金嗓子的那個巴西人。卡朋雷斯的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去門頭溝看球?我住垡頭,我不想去。別搞笑,你是在噴空嗎? 你在開玩笑對不對? 那么,你是十二月幾號來北京呢?我打算請張盼給我拍幾張濕版照,到時分享給你看。 我的橡皮融化了,有一些膠質(zhì)留在桌面上,怎么刮也刮不掉。
阿曼,卡朋雷斯是我杜撰的球星。 我在噴空。 我也有收集橡皮的癖好。我購買了各式各樣的橡皮,扔在家中角角落落。 我平時用鉛筆做筆記,撿起一塊,橡皮可以隨時隨刻擦掉這些愚蠢言論, 擦掉我的白頭發(fā)。 經(jīng)過幾年炎熱夏天,它們有節(jié)奏地融化了。 抽屜、茶幾,就和阿曼的桌子一樣,怎么刮也刮不干凈。
十一月底,再往北,天就冷得很快。 我買了一件新夾襖,帥得嚇我一跳,這下北京非去不可。 路線橢圓,石家莊、太原,再坐高鐵。 北京的地名有點那個:我到垡頭,去找垡頭妹。 她邀請我吃午餐。 地鐵坐得七葷八素,敲響她家大門。
雷小兵, 她養(yǎng)的一只英國短毛公貓, 直立起雙腿,替我開了門。
雷小兵像個保安,堵在門縫間,不讓我進門。
我替它打開貓罐。
雷小兵聞見貓罐,皮毛變軟,眼睛泛光,態(tài)度友善,舔舔鼻子轉(zhuǎn)頭去叫阿曼。 四腳跑開,屁股顛顛。
也許長途旅行讓我模樣狼狽,阿曼走出房間,看看我,說:“餓了嗎? 怎么小貓一見到你就叫個不停?把背包放這里,我們煮一些東西吃吧? ”
讓我們聊聊食單。
魚丸粗面:結(jié)伴去綜合超市。 北京垡頭人把“稱重量”叫作“約一下”。 我們約了一袋鮮面條,兩顆生菜,再約一盒雞蛋。 翻翻住處冰箱,從凍層找出一袋魚丸。 (阿曼:這魚丸好像過期了啊。 我說:應該吃不死吧? )半袋就夠,但因為過期,就下了一袋。 錘紋鍋口吐白沫,阿曼像是饞了,說:熟了吧? 我看著鍋面,強作鎮(zhèn)定,說:再殺殺菌。 面條入水,白沫就收斂了。我忘記有沒有放鹽。最后燙生菜。辣椒醬撒很多。(這對我而言不夠重口。 辣椒醬撒更多, 讓面條成了陪襯。 )
海鹽乳鐵蛋糕:這是全世界最靠譜的蛋糕,甚至可以當花崗巖丟出去, 用來防身。 我們從和面開始做,放入酵母,但沒有掌控好發(fā)酵時間,做成后,是漠河的一個戶外硬饃饃。海鹽奶蓋是原本就有的,放在冰箱里,也馬上要過期;擠在饃饃上,變作“海鹽乳鐵蛋糕”。
我沒有自由的習慣,不敢在人前唱歌、跳舞。 這和我的家庭教育有關系。 我的父親為人嚴肅, 板著一張臉,總是在我面前強調(diào)“陽剛之氣”。 公然唱歌、跳舞,都是有損“陽剛之氣”的行為,是要遭冷眼的。我的家庭氣氛嚴肅遠大于活潑,所以我很難想象,邊走邊唱是怎樣一種情形。阿曼可以邊走邊唱。我們曾一起開會,散會后,她高興了,就要開始哼歌。
現(xiàn)在,我們吃飽了。她高興了,準備開始唱歌。阿曼唱歌,中文、英文、粵語都來,還唱法語歌、日語歌。雖然唱得不好, 但感情極為投入。 阿曼用她真摯的情感團聚起一批忠實聽眾——我哭了, 嗚嗚嗚——阿曼飆高音時,聽眾不哭就要挨打。 有一首歌,語速極快,稀里糊涂念好半段,忽然蹦出清晰歌詞:“我不聽、我不聽?!焙髞聿胖朗浅桃懒值摹厄T士精神》。
傍晚四五點,我們聊了一會兒文學?!拔膶W”這個詞讓我感到羞赧。它太莊重了。我和宋阿曼讀的作品很不一樣。我以前很少關注小說的故事內(nèi)容,我覺得它不可靠,只是作者散步時的突兀想法。阿曼則對小說中發(fā)生的事件很感興趣,她在書上做筆記,和作者進行思想交流。 這也像我們的生活,我克制情感,為某一種沒有輪廓的事情反復流淚, 不愿意規(guī)劃自己的當下。 阿曼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 她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她可以離家去冒險。
日落的時候,我們從東南方向的窗戶往外看,夕陽照在遠方建筑,淡淡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