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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妻子(短篇小說)

        2024-01-25 08:41:02芊憓
        作品 2024年1期
        關鍵詞:林芳克勞德辛迪

        推薦語:洪帆(北京電影學院)

        第一段,天花板上的光斑很有電影感。但裝飾性文字太多,很多比喻,像繁復堆砌的花邊。

        芊憓什么也沒說,只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也許是戴著口罩的緣故。

        結構上很容易想到劉以鬯的《對倒》,一男一女(且一個在地一個外來)交替視角敘事,不過這篇有意思的是兩個主人公不但巧妙地交換了一次在地者和外來者的身份,且始終不在一個時間線上,一個生者,一個死者,同時空交集只存在于前史,又或在結局之后的“結局”里才會相遇或永不重逢。

        克勞德去找令遲的結果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就像安東尼奧尼的《奇遇》里桑德羅去找安娜。令遲與那個門童的故事可以換成克勞德與林芳的故事,而令遲去了哪里與安娜去了哪里一樣可以終究是個不需要解開的謎。

        小說另一個有趣之處在于一個個人物之間的關聯(lián)發(fā)生是一種“結點映射”思維,克勞德是令遲映射出來的一個人物,而克勞德映射出辛迪,并進一步映射出辛迪新男友;白塔也是令遲映射出來的。若換個視點,令遲及白塔都是克勞德映射出來的。這很像那部南朝志怪小說《陽羨書生》。我覺得這是一個與男女之愛無關的故事,它講的是孤獨。

        不知何時對面的芊憓蹤影全無,只剩下明亮眼睛的影子。

        一、克勞德

        她以為他有一位情人。那一夜的睡眠令人印象深刻,一輛賽車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像閃電一樣飛馳而過。無盡的曠野,淅瀝的秋雨……一顆水珠在杏樹的葉子上滴落,遙遠的涼意在空氣中聚集起來。臥室里,渾濁的呼吸回蕩著,他似乎被夾在夢境某處,不得側身。后半夜再醒來時,樓下一輛輛汽車緩慢駛過,在天花板上投下車燈。先是一個光點越過窗簾掛桿,然后以一種函數(shù)般優(yōu)美的姿態(tài)伸長,延展……他恍然立起上半身,靠在床頭。

        輪胎摩擦著瀝青地面,那粗糙的顆粒狀的聲音……

        他正回味著,天花板上的光輪番退去。漆黑的房間里,他圓鈍得仿若一尊石像。

        等他醒來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被子里傳來嗡嗡聲,也許是辛迪來電,這次午飯他們約在了一家中國餐館??藙诘略阽R前一顆一顆地系好紐扣,端詳著自己,一絲銀亮的太陽光順著梳妝臺的雕花滑落下去。辛迪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頭金色的卷發(fā)用魚尾夾豎起。辛迪也許從來不會為什么困擾,至少他從來沒成功地讓她困擾過。他們的唯一一次,她堅硬的腳踝碰巧劃過了他的大腿,他立刻意識到他們是不同的。

        令遲在這件事上總是能帶給他倦怠的滿足感,她像一朵棉花,當她閉著眼睛輕輕地呼氣時,他總是可以假設她是享受其中的。最近兩年,在她開始詩人生涯之后,那細膩的亞洲皮膚開始流露出冰涼之意,有時候她把眼神向外撇出去,看著梳妝臺的四個腿兒,古典的,棗紅色的,脫漆的,這時候他就把眼睛閉上。

        辛迪的手臂是那么有力,小小的鼓脹的肌肉占據(jù)了他全部的視野。結束后她一言不發(fā),撿起地上的襯衫重新穿上。

        他說:“原來你真的是一個攀巖運動員。”

        她撲哧一下笑了,從此之后他就叫她攀巖運動員。不知道令遲能不能理解,他需要朋友。

        尤其在他讀了她的詩之后:

        我簽了字/一顆夢想之心,中國妻子解救/中國妻子/肩胛處的濕疹久治不愈/驅逐命運的癌

        這些話是什么意思?說起來他的中文實在是不錯,他沒有跟令遲請教,而是獨自找了一個老師。起初一年他一直在學習那四個音調,第三年,認得了一些漢字,第五年,在令遲拉上內(nèi)衣的卡扣時,他輕輕地問,你好嗎?她回過頭露出了驚喜——也可能是戲謔的笑容,但至少那一晚他們都默認地以并不舒適的姿勢相擁而眠。這次和辛迪去中國餐廳,他也想用中文點菜。

        電話又響了。

        他把它抓在手里。

        “喂,您好?”

        “……您好?”

        “請問你是令遲的家屬嗎?”

        “Oui,我是?”

        “天啊……你是外國人?法國人?不知道我說的話你可以不可以聽懂?!?/p>

        “簡單的句子可以?!?/p>

        “令遲去世了。”

        克勞德眨眨眼睛,今天是巴黎難得的好天氣。

        “你需要過來確認你妻子的尸體?!睂Ψ窖a充道。

        七月初的時候令遲告訴他,“我很想回去看看”。她坐在一張兩米長的餐桌邊,把手握成拳頭擱在桌板上,黑發(fā)遮住了臉龐。幾個月來,他時常聽見她在凌晨起夜,廁所的燈光從門縫窸窣而出,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她在里面沒有任何聲響,他在半睡半醒之間等她回來掀開被子,很久之前他就知道她有話要說。回去……她明明只在那里存留過,從來沒有回去過!對那個中國的北方小城克勞德所知甚少,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陣陌生的感覺攥住了他的喉嚨,難道他這兒只是一段游魂的暫居之地?

        “令遲的尸體今早被發(fā)現(xiàn),我們還無法確實是自殺還是他殺?!?/p>

        裸體和尸體只有一步之遙。“這是一個,冷幽默。”克勞德指尖一轉,煙灰彈到玻璃盤里,一盤時蔬扒北菇端到他們面前,像綠色瑪瑙和肥厚的海豹皮?!叭丝赡芎鋈凰绬??我一直確信她能活到八十歲?!毙恋嫌每曜影延筒巳M嘴里,有點驚訝地看著克勞德。

        “我常常夢見我被一個來自山頂?shù)木奘瘬糁校灿悬c像一個布滿褶皺的現(xiàn)代雕塑,那么緩慢,那么優(yōu)美地墜落,若要說定位那個死亡的瞬間,那是很困難的,但,‘忽然’,我們可以這么形容……”辛迪說道。

        克勞德扭著頭托著下巴,只覺得一個尸體浮在空中,那肉色四肢早已浮腫了,隨著風在藍天上飄動。

        “她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裸體卷在一件床單里?!?/p>

        辛迪不露聲色,轉了轉眼珠。一條雪白的床單在一個女人的雙腿間翻出血跡……她的心里再次被探出了空洞的感覺,像高樓上一個個漆黑的窗口。

        他把煙捻滅。

        “不管怎么說,我是不會去中國的。”

        他的聲音干脆得像锃亮的杯子壁。

        三十分鐘之后,他從餐館快步走出,頭頂烈日。他的背后,辛迪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晃動,他轉身招招手,坐進了一輛出租車,一切的聲音都在溫熱的空氣里消失了,他得以聽見在四千公里外錘子與頭骨共同發(fā)出的震動,像小石投進小譚。

        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一股含混的煙灶的氣味團在空氣里。此刻他無比清晰地回想起了令遲的臉龐,鵝蛋形的,有些嬰兒肥的,一雙半睜著的杏仁眼……

        “去機場。”他說。

        二、令遲

        她走的那天,村口的道路像往常一樣劈開了田地蜿蜒而去,她曾無數(shù)次在傍晚疾走,試圖找尋這條路的盡頭,但它似乎永遠沒有終點。只能這樣——她站在路邊,一輛灰白色的公交車停下,上了車她便困了,等醒來時,車已經(jīng)駛過了她等待的終點。

        令遲雙手握緊行李箱的提手,往下一拽,啪,箱子砸到了她的腳面,大巴隨即開走了。那天和這天一樣,陰云久久地徘徊著,悲傷的感覺脹在空氣里,雨卻遲遲不下。

        二十年的老宅,有十幾年沒有人住。鼠尾草漫上了院子,一株杏樹的枝丫穿過破碎的窗戶,雨季在墻壁上留下稀薄的污泥。令遲的淡影停留在破碎的玻璃片上,她再次想到那件事,意識的影子。她轉過身來,鐵門大開著,每一株草和葉子都向她張開雙手,證明它們誰也沒有藏匿一坨氤氳的鬼魂。

        在法國的前兩年,她總是在上班路上突然停下來,這時往往是北京時間凌晨四點,正是夢魘最繁重之時。白塔大概是做夢都想追來法國,在幽靈的世界里,世界如同游戲地圖,他眼皮一抖,就如鼠標一點,施施然便到了另一片疆域。他劫她在小巷中央,眼神像一張網(wǎng)。不動,是她僅能做出的震懾,呼吸被無限地抻長,當最后一段氣息消融在空氣里的時候,棕黑色的影子終于無功而返。

        那兩年,幾乎在所有醒著的時間里,她都在中餐館的后廚洗盤子,清水在一個個骨碟上轉出微型的漩渦,有時候洗潔精會濺上法語書,讓一些泡沫在舊紙上獨自破裂。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終于洗干凈了被窺視的感覺,勞累清空了她的記憶,二十歲的時候,她擁有了一個前世,人生的斷肢。

        想到這,令遲摸了摸自己的腰包,觸到一個硬硬扁扁的東西,護照還在。

        手機閃出藍光,在書桌上震動了起來。

        “喂?”

        “你到了?”

        “昨天早上下的飛機。”

        “你昨天到的?”

        “我還要轉火車和大巴?!?/p>

        “跟你說,我昨天還學了中文呢!”克勞德說道。

        無名的慍怒在令遲心里騰升,他總是裝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是為什么?現(xiàn)在她坐在兒時的書桌前,看著被霉菌腐蝕了的木頭,她才剛進入那個沉郁的世界,西方男人圓潤的嗓音就劈開了她的幻想。

        “我沒興趣跟你說這個?!?/p>

        令遲掛了電話,窗外的樹枝在她的臉上投下震顫的影子。

        當下之急,是找一個新床墊,再把花園整修一番。老宅從來都不是她的老宅,聽到家人去世消息的那一天,她在一棟奧斯曼建筑里緩慢攀爬,各家的香薰味兒都從門縫里溜出來纏繞在一起。她輕輕地轉動鑰匙,一團檀木香氣滾了在面前,和克勞德結婚之后,她加入了這個房子。

        那時老宅的樣子兀地浮現(xiàn)出來,它終歸是她的。

        從兩公里外的鄰居家,令遲借到了一把鐮刀,她幾乎迫不及待地投身進了潮濕的草叢,刀刃隔開葉莖,在細雨中抖出一陣一陣的脆響。令遲只覺得肌肉發(fā)熱,把許多憂慮完全拋在了腦后,剛認識克勞德的時候,他說他喜歡李小龍,可也許他根本不懂一個真正的俠客,那種風雨飄搖中身在此處也在彼處的感覺……

        窸窣聲響起,一個黃白相間的身影漫步過來,是一只小貓。令遲直起身來,怔怔地看著它。

        “誰叫你來的?”

        小家伙愣愣地不說話,綠色瞳孔里的黑線收緊了,一轉身就消失在了草叢里。

        夜里下了雨,令遲縮在舊大衣下面,床頭點了一支蠟燭。這樣的寒冷——而非那棟恒溫的巴黎公寓才能讓她感到真實。嫁給克勞德后她的生活一直恒溫,一開始她給同胞們做房產(chǎn)中介,一幾年之后也做代購,有時候走在路上,她察覺大部分的人都能在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唯有她無時無刻不被懸掛在法蘭西的外墻??藙诘抡f,親愛的,這不是你的錯。她隨著一個吻倒下,可等到第二天,四下無人的時候,那幽暗的苦悶又會再次找到她,浮在她的衣領上。

        幾日后貓叫再次探出雜草,令遲赤腳跟著它,推開生銹的鐵門。

        白塔站在路中間。

        一截疑問磕磕絆絆地在令遲的大腦里行進,這是真的假的?

        令遲到底還是能認出白塔。這么多年,他矮了下去,衣褲垮垮地堆在骨架上,那寬薄的下巴有了些尖刻的味道,他的眼神并不冷酷,反而閃爍著一些晶瑩的東西。一股愧疚感沖上來,也許她才是那個影子,白塔才是那個在日光下種田、打水、晾曬糧食的人。

        “令遲,好多年不見,聽說你現(xiàn)在可是外國友人了?改天來我家嘗嘗我媳婦的手藝?!彼穆曇粝褚唤乜鞌嗔说木€香。

        令遲的冷汗一道一道地淌下來。她輕輕地抬起頭,試探性地觸到他的眼神,他那渾濁的灰色瞳孔紋絲不動,令遲感覺像被揍了一記猛拳。數(shù)以萬計的白蟻啃食了他們之間的時空,也許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令遲用腳底板搓開沙礫,飛快地向道路的另一個盡頭狂奔著,在她身后,傳來了那溫柔的呼喚:

        “你還好嗎?我們都很想你。”

        三、克勞德

        世界忽然變得復雜,他需要一本字典。

        “剛剛你在門口看見的那個,是她的前夫?!边@句話憑空迸裂,林芳瞟了克勞德一眼。端詳著來看,這個中國女人和令遲竟然有些不同,過于強烈的陽光和陰影在林芳的眼瞼處劃出灰色的三角。

        她的臉龐是泥土的顏色,眼窩深深地陷進去,齊耳短發(fā)下延出一段脖頸,脖頸上段生著些黑硬的汗毛。

        “什么?”

        “聽不懂中文是吧,she had a husband,before you?!绷址嫉难燮ざ秳恿艘幌?。

        “誰說我聽不懂的?我要問為什么她會有前夫,她二十一歲我們就結婚了?!?/p>

        “其他情況你都了解了。他們沒有證,經(jīng)過我們走訪,她十六歲就和這個男人,叫白塔,結了婚。我們這兒都有記錄,出國前,你太太報過幾次警,原因是被家暴?!?/p>

        克勞德灰綠色的眼珠上的茫然像霉菌。

        “可不可以用拼音寫在紙上?”

        過了很久,空氣里響起了一聲,哎,就像一個泡泡忽然破裂了那樣。

        他走出大門的時候,企圖再次聽見那個房間里的響動。也許他聽見了林芳將文件重重地磕在桌面上,以使它們變得整齊的聲音。他有一種想要再回去,再重新推開門的沖動,但他只是像往常一樣,干脆地邁出步伐。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于是任何人都無法知曉他的內(nèi)心,他以這樣的方式成功地領導著他的員工們。從兒時到現(xiàn)在,他感到社會從未有過什么大的變化。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公寓,這棟大樓的樣子幾十年如一日,與此同時,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包括擁有一個中國妻子。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人以一些戲劇化的方式活著,而他不喜歡看紀錄片。

        一個人影躲在一株白楊樹的后邊,靜靜地看著他。

        坐在出租車上,他琢磨,那雙直勾勾的眼睛想要鉤住他身上的什么?這個前夫長得像法國版《聊齋志異》封皮上的小人兒,他很清楚如今的令遲看到白塔會作何反應,她會狠狠瞪上一眼,然后抖一抖大衣的毛領,像是要把什么臟東西抖下去。至少當他在她身邊,她對街邊的搭訕是這樣做的。有時候他想到,是自己賦予了她這樣的高傲,心里便流過了一陣快感。

        酒店的床單是純白的,他一雙手像枯枝一樣落在上面。只有和令遲是喪偶,和其他人都是離異。

        二〇〇二年的那個晚上,月光暗得發(fā)紫,她的腳像金屬鐵片貼在他的小腿上。

        “你醒著”,他說。

        “我夢見一個人要殺了我。”

        “你認識他嗎?”

        令遲的肩膀抖動了一下,“那是一個遙遠的人。”

        那時他們相識不久,令遲還是一個護理專業(yè)一年級的學生,同時做著幾份兼職,比其他同學年長了三四歲,她常常說起影子,又說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影子。真正的忘記,本應該是一片虛無,就像一切尚未發(fā)生,難道真的有人成功地征服了記憶嗎?后來他恍然大悟,這大概是非一般的暗示吧,他適時地說出了那個詞,結婚。

        這些片段像棉花一樣堵在他的肺部,他一點也不能向林芳說出口。臨走時,林芳把一張紙片推到他面前,上面用拼音標注著令遲家的住址。電腦屏幕上映出她的臉龐,這臉龐帶著堅硬的觸感,她一動不動,眼神斜向別處,等著克勞德把紙片收到口袋里。

        他的確那么做了。紙片在他的口袋里吸收了拇指的汗珠和高鐵座位上皮革的味道。

        “那里每一塊石頭都試圖把人的雙腳割破?!彼?jīng)這么形容自己的家。在克勞德看來,這個小鎮(zhèn)惱人的恰恰是那幾個憑空佇立的高樓,在巴黎的熱浪中,他時常想搬到這樣一個地方,有個簡單的商圈,居民樓小巧精致,山就在不遠處,所有知名不知名的植物都瘋狂地生長起來,他可以鉆到這種瘋狂中,感受清涼的迎面一擊。

        最近兩個星期他一直沒有時間徒步,走到老宅的時候,他微微出汗,運動催出的多巴胺使他忍不住打量著這棟東方風格的建筑,他的祖母也曾經(jīng)試圖這樣改造住宅。

        老宅前圍了明黃色的警戒線,他把它拉起來,鉆了進去。面前的說不清楚聞到的到底是木頭腐爛的味道還是檀木的香氣。

        雜草帶來了昆蟲發(fā)出的雜音,但門框如此安靜。這是個簡陋的家,一些塵土在角落彎出漂亮的圓弧形,她曾經(jīng)試圖把這里打掃干凈,爾后大概又累了。一段藍色的電線在天花板的邊緣游走,在終端垂下一個嶄新的燈泡。他按下開關,啪,燈泡在午后的日光中投下一片暖黃色。

        “你們法國人就是浪漫。”

        克勞德猛地轉過頭,白塔的上半身浮出窗外,緊接著白塔便闖了進來。

        “你是誰?這里禁止入內(nèi)?!笨藙诘抡f。

        “那你又是誰?怎么能進來?”

        克勞德沒有回答,他的眼皮立即垂下來蓋住了半個眼珠,一陣幽光令人不寒而栗。

        白塔大笑起來,“我想叫你來咱家做客,哥們。”

        白塔家是個兩層的小洋房,門后貼的紅對聯(lián)有些褪色了。一些雞鴨在圍欄里發(fā)出噪音,白塔的妻子在一旁切開一個蜜瓜。

        克勞德坐在一張小板凳上,他那碩大的膝關節(jié)開始發(fā)痛。菜刀的木柄黑得發(fā)亮,一刀下去,瓜的五臟六腑都被震出一陣異響。白塔狠咬一口瓜肉,汁水順著嘴角淌下來。

        “我不知道你的存在,她沒跟我說起過。”

        “嗨,過去的都過去了?!?/p>

        “你恨她恨死了吧。”克勞德輕飄飄地吐出一句話,他感到自己在經(jīng)歷一陣痙攣。

        “你說什么?有時候我聽不懂。”

        “你聽不懂我的中文?”

        “哈哈,但你的中文不錯了,你學了多長時間?”

        “我剛開始學了一年?!笨藙诘乱材笃鹨粔K哈蜜瓜,把頭埋下去,用舌尖夠住果肉。

        “牛?!?/p>

        白塔的妻子走到兩人面前,倒上兩杯茶水。一雙被彈力褲裹住的飽滿的大腿在克勞德眼前晃動,他一抬頭,看到了一個心寬體胖,面色紅潤的女人,像一頭母牛。

        “大哥,咱別想了,令遲攤上你是她的運氣哩?!彼f。

        沒有人回復這句話,它和它的主人一起飄走了。

        克勞德雙手緊握。第一次和令遲約會,他忍不住說了這句話,“遇到我是你的運氣”。他曾經(jīng)在那些女孩的沉默、慌張,或自恃聰明的眼神里了解到這是一句卑鄙的調情。而令遲則把拳頭抵在下巴上,皺著眉頭,進行著精密的計算,告訴他,是的。他狩獵的快感撲了個空,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友誼的暖流。

        “我恨她做什么?她下不了崽。”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白塔的妻子在廚房里掀開了鍋蓋,一陣白氣散開來。

        “他們以為我不懂,其實我懂?!绷钸t曾經(jīng)總在他耳邊叨咕這句話,有一天她不再說了,現(xiàn)在他才意識到,那是因為她不再和除他以外的人說法語了。克勞德飛奔下山,與此同時卻覺得自己像被夾在兩片墻壁之間。

        太陽炙烤著一切,克勞德竭力讓自己不去想象一個腹部如籃球般隆起的令遲,鑒于她從未理解過男女之間的歡愉,她本該是永恒的處女。悲傷混合著嘔吐的沖動讓他在賓館走廊里蹲了下去。手機摔在了地毯上,發(fā)著明藍色的微光。

        “Claude,comeback?!绷址嫉穆曇舴氯魜碜詴r間的彼處。

        四、令遲

        令遲接過前臺遞過來的房卡。那時候白塔的呼喚如同柔幔,她躲閃不及摔倒在地上,卻發(fā)現(xiàn)背后空無一人,只有自己宛如一只蒼老的巨蜥。她旋即爬到山頂上,高舉手機,以接收信號。訂到回程機票的時候,她的小腿止不住地打戰(zhàn)。

        離開老宅之后,她忍不住給克勞德發(fā)了一封郵件,越過了撥電話,無人接通,等待回電的中間步驟。無論如何她要回去,和克勞德的房子生活在一起,像往常一樣去華人街買米、買菜,現(xiàn)在,她認準了自己只有那一種現(xiàn)實。

        四季酒店的電梯緩緩上升,焦急的臉映在不銹鋼電梯門上,金屬的光澤柔和了她的皮膚,一張臉像水中月鏡中花。早年艱苦的日子把一條準則刻在了她的腦海,千萬要節(jié)儉再節(jié)儉,揮霍無異于自戕,現(xiàn)在她后悔醒悟得太晚,如此訂一間豪華套房,在柑橘香水味中升到最高空,生活在一個簡單而一塵不染的世界,又有何不可呢?追問意義,不過是創(chuàng)傷的后遺癥。

        一旁的門童穿著制服幫她握住行李箱,她感到他的目光如同犬類動物的鼻子,在她的后頸處狂嗅。不過,或許他只是在嘲笑她身上始終無法抹去的那股子憨厚。

        栽倒在床上,她很快就昏睡過去了,中間醒來,渴得喝下了一瓶礦泉水。等到她狠狠地睡完一覺,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

        深夜,她在街邊吞下一碗芹菜肉末鹵的面條,像一個鬼魂想要填滿自己空蕩的身體。這會兒,她又會想起和克勞德之間無休無止的沉默,永遠打不通的電話,那磕磕絆絆的巴黎生活她也過夠了,想到明天要去機場,她摸了摸自己的胃,砸了咂舌。

        是的,她又舉棋不定了。

        她在街邊彈著煙灰,一個寶藍色的人影兒飄了過來。

        “怎么一個人在外面?這么晚了不安全?!?/p>

        令遲有些驚詫地看著來者,這個瘦削的男孩面色發(fā)灰,忍不住抖著腿,一雙匡威帆布鞋有些臟了。

        “怎么不說話?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們不是下午剛見過面嗎?你幫我拿的行李。”令遲干脆地說道。她認得他,那個門童。

        他的五官擠在一起,擠出了一些笑聲,“我叫劉行”,他說。

        令遲抖了抖眼神,不語。

        “你中文說得真好?!眲⑿泄首鬏p松地說。

        令遲想,她學會了克勞德的沉默。在她提出辭職,主張換掉家里的沙發(fā),甚至在回家鄉(xiāng)度假之前,她一再地遭遇他的沉默。

        “你們在外面長大的華人,一看氣質就不一樣?!?/p>

        “沒那么夸張吧,不過,我的確在法國長大?!?/p>

        “我們每天都接待很多白人顧客,他們身邊總跟著一個年輕的女孩……”

        “我已經(jīng)不再年輕,”她干脆地打斷他,“對感情的事,我也不再感興趣。”

        “真的嗎?”

        盡管她寫詩,但她往往是在餐桌上,在剛擇好的一盆豆角前寫詩。對于如何在巴黎的咖啡館里神情慎重地寫下句子,通過觀察那些灑脫中帶著柔情的法國女人,她已熟稔于心,但從未實踐。在飛機起飛的前夜,她一口一口地吐出香煙,盡情地向面前這個年輕人描述“她的生活”:在索邦文學院與友人激辯的青春,她在巴黎的工作室——一個裝滿了各式綠植的復式公寓,偶爾也有婉轉處,她傾訴在兒時同時學習三門語言的困難,以及這困難如何變成財富。

        和克勞德的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她只記得他的身軀很輕,在呼吸中胡亂搖晃著。她在雙腿之間摸索著劉行的后腦勺,忍不住發(fā)笑,原來克勞德也像她這樣心不在焉,又思緒重重嗎?她想,自己像丟一個糖塊一樣丟出了生活的下腳料,而劉行則是一個嗜甜的節(jié)肢昆蟲。有一種快感若即若離地撩人心弦,但它不來自她的體內(nèi),只是在她四周飄浮著。

        然而,克勞德在享受這特殊快感的同時,絕不需要像她一樣努力忽略來自下體的隱痛。

        結束的時候,她幾乎立刻坐了起來,在桌子上摸到了皮夾。她低下頭,專注地查看皮夾里的紙片,絲毫沒注意她小腹上的肉微微堆在了一起。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她太陽穴處的血管跳動著,算了,就當是為了刺激吧!

        兩張橙色的紙幣,好像不夠,三張,四張。

        “謝謝你”,她說。

        她一個人背過身去,倚在窗前。樓下傳來了不知名的爵士樂,是有樂手和她一樣要乘坐明早飛往巴黎的航班,要去演出嗎?

        劉行的身影映在窗戶上,不斷晃動著。他拿起了令遲的皮夾——事實上那是多年前克勞德打算扔掉的,他摸出一張二寸大小的照片,捏在手里端詳著。

        令遲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窗子,在她米色軀體的后面,劉行的影子微微顫抖著。

        “告訴我,這個白人是誰?”

        那個聲音如此冷酷,就像碎石互相摩擦的聲響那樣。

        五、克勞德

        克勞德緩緩地推開門,地上扇形的影子合成了一條細線。

        他走近,走到林芳的桌前坐下。這個女人靜止在那里,一些細小的灰塵在她眼光周圍的陽光里浮動。

        “我們在酒店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微型攝像頭?!?/p>

        其實他不明白為什么酒店房間里會有“監(jiān)控”,但卻擺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

        那瘦削的,在關節(jié)處有些發(fā)黑的手點擊了鼠標。

        他知道那就是她。奇怪,他感到一直以來他就是這樣觀看令遲的,哪怕是她在他面前面露遲疑,哪怕是她接下他遞過來的可頌,咬下一口然后慌亂地拂掉落在衣服上的碎渣,他都覺得她是一個模糊的小人,而他的眼睛藏在天花板上的某處。她像他所熟知的一樣,總是等待著對方主動。那個男人輕柔地撥開了她的衣服——克勞德不止一次地想也許女人們喜歡粗暴一些的,很快,她就像往常一樣,愣愣地望著屋內(nèi)的某處走神。

        他瞟了瞟側邊,林芳低著頭,背對著她,他想,也許她已經(jīng)看了許多次這段錄像,所以并不在意。她就是站在什么女性的立場上故作冷酷吧!林芳永遠不會知道……當令遲背對著他人,靠著窗的時候,她是傷心的,那樣的身影他曾看了無數(shù)次,有一天她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的傷感越來越趨向一種鄉(xiāng)愁,思鄉(xiāng)是所有悲傷的象征?!?/p>

        在她背叛他的時候,她傷心著??藙诘虏唤蛄颂蛏涎捞拧?/p>

        林芳忽然轉過身來,拖動進度條,轉了轉椅子,微微回避著克勞德的目光。

        錄像里,男人扔掉了手里的紙片,沖出去掐住了令遲的脖子。和想象中完全不同,沒有利器與鮮血,在前幾秒,克勞德簡直辨不清這是謀殺還是調情——他把她壓下去。令遲拼命地把脖子上的手掰開,然后又再次被俘獲??藙诘挛孀×搜劬Γ谧约旱闹缚p里觀看令遲如何堅持到了最后一秒,而那一秒鐘又如何飛快地逝去,而那男人又如何輕輕地抱起令遲,把她放到床的正中間,讓她枕著她自己的手臂沉沉睡去。

        視頻停在了最后一幀,席夢思上的睡美人。

        不知何時,那皮夾里的照片被推到了克勞德眼前。證物袋密封著十幾年前的他,那時候他的頭發(fā)還是深棕色,穿著格子襯衫,他的眼神里還有著……希望,他相信生活里仍有未知。這張照片激怒了一個陌生人嗎?他想不明白。

        以令遲的性格,也許她根本沒留意到這張照片就稀里糊涂地用了這么多年,他以最絕望的心情揣摩著自己的妻子,如果不這樣想,他根本不知如何面對她的離去。

        此時此刻,他真的需要一個懷抱。林芳的座位上空無一人,克勞德定定地看著對面的皮質座椅,仔細辨別哪一條紋路屬于牛的血管,轉過身來,他發(fā)現(xiàn)門的影子又展開成了一個扇形,那長方形的陽光提醒著他外面的炙熱。

        八月份,他在老宅的院子里挖土,土疏到一挖就開,杏樹的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黃了,啪嗒啪嗒地落著。他拾起一旁紫檀木的骨灰盒,把土攏過來,將它蓋上。

        回到巴黎,辛迪的電話竟還打得通,她剛從北非旅行歸來,嗓音增添了一抹異域風情,“你還好嗎?”她問。

        “我半條命都要沒了,給她火化的時候,誰都聽不懂我的中文,一切都無比復雜?;貋淼哪翘?,我差點沒趕上航班,一回家發(fā)現(xiàn)冰箱里的食物全都發(fā)霉了……”

        他等著辛迪對他做出一些殘酷的評價,但電話那頭只有一些地鐵里嘈雜的腳步聲。電話很快就被掛斷了。

        辛迪給他發(fā)了消息:如果你想放松一下,周五在我家有一個聚會。

        順著一陣躁動的電子音樂,克勞德登上了頂樓。門開著,辛迪閃出來,揮著手掌讓克勞德進去。一些年輕人正隨著鼓點肆意地跳舞,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襯衫和西裝褲子,有些遲疑地站在房子前廳。這時,辛迪搬來了一張折疊桌板和兩個椅子。

        “所以是怎么一回事兒?你之前跟我說這不是真的?!?/p>

        他坐下,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這是真的……但很復雜,她有一個前夫,然后又和另一個男人上了床……總之,很復雜,我不知道怎么說?!?/p>

        現(xiàn)在他和令遲一樣了,她總是說:“很復雜,我不知道怎么說?!痹瓉磉@不是出于敷衍,而恰恰是對問題的真誠對待。

        “所以是誰?”

        “不,我們說點別的吧。我總覺得她還會回來。”

        克勞德話音未落,一個高大的男孩走到辛迪面前,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辛迪仰起頭來,送上去一個吻。

        “你的新男友?”克勞德的語氣和質問差不多。

        辛迪點了點頭。

        “你就是克勞德?辛迪跟我說起過你,還有你中國妻子的事情?!?/p>

        “她叫令遲?!笨藙诘禄氐脹]什么底氣。其實是他先那么做的,他向其他人把令遲代稱為中國妻子。

        爾后男孩離開了。辛迪抿了一口啤酒,她的目光從下睫毛下面鉆出來打量著克勞德,“你確實需要放松。”

        “你愛他嗎?”

        辛迪甩了甩頭發(fā),“不然呢?”

        “不,是那種真正的,真誠的愛,并不是情感世界里的游牧生活……”

        “什么才是真誠的愛?你又怎么知道我對他的不是真正的愛?”辛迪托著下巴,她古銅色的皮膚與金屬耳環(huán)和綠色吊帶很是相配。

        克勞德怔怔地望著窗外。底下的小酒館里,人們愜意地抽著煙,偶有抱著購物袋的行人路過,那一簇簇鮮艷的花朵掛在對面人家的窗外,它們是從樓下的花店里買到的嗎?

        在這些日子里他一直思考著那件事情,現(xiàn)在他確定他錯了。他不該把令遲留在老宅,而應該把她帶在自己身邊,最好放在床頭柜上。這一切還可以挽救嗎?他這周末回去?把她找回來?一陣恐懼感從他的腳底板鉆到腦門兒,他逼迫自己深呼吸,等回過神來,一切終于歸位,安全而枯燥的是現(xiàn)實,最接近本心的沖動是異想天開。

        “她堅持到了最后一刻。”克勞德沒頭沒尾地說。

        不久后,他愛上了攀巖這項運動,只是因為當他雙手扒住一個巖塊動彈不得的時候,令遲的臉會暫時地從他腦海里消失。失足的恐懼、力氣的枯竭和不得不繼續(xù)進行的攀登,這些他在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體驗原來付錢就可以得到。逐漸地,幾乎所有的周末他都在攀巖館度過,隨著他技巧越發(fā)嫻熟,令遲又開始在他思緒的邊界探出頭來。

        也許下一周他可以試試去野外。

        這么想著,他又狂蹬了幾步。腳下的仿佛不是五顏六色的人造石塊,而是真正的有棱角的,在歲月中經(jīng)過無數(shù)偶然才形成的礦物結晶。就像……老宅門口堆放的巖石。他好像再次走到了那個被植物覆蓋的房子前面,拼命地想要看清每一片葉子的形狀,還有令遲,她一定藏在深處,等著他撥開所有的枝條來找到她。

        這時,他腳下一滑,下半身懸在了空中。

        他的右手緊緊地扒著那塊凸起,把所有的力量都向手指傳輸,他試著胳膊處稍稍用力,以此來帶動身體,但仍然找不到落腳處。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痛覺從他的指尖傳來,但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放棄,他想。

        在他認為自己精疲力竭的時候,那具疲憊的身體里卻總有力量讓他繼續(xù)停留在半空。但在某一時刻,他意識到了一件事,最終,他會墜落下去。

        他閉上了眼睛,靜靜地等待那一秒的到來,那永遠無法定位的時間上的某點。

        就是現(xiàn)在,他判斷到。

        不知多久,他的手掌終于從石塊上脫落,在手掌脫落之后,他終于在空中下墜,在下墜之后,他的背部終于接觸到了地面,在背部著地之后,終于有一陣疼痛從頭部襲來,在一陣昏迷之后,他終于跨過了那一點。

        在跨過那一點后,他終于沉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現(xiàn)在才是現(xiàn)在。

        責編: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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