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淑青

2023年4月，浙江省公安廳舉辦“護航亞運·2023年浙江省警犬技術技能大賽”，看著一條條警犬和自己的徒弟在追捕、搜索等項目上配合默契，杭州市公安局退休警員張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作為全國第一批警犬馴導員，張平在這一崗位上一干就是40年！北京奧運會、廣州亞運會、烏鎮(zhèn)互聯(lián)網(wǎng)大會……3000多場安檢搜爆任務，“狗司令”和他的小伙伴們逢場必到、無一錯漏，立下功勞無數(shù)。鮮為人知的是，張平當初卻差點因為自己的馴導員身份而找不著對象……

愛犬如子：這個“狗司令”有點“粗線條”

那天，張平根據(jù)介紹人提供的信息，來到杭州市區(qū)的一家咖啡廳，見到了相親對象馮葦。

剛剛落座，馮葦?shù)谋亲酉乱庾R地嗅了嗅，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見此，張平的心沉到了谷底……

張平本是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四大隊的反扒民警。1982年底，市局恢復警犬專業(yè)，支隊領導找到他：“張平，我看你身體蠻好，愿意來訓練警犬嗎？”

張平在電影里看到過警察帶警犬破案的畫面，覺得很威風，沒考慮就答應了下來。

父母無法理解兒子的選擇。從前他們逢人就說：“我兒子是人民警察！”那口氣，要多驕傲有多驕傲！等張平養(yǎng)上警犬，有人再在老人面前問起兒子，他們的聲音就低下去了。

但在張平看來，訓練警犬，可以無限接近現(xiàn)場，為破案提供正確方向。他相信自己做的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1983年10月，張平正式到公安部南京警犬研究所報到。

分配警犬是抽簽的。張平抽到的是頭狼青犬，叫瑪談，才5個月大，但個頭不小，兇得不得了。

張平心里直發(fā)毛。一開始，他蹲在犬舍外面，不停地喊“瑪談、瑪談”，總要重復上千遍。等敵意消除了，張平才開始近距離照顧瑪談，陪玩、喂飯、洗澡、鏟屎、梳毛、清理犬舍……比帶孩子還累。

該做的張平都做了，還是換不來瑪談對他的徹底信任。它時不時朝他狂吼，故意不聽他口令。

教官看出了張平的小情緒，找他談話：“你要把它看成自己的親人，它才會死心塌地跟著你?！?/p>

教官的話讓張平豁然開朗。平心而論，在瑪談面前，他一直有人的優(yōu)越感，他們的關系不對等。

張平沉下心，重新投入。一段時間后，瑪談肯主動和他親熱了。親熱到什么程度？一聽到張平的腳步，它就興奮得不得了，拼命把頭探出來。

一個月后，張平和瑪談順利通過考核。

訓練出一頭合格的警犬極為不易。狗的興奮點，集中在一早一晚，張平必須跟著它起早貪黑。

它有時像小孩，故意跟主人作對。這時候，不能發(fā)脾氣。實在想發(fā)火，張平就拼命沖自己念叨：“我是警犬馴導員，是我沒把它教好！”

辛苦不必說，唯一受不了的，是身上洗不掉的狗味，臭到自己都想捏鼻子。但當時條件有限，學員們一個星期最多洗一次澡。

10個月的學習很快過去了，張平和瑪談雙雙出師，成為杭州市公安局的正式警員。

工作穩(wěn)定下來，終身大事在父母的催促下被提上議事日程。20世紀80年代，警察在相親市場非常搶手，唯獨張平這些養(yǎng)警犬的，經(jīng)常被嫌棄。不是父母催促得緊，張平本不敢來見女孩。果然，剛一見面，對方就嗅出了味道不對。張平也忐忑起來。

馮葦是杭州的一名工人。在那個年代，工人還是人人羨慕的鐵飯碗。張平想，這個女孩肯定看不上他。誰知，馮葦嗅完之后，爽快地笑了：“早就聽說你們馴導員與眾不同，今天算是開了眼界?！?/p>

初次見面后，張平對繼續(xù)交往沒抱多大指望，誰知馮葦主動約他吃飯、看電影。張平終于鼓足勇氣問她：“你條件不差，看上我這養(yǎng)狗的哪一點了？”馮葦笑了笑，就說了兩個字：“踏實?！?/p>

交往一段時間后，張平與馮葦攜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不久后生下了活潑可愛的女兒。

婚后，妻子打理家務，張平一心撲在了事業(yè)上。工作多年，他摸索總結(jié)了一套獨特的訓練方法：“愛而不寵，嚴而不苛，敗而不怒，怒而不打?！庇闷拮拥脑捳f：“他對狗的態(tài)度，比對我們溫情多了?！?/p>

此話不假。有一年，張平在報紙上看到，某動物園為延緩大熊貓衰老，給它吃青春寶。他特意找到生產(chǎn)青春寶的廠家，自掏腰包買藥，每天不忘準時投喂，整整喂了他當時訓練的一條警犬佳鹿6年。

相比之下，張平對家人就過于“粗線條”了。

那天，學校要開家長會，臨時有急事要處理的馮葦讓張平請假去一趟。張平好不容易請來半天假，急匆匆地趕到學校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女兒念幾年級幾班。

馮葦并沒有責怪張平，只是提醒他以后別再犯迷糊了。但張平這次記住了，下次又忘了。他忘了老婆和女兒的生日，更是從未給女兒輔導過作業(yè)，也很少幫老婆做家務……

出生入死：每個老伙計都值得紀念

再賢惠的妻子也有情緒崩潰的時候。

有一次，馮葦感冒了。張平本來答應陪妻子去醫(yī)院，結(jié)果臨時接到電話，要他帶著警犬執(zhí)行任務。張平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馮葦只好獨自前往醫(yī)院，自己樓上樓下地辦各種手續(xù)。

那天，馮葦認真地問張平：“在你心里，我真的不如一條狗？”不善表達的張平趕緊將她的雙手握在掌中，用無聲的語言表達對她的歉疚。

馮葦感冒好后，堅持要看看警犬，看它有什么能耐，能夠分分鐘將丈夫從她的身邊搶走。

遠遠地，張平看到了妻子，他趕緊對警犬說：“敬禮！”警犬直起身子，認認真真地向警嫂敬了一個禮。那既嚴肅又滑稽的樣子，讓馮葦忍俊不禁，心里那點醋意也化為了烏有。

張平在馴導員這一崗位一干就是數(shù)年。曾經(jīng)一起在公安部南京警犬研究所培訓的39個同學，全部中途轉(zhuǎn)崗，有的成了廳級干部，有的當上了縣市區(qū)級公安一把手，張平卻仍在馴導員崗位上。

有一年，張平在家洗澡，剛抹上肥皂，背上一陣刺痛。醫(yī)生確診是過敏引起的蕁麻疹，過敏源正是犬毛。只要一碰狗風疹塊馬上長出來，像幾千只蟲子輪番在咬他。夏天更苦，他們穿厚厚的訓練服，汗流過的地方像撒了鹽，痛得冒汗。

那幾年，張平把吃的、擦的藥用了個遍，蕁麻疹還是不斷發(fā)作。妻子常常勸張平轉(zhuǎn)行，可他寧愿忍受皮炎的痛苦，也不愿離它們而去。

過敏只能緩解，無法根治。馮葦沒辦法說服張平，只能用實際行動默默支持，每天提醒他吃抗過敏藥，把家照顧得井井有條。

當年，夫妻倆住在杭州市的北面，離訓練基地35公里。那時的汽車還是奢侈品，也沒有地鐵，張平乘坐公交車上下班。基地每天上午9點要開會，他4點就得起床，5點就要去基地帶警犬出來。

長年累月睡眠不足的張平看上去比同齡人蒼老不少，有不少人打趣他和馮葦：“你們是忘年戀吧？”

為了張平少些辛苦，妻子做了個大膽的決定：賣掉城北的房子，在金家?guī)X附近置換一套新房。

賣房、看房、買房、裝修、搬家，全是她一個人在操持。房子賣了30萬。才過一兩年，他們賣掉的房子漲到了50萬，后來又漲到80萬。

張平有點后悔。妻子安慰他，只要他能少些奔波、多點時間休息，值得的。

但金家?guī)X那時是“荒郊野嶺”，沒有超市沒有菜場。妻子每天坐公交車來回兩小時，去10公里外的轉(zhuǎn)塘買菜，再顫巍巍地拎回來。女兒在市區(qū)讀中學，周一到周五拜托丈母娘照顧，周末女兒坐公交車回來。

辛苦倒在其次，妻子最擔心的還是張平的安全。

有一次，杭州一家小區(qū)業(yè)主報警，說他家汽車的車輪內(nèi)側(cè)被人放了炸彈。車子在地下車庫，那個“爆炸裝置”有導線又有電線，儀器也無法判斷。

到現(xiàn)場后，張平和當時訓練的警犬佳鹿開始作業(yè)。說不怕是假的，萬一爆炸，張平?jīng)]穿排爆服，連全尸都留不成。但危險的事總要有人去做。一口深呼吸后，張平輕輕拍了拍佳鹿的胸部，下令：“搜！”

佳鹿繞汽車搜了兩遍，沒有任何示警。張平命令它回到身邊，然后舉手報告：“炸彈是假的?！?/p>

不出所料，車上的裝置是假的。拆除后，現(xiàn)場領導豎起大拇指：“張平，你養(yǎng)的狗像你，機靈！”

事后，馮葦從媒體上獲悉了張平冒死排爆的消息后，嚇得幾天沒睡好覺。

硬漢也有流淚的時候。

那天早上7點多鐘，張平像往常一樣去犬舍叫佳鹿。它趴在地上，沒任何反應。張平的心提到嗓子眼，走近一看，已經(jīng)沒氣了。像胸口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張平痛不欲生。

生死是自然規(guī)律，但感情上張平接受不了。

那天，張平在警犬基地旁挖了個坑，大隊全體同志來送行?？粗绘@鍬土把坑填滿，張平當著所有人的面，蹲下來，號啕大哭。

妻子記得，瑪談死時，張平也哭得很兇。它是午休后死的，和佳鹿一樣，都是13歲。

那時警犬基地在老東岳，張平舍不得讓它離自己太遠，把它埋在基地旁的北高峰下。工作不忙時，張平就會到埋瑪談和佳鹿的地方坐坐。

妻子說，生活中的張平，遇到什么大事都不流淚的，但每次出去宣講，提到佳鹿和瑪談的死，他講一次哭一次，他真的是心痛啊。

往后余生：給家人彌補缺失的溫情

2020年11月24日，是馮葦難忘的日子——張平作為全國先進工作者赴京，在人民大會堂，受到了習近平總書記的接見。

馮葦像個“迷妹”，恨不得告訴全世界，老公養(yǎng)狗，養(yǎng)出一個國家級的先進工作者，浙江省他是唯一一個！

不止全國先進工作者，這些年，張平獲得過一大堆榮譽：個人三等功2次、嘉獎12次，獲評浙江省勞動模范、浙江省優(yōu)秀人民警察、杭州市優(yōu)秀親民警察、公安部南京片區(qū)警犬技術先進個人、杭州市公安局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

軍功章的背后，也有妻子的一半。

“這些年，真是苦了她，養(yǎng)育孩子、照顧父母、撐起小家，幫我守好了大后方。我在前線奮斗，沒有任何后顧之憂。”張平對妻子滿懷感激。

2022年1月16日，是張平退休的日子。

上班的最后一天，他來到犬舍看小胖。還沒走近，小胖就聞出張平的氣味了，馬上興高采烈地跳起來，兩只前爪搭在犬籠鐵柵欄上，做歡迎狀。

小胖是他馴出的最后一頭警犬。幾年前從沈陽買來的，和佳鹿一樣，也是頭黑白史賓格犬。

他退休后，小胖就要移交到下一位馴導員手中。小胖已到中老年，體力下降得極快，再過幾年，就要跟自己一樣，退役養(yǎng)老。

時間過得真快，他這個杭州從業(yè)最早的馴犬員要退休了。看著小胖，張平感慨萬千，腦海里浮現(xiàn)了昔日與警犬的各種過往——

以前條件有限，沒有警犬專用車，人跟狗坐同一個車出現(xiàn)場。冬天車窗關牢后，密閉空間味道很濃，那些法醫(yī)每次都捂鼻子。汽車沒空調(diào)，到夏天更了不得，不開窗要中暑，開了車窗，風吹進來，狗毛亂飛，滿嘴巴都是。

張平一臉淡定，法醫(yī)像看怪物一樣，問他：“你天天跟狗黏在一起，怎么受得了？”他說：“早習慣了，就像賣魚的聞不出腥味?！?/p>

有一年，來探親的中國臺灣客人入住杭州一家五星級賓館后，枕頭下的皮夾不翼而飛。辦案人員和刑事勘察技術員趕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房間洗手間的一塊天花板上有條縫，皮夾就藏在天花板上，現(xiàn)金沒了。那時沒監(jiān)控，沒提取到有效指紋，領導想動用刑偵犬。

張平牽著瑪談趕到賓館，很快就鎖定了嫌疑人。后來賓館負責人找到他，說大家都知道警犬的厲害了，再沒發(fā)生過偷盜案件。

還有一年，一國外政要來杭訪問。張平帶著佳鹿，對會見大廳進行例行安檢。進行到一半，佳鹿突然在一個沙發(fā)前坐下。張平立馬緊張起來。

當時，市局警衛(wèi)處的領導剛好坐在旁邊。張平說：“這個位置不對，里面可能有東西?！鳖I導卻哈哈大笑，不急不忙從沙發(fā)墊子下摸出一把手槍，原來是想考驗張平和佳鹿。

后來，這位領導只要一看到張平就說：“你來了，我放心……”

往事一幕幕，像默劇一樣在張平的眼前播放著。瑪談，斯宗，青菜，佳鹿，小胖……他默念著這些與他并肩作戰(zhàn)過的警犬的名字。

40年馴犬生涯倏忽而逝，終于要到告別的時候。許多人認為，張平這么喜歡警犬，肯定會發(fā)揮余熱繼續(xù)訓練警犬。張平坦言，自己年紀大了，沒有承受生離死別的能力了。

退休后的張平，一直在帶徒弟。他教他們?nèi)绾翁暨x警犬，如何跟警犬建立感情，又如何循序漸進地訓練它們，把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他們。

帶徒弟的間隙，他陪著老婆和女兒到處旅行，走了不少路，看了不少風景，拍了不少三口之家幸福甜蜜的合影。

前半生，張平最好的時光和警犬在一起，從未陪家人度過一個完整的節(jié)假日，就算下班回家，也保持著待命狀態(tài)，常常半夜被叫去執(zhí)行任務。生命的后半程，他想回歸家庭，用剩余的生命陪伴妻子，用愛回饋妻子的付出。

“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好馴犬員，原來他也可以扮演好老公、好父親的角色?！蹦杲鸟T葦像個初戀的小女孩，眼里裝滿了愛的光。

（文中馮葦為化名）

編輯/戴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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