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興衰,本源于閨門。政治家、史學家、文學家司馬光在為已故蘇洵妻子、蘇軾蘇轍之母程夫人所撰的墓志銘中說:“古之人稱有國有家者,其興衰無不本于閨門?!?/p>
“家之賢妻,猶國之良相?!保魈嬷煸罢Z)三蘇妻妾賢良淑德、敬老慈幼、貧賤不移,是樹立和延續(xù)蘇氏家風的精神支柱。她們?yōu)槿K曲折起伏人生鋪陳了一片溫暖不變的底色。三蘇,是一個時代傳奇,而她們正是這個傳奇的重要推手。
程夫人:勉夫教子
程夫人,出自眉山大家程氏,18 歲時嫁與19 歲的蘇洵,與蘇洵育有三子三女,僅存蘇軾、蘇轍和八娘。
“勉夫教子,底于光大?!保ㄋ巍に抉R光《武陽縣君程氏墓志銘》)這是司馬光對程夫人的高度評價。三蘇父子之所以能夠成為一代名臣、文壇巨匠,程夫人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蘇家與程家的家境歷來懸殊,“程氏富,而蘇氏極貧”,但這一點并沒有給程夫人遵循婦道帶來絲毫影響:“夫人入門,執(zhí)婦職,孝恭勤儉,族人環(huán)視之,無絲毫鞅鞅驕倨可譏訶狀,由是共賢之?!保ā段潢柨h君程氏墓志銘》)由富入貧的程夫人,并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滿或傲嬌,對長輩恭敬孝順,勤儉持家,深得蘇家老少和族人認可。曾有人建議程夫人求助于自己的娘家,即可過上好的生活,但她不愿意別人說自己丈夫要靠妻家維持生計而斷然不允。
蘇洵婚后仍“游蕩不學”,程夫人心有擔憂,但從不埋怨指責,直到蘇洵自己幡然醒悟。一天,蘇洵向夫人慨然道:“吾自視,今猶可學,然家待我而生,學且廢生,奈何?”我認真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還可以努力讀書學習。然而,現在一家人還等著我養(yǎng)家糊口呢,如果學而無成又耽誤了一家生計,咋辦嘛?程夫人回答說:“我欲言之久矣,惡使子為因我而學者。子茍有志,以生累我可也?!背谭蛉瞬幌MK洵迫于她給壓力,被動學習?!澳闳粲兄居趯W,養(yǎng)家糊口的事,累我一個人就行了!”隨后,她毅然變賣了自己的嫁妝,在紗縠行做起絲綢生意。因她治生有方,使蘇家“不數年,遂成富家”?!案墒堑脤V居趯W,卒成大儒。”(《武陽縣君程氏墓志銘》)蘇洵在夫人的支持下,得以專心為學,終成文章大家,躋身朝堂。
相夫同時,不忘教子。程夫人的“言傳”與“身教”對蘇軾兄弟的人生觀、價值觀產生了深遠影響。
夫人“生而志節(jié)不群,好讀書,通古今,知其治亂得失之故”(蘇轍《墳院記》)。她的學識和能力超越了同一時代的女性,從其教子讀史一事上便可得知。蘇母教子讀《后漢書·范滂傳》的故事已如“孟母三遷”般為人傳誦。程夫人甚是注重名節(jié),告誡蘇軾兄弟“汝讀書,勿效曹耦,止欲以書自名而已”“每稱引古人名節(jié)以勵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無戚焉”(《武陽縣君程氏墓志銘》)。程夫人教導蘇軾兄弟:讀書的根本目的,不是為個人追名逐利。她常用古人名節(jié)故事來激勵兒子,若其能為堅守直道正義而死,為母不會悲傷。對兩個兒子也是充滿期望,“每語其家人:‘二子必不負吾志?!保ㄌK轍《潁濱遺老傳》)蘇軾一生“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宋·陸游《跋東坡帖》),死后被追謚為“文忠”,是對他一身氣節(jié)的公允評價;蘇轍也曾慷慨表白:“生有捐軀之日,死存結草之誠”(蘇轍《分司南京到筠州謝表》),這與母親程夫人給蘇軾兄弟自小的名節(jié)教育不無關系。
除了“言傳”,程夫人的“身教”更讓蘇軾兄弟記憶深刻,受益終生。蘇軾步入仕途之后,曾作《記先夫人不殘鳥雀》《異鵲》《記先夫人不發(fā)宿藏》等詩文,追憶母親的行為處事?!队浵确蛉瞬粴堷B雀》記述,程夫人不喜殺生,告誡家人不得捕捉鳥雀。常年以往,鳥兒們在蘇家庭院的低枝筑巢,小孩子都能看到巢中的小鳥,連極為珍稀的桐花鳳也棲落于蘇家堂前。《異鵲》一詩說:“昔我先君子,仁孝行于家。家有五畝園,幺鳳集桐花?!痹谔K家,因為家人的仁愛,鳥兒與人自然和諧共生。
《記先夫人不發(fā)宿藏》生動地記述了另一件事:蘇家的婢女在園中發(fā)現埋有一口大甕(大瓦罐子),驚喜地告訴主人——這肯定是個藏寶罐。然而,程夫人卻堅決不準把它挖出來,命人原封不動地掩埋回去。
程夫人對待錢財不但非義不取,且樂善好施。當蘇家日漸富足時,程夫人感嘆說:“是豈所謂福哉!不已,且愚吾子孫?!保ā段潢柨h君程氏墓志銘》)她認為財富太多不見得是福,如果不停地積攢錢財,將會貽患子孫。于是,她將家中錢財接濟族人和鄉(xiāng)鄰。到她去世時,蘇家積蓄已不足以支撐自家一年的開支了。
蘇軾悲天憫人的仁愛思想,“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蘇軾《赤壁賦》)、“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蘇軾《與章子厚書》)的輕財重義觀念,與母親程夫人一脈相承。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三蘇父子名震京師的消息可能程夫人還未得知,就溘然長逝,年僅48 歲。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夏,北宋名臣司馬光應蘇軾之請為蘇母程夫人撰寫墓志銘。這位編纂中國第一部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的史學大家,給予程夫人極高評價:“貧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為其子之累。知力學可以顯其門,而直道可以榮于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武陽縣君程氏墓志銘》)程夫人一生,勉夫教子,成就三蘇,是三蘇之幸,亦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幸。
王弗:敏靜謹肅
王弗是鄉(xiāng)貢進士王方的女兒,16 歲時嫁給19 歲的蘇軾,育一子蘇邁。27 歲正值芳年之時,卻不幸病逝。她與蘇軾相伴11 年,卻是蘇軾一生無法忘卻之人。在她去世10 年后,蘇軾依然特別傷感,寫下有“千古第一悼亡詞”之稱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
王弗性格沉靜并不多言。剛嫁進蘇府的時候,蘇軾還不知道她知書識字?!耙娸Y讀書,則終日不去。”蘇軾讀書,她便一直默默地伴隨一旁;有時丈夫忘詞兒了,她則在旁輕聲予以提示;問她別的一些書,王弗竟“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靜也”,蘇軾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夫人竟是一個知書識禮、沉靜聰敏而又內涵不俗的女人??!
王弗“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謹肅聞”(蘇軾《亡妻王氏墓志銘》)。王弗穩(wěn)重細致的個性與蘇軾不拘細行的豪放性格形成互補,時時提醒丈夫“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蘇軾在家會客,王弗則會立于屏風后傾聽,事后提醒蘇軾:某人說話模棱兩可,一味逢迎你,不必與這種人聊天浪費時間;對于有求于蘇軾、第一次見面就熱絡得親密無間者,她會提醒丈夫——這種人的交情不會長久,來得快,去得也快?!耙讯弧保潞笞C明,王弗識人很準,對蘇軾的提醒所言極是。
作為官家夫人的王弗,依然常以公婆的言行事跡勸勉蘇軾?!叭找韵染越漭Y者相語也?!保ā锻銎尥跏夏怪俱憽罚┨K軾在鳳翔任職時,發(fā)現疑似古人埋藏丹藥之處,想要發(fā)掘,王弗卻說:“使吾先姑(指程夫人)在,必不發(fā)也?!保ā队浵确蛉瞬话l(fā)宿藏》)她以程夫人曾不許發(fā)掘地下藏寶大甕之事,來婉轉勸阻丈夫,蘇軾慚愧而止。
蘇軾評價王弗“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認為她很有見地,對其所說也是欣然采納。王弗早逝,“余永無所依怙”,蘇軾深感聰敏睿智的賢妻不在了,從此身旁空落心無所依。
蘇洵對這個兒媳也是非常疼愛的。王弗在京城開封去世后,他叮囑蘇軾:“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保ā锻銎尥跏夏怪俱憽罚┱l料不久蘇洵病故,蘇軾挽扶父親和亡妻的靈柩,千里迢迢運回眉山老家。他把王弗葬在了母親程夫人墓旁,種下青松以祭奠。
王閏之:簡儉純明
王閏之,蘇軾的第二任妻子,是王弗的堂妹。嫁與蘇軾時,已經21 歲。與蘇軾育有二子:蘇迨、蘇過。閏之夫人伴隨蘇軾走過最起伏輾轉的25 年,其溫柔堅韌,是蘇軾宦海沉浮中的安寧港灣?!拔ㄓ型ā?,是蘇軾對其最深情的告白。
王閏之賢惠敦厚。“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于天?!保ㄌK軾《祭亡妻同安郡君文》)王閏之對堂姐王弗所生之蘇邁視如己出。蘇軾《蝶戀花·同安君生日放魚,取〈金光明經〉救魚事)》詞云:“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三個明珠”,即蘇軾的三個兒子;“膝上王文度”,則用東晉名臣王坦之備受父親寵愛,常被抱著坐于膝上的典故,稱贊王閏之對三個兒子一視同仁,疼愛有加。
王閏之陪蘇軾歷盡宦海沉浮與艱辛,但其不以蘇軾沉浮而改其節(jié)操。“從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保ā都劳銎尥部ぞ摹罚┍毁H黃州,貧困交加,從官宦夫人淪為躬耕東坡的農婦,王閏之處之怡然,不以為苦;元祐時期,蘇軾政治地位陡然上升,閏之安之若素,絲毫不見驕矜自喜之色。
蘇轍對這位嫂子寵辱不驚的品行很是敬佩,在她去世后,為其寫了兩篇祭文,可見蘇氏家族對王閏之的認可:“貧富戚忻,觀者盡驚。嫂居其間,不改色聲。冠服肴蔬,率從其先。性固有之,非學而然”(蘇轍《祭亡嫂王氏文》),贊美閏之寵辱不驚、質樸無華的品性,與生俱來。
王閏之可能不如蘇軾與王弗之間那樣有諸多的精神交流,但她卻能與蘇軾相濡以沫,心靈相通。蘇軾游赤壁,只欠斗酒,“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蘇軾《后赤壁賦》)這便是兩人間的默契。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王閏之在京師去世,不久蘇軾即遠謫嶺南,只好將其靈柩停放于京西的寺院里。8 年后,蘇軾在北歸的途中而卒,蘇轍及子侄們才將兩人葬于河南郟縣,實現其“同穴”的夙愿。
王朝云:忠敬如一
王朝云,蘇軾的侍妾。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贖買了當時年僅12 歲的小歌妓朝云作侍女,后在謫居黃州時將其收為侍妾。為蘇軾生有一子,不及滿歲便夭折了。
朝云是蘇軾的紅顏知己。《梁溪漫志》載,蘇軾一日退朝,吃完飯,捫腹徐行,問侍兒:“此中藏有何物?”一婢說:“都是文章?!绷硪绘菊f:“都是識見?!碧K軾連連搖頭,不以為然。朝云抿嘴笑曰:“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蘇軾捧腹大笑?!耙欢瞧げ缓鲜乱恕?,朝云一語道破蘇軾的性格命運本質所在,若無深刻了解,怎有如此知己之言。
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蘇軾被貶惠州,這里亦屬嶺南蠻荒瘴癘之地,當時閏之夫人已去世,“獨朝云者隨予南遷”(蘇軾《朝云詩·序》)。他感念朝云在患難之際的不離不棄,作詩云:“不似楊枝別樂天,卻如通德伴伶玄?!保ā冻圃姟罚┻@句詩里引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唐代以善唱《楊枝》詞而聞名的樊素,白居易的第一寵妾。白居易晚年中風,病中凄然勸其離開自己另尋幸福去,她真的就離他而去;另一個是東漢名臣伶玄的侍妾樊通德,一生都與伶玄相知相伴,至死不渝。兩相對比之下,蘇軾十分感激與自豪,因為自己無論貶到哪里、厄運與垂暮交困,王朝云都義無反顧地跟隨自己。
誰料,謫居惠州不到兩年,朝云就染疫而逝,年僅34 歲。蘇軾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西禪寺松林中,并撰寫墓志銘贊嘆朝云:“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保ā冻颇怪俱憽罚?/p>
朝云“一生辛勤,萬里隨從”(蘇軾《惠州薦朝云疏》),與蘇軾患難與共,其堅貞深情為世人敬重?!盎葜莩颇梗繗q清明,傾城士女,酹酒羅拜?!保ㄇ濉り愬ⅰ陡手荨u斜陽淡淡下平堤·序》)
史夫人:憂深責重
史氏,蘇轍的夫人,與蘇轍祖母為同一家族。蘇轍17 歲時與年僅15 歲的史氏結婚,兩人白頭偕老,相伴終生。
蘇轍晚年作《寄內》詩回憶他們相依為命的一生。史氏一生隨蘇轍宦海沉浮,始終無悔相伴。蘇轍前半生一直為地方下層官僚,好不容易改官簽判,蘇軾“烏臺詩案”入獄,蘇轍乞納在身官職以贖兄罪,坐貶監(jiān)筠州(今江西高安)鹽酒稅。47 歲才出任歙州績溪(今屬安徽宣城)縣令,又大病一場,因地僻少藥,差點丟掉性命,已立下遺囑,“老妻但坐哭,遺語未肯聽”(蘇轍《答王定國問疾》)。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間,蘇轍由小小縣令一路狂飆升遷至副宰相。然而好景不長,接著又再貶筠州、雷州、化州。后遇赦北歸,移居潁昌(今河南許昌),但徽宗朝對元祐黨人的打擊迫害日益加重,為避禍,蘇轍被迫躲到離京城較遠的汝南(今屬河南)獨居起來。蘇轍深感愧對史氏,說“憂深責重樂無幾”(《寄內》),憂患多于享樂,“老妻飽憂患,悲咤催心肝”(蘇轍《次韻子瞻送千乘千能》),“此身已分長貧賤,執(zhí)爨(cuàn,灶)縫裳愧老妻”(蘇轍《官居即事》)。對此,史氏卻能安貧樂道不以為意,“老妻稚子亦自樂,野草山花還插髻”(蘇轍《次韻子瞻自普照入山獨游二庵》),始終相伴無悔。
蘇軾對弟媳亦是多有贊賞。在《兩橋詩·西新橋》中說:“探囊賴故侯,寶錢出金閨。”自注說:“子由之婦史,頃入內,得賜黃金錢數千,助施?!碧K軾貶謫惠州時,修建東新橋、西新橋,史夫人將其在元祐時期入宮所得賞賜悉數捐出以助蘇軾修橋,其品質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