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林嶧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余英時談及20世紀初轉型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時,提到社會的游離性、政治的邊緣性與文化的核心地位三個關鍵要素。中國知識分子在后科舉時代,喪失了政治層面的上升渠道,成為邊緣人物,在社會中處于游離狀態(tài)。只有在文化領域,中國知識分子依然是頗具影響力的精英階層,這也與他們掌握話語權有關,“不管軍閥勢力如何猖獗,商人勢力如何勃興,或知識分子如何被拒于政治中心之外,知識分子在一般社會心目中仍占據(jù)最中心位置,輿論也仍在讀書人的手中,五四運動后尤其如此?!盵1]278-279所以,中國知識分子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的過程中,非常熱衷于媒介實踐。
雖然,轉型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方面是社會政治地位的下降,另一方面是文化影響力的提高”[2]4,但社會政治地位的下降是一個持續(xù)性過程, 科舉制度的崩壞導致中國知識分子失去直接參與現(xiàn)實政治的渠道,無論是武夫當國的北洋,還是南京國民政府,薦舉制都大行其道,“民國時代官吏任用的主要途徑乃是薦舉……這在民國時期不算‘后門’,而是‘正門’”。[3]這種官場亂象自然引起知識分子反彈,胡適就在《大公報》上撰文提出質疑:國民政府舉行考試,錄取了二百〇八人,至今沒有安排工作,而當時“國家官吏”共有十多萬人,卻都不由考試途徑而來。(1)詳見1934年3月4日,胡適在《大公報》發(fā)表的《公開薦舉議》一文。只可惜這種呼吁被當成“書生空談”,并沒有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多大影響。沒有一個相對公平的官員選拔機制,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特別是中下層知識分子,根本無法通過政府渠道介入現(xiàn)實政治。此外,現(xiàn)代學校體系的建立也導致知識分子開始成為特定領域內的專家學者、社會精英或文化貴族,形成一個半封閉式的隔離圈,“學院里的知識分子,可以與鄉(xiāng)村沒有關系,與所在的城市沒有聯(lián)系,也可以與政治隔離。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是一種自我的邊緣化。”[2]14這進一步使大多數(shù)中國知識分子喪失了介入現(xiàn)實政治的可能性。
當然,中國知識分子遠離政治的趨勢并沒有絕對化,依然有人“出仕”,但相對于傳統(tǒng)士大夫而言顯得更加多元化。20世紀初期,中國知識分子參政模式大致上有三種,“一是加入政府,成為職業(yè)官僚;二是議政,相當于‘獨立政論家’;三是組黨。”[4]1中國知識分子自古即有論政、議政傳統(tǒng),近現(xiàn)代公共輿論的核心,則是建構一種與官方言論保持距離的民間話語體系,這在當時很有市場。1933年,胡適在給汪精衛(wèi)的信中說到:“我仔細想過,我終自信,我在政府外面能為國家效力之處,似比參加政府為更多?!薄拔宜韵氡4孢@一點獨立的地位,絕不是圖一點虛名,也絕不是愛惜羽毛,實在是想要養(yǎng)成一個無偏無黨之身,有時在緊要的關頭上,或可為國家說幾句有力的公道話?!盵5]174胡適的觀點,在當時非常具有代表性。
而中國知識分子文化影響力的提高,則主要得益于大眾媒體的興起。“知識分子因為控制了傳媒和學校這兩項核心資源,晚清以后使其在文化和輿論上的影響力,比較起傳統(tǒng)知識分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盵2]10中國知識分子利用現(xiàn)代傳播媒介,將個體的言論放大為輻射全國的公共輿論,這就是傳統(tǒng)清議向現(xiàn)代論政轉型所帶來的成果?!罢搱蠹埵侵袊鷪罂蟹浅V匾囊粋€類型,是為了表達和宣傳個人或團體(非黨派)的政治主張、看法,以達到教育國民、喚醒民眾的報紙……創(chuàng)辦者不屬于某個政黨,也不像政黨報紙那樣集中宣傳本黨的主義,其身份更類似于西方的公共知識分子?!盵6]85由此,知識分子逐步掌握社會話語權,“報刊這種新型傳播工具所提供的話題空間,遠非傳統(tǒng)士人所能想象。此外,相對于儒家經(jīng)典的受眾面而言,報刊的讀者面要廣泛得多?!盵7]40除此之外,中國知識分子還通過報紙等媒體完成了對“大眾”的啟蒙。與學校不同,媒體中的知識分子并不用直接面對大眾,而是通過公共輿論平臺完成對大眾的交流、教育與說服,其影響力得以急劇擴張。
因此,在傳統(tǒng)價值體系斷裂,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劇烈變化的條件下,中國知識分子開始尋找更廣泛的言論空間,報紙等大眾媒體成了首選。這一現(xiàn)象無論是對當時的中國社會,還是身處其中的知識分子,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20世紀初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大體上來說共有三類:第一類秉持“文化中心論”,認為知識分子依然是社會的重心。如胡適、傅斯年、蔣廷黻等人就是如此,在他們的言論中看不到政治邊緣化所帶來的灰心喪氣,他們仍然相信知識分子屬于文化精英,是社會穩(wěn)定與進步的核心力量,依然具有質疑統(tǒng)治階級正當性的底氣和理由。第二類則受俄國革命的影響,認為勞工階級才是社會的核心,他們開始質疑知識分子群體的正義性與必要性。第三類則開始邊緣化,將自身封閉在學術研究之中,“獨立以后的知識分子越來越游離于社會。當學院里的知識分子以隔離的智慧,以學術為志業(yè)的時候,也就將自我放逐于社會之外?!盵2]14胡適、陳獨秀與陳寅恪分別是三類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陳獨秀與胡適共同扛起了新文化運動的大旗,隨后陳獨秀辭去北京大學教授一職投身政治,胡適則繼續(xù)留在北大從事學術研究,媒介實踐和社會活動也非常活躍。陳寅恪則完全深入學術世界之中,始終和現(xiàn)實政治保持一定距離,“恐怕陳寅恪作為個人會有某種政治見解。但是他沒有將這種見解形成文字或訴諸公眾。形成文字或在公眾前發(fā)言,這是學者的工作。但是,陳寅恪的立場是,知識分子首先是學者,學者的工作不能混雜如政治見解這樣別的事情,而應該純粹地按照學問的邏輯與步驟行事。學者的責任是進行盡可能準確無誤的研究,這是他的信念?!盵8]26
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不同類別源于知識構成的差異性??婆e制的崩潰帶來了中國知識分子世界的巨大變化,去外國留學的中國人急劇增加。其中,留日與留美知識分子在思想、言論等方面有著明顯差異:一是數(shù)量上的差距,留日派在人數(shù)上遠遠大于留美派,直至1924年,留美學生人數(shù)還不足千人,而留日學生人數(shù)早已遠超萬人。二是思想上的差異,當時日本思想界受十月革命沖擊,社會“左傾”思潮十分明顯?!傲羧諏W生不同程度地由歷史進化論者轉變?yōu)楦锩M化論者,激進的、實踐性的人才層出不窮?!盵9]104這對他們的專業(yè)選擇和人生道路都產(chǎn)生了影響。留美學生普遍家境更為殷實,其中部分人通過庚子賠款協(xié)議出洋。據(jù)《庚子賠款與清華大學》一文記載,早在1906年,美國伊里諾(伊里諾伊)大學校長詹姆士在給羅斯福的備忘錄中談及投資中國留學生將最大獲利,“哪一個國家能夠做到教育這一代中國青年人,哪一個國家就能由于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業(yè)上的影響取回最大的收獲?!盵10]因此,留美派在思想旨趣上有別于留日派,且生活壓力明顯小于前者,“喜好文科的便能直奔自己的文科專業(yè),回國后大部分還都在大學教書、寫作,專注于輸入西方的學術文化與思想,從事文科的反倒更多?!盵9]107這種經(jīng)歷、際遇的差異,使得留日派與留美派的知識儲備和價值取向都有明顯區(qū)別,他/她們回國后在媒介實踐過程中的分裂也就不可避免。
表1 20世紀初期媒介實踐中知識分子的教育背景
當然,無論是留日還是留美,他/她們在與媒體合作的“姻緣”中都貢獻了力量,“中國的留學生因為在國外首先接觸了世界現(xiàn)代文明的潮流,他們能成為思想文化的先鋒是不足為怪的?!盵9]102就早期《新青年》來說,“這批撰稿人大多出生于19世紀80年代,在知識背景上,幾乎都有留學經(jīng)歷,除胡適留美,劉半農(nóng)當時尚未有放洋機會外,都有留學日本的經(jīng)歷。清末民初的日本,乃是革命的臥虎藏龍之地。”[11]99但旨趣的差異還是為《新青年》日后的分裂埋下了伏筆,留日知識分子往往具有鮮明政治目的,他們所追求的大都是從文化啟蒙到政治革新這一路徑;而留美知識分子的選擇卻不同,相比之下他們似乎更加強調學術與專業(yè)。陳獨秀、錢玄同主張這是革命事業(yè),而胡適則視為學術問題,那么出現(xiàn)分裂也就不足為怪。 “本志具體的主張,從來未曾完全發(fā)表。社員各人持論,也往往不能盡同。讀者諸君或不免懷疑,社會上頗因此發(fā)生誤會?!盵12]
1920年12月,陳獨秀為《新青年》事再寫信給胡適、高一涵。信中說:“《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弟近亦不以為然。陳望道君亦主張稍改變內容以后仍以趨重哲學文學為是。但如此辦法,非北京同人多作文章不可。近幾冊內容稍稍與前不同,京中同人來文太少也是一個重大原因?!毙拍┨岬?“南方頗傳適之兄與孟和兄與研究系接近,且有惡評?!睂Υ?胡適大不滿意。在回信中詳辯與研究系首領梁啟超等近年思想見解一直相左,頗怪陳獨秀竟相信謠傳。對于《新青年》事,胡適于月底另作回信,提出三條辦法:1.另辦一個哲學文學的雜志;2.將《新青年》移回北京編輯,發(fā)表宣言不再談政治;3.停辦(此為陶孟和提出)。[5]74-75
1921年1月,魯迅代周作人表態(tài)贊成胡適提出的第二種辦法,學術氣息應該濃厚起來,但發(fā)表聲明說不談政治則不必要。于是胡適致信《新青年》的北京同人,取消“停辦”,放棄“不再談政治”的宣言,主張將《新青年》移回北平?!蔼毿銓τ诘谝晦k法,另辦一雜志也有一層大誤解,他以為這個提議是反對他個人。我并不反對他個人,亦不反對《新青年》。不過我認為今日有一個文學哲學的雜志的必要。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漢譯本,故我想另創(chuàng)一個專關學術藝文的雜志。今獨秀既如此生氣,并且認為反對他個人的表示,我很愿意取消此議,專提出‘移回北京編輯’一個辦法。”[5]76至此,《新青年》知識分子群體分化,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除了上文所涉旨趣的差異,出現(xiàn)這種分裂的原因還有很多,兩個群體分別代表了不同社會階層,能夠留美的學生除開庚子賠款等資助外,往往出身于相對殷實的家庭,這也從側面印證了兩個群體分別代表了不同階層的利益。此外,傳統(tǒng) “成功階梯”(科舉)的消失,知識分子回國后職業(yè)選擇上更加多元化。這種變化從心態(tài)方面和人身方面,使知識分子脫離了傳統(tǒng)社會“朝廷”的束縛,也使他們喪失了已有的安身立命之本,開始迅速分化。“1920—1930年間,一個以現(xiàn)代學統(tǒng)為中心的等級性精英網(wǎng)絡基本形成。在等級性的文憑社會中,處于核心地位的,是留洋歸來的留學生,其中歐美留學生處于金字塔尖,留日學生其次?!盵11]12在這種金字塔結構的文憑制度中,現(xiàn)代教育體系得以確立,進一步促進知識分子內部分化,也壓縮了中下層知識分子的生存空間,迫使他們尋找學術領域之外的新領域。因此,對待媒體的態(tài)度上,知識分子群體內部必然分裂,這種由于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和學術旨趣所帶來的差異,直接影響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媒介實踐道路。
處于金字塔學統(tǒng)等級制度頂端的胡適、吳宓等留學歐美的知識分子,在思想上也產(chǎn)生了分裂。胡適等人認識到了現(xiàn)代媒體的影響力,蔣廷黻曾說:“《獨立評論》的讀者,大部分都是學生,其次是公務員,再次是開明的商人。其后幾年,我發(fā)現(xiàn)有許多人是從《獨立評論》認識我的,而非從我花費多年心血所寫成的歷史著作中認識我的。”[13]146而吳宓等新人文主義的中國信徒,在媒介實踐與教學研究上保持了高度一致,他們更強調人的道德規(guī)范與自我約束,需要進行自我克制才能保障個體價值的提升,并將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與白璧德等人的思想相結合,通過媒體與課堂,進一步在中國傳播?!爱敃r,新人文主義觀點在中國并不為學術界所熟知,除了吳宓等《學衡》派外,大概只有梁實秋等少數(shù)人對白璧德很感興趣,為此吳宓多次表示憤憤不平:‘上海似乎很有些人不知道白璧德的,更有一些人知道白璧德而沒有讀過他的書的,還有一些人沒有讀過他的書而竟攻擊他的。’”[14]45新人文主義者認同自身認為正確且重要的理念,即使在報紙等大眾媒體中發(fā)表言論時,他們依然堅持這一話語模式,“社會急劇變革時期,倫理道德觀念最易發(fā)生變化,知識分子則有責任維護和堅持舊有的但依然是正確的倫理觀念和禮儀制度,同時及時制訂適應新狀況的有關道德觀念和具體制度,如此方可保證社會安定和人們的信念不致破滅?!盵14]228
其實,留學歐美的知識分子以外國經(jīng)驗觀照中國現(xiàn)實,最大問題在于脫離中國底層社會實際,而底層是當時中國革新力量及涌動思潮的源泉,“一般留法留美留英的博士,沒有認識到中國的問題是什么,空口講改革,沒有到實際的生活中去做工作,所以終于找不著實際問題?!盵15]536反而是處于金字塔學統(tǒng)等級制度中下端的知識分子,利用媒體獲取了自身的話語權及生存空間,如“左聯(lián)”成員主要是留日及國內院校出身,畢業(yè)或肄業(yè)后幾乎沒人留在高校,表面上看處于金字塔的底端,脫離了知識分子傳統(tǒng)教書育人的固有職業(yè),實際上在媒體中找到了新的“教化”及“鼓動”大眾的渠道。
當然,分崩離析的中國知識分子群體,至少有一點是一致的,即重視媒體的價值與作用。20世紀以來,隨著現(xiàn)代媒體對大眾生活的介入,其社會影響力的權重與日俱增,在一定程度上還促進了社會權力架構的變革,這正是吸引知識分子,促使其“親近”媒體的深層原因。一部分知識分子借助媒體打破了學術與政治的邊界,或在保持“不感興趣的興趣”之余,拉近了自身與權力的距離;或在“一個都不寬恕”的立場下,重塑整個社會的權力話語結構。另一部分知識分子則將媒體當做“志業(yè)與職業(yè)”合一的渠道,視其為課堂與教室的延伸,傳播學術理念的工具。
從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初期,東西方知識分子的媒介實踐理念既有趨同性,也有差異性。薩義德曾對知識分子下過定義:“(知識分子)是以代表藝術為業(yè)的個人,不管那是演說、寫作、教學或上電視。而那個行業(yè)之重要在于那是大眾認可的,而且涉及奉獻與冒險,勇敢與易遭攻擊?!盵16]17從中可以看出,西方知識分子和大眾保持聯(lián)系的渠道中,媒體處于首要地位。但是,西方知識分子一開始和媒體的關系并不是那么密切,他們對報紙等大眾媒體充滿了質疑與不理解。
1881年,英國頒布了《初等教育法》,這是該國19世紀下半葉促進全民基礎教育的標志之一。對于知識分子而言,識字率提高導致潛在的傳播對象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首次面對具備閱讀能力的巨大群體。當然,這種改變也不一定讓知識分子雀躍歡呼,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再也不能用傳統(tǒng)的眼光去定義20世紀初期的“讀者”。蕭伯納就發(fā)現(xiàn),具備閱讀能力并不一定就擁有欣賞水平,《初等教育法》僅僅“把那些以前從不買書的人和那些即使有書也不會讀的人變成了讀者”。[17]6顯然,知識分子眼中的“知音”并不能和20世紀初期的大眾完全畫上等號,能夠滿足大眾的是這一時期的報紙,因為“報紙的產(chǎn)生原本就是為了迎合教育法實施后所帶來的新讀者大眾的口味”,并且“報紙,是用來賺錢的,應該針對人民大眾的喜好”,[17]7而知識分子歸根結底想要傳遞給大眾的是思想。
在西方知識分子看來,大眾媒體造就了一種嶄新的文化形式,而這種形式促使整個社會文明水平的沉降,人類精神生活亦不復存在。如報紙的原則是“給大眾他們想要的東西”,[17]8這種新事物忽視了文化精英,以銷量(受眾認可)作為主要的評估標準,使知識分子成了“多余人”,畢竟大眾想要的東西與知識分子的訴求從來就不對等。因此,西方知識分子對報紙等大眾媒體及其讀者怒氣沖沖,尼采批判其為下等文化,“賤民吐出的怒氣,稱之為報紙,我們蔑視所有與讀報,更不要說為報紙撰文之類相一致的文化”。[17]8T﹒S﹒艾略特也確認“他們是自滿、褊狹和沒有頭腦的大眾”,F.R.利維斯則告誡道,大眾媒體激起了“最不值錢的情感反應……電影、報紙、其他各種形式的宣傳及商業(yè)化趣味的小說,通統(tǒng)在提供一種極低層次的滿足”。[17]8
總之,大眾閱讀趣味的變化,在西方知識分子眼中是一場文化危機,而大眾媒體的出現(xiàn)則進一步顛覆了已有的文化標準,促使這場文化危機加速。具備閱讀能力的大眾不再具備文學、藝術的審美能力,而媒體卻在進一步促進大眾的這種“墮落”。當然,也有知識分子意識到這場危機并不是針對大眾,而是針對知識分子自身,既然大眾和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活不能保持一致,那么對于知識分子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改變對待報紙等大眾媒體的態(tài)度,蕭伯納就意識到報紙雖然有害,卻必不可少,至少可以利用它來做自我宣傳。至此,大眾媒體促使了西方知識分子走向蛻變,從蔑視到對抗再到合作。這種將報紙等大眾媒體視為工具加以利用的知識分子,在當時大有人在,特別是處于轉型期的中國。事實上,大眾媒體的發(fā)展伴隨著中國知識分子現(xiàn)代化的全過程。
20世紀初期,中國知識分子與報紙有一段蜜月期,在其他方面影響力逐漸衰退的同時,知識分子在輿論和文化上的影響力確有提高的趨勢?!霸谕砬逯袊?當出現(xiàn)了《申報》、《新聞報》這樣的公共傳媒,特別是1896年出現(xiàn)了《時務報》這樣以輿論為中心的現(xiàn)代公共領域之后,以公共輿論為中心的‘知識人社會’才擁有了可能性基礎。”[11]20他們認識到媒體是輿論的生產(chǎn)者,而輿論是權力重要的組成部分。但是,知識分子、輿論、權力之間的紐帶,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才有可能發(fā)揮作用,“在近代中國公共輿論發(fā)展的過程之中,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從傳統(tǒng)士大夫轉型而來的新式知識分子,由于在當時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中,只有他們才擁有書寫的權力、獲取知識和信息的權力、接近媒介資源的權力?!盵7]4在國家機器沒有充分意識到媒體及輿論“價值”之前,知識分子是報紙等現(xiàn)代媒體中絕對的主角。當媒體的工具屬性日益凸顯,面臨“收編”,中國知識分子也開始了自身的有機化進程。
特別是20世紀20時代以后,五四一代知識分子開始重估自我價值,“他們(知識分子)則越來越迷惘于響應‘時代的需要’。這種迷惘,反映出知識分子對于自身有能力定義進步和現(xiàn)代性的信心在下降中?!盵18]177雖然知識分子依然秉持傳統(tǒng),以教育家及學者的身份行走,但胡適那句“為國家做一個諍臣,為政府做一個諍友”,至少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自主意識的下降?!皺鄤菁瘓F所具有的腐蝕性,即便落在以‘獨立’自詡的自由知識分子身上,同樣不能避免……既已加入政府,或既已與權勢集團有了緊密的聯(lián)系,那么在意氣上和人情上,也不好公開和政府對抗?!盵19]358不僅是胡適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隸屬于其他群體的知識分子也與團體、政黨有密切聯(lián)系,如“左聯(lián)”與《申報·自由談》(作者群體43人中有22人是“左聯(lián)”成員)。由此可知,中國近現(xiàn)代媒體在發(fā)展過程中一直充當著知識分子與現(xiàn)實政治之間的橋梁。
當然,中國的知識分子對待現(xiàn)實政治的態(tài)度,往往有一種“不感興趣的興趣”。開始時,他們試圖將自身塑造為“特殊知識分子”,即不參與具體的政治事務,而是通過媒體,利用自身的專業(yè)知識來引導輿論,達到影響上層建筑的目的。20世紀初期以胡適為核心的一系列同人刊物,如30年代的《獨立評論》和40年代的《獨立時論》都熱衷于談論政治,但這些刊物的撰稿團體并沒有以結社的名義出現(xiàn)在政治舞臺,而是形成了一個松散的言論共同體。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知識分子不滿足于媒體所提供的“論政”空間,開始各自走向前臺,參與到政治事務之中。以《大公報》為例,在20世紀初期的諸多報紙中,《大公報》與知識分子的聯(lián)系最為密切,甚至可以說是知識分子參與構建了《大公報》的文化脊梁?!艾F(xiàn)代媒體發(fā)展過程中,會形成一個代表國家的媒體,即被媒體所在國以及世界各國公認代表該國民意、主流聲音的媒體。一般來說這個媒體形成于國家發(fā)展上升時期,歷史悠久、影響深遠,在國際和本國范圍內也許發(fā)行量不是最大,但讀者群是有相當影響的精英、政客和知識分子階層等,因此對國家政府有重要影響,如英國的《倫敦泰晤士報》、美國的《紐約時報》、法國的《新聞報》等?!绻f中國有過這樣一個媒體的話,那就是民國時代的《大公報》?!盵6]208
其中,《大公報·星期論文》的社會影響極為顯著,初創(chuàng)時期的八位撰稿人,有近半數(shù)最終加入了民國政府。實事求是地說,20世紀早期的中國知識分子依然秉持傳統(tǒng)士大夫情懷,基于國家危亡等諸多因素,他們中部分人選擇由學界邁入政界,顯得理所當然。這些知識分子初入政壇時心氣都非常高,但他們的自負和官場表現(xiàn)往往大相徑庭,其政治建樹與學術地位無法匹配。蔣廷黻就認為自己很懂政治,還向人夸下???說自己是首任臺灣省主席的最好人選,而胡適則對其笑言,廷黻,談政治,還得聽我的。丁文江生前頗以為自己可以當軍校校長,他認為中國政壇的混亂不堪在于有知識、有道德的“少數(shù)人”不肯負責任,不肯努力,“只要少數(shù)里面的少數(shù)、優(yōu)秀里面的優(yōu)秀,不肯束手待斃,天下事不怕沒有辦法的。”[20]31但實際情況是,上述幾位的從政經(jīng)歷都不是很美妙。
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大眾媒體還為迷茫的知識分子另辟蹊徑,提供了一條與從政牧民迥異的教化大眾之路。因此,中國知識分子的媒介實踐中有著強烈的啟蒙因子,梁啟超在上海主持《時務報》,將報館視為開發(fā)民智與社會改革的重要途徑,胡適也創(chuàng)辦《努力周報》等多種同人雜志,并與《大公報》等主流媒體關系密切。“晚清的思想家們如梁啟超、譚嗣同等,都將學堂、報紙和學會,看作是開發(fā)民智和社會改革的三個最重要的途徑……從功能的意義上說,學校、報紙和結社,既是現(xiàn)代中國的公共網(wǎng)絡,也是中國特殊的公共領域……它們從一開始就是以新式士大夫和知識分子為核心,公共空間的場景是報紙、學會和學校?!盵11]8-9毫無疑問,報刊等大眾媒體是啟蒙最大也是最重要的途徑。
中國知識分子認為當時國內最緊迫的任務是大眾“擴大視野”(lofty visions)和“增長知識”(broad knowledge)。但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這一啟蒙并非直接面對大眾,而是通過媒體將各個階層的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想象中的公共空間,大眾即是這些媒體的受眾,大眾本身的訴求在這一啟蒙模式下被完全忽略。當時的知識分子忽視大眾訴求,原因在于啟蒙所構成傳播者與受眾之間的關系,是知識分子最為心儀的模式,知識分子是教化者、傳播者和精英的化身,大眾是接受者、傾聽者和蒙昧的代表,這里包含了一種權力話語模式。
“白話道人”林獬(1874—1926)在《中國白話報》的發(fā)刊辭上說,“只要這一個報館一直開下去,用不到三年,包管各位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當兵的,以及孩子們、婦女們,個個明白,個個增進學問,增進見識,那中國自強就著實有望了?!盵1]290-291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對此表示歡迎,辜鴻銘在《回國學生與文學革命,識字與教育》中就對這種知識分子一廂情愿的幻想進行了嘲諷:“試想如果四萬萬國民中之百分之九十為文人,會是什么樣。如果京城之力夫、司機、理發(fā)匠、店員、小販、屠夫、游民乞丐之輩,皆為文人,參與政治并欲成為大學生,會是何種佳境。”[18]89辜鴻銘的嘲諷并非擔心知識的普及會導致知識分子喪失社會地位,而是針對那些以啟蒙為己任的知識分子,當他們利用報紙向“大眾”疾呼時,從來就沒有放棄高高在上的自負,即那種“我們就是中國”的心態(tài)。
1920年代后期,儒家思想再度受到批評。一種新的不同見解在啟蒙倡導者中產(chǎn)生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容是知識分子精心創(chuàng)造的最重要產(chǎn)物,那些像他們一樣的知識分子通過文化傳播工具的壟斷,以謀求社會特權……他們也曾以科學理性代表的身分向平民宣稱,力圖使文化更加‘大眾化’,使‘白話文’獲得一定的地位……知識分子們自詡為是以文化復興來拯救和解放中國的代言人。[18]216
令人遺憾的是,中西方知識分子的啟蒙訴求都遇到了現(xiàn)實困境。西方知識分子面對的困境在于他們無法強迫“大眾”放棄史蒂文森,接受蕭伯納或艾略特。而中國知識分子利用報紙等媒體啟蒙“大眾”時,也無法強迫“大眾”接受知識分子所認可的是非觀念。在啟蒙運動之前,知識分子認為“大眾”缺乏理解真理的能力,沒有深刻的思考能力,這一點無論是在西方還是東方,都得到了知識分子的認同。在啟蒙運動期間,中國知識分子利用報刊引導大眾在精神層面向知識分子靠攏,但他們很少有意識地適應“大眾”,相反總是要求“大眾”適應他們,這也是現(xiàn)代媒體進入中國伊始,就是以言論而非報道事實著稱的原因。在啟蒙運動過后,中國知識分子并沒有取得滿意的結果,自然也就與“大眾”和媒體漸行漸遠。更多知識分子在20世紀中后期,才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報刊等大眾媒體雖然早期與知識分子關系密切,是他們手中最有效的工具與武器,但媒體作為工具,能夠拉近知識分子與“大眾”的距離,也可以使兩者背離。所以錢鐘書才會在《圍城》中半悲切半嘲諷地提及,古代的愚民教育是不讓人受教育,而現(xiàn)代的愚民教育是讓人受教育且只準受一種教育,這樣才能上報紙的當,上宣傳品的當。時至今日,“一個獨特之處就是(知識分子)不再相信公眾能夠被啟蒙。不過,對公眾啟蒙計劃的懷疑很少以一種一致、明確的形式表達出來。在包容和參與的時代,對民眾能力的懷疑不可能以一種清楚、公開的方式提出。”[21]119-120當知識分子對啟蒙不再熱衷,報紙等媒體在他們眼中的價值也就煙消云散。
由此可以理解,為什么20世紀初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對報刊等媒體接受非常迅速,甚至一度以“專門家”的形象來引導媒體輿論走向。對媒體和“專門家”來說,這是一個雙贏的選擇。但是,知識分子其實是一個想象中的共同體,他們一度“天真”地希望通過媒體讓大眾接受他們的“理性批判”,當努力失敗后,他們在公共性與專業(yè)性的抉擇中開始出現(xiàn)偏移,最終影響到他們的媒介訴求,以及對待媒體的態(tài)度。
總體說來,啟蒙過后的中國知識分子媒介實踐分為兩大類:一類以大眾媒體為平臺,與社會公共事務聯(lián)系密切,并開始有機化進程,成為社會團體的代言人,媒體也成為了他們步入“仕途”的渠道與階梯;另一類則以學校為核心,與社會公共事務保持一定距離,與媒體漸行漸遠。吳宓主編《大公報·文學副刊》之前曾咨詢陳寅恪,而陳的態(tài)度比較消極,認為這是“雜事”,不屬于“做學問”的范疇。對陳寅恪等知識分子而言,他們對社會政治生活肯定也有自身的看法與態(tài)度,但這些已經(jīng)不需要通過大眾媒體來進行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