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瓔

2023年9月23日晚8點，一襲長五米多、重超五十公斤的“水天碧”長裙在第19屆亞運會開幕式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長裙主色為青碧色，以漸變的暈染形成溫潤如玉、青綠交輝的色彩，裙體長長的拖尾順勢逶迤而下，線條流暢，恰似潮水中涌動的波浪和一片山川的起伏。

長裙“水天碧”，名字源自宋代古詩《題倪文昌玉湖書院》中的詩句“一聲欸乃水天碧”，由設計師楚艷操刀設計、制作，歷時兩年，采風幾十次，易稿幾百次，方綻放于西子湖畔。

楚艷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成長于古城西安，自小目之所及皆是碑林、大小雁塔和青龍寺，長期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與浸染。幼時，她流連于陜西歷史博物館，也曾用小小身軀背著重重的畫板在古城墻腳下一待就是一整日。母親一度以為她會成為一個天賦異稟的畫家，誰知，她12歲時翻開的一本彩色時裝雜志，將她的人生拽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她成了一名服裝設計師，繪畫和線條成為最必備的也是最基礎的技能。

2000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舉辦第四屆國際青年設計師大賽，大賽名為“design 21”，主題名為“雅致中華”，這場比賽，改變了楚艷的命運，讓她重新感受到傳統(tǒng)文化之美。

那一年，楚艷還是一名研究生二年級的學生，在旗袍設計課上，她接到一個作業(yè)——獨立完成一件旗袍的設計和制作，并將成果穿出來展示。當自己親自設計的中式旗袍上身的那一刻，楚艷感受到了傳統(tǒng)服飾的內斂與含蓄。根據(jù)這種感受，她設計出作品參加青年設計師大賽，并拿到了“金獎”。

這次獲獎堅定了楚艷對于事業(yè)方向的選擇。二十余年來，她創(chuàng)立了屬于自己的服裝品牌“楚和聽香”，在母校北京服裝學院一路念到博士，再一邊奔走在創(chuàng)作一線一邊留校任教。

二十多年，變的是時光和歲月，不變的是她對傳統(tǒng)美學的堅守與創(chuàng)新?！安皇莻鹘y(tǒng)找到了我，而是我找到了傳統(tǒng)。這是一種尋根，我感受到了它的美、被它滋養(yǎng)了，于是心生歡喜。”

回溯過往，楚艷認為自己的人生有三次明確的分水嶺：一次是研究生時期的獲獎；一次是2011年創(chuàng)立屬于自己的服裝品牌“楚和聽香”，并因此登上國際時裝周；還有一次，則是2014年為APEC領導人設計的服裝掀起“新中裝”熱潮。

從個人興趣到專業(yè)化的體系表達，楚艷受唐、宋兩個朝代的影響頗深，她的設計理念“絢爛而平淡，寧靜而活潑”也由此而來。

在楚艷心中，大唐是一個貴族社會，它是華美、雍容、精致的，整個美學體系也圍繞著貴族而展開，宮廷服裝會使用珠寶、絲綢等材料凸顯自己的身份地位，華麗但繁瑣，不方便行動；宋代，平民生活普及，老百姓生活多姿多彩，無論是瓷器還是服飾，線條都呈現(xiàn)出更簡潔的趨勢，這也是“現(xiàn)代簡約風”的萌芽?！翱梢哉f，宋朝的許多設計都為現(xiàn)當代美學奠定了基礎。”

“唐朝的《簪花仕女圖》呈現(xiàn)貴族女性的生活場景，宋朝的《清明上河圖》《貨郎圖》《盥手觀花圖》側重呈現(xiàn)市井老百姓的生活樣態(tài)，關于服飾搭配的美學，儼然能夠從這些圖冊中窺見一二?！背G說。

服飾配色方面，楚艷始終認為從來沒有哪種單一的顏色能夠代表中國。雖然唐代以紅色為主、宋代以青綠色為主，但兩個朝代既有紅嫁衣也有綠嫁衣，屬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有時還會與白色、黃色等共同搭配出現(xiàn)。

“大唐的雍容華美和大宋的簡約優(yōu)雅共同構成了中國美學不可或缺的部分，它們一個‘盛’，一個‘雅’，完善了傳統(tǒng)服飾的豐富性和多樣性?！?/p>

設計衣服需要做許多功課，在設計“水天碧”時，楚艷重新研讀了“中國歷代繪畫大系”中的《宋畫全集》，細細品味宋代的風雅與韻味，從人物造型、生活方式、色彩搭配等方方面面去感受。

“我的設計過程沒有很抓馬的時刻，也從不精神內耗。越是親近中華傳統(tǒng)文化，我的精神就越愉悅，哪怕只是觀看一幅高清復制作品，我都能深刻感受到古人的智慧與才氣。那種能量是有穿透力的，能讓我將這份事業(yè)日復一日踐行下去……”

在北京服裝學院，楚艷負責兩門專業(yè)課的教授，一是服飾傳承與創(chuàng)新設計，二是女裝產品的綜合設計。在服飾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課堂上，楚艷對學生的要求是“知來處，明去處”。

她說：“現(xiàn)在國潮很流行，但國潮絕不是幾個簡單符號和元素的拼貼，而是要明白這股潮流究竟從何而來，去往何處。當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婚禮上選擇傳統(tǒng)中式禮服，這種禮服以紅色為主，就是從南宋流傳下來的。還有結婚時要使用紅色床上用品，將屋內裝飾整體選為紅色，也是有跡可循的。”

令人欣慰的是，她發(fā)現(xiàn)年輕設計師對傳統(tǒng)文化探索的自主性更強，更愿意關注和探索傳統(tǒng)服飾的領域。

“在我念大學時，大家還都在關注外國品牌，研究的也都是西方的時尚潮流，導師們一直反復提醒我們多關注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今天大環(huán)境非常好，我們的文化自信也提高了，大家的關注點自動轉移到了自己的文化領域?！背G說。

有時，楚艷路過公園、商場，會發(fā)現(xiàn)不少年輕人身著漢服等傳統(tǒng)服飾，成為街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她看來，新唐裝、新中裝、新式旗袍的流行，代表著老百姓對于傳統(tǒng)服飾的接納。她說：“現(xiàn)在國潮、漢服的受眾大多是年輕人，尤其是00后，他們對此很有熱情。改良后的傳統(tǒng)服飾，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連接，也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兼容。”

服裝設計是一門造型藝術。除了帶著自己的學生一起做項目，楚艷還常在課堂上告訴學生，學會觀察人的特征、感受人的精神面貌也是一門十分重要的功課。她說：“人都是視覺動物，在沒有與對方進行深入的精神交流之前，會首先去感受其外在面貌。就這個層面而言，服裝就是一種加持，幫助人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給呈現(xiàn)出來。”

依據(jù)楚艷的說法，服裝搭配依托的是場景運用，也就是我們俗稱的“什么樣的場合配什么樣的衣服”。就像新聞有“三個w”，服裝搭配也有屬于自己的“三個w”，即when（什么時候穿）、where（在哪里穿）、who（誰穿）。同樣是禮服，早中晚的穿法和用法是不同的，下午茶會和雞尾酒會的禮服運用也有所不同。

衣服還可以幫助人們傳遞情緒，比如紅色是熱烈張揚、積極向上的，藍色是深沉低調、憂郁內斂的。

對于傳統(tǒng)節(jié)慶，國人一直有一套屬于自己的穿衣講究?！凹獞c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中顯得尤其重要，其實就是圖個吉利，討個好彩頭，因此春節(jié)穿得過于素淡在老一輩那里是很不討喜的，一定要穿紅。”楚艷說。

紅色自唐代就與國人結緣。初唐時期，紅色染料傳入中國，人們已經可以染出石榴紅、朱紅、玫紅等鮮艷的紅色，絲綢之路后更甚，彼時紅色的染色技術得到大幅改善提升，“紅色”由此成為唐人的心頭好，他們常會在大型節(jié)慶中大量運用紅色、金色、橙色。唐代以前，紅色并不流行，但它從唐代起一躍成為全中國最重要的服飾顏色及吉祥物的用色，直至今天，人們都認為它是美好、吉祥、喜慶的象征。

在當下，除了服飾，春聯(lián)、剪紙、窗花、鞭炮、燈籠等也都是紅色的，這不僅與中國家庭的生活態(tài)度、財富觀念等息息相關，還代表著辟邪、掃除霉運，與道家使用朱砂無異。

服飾的紋樣也很重要。在古代，不同紋樣在不同節(jié)慶可以講出不同的祝福和寓意，這是自明清時期就形成的“應景紋”，即節(jié)日時要穿代表該節(jié)日情景的紋樣。在楚艷的記憶中，最能代表春節(jié)的應景紋是“葫蘆紋樣”，因為葫蘆的“葫”與一壺水的“壺”諧音，而“壺”又與“壹”字在寫法上相通，故而可以表示“新年伊始”的美好寓意。

中國傳統(tǒng)服飾的美背后蘊含著無數(shù)美好寓意，而那些美好寓意背后，又藏匿著中國人的智慧與優(yōu)雅。穿越歷史長廊而來的，不僅是一件小小的衣服，更是一代又一代人對生活的美好愿景。

楚艷說：“將傳統(tǒng)元素融入服裝設計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創(chuàng)新’。而一件最好的衣服，則和我們的文化一樣，是大氣自信的，是不論吸收了什么，依舊不改本色的，就像一個最好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