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
我有一個故事,但我不是主人公,她才是。
她應(yīng)該有名字吧,不過,不重要。
這是她在山村里生活的第二個月,已經(jīng)深秋了。
半山腰上小小的村落本就沒什么人居住,散落在房屋之間的零星幾塊田地早已荒蕪,秋風(fēng)里凈是枯黃的雜草。閉上眼睛,耳邊沒有鳥鳴,除了風(fēng)聲就是死一般的寂靜。她好像聽不見農(nóng)田機(jī)器運(yùn)作的聲音,也聽不見小孩兒玩鬧嬉笑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被打包扔進(jìn)風(fēng)里,永遠(yuǎn)吹不到她耳中。
這種死寂,她無動于衷。
有時候,她會順著山路一直往下走,到山腳那一片連綿的田野邊,看機(jī)器在土地上來回過;或者順著山路一直往上走,坐在某一塊潮濕冰冷的石頭上,凝望遠(yuǎn)方灰蒙蒙的天空。她不知道這樣的灰天和其他地方的藍(lán)天是不是同一片天,也不知道這里的白天和地球那頭的黑天是不是同一片天。但她不想思考。她只是坐著。
沒有風(fēng)景。冷得很。
但她今天哪兒也沒去,一個人斜靠在院子門口一棵仍然青綠的大樹上,她的左耳里塞著一只耳機(jī),被披肩的頭發(fā)遮住,連著口袋里的已然過時的隨身聽。耳機(jī)里放著悲愴的鋼琴曲,慢慢也被風(fēng)帶走了。
突然有張小孩子的鬼臉沖到她面前,下眼瞼皮膚被手指扯著露出眼白,舌頭一吐,然后齜牙咧嘴。她不理會,一雙眼睛隔著鏡片凝視著翻著眼白的另一雙眼睛,又抬起頭,從鬼臉主人身后的小跟班兒們臉上一一掃過去。小孩子們沒有覺出威脅或狠戾,于是并不怕她,只是覺得沒意思,轉(zhuǎn)頭便瘋跑向其他地方。沒有人注意到她眼眸深處隱隱晃動的憐憫,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無意識地按著隨身聽的音量鍵,一直按到祖母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她才條件反射般身子一抖,抽出揣在口袋里的手下意識去擋。
看到祖母溫和地笑,她又把手插回口袋,回歸先前淡漠模樣。祖母往耳機(jī)線瞥了一眼,只是一瞥,然后匆匆回來看她,很溫和地說:“吃飯?!?/p>
四角方桌,四個人。
她坐下的時候,順手把耳機(jī)扯下來,耳機(jī)線在食指上繞了兩圈,然后被她攥在手心里。這張方桌上除了她都是祖父一級的長輩,但沒有誰管她是不是在吃飯時用左手扶著碗。坐在左手邊的是祖母,對面悶聲喝白酒的是祖父,右手邊陷在輪椅里更顯滄桑的老婦人是她祖父兄長的未婚妻。她的堂祖父離世很早,年輕得沒來得及娶妻。她不知該如何稱呼這位老婦人,不過她也從來不開口喊任何一個人。她們倆的目光無意間觸碰到一起,她沒有躲,她也沒有,少年人毫無光彩的眼睛和老年人深邃含笑的眼眸相對再相錯,各自回到面前的白米飯。
這并不是第一次。她不明白老人為什么總愛用這種叫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她,但她不喜歡思考,她甚至沒有在對視的眼神里摻雜一點(diǎn)點(diǎn)疑惑。不過至少,那種潛藏的笑意不是哀憫和同情,她明白這一點(diǎn),這就夠了。
她的夢里,時常有奔涌的江河,她有時在江中浮沉,有時在半空中,等待著砸入水面的那一瞬。意識錯亂間,江水永遠(yuǎn)都會沒過她的胸口,在夢醒后留在她的后背、眼角和面頰。睜開眼的世界和水里一樣漆黑,她抓著被子大口呼吸空氣,又不可抑制地縮起身體,除了流淚,什么也做不到。這一夜,她掙扎在半夢半醒之間,熬到天蒙蒙亮,借著東邊窗戶透進(jìn)來的光起身灌涼水。隔夜的冷水只是順著喉嚨往下沉,沒有冰冷江水從口鼻耳朵一起往里涌的感覺。她清醒一些,掐滅自己想把冷水往頭上澆的念頭,坐在桌前開始寫字。
“江里有什么?
——父親、死尸和聲音?
這些我都擁有。
所以我是江,
我和江說,
肉體歸我,
靈魂歸它?!?/p>
來到這兒的一個多月里,她偶爾在稿紙上寫這樣的短句,每一首的題目都叫“不成詩的句”。她不刻意珍藏這些稿紙,只是隨手折三折,疊成沒裝進(jìn)信封的信紙模樣,然后塞進(jìn)抽屜邊緣的縫隙里,再不打開。
然而這天,她疊好稿紙把它塞進(jìn)抽屜后,忽然就靜默了。她盯著老舊木制書桌的抽屜,那個在她手中變成信箱的抽屜,不知道為什么就突然很想拉開。她做事向來不虛設(shè)緣由,于是抽屜被拉開——甚至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伸出手的時候——像被剖開一樣暴露在她眼里。只有一張疊好的稿紙,是她剛剛?cè)M(jìn)去的那張,其他所有都不見蹤跡,只有一封一封牛皮信封包裝的信,隨意地散在抽屜里。
她拉著抽屜的左手,連帶著她的身體,在那個瞬間靜止了幾秒鐘。然后她略帶戒備地抽出了最上的一封信。信沒有封口,紙張看上去有些陳舊,信封上只寫了一個字:
你。
她的左手僵在那里,捏著那封寫著“你”的信。她下意識地想看,這次卻被理智牽住了?!澳恪笔钦l?總之不會是她。但這些給“你”的信卻替代了她的詩句,也許信封里是她的詩句?她遲疑地轉(zhuǎn)過頭看門口,房門緊閉;又轉(zhuǎn)過頭看窗子,光線更明亮了。沒有人會進(jìn)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母親似乎說過誰曾住在這里,父親或是姑姑,或是家里其他什么人。但她不記得了,她從來沒有記得過她住著誰的屋子,此時也辨不清這會是誰的信。
她最終還是取出了信紙,紙的質(zhì)地和她用的稿紙一樣,她在那一瞬間甚至有些慶幸,轉(zhuǎn)而又突然嚴(yán)肅。她展開信紙,不自覺地去辨認(rèn)上面藍(lán)墨水寫就的青澀字體,看上去帶著孩子氣,還有些歪斜。
可是辨認(rèn)著,她的意識就開始模糊。她的耳邊仍然寂靜,可她的眼前也不再清晰了。
(因篇幅原因,后面內(nèi)容略,有興趣的同學(xué)可看“肆野文記”微信公眾號)
責(zé)任編輯: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