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葉

閔洋小時候是個懦弱的男孩，被人打罵都不敢還手還嘴，后來是鄰居女孩蔣琬教他要勇敢起來?？墒Y琬沒想到，他勇敢過了頭，為她打架還被判了刑。

他們倆還有未來嗎？以下是蔣琬的自述——

暗生情愫，一對發(fā)小同命相憐

我叫蔣琬，生于江蘇省揚州市，1990年那個雨水豐沛的夏天。我當然對那些雨水毫無印象，不過養(yǎng)母從小就在我耳邊念叨：“那年水太大了呀，把你這個災(zāi)星沖到我們家來?！?/p>

是的，我是被抱養(yǎng)的孩子。在我出生之前，親生父母已有兩個女兒，他們要兒子的路被我攔住，只好把我送出去。養(yǎng)父老蔣和養(yǎng)母已有一兒一女，但他們還是出于好心收養(yǎng)了我。

老蔣是縣城農(nóng)機廠的帶教師傅，廠里上上下下對他這個老技術(shù)工比較尊敬，他的收入在當時也挺不錯。養(yǎng)母曾給過我?guī)啄旰媚樅屯滋疹?，起初我的生活還是很幸福的。

閔洋就出現(xiàn)在我那段幸福的日子里。

那年我6歲，閔洋5歲。閔家父母離婚后，各自有了新家庭，兩邊都容不下閔洋，他被打發(fā)到爺爺奶奶家，和我家同在一條胡同，是斜對門。

比起我當時的舒心日子，閔洋的生活全是雞飛狗跳。閔家爺爺奶奶關(guān)系不好，聽說老兩口是從壯年吵到了暮年。他們吵架理由五花八門，誰來燒飯、誰來掃地等等此類小事，都能引發(fā)爭端。

后來，老兩口吵架的由頭落到了閔洋身上——他們相互指責對方?jīng)]把兒子教好，以至于兒子為了圖自個兒快活，把拖油瓶丟給他們撫養(yǎng)。被爺爺奶奶嫌棄是拖油瓶，閔洋在外就容易被人瞧不起。

我們同齡的一幫孩子總喜歡扎堆玩兒，可沒人愿意帶閔洋。大家說他是爹不疼娘不愛的野孩子，誰要和他玩，還會沾上他的霉運，保不齊自家爸媽也會離婚。大家就這樣一塊兒排斥閔洋。閔洋是個安靜孤僻的孩子，從不上趕著往我們?nèi)硕牙镌?/p>

差不多小半年后，有一次閔洋被幾個壞孩子堵在胡同口的公共廁所里。壞孩子們圍著閔洋，嘲笑爸媽都不要他。

同齡孩子都知道我是老蔣的養(yǎng)女，因此我跟誰鬧別扭，對方也那樣嘲笑我。我發(fā)育得早，比那些孩子個兒高，誰要嘲笑我，我就仗著體格兇對方一頓。

本以為閔洋會像我一樣反抗，誰知道他那么懦弱，低著頭任人欺負，什么也不做。過了一會兒，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趕跑了那幾個壞孩子。

“喏，回家吧?！蔽覜_他家門口努努嘴，“以后人家欺負你，你就欺負回去?！遍h洋點頭，沖我笑。印象中，沒見過他沖誰笑。

隔天早晨上學，閔洋就在我家門口等著，跟我一起上學。放學了，他在學校門口等我，跟我一起回家，依然是安安靜靜地跟著我。

不久，我的生活出現(xiàn)變故。

我八歲那年的春天，念高一的姐姐早戀，養(yǎng)母知道后狠狠打了她一頓。幾天后，姐姐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訊。姐姐走后，養(yǎng)母的脾氣變得陰晴不定起來。

情緒穩(wěn)定時，養(yǎng)母對我和以前一樣好?？尚那椴缓脮r，她會咬牙切齒揪著我的耳朵，說：“你以后長大了，千萬別因為一個小兔崽子跑了?！?/p>

隨著姐姐離開的日子漸長，養(yǎng)母對我看管越發(fā)嚴了。老蔣在家總會護著我，老蔣不在家我就只好認栽。養(yǎng)母情緒不好時，我會想辦法躲到外面去，等養(yǎng)父下班再回家。一出門，就先看見閔洋。

“你媽媽打你了？”閔洋問我。我哭著不說話。閔洋拉起我的手，說：“我們躲起來吧?！?/p>

閔洋帶我去到城區(qū)邊緣的河堤，河堤那個斜坡上全是青草，躺下來看著天空，讓人感覺很愜意。

從那以后，只要養(yǎng)母心情不好，我就逃出去，跟閔洋一起來這里玩。我倆的關(guān)系一天比一天好，好到一有時間就在一起玩。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年多。十歲那年，命運又往我手里塞了張爛牌——那年春節(jié)前，我哥在學校和別人打架，將對方捅傷。對方性命無虞，但提出高額賠償。

那幾天，家里人來人往的，近的遠的親戚絡(luò)繹不絕。有看熱鬧的，有出主意的，還有來挑撥關(guān)系的。

那個挑撥關(guān)系的親戚，對養(yǎng)父養(yǎng)母說：“你說說你們兩口子，有孩子了還非要再領(lǐng)一個回來，這不領(lǐng)了個麻煩嘛。把別人的孩子帶回來，就是要把自己的孩子推出去啊，你們看看，親生的一個接一個出事了吧？”如今回想起來，養(yǎng)母就是那時開始嫌棄我的吧。

東拼西湊完成賠償之后，養(yǎng)父欠下不少債務(wù)，他更加忙碌了。相應(yīng)的，養(yǎng)母打罵我時，養(yǎng)父無暇再護著我了。自那之后，多數(shù)時光都是我和養(yǎng)母在家里。

養(yǎng)母從最初擰耳朵，慢慢變本加厲，開始動手動腳了。我遭到打罵就想方設(shè)法往外逃。后來養(yǎng)母也長了心眼，每次打我總會提前將院門閂上。

那年冬天，剛落完一場雪，養(yǎng)母又因為一些小事對我進行打罵。我哭喊著想開門，卻打不開。忽然，從墻外翻進來一個人，是閔洋。閔洋往下跳時崴了腳，他沒顧上疼，沖過來擋在我前頭。

“小小年紀就有人給你出頭，長大了絕對不是省油的燈?！别B(yǎng)母說著，抄起笤帚，把我和閔洋打了一頓。養(yǎng)母邊打邊罵，什么難聽說什么。閔洋氣不過，從地上抓雪球砸向養(yǎng)母。我十分驚訝，不知他什么時候變得那么勇敢了。

我們就這樣鬧騰到養(yǎng)父回家。養(yǎng)父太辛苦了，把閔洋送回家，然后勸了養(yǎng)母幾句，就囫圇把這事帶過去了。

第二天上學時，閔洋像往常那樣在門口等我。走在路上，我問閔洋昨天怎么敢翻墻去救我，而且還敢拿雪球砸我養(yǎng)母。

閔洋一瘸一拐地走著路，說：“都是你教的呀?！?/p>

“我什么時候教你了？”我不明白?！澳悴皇墙踢^我，要是被人欺負就要欺負回去嗎？”閔洋笑著說。我也笑了，心里隱約對閔洋生出不一樣的感情。

勇敢表白，身份懸殊不是障礙

后來上中學，我回家的時間少了，能盡量避開養(yǎng)母。養(yǎng)父有時到學?？赐遥钏坪跤趾闷饋?。

可惜，我十六歲那年，養(yǎng)父意外去世了。我沒見著養(yǎng)父最后一面，長輩們也不讓我見，據(jù)說養(yǎng)父因為疲勞駕駛出了車禍，狀況很是慘烈。

我這邊一路下坡，閔洋那頭倒是日漸好過。閔洋的爸爸跟人合辦工廠掙了大錢，在家里有了話語權(quán)，力排閔洋后媽的異議，把兒子接去省城。

閔爸爸回來接閔洋那天，是我養(yǎng)父的頭七。我忙著給養(yǎng)父戴孝燒紙，沒去給閔洋送行。

養(yǎng)父去世后，養(yǎng)母不再供我讀書。養(yǎng)母說我是災(zāi)星，是我把這個家害慘了，要我還債。

之后幾年，我輟學去打工，干過各種工廠的流水線，后來去飯店當迎賓員，一步步走到了大堂經(jīng)理?？晌叶道锏腻X，從沒超過五百塊，錢都被養(yǎng)母搜刮去了。

我很厭惡養(yǎng)母，可總念著養(yǎng)父的恩情以及年幼時養(yǎng)母也對我很好，提不起勇氣反抗。幸好，那些難挨的時光里，我還能與閔洋通通電話，說說心事。

每次跟閔洋倒苦水之后，他總是十分難過。我生怕影響閔洋的生活，便漸漸多說些好事，少倒苦水，更多地去談?wù)撍氖聝?，鼓勵他好好學習。后來，閔洋考上了不錯的高中，接著考上了大學。

2011年冬天，念大一的閔洋回爺爺奶奶家過寒假。那幾年忙于學業(yè)，閔洋很少回來，他已經(jīng)高過我一個頭了。他穿高領(lǐng)毛衣，外搭呢子大衣，瘦條條的，好看得緊。

我看到閔洋回來，心里當然很欣喜，但由于在飯店工作難得休息，沒時機跟他好好敘舊。閔洋幾次約我一起出去走走，總也碰不上合適的時間。終于在年底的時候，我休了一天假。

閔洋想去河堤看看，我們就往那兒走。他不僅容貌長開，身材長高長壯，性格也開朗了不少。

“小時候沒人跟我做朋友，我就自己去河邊玩，那時候我老問自己，為啥我比所有的孩子都命苦。”閔洋邊走邊說，“想著想著就想往河里跳，死了算了?！?/p>

我心里一揪，沒法說話了。因為這幾年被養(yǎng)母剝削得難受時，我也想過這種極端的做法。

“但是后來認識你了，就再也沒有想過那種事了?！遍h洋停頓一下，“你是我第一個朋友?！蔽倚α诵Γf：“我那時候可還沒有拿你當朋友?！?/p>

“那你什么時候開始拿我當朋友的？”閔洋問。我們走到河邊了，我看著眼前的河堤：“你帶我來這里的時候?！蔽遗ゎ^看向遠處，心里酸酸的。

閔洋蹲下來，有些局促地扒著枯草：“咱倆談戀愛吧?！蔽业哪X子嗡嗡響，雖說心里喜歡閔洋，但從來不敢奢想跟他談戀愛。

一方面，我是個輟學生，這幾年有些發(fā)展，可終歸比不上閔洋這個品學兼優(yōu)的大學生；另一方面，我被養(yǎng)母控制著，誰跟我談戀愛都會受拖累。

閔洋見我不說話，又問道：“咋了，你不愿意，還是不喜歡我？”我搖搖頭。

“到底是不愿意，還是不喜歡我？”

我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愿意，我也喜歡你，但是我們不合適?！?/p>

“你愿意，我也愿意，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還有什么不合適？”閔洋皺著眉頭。我便跟閔洋講了那兩方面顧慮。

閔洋不以為意，覺得我倆一起經(jīng)過苦日子，有感情基礎(chǔ)，文憑什么的并不會成為障礙。另外，我養(yǎng)母控制欲強，但無非只是圖錢，能用錢解決的就不算難事。

我沒有答應(yīng)閔洋，他也沒有強迫我，叫我回去好好想想。

沒有成為戀人，但窗戶紙捅破之后，我們似乎親近了不少。

此后半個多月，閔洋每天接送我上下班。深夜走在馬路上，閔洋握緊我的手，再揣進他的大衣口袋，然后跟我說：“以后有我給你撐腰，你媽就不敢欺負你了?！?/p>

閔洋很暖，那種暖從他的手傳到我的手，再傳遍我的全身。

前一次感到這種溫暖，還是養(yǎng)父接我放學時給我搓手暖手。我一想到養(yǎng)父，眼淚就撲簌簌往下掉。

“你這是咋了？”閔洋一臉蒙?！皼]咋，就是太暖了，暖得我想哭?！蔽艺f。

“這有啥哭的？”閔洋想了想，“暖和你就該笑。”閔洋擦擦我的眼淚，做了個鬼臉，我真就笑了。

2012年臘月二十八，歲暮大寒，那天飯店生意很好，我守到半夜才下班。

閔洋送我到家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我催著他回家休息，因為我們約好第二天一起去置辦年貨。

刑滿出獄，瑕疵竹馬戀再牽手

閔洋走后，我關(guān)上門，堂屋的燈突然亮了，接著養(yǎng)母走出來，哥哥跟在她身邊。

哥哥早兩年出過意外，導(dǎo)致左腳有點跛。興許是因為這一點，哥哥相親好幾回都沒成功。哥哥這次意外，當然也被養(yǎng)母用來當作我是災(zāi)星的明證了。

養(yǎng)母盯著我：“你跟對門那個閔洋好上了？”

我沒答話，打算回房間去。

養(yǎng)母攔住我：“你害得我兒子29歲還單著，你自己倒是先談上對象了?！?/p>

我見回不了房間，就想著轉(zhuǎn)身出門，去飯店湊合一夜。不料，被哥哥斷了去路。

“你們讓開。”我喊道。

“你哪兒也別想去?！别B(yǎng)母一點也不示弱。

“他沒對象，到底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俊蔽屹|(zhì)問養(yǎng)母。

“你是災(zāi)星，你把你爸克死了?！别B(yǎng)母很生氣。

“爸爸是為了還債累死的，害死爸爸的其實是你兒子。”我死死盯著她，“還有，你兒子沒有對象是因為他整天吊兒郎當，還是個跛腳?！?/p>

養(yǎng)母吼叫著，過來扯我的頭發(fā)，說要把我關(guān)起來。

我已經(jīng)受夠了折磨，我不掙扎任她撕扯著，嘴里繼續(xù)控訴著：“你折磨我，不是因為我是什么災(zāi)星，是因為我不是你親生的，你見不得我比你兒子過得好?！?/p>

“你閉嘴你閉嘴……”養(yǎng)母用巴掌扇著我的嘴。

就在這時，閔洋第二次翻過我家墻頭。閔洋想把我拉出來，可養(yǎng)母一邊死死扯著我的頭發(fā)，一邊嚷嚷著指揮哥哥動手打閔洋。

這些年都是我養(yǎng)家，哥哥無所事事，每天不是吃喝就是打游戲，身體又胖又虛，不是閔洋的對手。

事實上，兩人根本沒打起來，閔洋從旁邊抄起一根棍子，胡亂給哥哥敲了幾棍。哥哥軟塌塌地倒下去，另外三人立即蒙了。

不久之后，急救車拉走了哥哥，警察帶走了閔洋。

哥哥的傷鑒定為重傷，閔洋被判了幾年。

閔洋服刑期間，我去過幾次閔家。一來是想看望閔洋的爸爸；二來是想知道閔洋在里面的情況。閔爸爸并沒有責怪我害了閔洋，愿意告訴我一些閔洋的近況。

最近一次去看望閔爸爸，我得知閔洋提交了減刑申請書。我雀躍了好久，卻怎么也想不到，閔爸爸給的是錯誤的出獄時間。

從監(jiān)獄回來后，我手腳冰涼。我想接杯熱水暖暖手，可養(yǎng)母突然出現(xiàn)，打碎了我手里的杯子。

閔洋服刑的這幾年，我從家里搬了出來，自己租房子住。

養(yǎng)母冷笑著質(zhì)問我：“那個小畜生減刑了，你上次打電話被我聽到了?！?/p>

我說：“他出獄我也不知道，你沒看我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我們倆各自坐下，誰都不說話。到最后，養(yǎng)母起身：“我要回去給你哥做飯了，別想著他出來，你就能跟他好。你哥一天沒著落，你就一天別想舒心，這是你欠我們的?！?/p>

當年，哥哥住院快兩個月，這幾年養(yǎng)母拿他當小皇帝供著養(yǎng)著。

閔爸爸出了手術(shù)費和營養(yǎng)費，可養(yǎng)母仍然沒放過我們。她捏著我的工資卡，三天兩頭到我的出租屋里來譏諷幾句。

這一次，閔洋出獄了，養(yǎng)母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去折騰他。

坐立不安地想了一下午，我還是決定去找閔洋，告訴他躲遠一些。

我收拾幾件衣服，奔著省城去了。我給閔洋從前的手機號打電話，已經(jīng)是空號，我只好打給閔爸爸。

閔爸爸支支吾吾，閔洋交代過別讓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又哭又求，說自己就在省城，見不著人就不回頭。閔爸爸心軟了，告訴我，閔洋在大學城附近一家汽修店當洗車工。

我找過去的時候，閔洋正提著高壓水槍給一輛車子沖水，我遠遠地站著看他，他比以前更瘦了，也黑了。

我悄悄走到他旁邊，才開口：“你躲著我干嗎?！?/p>

閔洋轉(zhuǎn)頭看見我，立即哭泣起來。他一哭，我也沒忍住。

對著哭了一會兒，閔洋將我拉到后面的辦公室里。

我抱著他的胳膊，說：“都怪我?！?/p>

“我不怪你，是我自己太沖動了?！遍h洋說。

“你不怪我，你躲著我干嗎？”我問道。

“我坐過牢，我爸生意又敗了，我怕啥也給不了你?！遍h洋不敢看我。

“只要你不怪我就沒啥可怕的，咱們一起好好干，啥都會有的。”我哭著說，“咱們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之后幾年，我和閔洋一起攢了些積蓄。先是給養(yǎng)母分了一筆錢，作為十多年養(yǎng)育之恩的回報，也作為斷絕母女關(guān)系的手段。

2022年11月24日，我和閔洋在民政局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第二天便跑去把我的戶口遷到閔洋家。

拿著新戶口本之后，我?guī)чh洋去給養(yǎng)父掃墓。

縣城郊區(qū)的公墓，黃葉落了滿地，我給養(yǎng)父帶了黃酒，從前他在的時候，總說秋冬涼氣重，喝黃酒能聚氣。

我給養(yǎng)父燒了金元寶，告訴他：“爸，我把戶口遷走了，以后再也不回那個家了，你別怪我?！?/p>

閔洋摟過我單薄的肩膀，說：“爸，以后小琬想回娘家，我就帶她來這兒看你，你別嫌我們煩啊。”隨即轉(zhuǎn)頭笑著對我說：“咱們的好日子在后頭呢?！?/p>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