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1976年1月15日，美國華盛頓，基辛格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發(fā)表講話

當一個作家寫了一本書，名叫《世界秩序》，讀者會覺得，這多少會有些自以為是了。

除非他親自參與過世界秩序的締造。除非他是基辛格。

當然，把基辛格定義為作家，是有失偏頗的。他既是書齋里的學者，也是叱咤風云的政治人物；是深謀遠慮的戰(zhàn)略大師，也是專營諂媚的政客；他獲得過諾貝爾和平獎，卻也被稱作“戰(zhàn)爭罪犯”而接受公眾的審判；他擁有罕見的智慧與才華，但也出人意料地缺乏安全感。

我們這個時代，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像基辛格這么復雜。

理解基辛格，要采用立體主義的認知方式。就好像名畫《亞威農(nóng)少女》，需要多個角度去觀察，才能真正理解畢加索—復雜的20世紀，誕生了復雜的畢加索，這同樣適用于基辛格。從藝術領域回到現(xiàn)實世界，也只有20世紀，才能締造這樣難以定義的基辛格。

當然，對于基辛格來說，政治的、道德的種種維度與立場，并不重要。世界于他而言，是個巨大的舞臺。僅此而已。

這位生于1923年的德國猶太人，走過魏瑪時期的混亂與崩潰，歷經(jīng)二戰(zhàn)和納粹大屠殺，在冷戰(zhàn)中縱橫捭闔，在新世紀的人工智能時代發(fā)出警世預言。2023年5月27日，他度過了100歲生日，此時的他，依然活躍在世界舞臺的中央，參加白宮的會議，出版一本針對當今世界領導人的書—《領導力》，用豐富的經(jīng)歷去論證領導人將何以決定歷史。

今年11月29日，亨利·基辛格在美國康涅狄格州的家中去世，享年100歲。一位世紀老人，一個典型的美國人，終于離開了他的舞臺。

來自動亂

百歲基辛格，似乎依然對這個世界憂心忡忡。

去年12月，針對俄烏戰(zhàn)事陰云，99歲的他，在《旁觀者》發(fā)表文章《如何避免另一場世界大戰(zhàn)》稱，人工智能和全自動武器的時代，計算機成為戰(zhàn)略的主要執(zhí)行者，世界將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種沒有既定概念的狀態(tài)，世界領導人將如何展現(xiàn)克制，文明將何存？現(xiàn)在，沒有任何理論可以指導這個不斷被蠶食的世界。

他似乎跟茨威格產(chǎn)生了某種共鳴：一個昨日的世界，被兩次世界大戰(zhàn)徹底毀滅。

基辛格著作《世界秩序》《領導力》（英文版）

2023年6月20日，德國巴伐利亞，在基辛格100歲生日慶?；顒由?，兒童合唱團向基辛格唱“生日快樂歌”

在今年的媒體訪問中，他又補充了自己的論點：高科技技術加持下，如果找不到一個平衡的秩序，他們可能會訴諸武力，“我們正處于一戰(zhàn)前的典型局面”。

基辛格的論述，依然是大開大合，同時又帶有某種敏銳的感性。在《旁觀者》的文章中，他回顧了自己出生前幾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在他看來，一戰(zhàn)是歐洲的文化自殺。用歷史學家克里斯托弗·克拉克的話說，歐洲領導人們，夢游般地走入了一場沖突。

他似乎跟茨威格產(chǎn)生了某種共鳴：一個昨日的世界，被兩次世界大戰(zhàn)徹底毀滅。這種動蕩，給茨威格帶來的落差是巨大的：昔日榮光，再也回不去的太平盛世，一個精神上的歐洲，至此毀滅。

但不同的是，基辛格正是生于動蕩本身。他以海因茨·基辛格之名，在魏瑪共和國時期的巴伐利亞長大。這是一戰(zhàn)中德意志第二帝國潰敗后，短暫成立的政體，是一次告別帝制、走向共和的嘗試。但混亂的廢墟中誕生的政府，注定發(fā)育成一個怪胎，魏瑪很快陷入了無休止的泥沼。

1923年基辛格出生時，魏瑪惡性通貨膨脹達到了頂峰。裂縫中，希特勒和納粹也很快找到了可乘之機。

作為猶太人，在納粹德國長大—很多研究者嘗試在童年中尋找到基辛格的人生底色，仿佛某種無法預測、也無法抗拒的暴力，會在他身上定下價值基調。再或者，魏瑪?shù)谋罎?，是否鑄就了他心中的文化悲觀主義？

但基辛格對此諱莫如深。1958年，他回到故鄉(xiāng)巴伐利亞菲爾特時宣稱：“我在菲爾特的生活似乎沒有給我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有意思的事、好玩兒的事一件都想不起來了。”

1974年3月，他接受記者采訪時，輕描淡寫地承認，在納粹德國生活期間，他經(jīng)常在街上被人追趕、痛打。但他很快補充道：“那段童年經(jīng)歷說明不了任何問題?！?/p>

海因茨·基辛格降生的1923年，世界各地暴亂不斷。德國也動蕩不堪，先是大罷工，接著是各地不間斷的分裂運動。到了11月，名為阿道夫·希特勒的年輕人，在慕尼黑的一家啤酒館發(fā)起了暴動。

海因茨的父親，路易斯·基辛格，是菲爾特當?shù)匾幻處?。這個家族曾對德意志帝國忠心耿耿。信仰猶太教的父親也一樣，洋溢著愛國主義的熱情。不過，海因茨卻越長越叛逆，做出很多違背猶太教教義的舉動，12歲就鬧出許多風流韻事。父親路易斯愛讀席勒和蒙森的名作、寫地方志；而兒子最愛的是足球。

作為狂熱球迷和足球運動員，海因茨很快展現(xiàn)了他排兵布陣的天賦：“逼著對方球員不讓他們進球，把他們都逼到后面當防守隊員……10個人在球門前一字排開，對方很難進球。”

他的如癡如醉，令父親大為光火，以至于禁止他去看球。

菲爾特猶太人的其樂融融，并沒有維持多久。事實上，早在1925年9月，納粹在菲爾特就舉行了隆重的集會，演講嘉賓名流薈萃，其中就有希特勒。他發(fā)表演講稱，德國人已經(jīng)淪為猶太人的奴隸。不過，這期間他們并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時間邁入1930年代，菲爾特和德國其他城市一樣，大蕭條來臨，經(jīng)濟迅速惡化，工人失業(yè)率激增。狂熱的德國民族主義，在希特勒那種煽動性的言論下，迅速發(fā)酵。1933年1月31日，希特勒被任命為德國總理。

這年的3月9日，納粹政客施特賴歇爾的助手卡爾·霍爾茨宣布：“從今天起，巴伐利亞大清洗就開始了。即便是菲爾特，這個完全猶太化的紅色城市，我們也要再次把它變成一個干凈誠實的德國城市?！?/p>

世道變得太快，威脅赤裸裸地襲來，家族中連續(xù)有人被捕、遭到毒打。對于年幼的海因茨來說，看球賽的風險急劇上升?！叭绻闳タ幢荣惐蝗苏J出來，肯定會被暴打一頓。”

1838年8月，“水晶之夜”大屠殺前幾天，基辛格一家四口撇下大部分財產(chǎn)，逃離了故土。臨別前，海因茨去看望得了癌癥的外公，外公說，這不是訣別，過幾個星期，他會去看望海因茨。但海因茨知道，他再也見不到外公了。

最終，一家人輾轉英國倫敦、南開普敦，搭乘“法蘭西”號，到了美國紐約。那些留在歐洲的親人，有將近30人被害。

1945年，基辛格以美國軍人的身份，回到成為戰(zhàn)場的故鄉(xiāng)。在一封家書中，他如此寫道：如果時光倒流13年，我們重新來過那種充滿仇恨和偏執(zhí)的生活，那么我會感到那是一條漫長而艱辛的道路，每一步都充滿屈辱，每一步都充滿失望。

新世界與舊口音

對海因茨來說，美國是一個矛盾的地方。

“有時候我愛它，有時候又鄙視這里的生活方式。”

這里令人眼花繚亂，同時又粗俗不堪。給老朋友的一封信中，他如此談到自己的新家園：光明的一面越大，陰暗面也越大。世界頂級豪宅與世界最齷齪的小屋并存，巨富與赤貧同在。

但他不得不艱難地適應下去。他把名字“海因茨”改成了“亨利”。他愛上了棒球和美式足球，他和伙伴們一起追揚基隊和巨人隊。他們還打網(wǎng)球、學舞蹈、學開車。自然，追女孩子也是青春期的重頭戲。

幽暗的歲月里，他用德語給心愛的女生寫情書，說自己從理想主義者變成懷疑論者。95%的理想都擱淺了，他在苦苦追尋一個長遠的奮斗目標。

然而，新生活的適應始終有個難關：亨利始終改不掉自己的中歐口音。其他難民子女都改掉了，唯獨他不行。這一點，的確耐人尋味。這么聰明、這么有抱負的年輕人，為什么卻倒在了語言關？

1950年，27歲的基辛格

1973年9月22日，基辛格（左二）宣誓就任美國國務卿

成年后依然說不出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是他最難為情的地方。

現(xiàn)在哈佛的畢業(yè)論文篇幅限制，被稱為“基辛格規(guī)則”—不得超過此文的1/3。

在新世界里，鄉(xiāng)音，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自卑。成年后依然說不出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是他最難為情的地方。

或許正是如此，他才拼命學習語言之外的技能（比如數(shù)學），讓自己出人頭地。高中畢業(yè)后，他申請了紐約城市大學的會計專業(yè)。但這是他的人生終極理想嗎？他并不確定。他跟一位純樸的紐約姑娘穩(wěn)定了關系，人生可能一眼望到了盡頭：在華盛頓高地當一名會計，一生清清白白，默默無聞。

但歷史總是會適時插手。

而基辛格的思想潛力在于：“一種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的迫切愿望，他想理解事情的真相。”“對歷史有美妙的感悟力。這種能力不管你多聰明都學不來，是天賜的?！?/p>

兩人后來一起共事，常聊歷史，也聊現(xiàn)實政治：如何當好政治家，如何處理價值與行為之間的關系?？死啄婊粮瘢翰灰Х隆奥斆鞯摹敝R分子和他們不流血的成本效益分析。

“只有不‘算計，你才能真正擁有區(qū)別于小人物的自由?！?/p>

1943年，基辛格進入84步兵師（第970反情報軍），擔任德語翻譯兵，并以諜報部隊的身份，前往對抗納粹的歐洲戰(zhàn)場—德國。

1972年，美國馬里蘭州，基辛格和尼克松總統(tǒng)在討論越南局勢

道德的不確定

故鄉(xiāng)是不堪的，殘垣斷壁、滿目瘡痍。在家書中，他如此感慨：當年戰(zhàn)爭廢墟里的人，如今身居高位，野蠻而殘忍。

顯然，他們再次制造了一座座廢墟。

戰(zhàn)爭是殘忍的，“這就是20世紀的人類。人們蒙受了深重的苦難，生死難辨，動靜不分。那么，誰是死者，誰是活人？”

但是，戰(zhàn)爭也點燃了他的野心，訓練了他的反擊、爭辯和防御能力。此后，基辛格極少在公共場合暴露自己作為猶太人的弱點，不談及童年與故鄉(xiāng)的創(chuàng)傷。一個深諳政治操控之道的戰(zhàn)略家，即將登場，開始呼風喚雨。

他所在的84步兵師，橫掃了歐洲。美國占領區(qū)的工作，為基辛格提供了迅速擔任要職的機會，這讓他興奮不已。一位戰(zhàn)友回憶說：“基辛格比我見過的任何美國人都更像美國人?！?/p>

1945年，基辛格參加了解放阿勒姆集中營的行動，因擊潰一支納粹潛伏小組，他獲得銅星勛章。1947年，退伍復員的他，根據(jù)士兵法案，進入哈佛大學，打算學習政治學和英國文學。

早期的基辛格，其實并不喜歡現(xiàn)實政治的論調，相反，他更熱衷康德這樣的“歷史哲學家”，以及阿諾德·湯因比、斯賓格勒等文明衰落解剖學家。從這些思想家那里，基辛格拼湊出了自己的歷史觀：歷史不是自由進步的故事，不是階級意識的故事，也不是誕生、成熟和衰落循環(huán)的故事；相反，歷史是“一系列毫無意義的事件”，在人類意志的作用下，曇花一現(xiàn)。

勝利者翻閱歷史，尋找類比，為自己的勝利錦上添花；而被征服者，則只能努力尋找造成不幸的根源。

基辛格的本科論文，寫出了一個驚人的篇幅—全文383頁，堪稱哈佛本科學生之最?，F(xiàn)在哈佛的畢業(yè)論文篇幅限制，被稱為“基辛格規(guī)則”—不得超過此文的1/3。

在這篇《歷史的意義》的論文中，可以看到基辛格深受時髦的存在主義的影響，他還引用了剛轉入哈佛的薩特：道德取決于行動。但哲學家的理解是，行動創(chuàng)造了個人與集體責任的可能性。而基辛格則有相當務實的闡述—道德的不確定性是人類自由的一個條件。

在這個階段，基辛格很懂如何增值自己的履歷。他搞了一場哈佛國際研討會，邀請世界各地的年輕政要和名流齊聚一堂。這是一個影響力巨大的關系網(wǎng)，幫助他日后打開了一個舞臺。

1978年1月13日，基辛格參加NBC新聞特別節(jié)目

無法入局參與全球勢力制衡的小國，在基辛格眼里，似乎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他的履歷，幾乎是根據(jù)美國國家安全量身定制的。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維也納會議，向華盛頓的讀者展示了一個明確無誤的歷史類比：英奧帝國遏制拿破侖的方法，可以為美蘇對抗提供借鑒，甚至，開篇他就直言不諱地點出了熱核武器。

1957年，基辛格出版了《核武器與外交政策》一書，奠定了他作為公眾人物的地位。該書認為，艾森豪威爾政府需要在常規(guī)戰(zhàn)爭中使用戰(zhàn)術核武器，并力陳有限核戰(zhàn)爭學說。

到了50年代末，基辛格已經(jīng)無須糾結于做一名學者、公共知識分子，還是官僚或者政治家，因為他在每一個領域都獲得了巨大的聲譽。

此外，基辛格還通過恩師威廉·埃利奧特，攀上了石油大亨約翰·洛克菲勒的兒子。拿到哈佛終身教職后，他抓緊了外交政策的鉆研，同時也開始幫助洛克菲勒競選總統(tǒng)?？夏岬险膰野踩檰枅F隊也聘請他擔任顧問。

只不過，彼時，學術界和思想界很看不上他。他的博士論文沒什么文獻注腳，也沒有原始研究，是一篇風格奇特的散文，而非論文。哈佛的同事們則認為，他關于核武的著作缺乏學術性。人們把他看作低級的“國防知識分子”：在演講廳和蘭德公司（服務美國軍方的智庫）之間，自由穿梭、游刃有余。他也會像其他低級國防知識分子那樣，抱怨學生抗議，用幻燈片展示核武，簡直令人震驚。

跟基辛格觀點接近的，是現(xiàn)代外交政策現(xiàn)實主義之父漢斯·摩根索。兩人在哈佛大學認識，持續(xù)了幾十年時好時壞的職業(yè)友誼。摩根索以暢銷書《國家間政治：尋求權力與和平的斗爭》而聲名鵲起，他和基辛格都認為，不能把外交政策交給那些拿著流程圖和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技術官僚。

但不同的是，摩根索不愿為了政治影響力而犧牲自己的現(xiàn)實主義原則。作為約翰遜政府的顧問，摩根索公開批評越戰(zhàn)，因此遭到解雇?；粮耖_始為越戰(zhàn)辯護，而私下，他則跟摩根索說美國根本打不贏。

兩人都不愿意承認自己是現(xiàn)實政治的實踐者，基辛格對此更是深惡痛絕。

但其實，這是一個很靈活的概念。在普魯士崛起的過程中，政治思想家們提出了很多種戰(zhàn)略思想：外交不能再為皇室的奇思妙想和爭斗所左右；審慎的外交政策，需要調動國家所能支配的一切—公眾支持、商業(yè)、法律—以向對手展示強國形象。

接下來，就到了“基辛格時間”。

1972年4月18日，基辛格在華盛頓白宮和中國乒乓球運動員交談

歷史的意義

1968年，基辛格和反精英主義的尼克松，達成了“天作之合”。

這年尼克松當選總統(tǒng)后，在參議員亨利·洛奇的推薦下，基辛格進入尼克松政府，次年擔任國家安全顧問，而后又擔任國務卿一職?；粮駚淼搅藗€人職業(yè)的巔峰。

事實上，早在大選期間，基辛格就成了尼克松陣營的秘密線人，向其競選團提供了約翰遜政府在巴黎和談中的機密內容。1968年，尼克松憑借盡快結束越南戰(zhàn)爭的口號當選總統(tǒng)。

在其后結束越南戰(zhàn)爭的《巴黎和平協(xié)約》中，基辛格發(fā)揮著關鍵作用，并于1973年獲得了當年頗具爭議的諾貝爾和平獎。

他的現(xiàn)實主義，是一桿巨大的指揮棒，在其后美國的外交政策走向和世界局勢的改變上，都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

比如，在他和尼克松導演之下，推動美國簽訂了美蘇限制戰(zhàn)略武器的條約，他還助力談判結束了1973年以色列與諸鄰國的贖罪日戰(zhàn)爭等。

1971年7月9日，基辛格取道西貢、曼谷、新德里，輾轉到了巴基斯坦的拉瓦爾品第。他以生病為由，謊稱自己“到喜馬拉雅山腳下一個巴基斯坦的避暑山莊躲了48個小時”。但實際上他已秘密飛往了北京，這場代號“波羅一號”的行動，無疑是基辛格外交生涯濃墨重彩的一筆。

最終，這場破冰之旅，促成了一份尼克松訪華的聲明草案。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成功，同年5月，美蘇首腦峰會召開，尼克松成為第一位到達莫斯科的美國總統(tǒng)。

如其所愿，基辛格改寫了世界的格局—世界逐步達成了權力的均衡，一個多極世界正在到來。

不論手段，只看結果，基辛格的確帶來了某種和平與穩(wěn)定。

但那些無法入局參與全球勢力制衡的小國，在基辛格眼里，似乎就沒有那么重要了。諸如對于柬埔寨的轟炸、對智利白色恐怖的支持、支援阿根廷的“骯臟戰(zhàn)爭”等，尼克松和基辛格這對組合，招致了無數(shù)非議。

“如果讓我在正義與混亂、非正義與秩序之間作出選擇，我總是會選擇后者?！边@是基辛格的自我辯護。

對“不擇手段”的擁護，對“普世道德”這一“中世紀概念”的輕率否定，這種尖刻的現(xiàn)實政治，讓基辛格成為眾多分析家的攻擊目標。其后，大量解密文件記錄了他在全球各地的行動，也為公眾指控他提供了依據(jù)。

1973年，基辛格獲諾貝爾和平獎后的肖像照

與黎塞留一樣，基辛格也認為，每個國家都在為自己的私利而奮斗，并與競爭對手相互抵消。

1976年，尼克松下臺，基辛格也換了自己的舞臺，退出內閣。他寫書，到處演說，充當一位活躍的公共事務評論員，是外交政策和安全事務論壇的?？停瑸槊绹偨y(tǒng)和議員提供意見。

隨著時光遠去，當年那些尖銳的批評者，也走向了政治的中心，批判的熱情，在消退?；粮袼坪跻膊辉倌敲磸V泛地引起美國人的憎恨了。

當黎塞留于1642年去世時，據(jù)說教皇烏爾班八世宣布：“如果真有上帝，紅衣主教黎塞留會有很多罪責。如果沒有……那么，他的一生是成功的?！?/p>

基辛格喜歡這則軼事，還在個人著作中引用了。

黎塞留是17世紀初的法國政治家、外交家，也是小說《三個火槍手》中的頭號人物。作家大仲馬是以一位真實存在的牧師為原型，塑造了他。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里，作為法國國王的首席大臣，他不惜與新教暴君站在一起，在神圣羅馬帝國制造混亂，以保持法國的卓越地位。

與黎塞留一樣，基辛格也認為，每個國家都在為自己的私利而奮斗，并與競爭對手相互抵消—這樣的秩序，是任何教會或帝國都無法比擬的。

對基辛格理論的支持者來說，這將是一個更加冷酷無情的世界，但或許也是一個更加穩(wěn)定的世界。

1998年出版的《大外交》中，基辛格不無欽佩地寫道：“他（黎塞留）無視甚至超越了他那個時代的基本信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這也許是一種投射。

基辛格的一百年，對于蕓蕓眾生來說，已經(jīng)很漫長了，對于一個文明存續(xù)來說，卻顯得短暫?，F(xiàn)實主義者的戰(zhàn)爭，破壞力是否真的大于理想主義者的“為世界和平而戰(zhàn)”？這可能是基辛格留給世界的最大疑問。

一如那篇鴻篇巨制般的論文《歷史的意義》中，27歲的年輕人，曾如此感悟道：“文明無一能永世長存，熱望無一能完美實現(xiàn)。這是必然性，是歷史的宿命、世人的困境?！?/p>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