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殊閑

三蘇崛起于宋開國百年前后，并悉數(shù)從眉山走出，這既是一種歷史的偶然，更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從鄉(xiāng)土基因的角度言，可謂眉山孕育了三蘇。這包括眉山的鐘靈毓秀、眉山自唐以來的移民文化；眉山淳樸崇古的文風世俗；眉山濃郁的詩書文化氛圍和文化家族風氣；眉山蘇氏家族的文化道德積累；眉山蘇氏家族姻親，特別是眉山程氏家族與蘇氏家族的聯(lián)姻，程夫人的賢惠、干練、知書識禮，培育、成就了三蘇。

眉山的鐘靈毓秀對三蘇的沾溉

宋代眉山，以其文化隆勝，文人輩出而閃耀于世，這當中，最耀眼的當屬以蘇軾為代表的“三蘇”。唐宋八大家宋人占六席，其中四川、江西各分占三席。而四川三席全部集中在眉山。換言之，眉山三蘇父子占據(jù)唐宋八大家中宋代部分的半壁，占據(jù)整個八大家的三分之一強，這種現(xiàn)象不僅在唐宋兩朝絕無僅有，就是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難有匹敵。

眉山向來不是中心城市，何以一朝一地一家集中擁有如此璀璨的文化巨星，它是歷史的偶然還是歷史的必然？

眉山為古眉州治所?！遁浀貜V記》對眉州有這樣的解釋：“眉州，秦屬蜀郡，漢屬犍為郡，晉宋皆因之。齊置齊通郡，梁及后周皆因之。隋開皇初，廢齊通入眉山郡。唐武德二年，析嘉州置眉州。天寶元年，改為通義郡。后復(fù)為眉州。皇朝因之，統(tǒng)縣四?！睂γ忌降臍v史沿革則如是說：“望，眉山縣，本漢武陽縣地，后分置齊通縣，為齊通郡治。梁及后周皆因之。隋開皇初，郡廢，改齊通曰廣通。仁壽元年，改為通義。唐置眉州，皇朝太平興國二年改為眉山。按西魏置眉州，隋置眉山郡，皆在今嘉州，其后州縣之名遷于此耳?！?/p>

由上可知，眉州、眉山之名歷史上屢有變遷。地名雖有遷變，但對于眉山這方江山形貌來說，則幾乎未有太大變化。查閱相關(guān)資料可以看到，眉山自古就有“古之形勝地”的美譽，“山秀水清，通衢平直”（宋·祝穆《方輿勝覽》），為“江山秀氣所聚”（明·李賢等《明一統(tǒng)志》），“學(xué)者獨盛，以詩書為業(yè)，以名節(jié)相尚”（《方輿勝覽》），位于成都西南約80 千米處，介于岷山、峨眉山之間，有所謂“峨眉揖于前，象耳鎮(zhèn)于后。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之譽（清雍正《四川通志》）。岷江縱貫全境。眉山境內(nèi)，岷江之邊，在一片稻田、果園和菜園中涌起一座淺丘蟆頤山，因狀如蟆頤而得名?！拔峒沂窠?，江水綠如藍”，這是蘇軾對家鄉(xiāng)的由衷贊美。

眉山為成都平原的一顆閃亮的明珠，這里山清水秀，沃野千里，實乃風水寶地。大詩人陸游游覽至此，不禁大發(fā)感嘆：“蜿蜒回顧山有情，平鋪十里江無聲。孕奇蓄秀當此地，郁然千載詩書城?！笨梢?，千古眉山渥岷江之豐潤，擷峨眉之靈氣，鐘靈毓秀，物華天寶。古云“一方水土育一方人”，生長在這樣的人間勝地，誕生人杰才俊，當是遲早的事。

客觀地說，三蘇的出現(xiàn)，與眉山天然形勝的自然環(huán)境有不小的關(guān)系。眉山有山有水，有寬闊平疇的田野，有密如蛛網(wǎng)的溝渠，“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膏腴之地，滋養(yǎng)了眉山人的大器，峨眉的俊秀孕育了眉山人的靈氣，北宋立國以來的“百年承平”帶來了眉山經(jīng)濟社會的富庶繁盛。在這種天地人和的環(huán)境里，三蘇的出現(xiàn)，可謂正當時。

對自己家鄉(xiāng)的勝景，三蘇相當認同且贊不絕口，從中亦可以看到這種鄉(xiāng)土基因的沾溉。蘇軾對自己生長在長江上游頗多自豪：“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入海。”他對峨眉山下的眉山相當認同：“我家峨眉陰，與子同一邦?！薄拔壹裔菏褡罡叻澹瑝衾铼q驚翠掃空?！痹谔K軾作品中，用“岷峨”代指家鄉(xiāng)，幾乎成為一種習(xí)慣，岷峨二山都在眉山周邊，同時，岷亦有岷江之意，故對于遠游的蘇軾來說，它們都應(yīng)是遠望家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贊美家鄉(xiāng)的代名詞。查蘇軾詩文集，以“岷峨”一詞出現(xiàn)的作品有十多首，如“岷峨天一方，云月在我側(cè)”“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在《眉州遠景樓記》中，蘇軾曾這樣飽含深情地遐想：“若夫登臨覽觀之樂，山川風物之美，軾將歸老于故丘，布衣幅巾，從邦君于其上，酒酣樂作，援筆而賦之，以頌黎侯之遺愛，尚未晚也?！?/p>

蘇轍也有深厚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曾對回四川的老鄉(xiāng)戴朝議說：“岷山招我早歸來?！蓖砟陼r他曾頗多傷感地回憶道：“思家松菊荒三徑，回首謳歌沸二天?！?/p>

蘇洵對家鄉(xiāng)也充滿激情，有云：“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鯉魚?！辈⒙曆裕骸肮湃司又徽弑姟！边@種對家鄉(xiāng)的認同與眷念，甚至可以從眾多的“眉山蘇軾”“眉山蘇轍”的署名中得以窺見。

眉山的移民文化底蘊對三蘇的滋養(yǎng)

四川在歷史上自西漢文翁帥蜀開始，文教始興，俗稱“文翁化蜀”。在文翁化蜀的影響下，蜀中學(xué)術(shù)文化有了很大的發(fā)展，相繼出現(xiàn)了司馬相如、揚雄等有全國影響的文化名人， 以至“蜀學(xué)比于齊魯”。誠如清雍正《四川通志》所云：“蜀雖僻處遐方，沐浴詩書之澤，熏陶禮樂之教，無不油然興起?！?/p>

從漢迄唐，成都都是蜀文化的中心。在唐代，成都經(jīng)濟繁榮，社會發(fā)達，文化昌盛，享有“揚一益二”的美名。

而從唐、五代開始至宋，由中原向四川的移民運動，又大大推動了西蜀（特別是眉山）文化的興旺發(fā)達。這次移民運動，大約可分為4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安史之亂”時期。在長安淪陷前期，唐玄宗帶著大批人馬逃到成都。隨著戰(zhàn)爭的繼續(xù)，入蜀的人數(shù)愈來愈多，大詩人杜甫即是其中一個。他詩中有“二十一家同入蜀”之語。

第二階段是唐末黃巢起義期間，唐僖宗再度避蜀，大批文武大臣亦隨之入川。

第三階段為五代時，因中原戰(zhàn)亂，素有“天府之國”的西蜀成為一方避亂樂土。第四階段為兩宋之交。靖康之難，掀起一次北人徙蜀的高潮。

4 次移民中，對宋代影響最大的是第二、三次，而在唐末五代移民中，眉州在四川各州中接納移民最多。這些移民中較為著名的有眉山石氏、眉山孫氏、眉山家氏、眉山史氏、眉山程氏、眉山黃氏、彭山馮氏、彭山程氏、彭山師氏、青神陳氏、青神杜氏、青神史氏、青神賀氏、丹棱史氏、丹棱徐氏、丹棱楊氏（劉琳《唐宋之際北人遷蜀與四川文化的發(fā)展》）。

遷蜀的北人，大都是知識分子官宦世家，他們推崇的就是讀書應(yīng)試，因而，他們的加入，對推動眉山（眉州）的文化建設(shè)，營造濃厚的文化氛圍具有重要的作用。

在唐末五代天下大亂的背景下，西蜀因為良好的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成為廣大中原氏族大家的避風港。這帶來南北文化的聯(lián)姻交融，必然促使文化的大繁榮大發(fā)展。

自然的形勝，加人文氣氛的營造，眉山已具備挑戰(zhàn)文化名都成都的“資本”。事實上，宋代四川文化最發(fā)達的地區(qū)確實還是北人遷蜀最集中的成都平原和眉州地區(qū)。蘇氏家族雖談不上是上述歷程中遷蜀的移民，但也是從北方遠道而來的官宦后人，置身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特殊的文化生態(tài)孕育了特殊的文化巨人。如唐末避難遷蜀的洪雅（眉州屬縣）田氏文化名人田錫，就對西蜀后人三蘇產(chǎn)生了影響。田錫文論強調(diào)自然，有云：“稟于天而工拙者，性也；感于物而馳騖者，情也。研《系辭》之大旨，極中庸之微言，道者任運用而自然者也。若使援毫之際，屬思之時，以情合于性，以性合于道，如天地生于道也，萬物生于天地也。隨其運用而得性，任其方圓而寓理，亦猶微風動水，了無定文；太虛浮云，莫有常態(tài)，則文章之有聲氣也，不亦宜哉?！保ㄋ巍ぬ镥a《貽宋小著書》）

這一觀點被蘇洵繼承，并對田錫“微風動水”的比喻有進一步的發(fā)揮。他有一篇《仲兄字文甫說》，頗有代表性：“且兄嘗見夫水之與風乎？油然而行，淵然而留，淳洄汪洋，滿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風實起之。蓬蓬然而發(fā)乎大空，不終日而行乎四方，蕩乎其無形，飄乎其遠來，既往而不知其跡之所存者，是風也，而水實形之。今夫風水之相遭乎大澤之陂也，紆余委蛇，蜿蜒淪漣，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鱗，疾而如馳，徐而如徊，揖讓旋辟，相顧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亂如霧，紛紜郁擾，百里若一，汩乎順流，至乎滄海之濱，磅礴洶涌，號怒相軋，交橫綢繆，放乎空虛，掉乎無垠、橫流逆折、濆旋傾側(cè)，宛轉(zhuǎn)膠戾，回者如輪，縈者如帶，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鷺，躍者如鯉，殊狀異態(tài)，而風水之極觀備矣！故曰：‘風行水上渙。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豈有求乎文哉？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風之文也，二物者非能為文，而不能不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間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p>

雖是對其兄渙之名的臆解，而其思想?yún)s淵源有自。無獨有偶，蘇軾論文也受田錫影響，有云：“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蘇軾《與謝民師推官書》）這段話已成為中國文論史上的經(jīng)典之論，而鄉(xiāng)賢的影響與后人對鄉(xiāng)賢的踵繼于此觀之可謂相當明顯。父子一脈相承的文論思想不是偶然的，它至少說明，在三蘇成長的道路上，眉山特有的移民文化氛圍和文化成果對三蘇的影響是客觀的。

宋代眉山興盛的教育科舉對三蘇的影響

宋代的教育機構(gòu)，官辦的有府學(xué)、州縣學(xué)，民辦的有私學(xué)及書院等。據(jù)宋趙與時《賓退錄》卷1 載：“嘉、眉多士之鄉(xiāng)，凡一成之聚，必相與合力建夫子廟，春秋釋奠，士子私講禮焉，名之曰鄉(xiāng)校。亦有養(yǎng)士者，謂之山學(xué)。眉州四縣，凡十有三所。嘉定府五縣，凡十有八所。

他郡惟遂寧四所，普州二所，余未之聞?！彼^“山學(xué)”，就是私學(xué)。在當時相當發(fā)達，生員不少。據(jù)胡昭曦《四川書院史》統(tǒng)計，宋代四川各地建有書院29 所，其中眉州有5 所，分別是：東館書院：在眉州城西75 里東館鎮(zhèn)（今眉山市東坡區(qū)三蘇鎮(zhèn)），宋紹興建（明·曹學(xué)佺《蜀中廣記》）。

云莊書院：在眉州城南，眉州人史少弼宋寧宗嘉定四年（1211）建（宋·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

北園書院：在眉州北郊，是曾知眉州的李埴于宋理宗寶慶二年（1226）以前建（《鶴山先生大全文集》）。

巽巖書院：在眉州丹棱縣治北15 里，“宋紹興間建”（《大清一統(tǒng)志》）。

柵頭書院：在眉州丹棱縣治南40 里柵頭鎮(zhèn)，“宋紹興間縣令馮時行建”（《大清一統(tǒng)志》）。

其實，這是不完全統(tǒng)計，且都在三蘇之后所建。在三蘇時代，眉山的教育機構(gòu)已相當發(fā)達，僅以三蘇成長過程中有關(guān)文獻所載，就有天慶觀北極院，蘇軾就學(xué)時，有童子幾百人（蘇軾《眾妙堂記》），蘇軾對自己的這段求學(xué)經(jīng)歷頗多美好回憶，如：“吾八歲入小學(xué)，以道士張易簡為師，童子幾百人，師獨稱吾與陳太初者。太初，眉山市井人子也。余稍長之。學(xué)日益，遂第進士制策，而太初乃為郡小吏。其后余謫居黃州，有眉山道士陸惟忠自蜀來，云‘太初已尸解矣。蜀人吳師道為漢州太守，太初往客焉。正歲日，見師道求衣食錢物，且告別。持所得盡與市人貧者，反坐于戟門下，遂卒。師道使卒舁往野外焚之，卒罵曰：何物道士，使我正旦舁死人。太初微笑開目曰：不復(fù)煩汝。步自戟門，至金雁橋下，趺坐而逝。焚之，舉城人見煙焰上眇眇焉有一陳道人也?！保ㄌK軾《東坡志林》）

“眉山矮道士李伯祥，好為詩，詩格亦不能高，往往有奇語，如‘夜過修竹寺，醉打老僧門之句，皆可愛也。予幼時嘗學(xué)于道士張簡易觀中。伯祥與簡易往來，嘗見予，嘆曰：‘此郎君貴人也。不知其何以知之?！保ㄌK軾《東坡志林》）

還有壽昌院等?！稅廴正S叢抄》卷4 載：“眉山劉微之巨教授郡城之西壽昌院，從游至百人。蘇明允命東坡兄弟師之……坡兄弟應(yīng)制科，微之贈詩有曰：‘驚人事業(yè)傳三館，動地文章震九州。老夫欲別無他祝，只愿雙封萬戶侯。自是三蘇名著天下?！币粋€天慶觀北極院，就有童子幾百人，而一個壽昌院，從游者又有百人，由是觀之，眉山之城，學(xué)習(xí)風氣，堪稱濃厚。

這種盛況，在蘇軾的《謝范舍人書》一文中已有描述：西蜀在仁宗時代“釋耒耜而執(zhí)筆硯者，十室而九”。又說，“通義蜀之小州，而眉山又其一縣，去歲舉于禮部者，凡四五十人?！薄搬岏珩甓鴪?zhí)筆硯”，這是文化隆勝，尚讀書的形象表述；而一年“舉于禮部者，凡四五十人”，亦可以看到眉山人讀書仕進的高比例。換言之，讀書有理，讀書有盼，讀書改變?nèi)松\已成為眉山人的堅定信念?！扒лd詩書城”的美名當源于眾多眉山士人的“讀書情結(jié)”。

蔚然成風的讀書文化已成為眉山的一道亮麗風景。誠如宋祝穆《方輿勝覽·眉州》在“事要”中引張剛《通義儒榮圖序》所云：“后世以蜀學(xué)比齊魯，而蜀之學(xué)者亦獨盛于通義［注：通義為眉州治所。太平興國元年（976）改通義縣為眉山縣］。政和御筆：‘西蜀惟眉州學(xué)者最多?！庇忠缎拮S樓記》：“其民以詩書為業(yè)，以故家文獻為重，夜燃燈，誦聲瑯瑯相聞。”《方輿勝覽》引任熙明《教授題名記》云：“蜀為西南巨屏，由漢以來，號為多士，莫盛于眉、益二邦，而嘉定次之?！?/p>

“其民以詩書為業(yè)”，道出了宋代眉山人才輩出的“秘笈”。蘇轍在《張恕寺丞益齋》中曾有過這樣的描述：“我家亦多書，早歲嘗竊叩。晨耕掛牛角，夜燭借鄰牖。經(jīng)年謝賓客，饑坐失昏晝。堆胸稍蟠屈，落筆逢左右。樂如聽鈞天，醉劇飲醇酎?！边@種詩書生活是那樣的富有魅力。家鄉(xiāng)蔚然成風的讀書記憶，帶給蘇轍永遠的“享受”。

蘇轍少年的讀書生活當是眉山這座詩書城的讀書人潮的縮影。俗云：有數(shù)量才有質(zhì)量。正因為有大量的讀書之人做基礎(chǔ)，故“拔尖”人才便呼之欲出。這是小小的郡城眉州敢于比肩甚至趕超通都大邑成都的“訣竅”之一。

辦書院的目的在于培養(yǎng)人才，而讀書求學(xué)的人，大都要參加科試，科舉之盛，又成為眉山教育中的一大亮點。晁公遡在《今歲試士竟置酒起文堂延主司且作詩送之》中寫道：“吾州俗近古，他邦那得如。飲食猶俎豆，傭販皆詩書。今年屬賓興，詔下喧里閭。白袍五千人，崛起塞路衢。入門坐試席，正冠曳長裾。談經(jīng)慕康成，對策擬仲舒。吟詩必二《雅》，作賦規(guī)《三都》。傳聞選主司，考閱須鴻儒。果然提權(quán)衡，未嘗謬錙銖。得者固驚喜，失者亦歡呼。鄉(xiāng)黨為嘆息，是事蓋久無。老守蒙此聲，增重西南隅。何以為子謝，舉觴挽行車。少留盡一醉，歸駕且勿驅(qū)?！?/p>

一州四縣有五千人應(yīng)試，教育規(guī)模之大，可以想見。民國《眉山縣志·選舉志》，對兩宋眉州登科進士作過統(tǒng)計，云：“眉州科第莫盛于宋?？寂f志及雁塔碑所載，南北兩朝中甲乙科者八百八十人?！边@還不包括進士甲乙科以下，以及明經(jīng)諸科等類。一個不起眼的小州在300年間有如此多的士子登科折桂，實在是了不起的現(xiàn)象。

而一句“傭販皆詩書”，或許道出了其中的一些玄機。這句詩至少可作三解：

一是指全州書商書販多，這從一個側(cè)面證明，書的需求多，銷售市場大，當?shù)刈x書蔚然成風，讀書人蔚為大觀。

二是眉山是全國的出版發(fā)行中心，書商書販遍布全城，眉山的書籍市場異?；鸨?，已儼然成為一個全國性的文化中心城市。

三是即如傭販這樣卑不足道的市井之人，也是詩書的愛好者，這又從一個側(cè)面證明全州人愛好學(xué)習(xí)，有文化的人所占比例不小，全社會已然形成一種學(xué)習(xí)的風氣和氛圍，換成今天的話說，是一個學(xué)習(xí)型的社會。

的確，西蜀自然資源豐富，特別是成都平原沃野千里，“水旱從人，不知饑饉”，人謂之“天府”。由于自然條件優(yōu)越，加之特有的盆地地形，蜀人與外界聯(lián)系不易，對外界的了解也較少，故多自足感。自文翁化蜀以來，蜀地教育日勝，“學(xué)徒鱗萃，蜀學(xué)比于齊魯”（《華陽國志》）。但蜀人讀書并不急于求官，而更多的是志在道德文化修養(yǎng)。

宋初的眉州，還發(fā)展出一種慕古求實的學(xué)風。眉州士人通經(jīng)學(xué)古，以西漢文詞為宗，對外面盛行的片面追求形式、輕薄浮艷的“時文”，頗不以為然，而外面的人則指責眉州人迂闊。蘇軾在《眉州遠景樓記》中說：“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貴經(jīng)術(shù)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農(nóng)夫合耦以相助。蓋有三代、漢、唐之遺風，而他郡之所莫及也。始朝廷以聲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學(xué)者猶襲五代之弊，獨吾州之士，通經(jīng)學(xué)古，以西漢文詞為宗師。方是時，四方指以為迂闊。至于郡縣胥史，皆挾經(jīng)載筆，應(yīng)對進退，有足觀者?！边@說明，宋時眉山，完全是一個詩書禮儀之邦，民風崇古醇厚，文明誠信，遵紀守法，這些鄉(xiāng)風民俗對三蘇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三蘇能夠不茍于世俗，凜然而立，卓爾特行，令萬世景仰，家鄉(xiāng)的風俗熏陶與文化教育對其影響不可忽視。

宋代眉山發(fā)達的出版?zhèn)鞑I(yè)對三蘇成長的幫助

由于眉州及西蜀教育發(fā)達，讀書人多，因此，對書籍需求量大，這是眉山成為宋代著名三大刻書中心的重要原因。南宋初，晁公遡在《眉州州學(xué)藏書記》中說：“郡之富于文，不獨諸生之言辭為然，蓋文籍于是乎出，至布于其部，而溢于四方?！薄安加谄洳?，而溢于四方”，形象地描繪了眉山書籍出版?zhèn)鞑ブS富和廣遠。而前面所引“傭販皆詩書”亦可佐證眉山出版?zhèn)鞑I(yè)的昌盛。

讀書人多，刻書販書人多，藏書人（樓）也多。宋代眉山著名的藏書樓有孫氏書樓。孫氏書樓初建于唐開成間，中有興替，宋代并建有山學(xué)。由唐迄宋，書樓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人號“書樓孫家”（宋·曾鞏《隆平記》），對傳播文化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魏了翁有《眉山孫氏書樓記》，詳細記載了書樓的沿革發(fā)展歷史。宋祁守成都時，曾作《寄題眉州孫氏書樓》：“魯簡多年屋壁藏，始營翚棘瞰堂皇。髹廚四匝香防蠹，鏤槧千題縹制囊。定與鄉(xiāng)人評月旦，何妨婢子誦靈光。良辰更此邀請賞，庭樹交陰雋味長?！?/p>

這種出版?zhèn)鞑I(yè)的興盛，對士人是一種良性的誘導(dǎo)，書香滿城，書香醉人。在這樣的詩書之城，文化的普及已走在全國的前列，而置身其中的莘莘學(xué)子，孕育大師，孵化名人，可以說已是水到渠成，勢不可擋。

事實上，眉山蘇氏家族也多得益于本地發(fā)達的出版?zhèn)鞑I(yè)。如前所引，蘇轍自己就曾說“我家亦多書”，蘇軾也說他們家：“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笨磥恚K家確實多書。這大約有以下數(shù)端值得總結(jié)：

第一，蘇家愛書。沒有對書的鐘愛，是不會著意收集收藏圖書的。

第二，眉山作為出版?zhèn)鞑ブ行?，圖書的購買相當容易，這也客觀上給藏書提供了便捷。

第三，作為出版?zhèn)鞑ブ行?，眉山版的圖書對眉山本地的消費者來說，少了不少運輸?shù)瘸杀?，購買相對便宜，這對并不富裕的蘇家來說，滿足其對文化的愛好較為容易，也可花小錢辦大事，藏書成本得以大大降低。

正是由于眉山便捷便利的圖書出版、傳播、銷售環(huán)境，使三蘇在家鄉(xiāng)能從容地徜徉在書海的世界。不僅如此，二蘇從小還親炙于父親的教誨。蘇洵曾潛心攻讀經(jīng)史百家之書，并親自輯校數(shù)千卷書作為教材教育二子。倘若沒有眉山成熟發(fā)達的圖書市場，對于并不富裕的蘇氏家族來說，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在三蘇的成長道路上，眉山發(fā)達的出版?zhèn)鞑I(yè)起到很好的催化作用。

宋代眉山的家族文化傳統(tǒng)與三蘇成長的文化生態(tài)

眉山的家族，在宋代，大抵可分為土著家族和移民家族兩類。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兩類家族相互融合，融合的紐帶就是聯(lián)姻。

讀書仕進是他們共同的心聲。宋代眉州彭山人呂陶曾說：“眉陽士人之盛甲兩蜀，蓋耆儒宿學(xué)，能以德行道義勵風俗，訓(xùn)子孫，使人人有所宗仰而趨于善。故其后裔晚生，循率風范，求為君子，以至承家從仕，譽望有立者眾。”（《朝請郎新知嘉州家府君墓志銘》）元代仁壽人虞集也說：“昔者吾蜀文獻之懿，故家大族子孫之盛，自唐歷五季至宋，大者著國史，次者州郡有載記，士大夫有文章可傳，有見聞可征。所謂貴重氏族，推次甲乙，皆有定品。雖貴且富，非此族也，不通婚姻。蓋猶有九品中正遺風，譜牒之舊法，不獨眉俗為然也。”（《題晉陽羅氏族譜圖》）

宋代成都人范鎮(zhèn)曾說：“蜀人雖知向?qū)W，而不樂仕宦。”那么，打破這種局面的，無疑首先是南遷移民。南遷移民，既已喪失政治權(quán)力，經(jīng)濟上亦無更多優(yōu)勢可言，唯一可以操縱的就是文化“發(fā)家”，這是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唯一可行的生存發(fā)展模式。

眉山蘇氏家族是來自于北方的南遷移民家族，雖“閱五季皆不出仕”，至蘇渙才始有仕進，但眉山蘇氏家族文化傳家的根柢與眉山特有的崇學(xué)尚文的風俗，不謀而合，這種點與面的交融，共同促進了眉山家族文化傳統(tǒng)的長期興盛。

與這種家族文化傳統(tǒng)相適應(yīng)的是頗有眉山地域特色的等級“江鄉(xiāng)”婚。蘇軾在《眉州遠景樓記》中說：“大家顯人，以門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謂之江鄉(xiāng)。非此族也，雖貴且富，不通婚姻?！边@種婚配習(xí)俗是過去門閥士族制的一種孑遺。

以眉山蘇氏家族為例，據(jù)蘇洵《蘇氏家譜》所載，眉山蘇氏的始遷祖是唐代宰相蘇味道。蘇味道，趙州欒城人，“延載中，以鳳閣舍人檢校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歲余為真……張易之敗，坐黨附，貶眉州刺史。復(fù)還益州長史，未就道卒。”（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蘇味道有一子在眉州定居下來，從此眉州始有蘇姓。歷經(jīng)唐末五代，眉山蘇氏逐漸衰落，年譜失修，以至蘇洵作《蘇氏家譜》時只能“上至于吾之高祖，下至于吾之昆弟，昆弟死而及昆弟之子”。不過從眉山蘇氏族源看，仍應(yīng)屬于眉州大家舊族。五代宋初，與這樣一個大家舊族通婚的有眉州黃氏、李氏、史氏、石氏、楊氏等地方大家，他們也基本上是從中原遷往眉山的士族，可謂門當戶對。

這種聯(lián)姻，確保了士族家庭的文化血脈不易中斷，對后代的文化修養(yǎng)、道德素質(zhì)有基本的保證，故這種家族產(chǎn)生政治與文化名人的概率高于一般家族。

宋代眉山蘇氏家族與三蘇成長的家學(xué)淵源

眉山蘇氏直接發(fā)源于唐代鳳閣侍郎蘇味道。神龍（周朝武則天與唐中宗李顯年號）初年，蘇味道坐張易之黨附，貶眉州刺史，不久又遷為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未行而卒。有子一人不能歸，遂家焉。自是眉始有蘇氏（蘇洵《家譜后錄上篇》）。但由于五代戰(zhàn)亂等多重原因，至蘇洵修家譜時，譜系已有些模糊不清，所以，蘇洵說：“自益州長史至吾之高祖，其間世次皆不可紀。而洵始為《族譜》以紀其族屬，《譜》之所記，上至于吾之高祖，下至于吾之昆弟，昆弟死而及昆弟之子。曰：嗚呼！ 高祖之上不可詳矣。”

蘇洵之上三代分別是：高祖蘇祜、高祖母李氏；祖父蘇杲、祖母宋氏；父蘇序、母史氏。對于自己的先輩，蘇洵曾在《族譜后錄下篇》有詳細描繪和評述。

由蘇洵的敘述，可以見出上述三蘇先人有以下一些共性：樂善好施，淡泊名利；忠敬篤孝，重義行俠；無心仕進，隨遇而安；外家多才，賢為輔佐。

對于無心仕進，蘇洵有一段解釋：“洵聞之，自唐之衰，其賢人皆隱于山澤之間，以避五代之亂。及其后，僭偽之國相繼亡滅，圣人出而四海平一，然其子孫猶不忍去其父祖之故以出仕于天下，是以雖有美才而莫顯于世。及其教化洋溢，風俗變改，然后深山窮谷之中，向日之子孫，乃始振迅相與從官于朝?！保ㄌK洵《家譜后錄上篇》）蘇轍也有解釋：“蘇氏自唐始家于眉，閱五季皆不出仕。蓋非獨蘇氏也，凡眉之士大夫，修身于家，為政于鄉(xiāng)，皆莫肯仕者。天禧中，孫君堪始以進士舉，未顯而亡，士猶安其故，莫利進取?！保ㄌK轍《伯父墓表》）的確，蘇氏先祖無心仕進，有其客觀原因。

蘇祜、蘇杲所在的五代，正當王氏、孟氏小朝廷，政治腐敗，民生凋敝，蜀地的高才賢士恥與之為伍，只有“年少輕銳之士”才仕。入宋之后，蜀地動亂不寧，那種不仕于天下的父祖之訓(xùn)還有一種慣性的影響力，所以，蘇序也未仕。

盡管三蘇先人三代未仕，但因其具有良好的品性操守，卻也是聞名鄉(xiāng)里的賢達，他們身上所具有的樂善好施、重義行俠、忠敬篤孝、淡泊名利、隨遇而安的品性對后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從三蘇的人生仕履看，這種家族的精神品質(zhì)，可謂一脈相承。特別是蘇序，盡管年輕時不好讀書，但對年輕一代的教育卻頗有識見。蘇軾曾這樣慨嘆自己的先輩：“先君昔未仕，杜門皇祐初。道德無貧賤，風采照鄉(xiāng)閭。何嘗踈小人，小人自闊踈。出門無所詣，老史在郊墟。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 ”（《答任師中、家漢公》）置身這樣的書香環(huán)境，耳濡目染，一種文化的蘇醒與勃發(fā)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前所述，歷經(jīng)五代、宋初連年戰(zhàn)亂，西蜀百姓苦于水深火熱的日子，無心讀書求學(xué)，又安土重遷，不愿外出為官。這種風氣使得眉山在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之前，幾乎無人參加科舉，而率先打破這種封閉的不肯向?qū)W以及學(xué)而不仕傳統(tǒng)的，就是蘇序這位一度不好讀書的豪俠之士。

蘇序晚年頗有詩書情韻，“晚乃為詩，能白道，敏捷立成，凡數(shù)十年得數(shù)千篇，上自朝廷郡邑之事，下至鄉(xiāng)閭子孫畋漁治生之意，皆見于詩”，詩雖不工，但卻是一個“表里洞達”的“豁然偉人”。這對其三個兒子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在他的教育影響下，三個兒子都參加了科舉。長子蘇澹舉文學(xué)進士，因?qū)W業(yè)未精，未中，又于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早亡，未有所成。二子蘇渙于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進士乙科及第。三子蘇洵雖“壯猶不知書”，但蘇序并不強之，且對人說“是非憂其不學(xué)者也”。既而蘇洵果然奮發(fā)力學(xué)，盡管屢次考試未中，卻最終成為文章大家，且培養(yǎng)出馳騁文壇的蘇軾、蘇轍兄弟，并與其子以文學(xué)名天下，為學(xué)者所宗。

蘇序生前雖沒有入仕，只是因為兒子蘇渙中舉做官，才被贈尚書職方員外郎。從直接的層面說，蘇序在政治、文學(xué)上都談不上什么影響和成就，但他對眉山蘇氏家族以教育起家、崛起于寒微，為逐漸形成文學(xué)世家、士大夫望族奠定了扎實的基礎(chǔ)。蘇序的豪邁性格及過人才氣，為后代所傳承，也被子孫所稱揚。比如，在祖父去世多年之后，蘇軾曾向?qū)W生們談起祖父，說：“祖父名序，甚英偉，才氣過人，雖不讀書，而氣量甚偉?！保ㄋ巍だ顝D《師友談記》）可以這樣說，蘇序修身行義，未顯于國卻顯于鄉(xiāng)黨。他乘時得志，不在己身而在兒孫。宋人應(yīng)俊在《琴堂諭俗編》中曾做過這樣的述評：“余嘗聞眉山蘇仲先序，為人疏達，輕利好施，救人之急，孜孜若不及。及歲兇，賣田以賑其鄰里鄉(xiāng)黨。至冬間豐熟，人將償之，公辭不受，由是破散其祖業(yè)，迫于饑寒，然公未嘗以為悔，而好施愈甚。遇人無疏密，一與之傾心焉。或欺而侮之，公亦不變色。人莫測其用心。后生子曰洵老泉先生，孫曰軾東坡先生，曰轍穎濱先生，皆顯名天下，人以為善恤鄉(xiāng)鄰之報?！?/p>

這樣講，似不無道理。事實上，因為蘇序的“行善積德”，自蘇序后，眉山蘇氏家族文星閃耀，軒冕相繼，成為震古爍今的文化大家族，其中的因由，不能不讓人對這位蘇氏家族的先輩、三蘇的父祖輩油然生敬。

其實，蘇渙金榜題名，并仕至高官，其意義絕不僅僅在于蘇氏家族，他對眉山乃至西蜀都是一件大事，具有極大的沖擊力和影響力，蘇轍描寫當時的盛況是“鄉(xiāng)人皆喜之，迓者百里不絕”。而曾鞏在《贈職方員外郎蘇君墓志銘》中則這樣寫道：“蜀自五代之亂，學(xué)者衰少，又安其鄉(xiāng)里，皆不愿出仕。君（蘇序）獨教其子渙受學(xué)，所以成就之者甚備。至渙以進士起家，蜀人榮之，意始大變，皆喜受學(xué)，及其后，眉之學(xué)者至千余人，蓋自蘇氏始?！?/p>

蘇軾在《謝范舍人書》中也有這樣的感嘆：“嘗聞之老人，自孟氏入朝，民始息肩，救死扶傷不暇，故數(shù)十年間，學(xué)校衰息。天圣中，伯父解褐西歸，鄉(xiāng)人嘆嗟，觀者塞途。其后執(zhí)事與諸公相繼登于朝，以文章功業(yè)聞于天下。于是釋耒耜而執(zhí)筆硯者，十室而九。比之西劉，又以遠過。且蜀之郡數(shù)十，軾不敢遠引其他，蓋通義蜀之小州，而眉山又其一縣，去歲舉于禮部者，凡四五十人，而執(zhí)事與梅公親執(zhí)權(quán)衡而較之，得者十有三人焉。則其他可知矣?！?/p>

可見，蘇渙是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他不僅打破了蘇氏三代不仕的局面，且為鄉(xiāng)里開辟出由科舉而仕宦的康莊大道。而蘇渙為政的清廉干練，還為蘇氏子弟樹立了從政的榜樣。蘇軾、蘇轍都對伯父充滿敬意，蘇轍在其《伯父墓表》中說：“蘇氏自唐始家于眉，閱五季皆不出仕。蓋非獨蘇氏也，凡眉之士大夫，修身于家，為政于鄉(xiāng)，皆莫肯仕者。天禧中，孫君堪始以進士舉，未顯而亡，士猶安其故，莫利進取。公于是時獨勤奮問學(xué)，既冠，中進士乙科。及其為吏，能據(jù)法以左右民，所至號稱循良。一鄉(xiāng)之人欣而慕之，學(xué)者自是相繼輩出。至于今，仕者常數(shù)十百人，處者常千數(shù)百人，皆以公為稱首……公忠信孝友，恭儉正直出于天性，好讀書，老而不衰。平居不治產(chǎn)業(yè)，既沒，無以葬。善為詩，得千余篇……其為吏，長于律令，而以仁愛為主，故所至必治， 一時稱為吏師……轍幼與兄軾皆侍伯父，聞其言曰：‘予少而讀書，師不煩。少長為文，日有程，不中程不止。出游于途，行中規(guī)矩。入居室，無惰容。非獨吾爾也，凡與吾游者舉然。不然，輒為鄉(xiāng)所擯曰：是何名為儒？ 故當是時，學(xué)者雖寡，而不聞有過行。自吾之東，今將三十年，歸視吾里，弦歌之聲相聞，儒服者于他州為多，善矣。爾曹才不逮人，姑亦師吾之寡過焉可也。皆再拜曰：‘謹受教?！?/p>

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二蘇回鄉(xiāng)奔母喪服滿，回到京師，拜訪了伯父蘇渙，向其請教為政之方。伯父告訴他如場屋中作文：“有事入來，見得未破，不要下手；俟了了而后行，無有錯也?！贝搜砸殉蔀樘K氏“家法”。從蘇軾、蘇轍一生的仕履看，伯父的影響顯而易見。比如，伯父“忠信孝友，恭儉正直”“好讀書，老而不衰”“長于律令，而以仁愛為主，故所至必治”等，二蘇都完全繼承；甚至伯父“平居不治產(chǎn)業(yè)”，也對二蘇有影響。

蘇軾對錢財看得甚淡，曾自稱“素來不善治生，祿賜所得，隨手耗盡，道路之費，囊橐已空”。蘇軾一生宦海沉浮，不僅居無定所，且所置少量田產(chǎn)也無力經(jīng)營。蘇軾曾有這樣的感嘆：“吾無求于世矣，所須二頃田以足饘粥耳，而所至訪問，終不可得。豈吾道方艱難，無適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雖一飽亦如功名富貴不可輕得也?！毕鄠魈K軾晚年自海南北歸，在陽羨傾囊購得一宅，后因生憐惜之情而將房屋退給原房主，并焚毀屋券，不索其直，最后竟客死于借居（宋·費兗《梁溪漫志》）。蘇軾去世后，幾個兒子攜家?guī)Э诘綕}昌依附蘇轍，生事蕭然，日子過得不輕松。從二蘇仕履的特點看，蘇渙的影響無處不在，確可謂“家有吏師遺躅在”。誠如元人王沂所評：“眉山蘇氏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不醉，陶然有余歡?！?/p>

宋代眉山蘇氏家族婚配對三蘇成長的貢獻

“古之人稱有國有家者，其興衰無不于閨門?！睆奶K洵《族譜后錄下篇》可知，眉山蘇氏自蘇釿而下，生平記載稍詳。剖析眉山蘇氏婚配（本文只統(tǒng)計蘇洵以上五代），對認識三蘇的出現(xiàn)與崛起，頗有意義。

蘇釿之妻——黃氏。文獻記載簡略，不知其詳，據(jù)專載蜀中軼事的《茅亭客話》所記，黃氏“家習(xí)正聲，自唐以來，待詔金門，父隨僖宗入蜀”，說明黃氏系唐僖宗時入蜀的北方望族，亦為眉山之移民。

蘇祜之妻——李氏。為唐之苗裔，太宗之子曹王明之后，世曰瑜，為遂州長江尉，失官，家于眉之丹棱。李氏嚴毅，居家肅然，多才略，猶有竇太后、柴氏主之遺烈。

蘇杲之妻——宋氏。事上甚孝謹，而御下甚嚴，善治生，有余財。

蘇序之妻——史氏。史氏為眉之大家，“蜀眉州史氏，由唐吏部侍郎儼從僖宗幸蜀，因家焉，其先墓在青神。將二十世。宋世號名族”（元·袁桷《史母程氏傳》）。蘇、史兩家是世姻，后來蘇轍亦娶史氏。蘇序之妻史氏生性慈仁寬厚，生子三人，長曰澹，次曰渙，季曰洵。婆婆宋氏甚嚴，史夫人常能得其歡，以和族人。

蘇洵之妻——程氏。蘇、程聯(lián)姻是眉山蘇氏家族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程氏是眉山的名門望族，“其先武昌人，唐廣明中諱琦者從僖宗入蜀，遂家于眉州”（晁公遡《程邛州墓志銘》），后來成為新興的科宦之家。程夫人之祖、蘇軾之外曾祖程仁霸，曾攝錄事參軍，程氏夫人之父程文應(yīng)，為大理寺丞；程夫人之兄程浚與蘇渙同舉進士，程夫人之侄程之才（字正輔）、程之元（字德儒）、程之邵（字懿叔）都仕宦有聲?？梢?，程家確實在眉山堪稱大家望族。

蘇軾晚年在惠州曾作《外曾祖程公逸事》，稱外曾祖程仁霸“以仁厚信于鄉(xiāng)里”，曾因仗義執(zhí)言，而驚動天公地府，許以“子孫壽祿，朱紫滿門”，最后“沐浴衣冠，就寢而卒”。蘇軾自豪地總結(jié)說：“已而外祖父壽九十，舅氏始貴顯，壽八十五，曾孫皆仕有聲，同時為監(jiān)司者三人，玄孫宦學(xué)益盛。”

程氏雖為外家，但從其先人的積德看，蘇軾、蘇轍的出現(xiàn)，亦不能說沒有因果。對蘇氏家族來說，程夫人是蘇氏家族見諸記載的第一位知書達理的才女，在蘇氏家族的歷史上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發(fā)揮了相當重要的影響。

程夫人出生在那樣的家庭，本身受過良好教育，“生而志節(jié)不群，好讀書，通古今，知其治亂得失之故”。她不僅為蘇氏家族生養(yǎng)了蘇軾、蘇轍兩個有出息的兒郎，帶來了家族的繁盛，而且她還以一雙柔弱的肩膀扛起家庭的重擔，幫助丈夫卸掉治家治生的煩惱使其得以安心向?qū)W，使丈夫27 歲之后尚能發(fā)憤圖強而終成大名。在相夫的同時，程夫人不忘教育孩子。司馬光在《蘇主簿夫人墓志銘》中這樣寫道：“府君（指蘇洵）年二十七猶不學(xué)，一旦慨然謂夫人曰：‘吾自視今猶可學(xué)。然家待我而生，學(xué)且廢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惡使子為因我而學(xué)者。子茍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即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數(shù)年，遂為富家。府君由是得專志于學(xué)，卒成大儒。夫人喜讀書，皆識其大義。軾、轍之幼也，夫人親教之。常戒曰：‘汝讀書勿效曹耦，止欲以書自名而已。每稱引古人名節(jié)以勵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無戚焉。已而二子同年登進士第，又同登賢良方正科目。宋興以來，唯故資政殿大學(xué)士吳公育與軾制策入三等，轍所對語，尤切直驚人，繇夫人素勖之也…… 嗚呼！ 婦人柔順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齊其家，斯已賢矣。況如夫人，能開發(fā)輔導(dǎo)，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學(xué)顯重于天下，非識慮高絕，能如是乎？古之人稱有國有家者，其興衰無不于閨門，今于夫人，益見古人之可信也。”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程夫人是成就三蘇的關(guān)鍵性人物。沒有她的理解與支持，沒有她勇于治生持家，蘇洵不可能27 歲還能一心向?qū)W，成就自己的事業(yè)；而沒有蘇洵的覺悟和結(jié)識京城名流，二蘇可能還困在眉山，沒有這么幸運地認識那些賞識、提攜他們的伯樂，也不可能這么早就揚名京城，為日后發(fā)展奠定扎實的基礎(chǔ)。

對于自己事業(yè)與家庭的矛盾，蘇洵在決意攜子游京之后曾有這樣的感嘆：“一門之中，行者三人，而居者尚十數(shù)口。為行者計，則害居者；為居者計，則不能行。恓恓焉無所告訴。夫以負販之夫，左提妻，右挈子，奮身而往，尚不可御……今也望數(shù)千里之外，茫然如梯天而航海，蓄縮而不進，洵亦羞見朋友。”（蘇洵《上張侍郎第一書》）

關(guān)于程夫人對蘇軾的培養(yǎng)，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公（蘇軾）生十年，而先君（蘇洵）宦學(xué)四方。太夫人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太夫人嘗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公侍側(cè)曰：‘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公亦奮厲有當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

少年時代母親所給予的這種名節(jié)教育，在蘇軾的心中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這可以從蘇軾一生“微官敢有濟時心”的偉大抱負和“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的人生實踐中看到母親程夫人的教育之果。正如《宋史·蘇軾傳》所云：“自為舉子至出入侍從，必以愛君為本，忠規(guī)讜論，挺挺大節(jié)，群臣無出其右?！?/p>

程夫人因為助夫教子，頗有成就，《大清一統(tǒng)志》將其列為眉州“烈女”。

要之，三蘇崛起于宋開國百年前后，三蘇悉數(shù)從眉山走出，這既是一種歷史的偶然，更是一種歷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