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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柴

        2024-01-11 11:10:12駿
        當代 2023年2期
        關鍵詞:綢緞大興安嶺火柴

        蔡 駿

        1919年,頭一趟世界大戰(zhàn)剛歇角,西班牙流感方興未艾,巴黎開了大派對,北京的學生子火燒趙家樓當日,上海滬西曹家渡,來了兩位法國修女,一個叫魯依斯佩,一個叫金閨,兩修女對總領天使圣彌額爾發(fā)愿,要在此地造一座神圣的大教堂。本地教友捐出三間平房跟一方空地,亂世中造起一幢木頭房子,差強人意。民國二十四年,本地一對雙胞胎徐神父,延請大建筑師潘世義設計一座石頭大教堂,莊嚴堂皇的中世紀圣殿,哥特式鉆天尖塔,拉丁十字平面,飛扶壁撐了拱券,蘇州河畔的巴黎圣母院。沒兩年東洋鬼子打進上海,石頭大教堂只好困了檔案館的圖紙上吃灰。二十一世紀初,曹家渡拆得七七八八,長壽路長寧路跟萬航渡路口,重新造起一座哥特式樣教堂,紅磚黛瓦,十字架高懸尖頂,彩色玻璃畫了《新約全書》,名喚“曹家渡圣彌額爾總領天神堂”。這一日,法國梧桐黃葉子一簇簇蜷了地上,我立在教堂門口排隊做核酸。輪著我是最后一個,打開手機掃好碼,聽到有人叫我名字。負責掃碼的大白對我招招手,我看一眼防護服里的面孔,除開性別一無所知。她講普通話,我是綢緞,記得我嗎?我說,你是綢緞?她說,蔡駿,做好核酸不要走。我摘了口罩,像個小學生張開喉嚨,恭迎一根棉簽子侵入我的嘴。等我一口饞吐水吞下肚皮,核酸亭子已經(jīng)關門,大白收作管子跟耗材下班。綢緞卸去護面鏡跟口罩,隔了兩秒鐘又蒙上。我只看清一對眼烏珠,涂黑了眼影跟睫毛膏。綢緞問,多少年沒見過?我是掐指一算,三十年。我說,除掉名字,你是哪能認出我的?綢緞說,我看過你的小說,你講你還住了曹家渡附近。我說,老早我就住了馬路對面。我的手指頭沖了萬航渡后路,一幢六層樓的老公房。剔去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這幢樓是曹家渡唯一的幸存者。隔壁的上海絹紡廠已是一爿高檔樓盤,滬西電影院前幾年關門大吉,曹家渡花市拆掉成了大工地。綢緞說,蔡駿,你還記得火柴嗎?我瞇起一對眼烏珠,心里滋啦滋啦點燃一根火柴。

        火柴當然不姓火,也不姓柴?;鸩竦降仔丈??時光漏過三十年,我已記不清爽?;鸩駷樯督谢鸩??頭一個是因為生得瘦長干枯,小學五年級就長到一米六,體重卻只有七十斤,像一根乏善可陳的火柴棍子,腦袋也像可憐兮兮的火柴頭,天生的刀條面孔,卻嵌進一對不成比例的大眼烏珠。每趟火柴擦亮火柴,眼睛里便會照出兩團火苗,仿佛煤氣灶打出的火。第二個是因為火柴歡喜火柴,不是自戀的意思,而是火柴歡喜玩火,身上一日到頭藏了火柴,就算沒火柴盒頭也有絕招點亮火柴,我偷學過幾趟至今未能掌握。小學圍墻下的角落里,火柴點上一根火柴,我伸出兩只手掌罩牢,免得火頭被陰風吹滅?;鸩耦^安靜地長成一團白色、橘色與紅色混合的柔光?;鸩竦娜馍矸路鹱兂梢桓鸩癜?,精神就變成肉身熬成的火焰。火柴跟人類一樣吸入氧氣,吐出二氧化碳,偶爾發(fā)出松香味道?;鸩裰v這是上等的大興安嶺松木劈出來的火柴。別人的火柴只有一兩秒壽命,但在火柴的手指頭上能燒五秒鐘,最長七點三秒,我掐了電子表測過的。

        認得火柴以前,我也玩火柴,但是方法不同。有人像集郵一樣收集火柴盒上的花火,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就貼了滿滿一本子。我玩火柴就是把火柴棒拼成各種形狀。最簡單是火柴人,只要五根火柴棍子,再吹一口氣就活了,像上帝在第六天造人。復雜一點是用火柴搭出AK-47自動步槍、T-34坦克、B-52轟炸機,仿佛擦亮這些火柴就能毀滅幾百萬條生命。我搭的也不全是殺人放火的世界,偶爾能建造巴黎埃菲爾鐵塔,紐約雙子大廈,甚至一座泰姬陵。認得火柴以后,我們走遍了曹家渡半徑三公里內每個角落,比方我家背后的三官堂橋洞,安遠路上老早日本鬼子棉紡廠的塔樓,中山公園懸鈴木王的樹蔭下一次次點燃火柴,哪怕只能維持幾秒鐘的光和熱,就像原始人守著火種在漆黑的洞穴里涂畫公牛?;鸩袷菑哪睦飩魅旧线@種毛病的?有一種近乎真理的講法——火柴的爸爸是個極度危險的縱火犯。

        我跟火柴都是轉校生。我在三年級下半學期轉學到長壽路第一小學,火柴比我晚了半個學期?;鸩裰v不來上海話,舌頭里埋了東三省腔調,他的戶口遠在三千公里外的大興安嶺。火柴爸爸老早是知青,插隊落戶去了大興安嶺,后來托了蠻多關系回上海當工人,還跟我爸爸在同一家工廠,勉強可算同事關系。廠里職工子弟大半都在同一所小學讀書,我們班上就有五六個,當中就有廠長的女兒。她叫王小綢。我們都叫她“綢緞”,不單因為名字里帶個綢,也因為她有一根細長頭頸,一年四季纏了絲巾。春天是半透明的紅紗,秋天變成紫顏色,冬天加厚綁上兩圈,再系一根紅領巾,相當于長壽路的一道風景。

        火柴爸爸像匹獨來獨往的狼,下了班就立在消防塔下,望了蘇州河對岸的造幣廠大廈,一口口兇狠地吃香煙,好像每一口都吞進一顆手榴彈,遂得一外號“煙槍”。廠長覺著日日夜夜吃香煙的人,必定是個夜游神,不容易打瞌,安排煙槍隔三岔五上夜班。連續(xù)熬了三年,煙槍瘦成了火柴的腔調,面色像困了太平間。煙槍覺著廠長欺負老實人,好幾趟頂了廠長辦公室門口,嘴巴里像吞了炸藥,反而得罪廠長被打了回票。等到一個暮春之夜,恰好輪到煙槍上夜班。他撬開廠長辦公室門鎖,抽斗里翻出一瓶茅臺酒,一條中華煙,一整套《福爾摩斯探案集》,加上一套足本《金瓶梅》——要是秉燭夜讀到天明,等于通宵達旦服用精神食糧??上煒屢豁摷埗紱]讀,燒掉半條煙,吃掉半瓶老酒,擦上最后一根火柴,點亮華生醫(yī)生跟西門大官人的世界,倒在墻根下夢游回了大興安嶺。還好消防塔近在咫尺,消防隊拍馬趕到救了煙槍一命,辦公樓已燒成灰燼。廠長不承認私藏了茅臺酒、中華煙、福爾摩斯跟《金瓶梅》。煙槍成了縱火犯,破壞工業(yè)生產(chǎn),又撞上嚴打的槍口,大家都傳他要吃一顆花生米,還好法外開恩,有期徒刑十年,發(fā)配白茅嶺農(nóng)場,大家又講煙槍是祖上積了德。

        火柴住在滬西電影院隔壁弄堂里。每趟我去尋他就像鉆進黑貓的盲腸。底樓公用灶披間,本來擺了煤球爐,上個月才通煤氣。火柴彈開貼了徐悲鴻奔馬花火的盒頭,抽出一根火柴,紅磷擦出火苗,像小姑娘跳霹靂舞,扭來扭去湊上煤氣孔。火柴騰出左手旋動開關,沖出一圈幽藍火焰,照亮長滿凍瘡的右手,邪氣優(yōu)雅地甩滅火柴,只留一小截烏黑殘骸?;鸩裨阢~銚里放滿自來水,擺上煤氣灶火頭,便拉我爬上樓梯。我看到火柴的后背慢慢隆起,仿佛一回頭就會變幻成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陡峭漆黑的樓梯盡頭,就是火柴家的三層閣樓。頭頂一扇天窗,上海人叫老虎窗,平常曬不著太陽,黃昏才有一把夕陽戳進來。我的手指頭穿透這束光,捕獲肉眼可見的灰塵,像寶劍劃開魔王肚皮,地板上化開一腔金燦燦的血?;鸩窭宋业氖郑莱鋈龑娱w樓天窗,我們仰了兩根細長頭頸,眺望曹家渡上空的火燒云,三角形街心島上瓦片層層疊疊,健民浴室的鍋爐煙囪噴出一綹筆筆直的黑煙,十三路電車翹了小辮子進終點站,野風從蘇州河對岸化工廠卷來埋伏嗆人味道?;鸩顸c著一根火柴,雙手圍攏起來滋滋燒盡?;鸩窭桓湍伖卫K子,電燈泡啪一聲,像顆透明的咸蛋黃懸了房梁下——火柴家里僅有的兩樣電器之一,剩下一臺紅燈牌收音機。三層閣樓里住了火柴跟他爺爺,老頭子干枯得像個骷髏,拉出一根無線電天線,國民黨特務收聽敵臺的腔調,卻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六點鐘的晚新聞。老頭子擦亮火柴,點上一根香煙,碗櫥里端出兩碗米飯,一碗咸菜毛豆子,半條河鯽魚,結了一層黑魆魆的魚凍?;鸩駹敔斣俚挂槐S酒,講一口蘇北話,駿駿一塊吃飯吧。我說,我媽媽做好夜飯了?;鸩袼臀业綐窍拢瑒偤妹簹庠钌香~銚燒開,火柴順手倒?jié)M兩只熱水瓶。

        我在曹家渡做核酸碰著綢緞一個禮拜后,接到她的微信:小學同學聚會,你來嗎?老實講,升上初中開始,我有三十年沒見過小學同學們了,腦子里還記得長相的只有兩個,一個是頭頸系絲巾的綢緞,另一個就是手上擦火柴的火柴。隔日我才答應。聚會地點在曹家渡悅達889樓上唐宮海鮮,講清爽AA制結賬。我是掐了點到的,但是一張面孔都不認得。蠻多人打電話來請假,不是盯了小囡做功課,就是單位加班,還有人小區(qū)里有密接被封控了。綢緞也沒出現(xiàn)。班長打她電話,但是沒接。隔了包廂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曹家渡天主教堂門口的核酸亭子,蠻多人還在排隊。我望了兩個穿了大白的核酸檢測員,到底哪里一個才是綢緞?她是拿了一臺手機給人掃碼?還是拿了一根簽子戳人喉嚨?我聽到有人聊起綢緞,才曉得這一臺子人都吃過她的喜酒,那年上海開了世界博覽會,黃浦江兩岸潮潮翻翻的人,綢緞的酒席訂了花園飯店,擺開二十桌,臺型扎足。后來不曉得有啥變故,綢緞的電話號碼換了好幾趟,漸漸斷了聯(lián)系。包廂里講話的人越發(fā)少了,不是忙了夾菜吃菜,就是低頭刷手機看卡塔爾世界杯。但沒人提起過火柴,好像只有我的記憶里存在過這么一個人。

        夜里九點,綢緞姍姍來遲,頭頸上還綁一根紫顏色絲巾,摘掉N95口罩,嘴唇皮搽得血血紅,面孔上香粉能刮下來二兩。綢緞也不吃菜,罰酒三杯波爾多,統(tǒng)統(tǒng)一口悶。綢緞屁股還沒坐熱,聚會就散場了。走出悅達889商場,涼風從蘇州河吹來,綢緞的大衣毛領頭蓬松搖擺。馬路對面四十層高的爛尾樓頂閃了電焊的光,像一顆顆流星砸下來。教堂尖頂上的十字架還在發(fā)光,彩色玻璃下的核酸亭子已經(jīng)關門。綢緞蒙在口罩里說,對不起,今天我沒上班,晚上有事出來晚了,他們知道我在做核酸檢測員嗎?我說,我沒跟任何人講過。綢緞說,你沒吃酒吧?我說,沒有。綢緞說,你開車嗎?我說,開了。綢緞說,你能送我嗎?

        綢緞在副駕駛座上說,先往武寧路方向開。我說,綁好安全帶。我從長壽路左轉彎上武寧路橋,渡過黑漆漆的蘇州河。穿過內環(huán)高架,這條路開挖施工超過十年,像個反復開刀切除癌細胞又轉移的病人,夜里排隊的土方車咆哮著與我擦肩而過。綢緞望了車窗外不聲不響,也不講住了啥地方。我斜睨她一眼,踏了油門往前。車載音響循環(huán)播放巴赫、貓王還有羅大佑。開過中環(huán)線,快到京滬高速入口,綢緞說,上高速。三杯波爾多讓人微醺,聲線雌雄莫辨。我問她,你住安亭?綢緞沒回應,摘脫面孔上的口罩,臉頰漲了潮紅,坤包里翻出一包韓國愛喜,抽出一根細長香煙,仿佛做核酸的簽子,塞進兩片鮮紅的嘴唇皮。我的耳朵聽到打火機吧嗒一聲,余光里閃過一團火頭,煙草混了薄荷味道飄進鼻頭孔。我按了車窗鍵,放一道口子透風。綢緞的煙頭一明一滅,煙灰如骨灰飄出車窗。

        三十多年前,火柴從加格達奇回到上海的時光,大興安嶺火災還沒撲滅,燒了一萬七千平方公里,從中國一路燒到蘇聯(lián),燒死兩百多人,經(jīng)濟損失超過五個億,蠻多東北虎也葬身火海。我問火柴,見過東北虎嗎?不是動物園里懶洋洋的大貓,而是森林里神氣的山大王,蘇聯(lián)人叫西伯利亞虎?;鸩裰v自己不但親眼見過老虎,還吃過獵人打死的老虎肉,困過老虎皮的毯子,痛飲過虎骨酒,就差吃過強腎健脾的老虎尿。火柴在鵝毛大雪中騎過鄂溫克人的馴鹿,冰凍三尺的黑龍江上坐過狗拉爬犁,偶遇過比東北虎還要壯的大棕熊,成群結隊捕獵梅花鹿的草原灰狼,后半夜變成美少女鉆進獵人被窩的白狐貍。大興安嶺變成蔥蘢的墨綠色,粗壯的伐木工人走入原始森林,扛了電鋸子跟開山斧,嘴里吆喝伐木號子,砍倒一棵棵聳入云霄的紅松巨木,每一棵樹芯的年輪,相當于孔夫子與蘇格拉底的年代,最少也見識過鐵木真和他的兒子們?;鸩癯38朔ツ竟と伺罉?,不用繩索釘子,赤手空拳搭上橫過來的樹枝,陪了一窩小松鼠爬上樹頂。我問,最高有多少米?火柴說,沒用卷尺量過,每趟要爬個把鐘頭,可能等于二十層樓,比南京西路的上海電視塔還要高,你在地面上活一輩子都看不到的風景。我閉上眼烏珠想象自己爬上海盜船桅桿頂上的橡木桶,微風徐來,就像漂浮在墨墨綠的汪洋大海上。我伸長了頭頸問,你能看到大興安嶺的盡頭嗎?火柴笑笑說,就算在滅火的直升機上也看不到盡頭,但我看到了蘇聯(lián)。我跳起來問,蘇聯(lián)長啥樣?火柴說,墨墨綠,也是一眼望不到頭,穿過西伯利亞,直到北冰洋。這年放了暑假,大興安嶺火災才被撲滅,上海的小學生們信誓旦旦地認為這歸功于某位氣功大師——這位神人頭頂一口高壓鍋,站上北京天壇的大圓盤(后來我才曉得那叫圜丘壇),遙對幾千里外的蒼茫北方發(fā)功,次日大興安嶺降下一場瓢潑大雨。于是,同學們當中有幾位天賦異稟的發(fā)現(xiàn)自己也擁有某種特異功能。我這種天資愚笨的只好從地攤上買了氣功培訓班小冊子,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勤能補拙,笨鳥先飛。只有火柴嗤之以鼻,因為他掌握著大興安嶺火災的秘密。

        玩火者,必自焚,這是我五歲時媽媽對我的警告。等我升上小學五年級,我把這句話送給了火柴。火柴說,歷史老師講過,如果沒有學會用火,我們現(xiàn)在還是樹上的猴子。我無力反駁,因為我是歷史課代表。這日起,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尋出藏書,大半是我媽媽在讀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自學考本科的教材。我妄圖從歷史和哲學的維度證明火的極度危險性,以及“玩火者,必自焚”這一真理的必然性。但我不幸地從浩如煙海的文字里驗證了火柴的觀點——如果沒有學會用火,就不會有人類,更不會有偉大導師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兩千五百年前,波斯人瑣羅亞斯德創(chuàng)立拜火教,光明神馬茲達先創(chuàng)造火,再創(chuàng)造萬物與人類,并與黑暗神阿里曼水火不容?,嵙_亞斯德覺著火是神圣的,不能用來火葬,所以發(fā)明了天葬。一百多年前,有個叫尼采的德國人,寫過一本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個查拉圖斯特拉就是瑣羅亞斯德。我跟火柴并排躺在三層閣樓的天窗下,仰望正方形的淡藍色天空?;鸩癫亮烈桓鸩?,放到我們的雙眼之間,像在波斯拜火教的圣壇上燃燒了兩千年這么久?;鸩裾f,還有啥神話故事?搜腸刮肚一番,我想起一個名字,普羅米修斯,古希臘的神仙,他按照自己的腔調捏橡皮泥捏出人類,宙斯不準人類用火,普羅米修斯偷了火給人用,宙斯大動肝火,就拿普羅米修斯綁了高加索山上,再派一只老鷹每日啄他的肝臟,白天剛吃掉,夜里又長出來。講到此地,我有了肝痛的幻覺?;鸩裾f,這不是神仙,這是超人。

        火柴從眠床上爬起來,拉開寫字臺抽屜,拿出一本黑皮相冊,翻到最后一頁,落出一張生滿霉斑的明信片——印了一幅銅版畫,有個赤膊老頭捆了懸崖上,老鷹飛來給他開膛剖肚吃內臟。明信片顏色黃兮兮有點年頭,還有奇奇怪怪的洋文,最后有個大寫的“N”,像從鏡子里看到反過來的?;鸩裾f,這是俄文,普羅米修斯,外婆跟我講過這個故事?;鸩穹_相冊第一頁,便是一張外國女人的黑白照片,戴了老電影里看到過的帽子。我問火柴,啥人?火柴說,我外婆。我看看照片上的外國女人,再看火柴瘦長的面孔說,瞎講。火柴說,我外婆是俄羅斯人?;鸩竦耐馄沤心人?,生在圣彼得堡,當時光叫列寧格勒,幾年后又叫回圣彼得堡。阿芙樂爾號巡洋艦一聲炮響,娜塔莎不到滿月,全家逃過烏拉爾山,起先跟隨捷克斯洛伐克軍團,后來效忠海軍上將高爾察克,等到紅軍解放西伯利亞,一家人穿過白雪皚皚的大森林,登上地球上最深的貝加爾湖冰面,渡過一條叫額爾古納的寂靜河流,從此落地生根,不曾回歸故國。1945年春天,蘇聯(lián)紅軍攻克柏林,熱天里解放了中國的東三省,秋天里娜塔莎嫁給一個中國伐木工人,幾年后有了火柴的媽媽。翻開相冊第二頁,火柴媽媽穿了白襯衫,坐在一幢木頭房子前,長得像《冰山上的來客》的古蘭丹姆?;鸩駤寢屖谴笈d安嶺一枝花,據(jù)說她的照片藏在對岸蘇聯(lián)內務部上校團長的內插袋里。啥人曉得從上海來到大興安嶺的知青摘了這枝花,更沒人想著一枝花竟然生出一根火柴。

        你有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我再細看火柴的面孔,除掉一對嚇人的大眼睛,已經(jīng)淡得看不出蘇聯(lián)腔調了。我問火柴,你會俄語嗎?火柴說,只會兩句——死吧屎吧,鴨留不留雞巴呀。我說,蘇聯(lián)人太粗魯了,這是啥罵人話?火柴說,第一句是謝謝,第二句是我愛你。火柴不到兩歲,他爸爸急了要回上海當工人,狠狠心跟大興安嶺一枝花打了離婚證?;鸩駤寢尭募藿o加格達奇鐵路分局一個干部,又養(yǎng)了兩個兒子?;鸩窦葲]跟爸爸回上海,也沒跟媽媽去加格達奇,而是跟俄羅斯外婆留在大興安嶺。外婆經(jīng)常帶了外孫去看額爾古納河,秋天能從水里捉到大馬哈魚,切片生吃的味道讓火柴拖出一長條饞吐水。多年以后我才曉得大馬哈魚是三文魚的親眷,從太平洋逆流而上黑龍江幾千里路來產(chǎn)卵。冬天的大興安嶺要刮三個月暴風雪,零下三十攝氏度,外婆的木頭房子里噼里啪啦燒柴爿,勉強不凍死人。我問火柴,報紙上傳說大興安嶺有神秘的雪人,你看到過嗎?火柴說,雪人沒看到過,但我見過冰人。

        大興安嶺最好的春天,森林里開遍不曉得名字的野花,樹根上長了紅紅綠綠的蘑菇,從狗熊到兔子都在瘋狂交配?;鸩耩B(yǎng)了一條白毛獵犬,有點蘇聯(lián)高加索犬血統(tǒng),擅長在雪地里捉兔子,常常跟了林場職工去打獵。當時連續(xù)十幾日無風,空氣悶得像一口干鍋,白毛獵犬莫名其妙消失了?;鸩駧Я藘砂鸩?,后背插一把斧頭,沖到原始森林里去尋狗。兜兜轉轉半天,循了狗叫的聲音,火柴撥開一棵老樹下層層疊疊的枯枝敗葉,終歸露出一口洞眼,像臺屠宰場的冰柜升了一團團寒氣。大興安嶺是中國唯一的永久凍土帶,跟蘇聯(lián)的西伯利亞一樣是亞寒帶,地下藏了蠻多冰窟窿,有的如同《西游記》里陷空山老鼠精的無底洞?;鸩窠忾_身上兩根腰帶,紅松樹根上打結,吊了自己墮入黑漆漆的冰窟窿。火柴擦亮身上第一根火柴,尋到了白毛獵犬?;鸩癫亮恋诙鸩?,獵犬倒是越吠越兇,好像冰窟窿深處還藏了一個鬼?;鸩窨噶烁^走近幾步,擦亮第三根火柴,地下吹不到風,火頭燒得特別慢,照出影影綽綽的眉毛鼻頭,竟然是一張人的面孔。我問,男人還是女人?火柴說,男人。我再問,活人還是死人?火柴說,第一感覺是死人。我繼續(xù)問,蘇聯(lián)人還是中國人?火柴說,都不像啊,渾身的黑毛,馬克思一樣的胡子,面孔黑魆魆,朝天的酒糟鼻頭,又高又亮的顴骨。我說,懂了,冰人就是原始人?;鸩裾f,裹在冰人身上的黑毛,還不是他自己的毛,我猜是幾萬年前長毛象的獸皮,大興安嶺凍土層里經(jīng)常挖出來這種東西,骨架大得像一座木頭房子,有時能挖到幾米長的象牙,遠看像彎彎的月牙兒,上繳國家能拿到獎金,也有人偷偷挖出來賣到南方,聽說一根牙值好幾萬塊。我說,書上說那叫猛犸象,你發(fā)現(xiàn)的冰人至少有一萬年歷史了。火柴說,冰窟窿就是冰人的家,一萬年前,他們也在這里生火烤肉,小心守著火種,萬一哪天火滅了就要餓肚子。我說,講不定你的腳下還藏著幾百根長毛象牙呢,野獸都對火怕得要命,原始人依靠點火保護自己不在半夜被劍齒虎拖走。火柴在冰窟窿里擦亮第四根火柴,冰人身上的獸皮開始滴水,冰凍了一萬年的面孔微微發(fā)抖,火柴熄滅的剎那,冰人睜開兩只金黃色眼珠子……閣樓天窗上的光暗下來,溫度計一格格降下來,樓下傳來煤球爐子生火味道,火柴丟下燒盡的火柴,帶了白毛獵犬逃出冰窟窿,我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書上講永久凍土層就像幾萬年不斷電的大冰柜,既能讓猛犸象死后萬年不腐,也能保存早已滅絕的遠古病毒,萬一火柴在冰窟窿里融化冰人的同時,傳染上某種危險的病毒,當他從人跡罕至的大興安嶺來到螺螄殼里做道場人擠人的上海,就會給全人類帶來滅頂之災,等于末日審判。我坐在逼仄的三層閣樓,跟火柴相隔一根火柴燃燒的距離,交換彼此的呼吸與飛沫。火柴說,你別怕,我剛逃出冰窟窿,轉回頭丟下幾十根枯樹枝,連續(xù)擦亮七八根火柴。我說,你燒了冰窟窿?火柴說,對,但跟你說的遠古病毒沒關系,我以為冰人復活了,我怕這家伙從地下爬出來宰了我,要么跑到林場里大開殺戒,外婆告訴我這種事在蘇聯(lián)經(jīng)常發(fā)生,不如點一把火燒了。我說,火柴,你燒死了一萬年前的冰人?你才是拯救全人類的超級英雄?;鸩裾f,冰人有沒有被燒死?我不曉得,但我燒死了外婆。那個干熱的春天,火柴往冰窟窿里丟下火柴,看到一團濃煙升起來,帶了白毛獵犬回到林場。隔日早上,火柴推開窗門,發(fā)覺天沒亮,凌晨一樣漆黑,四周森林亮起紅光,好像一只只野獸饑餓的眼睛。林場職工拉響火災警報,男人們沖上去滅火,女人、老人跟小囡們撤退。大火已把林場圍得水泄不通,烈火的吼叫聲就像四面楚歌。最后在林場書記率領下,老弱婦孺?zhèn)兺怀鲋貒鸩駬旎匾粭l小命,可惜外婆年紀大了,半道上吸入太多煙塵死了,留在森林里火葬了。

        火柴,大興安嶺火災是你制造的?我的小學同學火柴,可能是新中國有史以來最危險的縱火犯。火柴說,大家都說火災是一個林場職工亂扔煙頭造成的,但報紙上說的起火時間,比我燒死冰人晚了三天。我嚴肅地思考一分鐘說,火柴,你應該被槍斃一百次?;鸩裾f,蠻好,你動手吧?;鸩裢馄艧酪院?,火柴曉得自己闖下大禍,秘密吞了肚皮里不響?;鸩駤寢尳铀郊痈襁_奇,后爹不大歡迎火柴,發(fā)覺這小子玩火,狠狠削了一頓,從此成了仇人?;鸩竦膬蓚€阿弟還小,此起彼伏地生毛病,媽媽照顧兩兄弟已經(jīng)蛻了一層皮,再添一把火柴怕是房子都要燒了,只好往上海發(fā)一封電報?;鸩癜职謥淼郊痈襁_奇接上兒子,爺倆乘了三天四夜火車回上海?;鸩裾f,這樣總好過讓我留下來挨后爹的拳頭,也免得讓我點一根火柴燒了加格達奇?;鸩窕氐缴虾B淠_不到一個禮拜,火柴爸爸點一根火柴燒了廠長辦公室。

        隔日到了學校,出于對胸前紅領巾的神圣信仰,我計劃在下課后悄悄向老師告密,但是火柴一整天都用兇狠的眼神盯牢我,像不斷熄滅又擦亮的火柴。我懷疑沒等警察叔叔來抓人,火柴已經(jīng)背了滿滿一書包火柴,沖回曹家渡燒掉我家房子了。我可恥地退縮了,心里多了一具焚尸爐,我把火柴的秘密塞進爐子點火焚燒,變成一堆焦黑的骨頭灰燼,就像大興安嶺過火后的腐殖質,年復一年地滋潤重新生長的人工林。

        夜里十點,我沿了京滬高速一路開到嘉定安亭,眼看要出上海,前頭是昆山花橋,我轉方向盤進了服務區(qū)加油。綢緞只好掐滅第二根香煙,塞進車門凹槽。我說,你到底住在啥地方?綢緞看了我的眼烏珠,慢吞吞說,浦東。我皺眉頭說,好,我送你回去。綢緞說,我回不去了。我說,跟老公吵架了?綢緞不響。我說,離婚了?綢緞繼續(xù)不響。我說,小囡幾歲?綢緞說,男小囡,小學五年級。我說,跟我一樣。綢緞松了松頭頸上的絲巾說,蔡駿,我想跟你講一樁事體。我說,早點不講?差點到蘇州了。綢緞說,對不起,我可以付你油錢。我冷下來說,我不是網(wǎng)約車。綢緞說,半年前,我被封在家里搶菜,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他說他是火柴,還問我現(xiàn)在好不好,我跟他講現(xiàn)在蠻好,樣樣都不缺。我說,你是哪能從聲音里聽出來是火柴?綢緞說,他在電話里講起了大興安嶺地下的冰人。我嘆氣說,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曉得。綢緞說,你還記得吧,火柴的爸爸跟我爸爸有仇怨,有幾趟放學以后,火柴悄悄跟了我背后。我說,你怕嗎?綢緞笑笑說,就憑他身上幾包火柴?我都覺著他劃火柴的樣子像個小丑。我說,所以火柴告訴你——他不但燒死了一萬年前的冰人,大興安嶺火災也是從他手上點起來的?綢緞說,嗯,但我笑得肚皮都痛了,這個人真會編故事。我說,就算編故事,也是好故事,火柴當時還是小孩,不必承擔刑事責任,哪怕遇難者家屬要尋他麻煩,就像從一整座大興安嶺的木柴里尋到一根火柴,啥人能尋到他?綢緞說,火柴告訴我,他現(xiàn)在常住大興安嶺地區(qū),黑龍江邊的北極鎮(zhèn)。我打開手機上的地圖軟件,北極鎮(zhèn)就在漠河,中國最北方極點,隔一條江就是俄羅斯。我放下半截窗門,望了高速公路的盡頭說,火柴為啥不打我電話?綢緞說,你能帶我去尋火柴嗎?我說,怎么去?綢緞說,沿了這條高速一直走。我說,今晚?綢緞說,嗯。我看一眼導航,從上海到漠河,最佳路線3200公里。

        從上海到大興安嶺的距離,小學五年級我就曉得了,這也是火柴從加格達奇坐火車回上海的路程。有段時光火柴歡喜上我家玩耍。因為我家住在底樓,有個養(yǎng)滿花花草草的天井,鴿棚里還有幾十只鴿子。我把火柴當作一個販賣故事的煙紙店,我用家里的幾百本藏書,電視機里能看到的《巴頓將軍》《埃及艷后》以及《尼羅河上的慘案》,電冰箱里儲存的雪糕和冰塊,天井里的陽光和鴿群的咕咕聲,以及一種叫“友誼”的怪東西,用來交換火柴小腦袋里的大興安嶺,或者額爾古納河對岸的遼闊世界。這日我跟火柴一道坐了地板上,翻了蘇聯(lián)二戰(zhàn)間諜小說改編的連環(huán)畫《一顆銅紐扣》。突然間,我爸爸仿佛蓋世太保回來了,旁邊還跟了個穿西裝的客人——便是我爸爸的廠長,也是綢緞的爸爸。火柴摜掉連環(huán)畫起來立壁角,額角頭到耳朵根子都像被電熨斗燙過。廠長問,你就是火柴?你爺爺身體還好吧?火柴拿書包丟上肩胳要拔腳跑路,剛好我外公沖了四杯樂口福,我拉了火柴說,吃好再走吧?;鸩衤聛?,樂口福熱氣模糊面孔,一口口抿下去。我爸爸遞給廠長一支大前門,廠長點了打火機問火柴,你爸爸在山上還好吧?山上就是白茅嶺勞改農(nóng)場,火柴不作聲。我爸爸也點一支煙,向火柴問起大興安嶺。我爸爸沒當過知青,但在黑龍江當過兵,在大興安嶺備過戰(zhàn),隔江相望蘇修帝國主義,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全國軍民枕戈待旦,準備大打,準備早打,準備打常規(guī)戰(zhàn),也準備打核戰(zhàn)爭?;鸩窨戳宋野职譄燁^明滅的星火,喉嚨里含混說,燒死不少人,燒焦不少樹,但是今年夏天,大興安嶺又綠了。廠長說,綠了就好,再兇的火過去,隔年還會綠的,廠里的辦公樓又要落成新的了?;鸩襁€是悶聲不響。廠長打開公文包,掏出一本《戰(zhàn)爭與和平》,剛從新華書店買的,挺括的封面上印了列夫·托爾斯泰,還有一團大火燒了克里姆林宮。廠長看了我說,駿駿,聽講你文章寫得好,這本書送給你。我說,我看過這本書拍的蘇聯(lián)電影,講的是拿破侖火燒莫斯科。廠長彈了彈煙灰說,拿破侖的炮兵是挺刮的,騎兵就更加贊了,但終究被俄國人打敗了。我說,打敗拿破侖的是冬天。廠長笑笑說,不只是冬天。廠長從西裝口袋里抽出一支鋼筆,擺到火柴手心上說,小弟,這支鋼筆不值幾鈿,但是在北京開會的紀念品,你可要收好了。盯了這支上海造的英雄牌金筆,我的眼烏珠流出饞吐水?;鸩裾f,我不要?;鸩穹怕浣鸸P,一口悶光樂口福,背上書包沖出去。

        隔日,我跟火柴立在操場角落,吞了尚未突出的喉結,偷看煤渣跑道上跳繩的綢緞。她難得解開紫顏色絲巾,露出雪白里透紅的頭頸,一滴滴汗淌下來,好像漢武帝夢寐以求的汗血馬。綢緞發(fā)育得早,小學五年級就蠻高了,背后瞄得出一點身材?;鸩癫亮烈桓鸩衽e起來——火柴的眼烏珠,點著的火柴,綢緞的頭頸,三點一線,就差扣落扳機。我吹滅掉火頭說,不要嚇我,你想為你爸爸報仇?

        過好1990年元旦,頭一天上學,火柴往綢緞臺板下塞了一張小紙條。禮拜天,我陪火柴翻過三官堂橋,經(jīng)過普陀區(qū)少年宮,到了滬西工人文化宮后門。我們都管此地叫西宮,活像慈禧太后居所。樹葉子已經(jīng)落光,還好太陽光和煦,否則吃西北風就苦了。綢緞準時赴約,頭頸上纏一根紫色絲巾,胸前辮子上打了粉顏色蝴蝶結。西宮的人工湖畔有只仿古八角亭子,當中石頭圓臺子,三個人坐了三只石凳子,好像地下黨秘密接頭。我也搞不清啥人是電燈泡。綢緞裝模作樣打開作業(yè)本寫功課。小紙條是火柴拜托我寫的,他的字像一堆散裝的火柴棒,我的字稍微好一點,像十個小印第安人跳舞。小紙條上具體寫了啥,現(xiàn)在當然記不清了,大意就是聽講綢緞要過生日,我跟火柴都備了禮物,問她禮拜天下午四點鐘,有空在西宮后門見面吧?我問過火柴,綢緞曉得她爸爸跟你爸爸是啥關系吧?火柴講,知道又怎么樣?

        西宮的八角亭下,我從書包里拿出禮物,一盒擦刮拉新的磁帶,蘇芮的專輯《一樣的月光》,我在音樂課上聽綢緞唱過這首歌。綢緞拆開磁帶包裝,看了歌詞本上的蠅頭小字,嘴角像月牙向上彎了。輪到火柴送禮物,竟是一包小蘑菇,邪氣鮮艷,紅顏色尖尖的蘑菇頭,好像一枚枚整裝待發(fā)的小火箭。綢緞翻毛腔,毒蘑菇?火柴說,不是吃的,吃了也不死人,這個蘑菇是用來燒的。綢緞說,燒了清明冬至上墳?我說,懂了,古人歡喜焚香沐浴,現(xiàn)在阿拉伯的石油富豪還是日日在家里熏香?;鸩裾f,這是大興安嶺的紅魔鬼。綢緞說,紅玫瑰?火柴說,不是紅玫瑰,是紅魔鬼,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原始森林里才有,必須長在五百歲以上的紅松木樹根上。我像個撬邊模子幫忙說,五百歲以上老樹就有了靈魂,這個蘑菇也是有靈魂的?;鸩裼謴臅锾统鲆慌趸鸩?,這趟翻了花頭精,火柴變成了“1990”——不是平鋪搭出來的,而是豎了幾百根,加長好幾倍的防風火柴,可以燃燒超過一分鐘,最底下用膠水粘住,從上往下看就是“1990”,怪不得火柴的書包里好像藏了一塊磚頭,隨時要打群架的腔調。

        火柴的表情特別嚴肅,像在追悼會上點亮九零年代的第一把火柴。人工湖闃寂無聲,夕陽穿過絞索般的枯枝,精確分割了三個孩子的面孔,我們豎起六個手掌擋風,凝視緩緩燃燒的“1990”?;鸩褡テ鹨幻睹缎∧⒐椒派匣痤^炙烤,滬西電影院門口烤羊肉串的新疆大叔腔調。紅魔鬼升起青色的煙霧,《西游記》里的天庭效果。我的鼻頭聞著蔬菜腐爛的味道,一格格濃稠起來,變幻成一只孤獨死去數(shù)日的貓。八角亭的氤氳之上,降臨一輪淡漠的落日?;鸩窈途I緞的面孔相繼隱入煙塵,剩下一片白茫茫原野,暴風雪戳進了我的眼烏珠。我聽到通古斯大爆炸似的巨響,幾架米格-23“鞭撻者”戰(zhàn)斗機擦了頭皮飛過,數(shù)百臺T-72坦克的發(fā)動機噪音。大興安嶺的每一棵紅松樹梢都在顫抖墜落積雪,樹根下隱藏著巨大的地下堡壘,打開無數(shù)個枯枝掩蓋的射擊孔,RPG火箭筒與反坦克炮彈遮天蔽日,額爾古納河冰面上留下殉爆燃燒的坦克殘骸,人肉味道飄散到地球上最遼闊的帝國。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第一天,紐約和莫斯科,洛杉磯和列寧格勒分別沉入地底。接踵而至的核冬天,極少數(shù)幸存者回到石器時代,如同原始人躲在洞穴里生火烤肉,在永久凍土層中凝固,等待一萬年以后意外闖入的男小囡,擦亮一根火柴燒成灰燼,此時天邊傳來誰的歌聲:“什么時候兒時玩伴都離我遠去,什么時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人潮的擁擠拉開了我們的距離,沉寂的大地在靜靜的夜晚默默地哭泣,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重新睜開眼烏珠,我看到黑顏色的舞臺,聚光燈照出的圓圈里,綢緞穿了新娘子的長裙,頭頸纏了紫絲巾,面孔化了香港明星一樣的妝容,搽了血血紅的嘴唇皮,不慌不忙捏了話筒唱歌。好像是上海萬人體育館,臺下坐了烏泱泱的人,聽得發(fā)了花癡,聽得魂靈頭出竅。每個人手里捧一根火柴,哪能燒都燒不盡,仿佛熒光生物聚集的深海。倏忽間,一萬根火柴紛紛點燃座位,人人安坐不動,任憑烈火將自己燒成焦炭?!耙粯拥脑鹿猓粯拥恼罩碌晗?,一樣的冬天,一樣的下著冰冷的雨,一樣的塵埃,一樣的在風中堆積,一樣的笑容,一樣的淚水,一樣的日子,一樣的我和你……”火舌頭節(jié)節(jié)攀升燒塌天花板,萬體館成了火葬場。火柴從最后一排沖上來,頭戴一頂雷鋒帽,穿了軍大衣,腳踩綠膠鞋,打扮頗為滑稽,箭步跳上舞臺,拖了我跟綢緞的手臂膊逃出太平門。我們倒在一片靜謐的人工湖畔,仿古八角亭的水門汀上,三個人笑得那樣猖狂,那樣無邪,那樣史無前例。

        滬西工人文化宮徹底黑了,一顆月亮吊上來,西北風吹皺黑綢子似的水面,吹滅1990年的第一捧火柴。我們三個人手牽了手,我的左手掌心里有火柴的硫黃味道,右手指甲里有綢緞的雪花膏味道。笑聲像氣息奄奄的病人歇下來,不曉得啥人嗓子眼里發(fā)出哭聲。我的腦子七葷八素,胃里翻騰卻吐不出。我的右手不肯松開綢緞的左手,手指頭嵌入她的每一道縫里?;鸩顸c亮一根火柴,臺子上的紅魔鬼燒成了灰。第二根火柴點亮了綢緞,眼淚水像火漆封印燙在我的手背上。我問她看到了啥。綢緞一抽一抽說,我在萬體館里唱歌,就是這首歌……火柴劃亮第三根火柴,綢緞指了我送她的磁帶,歌詞本里有一首《一樣的月光》。綢緞說,我差點被燒死。我說,火柴穿了軍大衣,戴了雷鋒帽,帶了我們逃出火場?;鸩裾f,是我救了你們,再過三十年,我還會救你們一次。綢緞瞪了眼烏珠說,你們都看到了?第四根火柴熄滅,我聽到綢緞幽幽的聲音,火柴,謝謝你的禮物。

        我們坐16路送綢緞回家。到了廠長家樓下,火柴說,綢緞,你能不能發(fā)誓?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秘密。綢緞說,好,拉鉤。三根小拇指鉤在一道,費了蠻大勁道才分開。我跟火柴坐13路電車回曹家渡。車廂里燈光晦暗閃爍,火柴的側臉時隱時現(xiàn),染上一層荷包蛋的黃。我的腦袋和胃囊同時燃燒,隔一道薄薄的車窗,看到長壽路的燎原電源院,好像坐了一艘北大西洋上的冰海沉船。我說,福爾摩斯探案集里有一篇《魔鬼之足》,兇手用了一種非洲植物“魔鬼之足”,點燃的煙霧能讓人發(fā)狂到死?;鸩裾f,鄂溫克人的薩滿吃了紅魔鬼就能呼風喚雨,見到幾萬年前祖先的靈魂,還能預言幾年后的天災,但這種蘑菇最兇狠的本領,就是讓你看到別人的秘密。我說,你還看到了啥?火柴說,保密。這一夜,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在我心里暗戳戳地醞釀發(fā)酵。我從圖書館和舊書店找來各種版本的中蘇邊境地圖,中國東北和西北的大比例尺地圖,最好有彩色等高線。我用鉛筆在地圖上畫出三道防線——第一道是滿洲里到大興安嶺,第二道是加格達奇到齊齊哈爾,最末是哈爾濱到長白山天池。七個月后,我腦海中醞釀的戰(zhàn)爭并未爆發(fā),倒是中東霸主薩達姆吞掉了科威特,隔半年刮了沙漠風暴,又隔一年蘇聯(lián)已經(jīng)沒了。

        禮拜一,綢緞出賣了我們的秘密。老師從火柴的書包里搜出幾枚紅顏色小蘑菇,還有三盒頭火柴。老師本想當眾燒掉紅魔鬼,綢緞提醒一句,點著這種小蘑菇,就會看到奇奇怪怪的東西。老師借鑒林則徐虎門銷煙的經(jīng)驗,小蘑菇和火柴摜進鉛桶放滿自來水,再放生石灰,教室里烏煙瘴氣,嗆得同學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控訴向中國人民販賣鴉片的東印度公司,同時接受了人生第一場禁毒教育。要不是火柴爸爸蹲了白茅嶺,火柴爺爺是個酒鬼也是文盲,火柴媽媽遠在加格達奇,老師就要把火柴所有家長請來學校狠狠訓一頓。老師只好義憤填膺地用教鞭抽了他的手掌心,我在心里幫忙數(shù)了數(shù),恰好湊滿鼠?;⑼檬?,直到教鞭折斷為兩截?;鸩裨诖笈d安嶺劈過柴爿的手掌心生滿繭子,就像堅硬的盔甲,沒破一道口子,沒流一滴血。同學們一致佩服老師的教鞭有水平,有分寸,有腔調,沒人再敢調皮搗蛋。據(jù)說手掌心跟腳底心的穴位分別對應五臟六腑,我們的手掌心對應了老師的眼烏珠,只要她稍微一瞪眼,就能讓你的手掌心四分五裂。綢緞得到了所有的小紅花。直到小學畢業(yè),我再沒跟她講過一句話,她在我的辭典里換了一個名字——猶大。

        猶大,我的嘴唇皮輕輕翻出這個名字。油箱已經(jīng)加滿98號汽油。綢緞去上廁所了。我在駕駛座上看野眼,一輛輛集裝箱卡車排隊加油。服務區(qū)給司機做核酸的燈火通宵達旦,兩個大白正在換崗。我在手機上打開音樂App,付了一百塊會員費,連上音響聽蘇芮的《一樣的月光》。剛好綢緞拉開車門上來,摘掉N95口罩,面孔落了幾克粉下來。綢緞捂了耳朵說,我不要聽。我關了音響說,剛剛我還擔心,你會一去不復返,消失在服務區(qū)的廁所間。綢緞說,放屁,就算我要消失,也不會消失在馬桶上。我不響了。綢緞說,你給家里打過電話了吧?我說,啥電話?綢緞說,你要去大興安嶺啊,單程最起碼兩天,來回一個禮拜差不多,要是尋著火柴,他請你住進森林里的木頭房子,講不定還要半個月。有片黃葉子落上擋風玻璃,我吸了吸鼻頭說,現(xiàn)在大興安嶺已經(jīng)冰天雪地了吧。綢緞看了毛領頭說,你困嗎?尋個酒店休息一夜,明早再上路。我避開綢緞的眼烏珠說,你啥意思?綢緞笑笑說,你不要瞎想,我的意思是開兩間房。我說,不必,我是夜游神,平常困了就晚,下一站開到連云港再講。

        剛上京滬高速公路,綢緞閉上眼烏珠困著了。我不聲不響出了匝道,盯了屏幕導航,繞道再進收費口,掉頭返回上海,一個鐘頭就到曹家渡。綢緞睜了眼,看到高速公路牌子上寫了上海方向。綢緞跳起來說,蔡駿,你騙我?我說,我送你回家。綢緞聲音放低說,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我說,你離婚了,但你還有一個兒子。綢緞說,你曉得今日聚會,我為啥遲到兩個鐘頭?我沒聲音。綢緞又點上一支細長的煙,火星滋啦滋啦顫動。綢緞說,白天我送兒子去外婆家里。我插嘴問,廠長還好吧?綢緞笑笑說,你還記得我爸爸啊,今年心肌梗死走了。我說,這樣啊,我爸爸應該曉得的,但他也沒跟我講。綢緞說,我在講今日,你不要豁邊,夜里六點,我在家里化好妝剛要出門,前夫突然來了,我跟他吵起來,他打了我一記耳光,我坐了地板上喘氣,點上一支煙,看了煙頭火星慢慢煬起,房間一槍頭暗下來,頭頂打開一道光,探照燈似的照了我,好像立了劇場舞臺上,我重新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對的,小學五年級的小姑娘,手里還有一支拖線麥克風,耳朵里聽到音樂伴奏,就是你剛剛放的這首歌。我抬頭望了車頂天窗,想要尋著一顆月亮。綢緞說,我用兩只手抱了話筒唱歌,還是小姑娘的童聲,拼了老命地唱,挖心挖肺地唱,好像吐出魂靈頭地唱,四周圍一點點熱起來,腳底心賽過踏了鐵板燒,火舌頭到處躥出來,臺下坐了幾千上萬的人,明明都是有呼吸有心跳的活人,卻像假人模特一動不動,眼睜睜看了自己被燒成一團團火球,這時光,有個精瘦的男小囡沖上舞臺。我說,火柴來救我們了。我的鼻頭好像聞到蘑菇燃燒的氣味。綢緞說,等我睜開眼烏珠,家里從窗簾布到棉花胎統(tǒng)統(tǒng)燒起來了,好像變成火葬場。我說,你的前夫呢?綢緞說,這只男人倒了地上不動了。我說,你殺了他?綢緞說,不曉得,我的腦殼也被燒壞了,煙霧嗆得我一面孔眼淚水鼻涕水,只好一個人逃出來,又從浦東乘地鐵到曹家渡。我說,現(xiàn)在你的腦子清醒了,曉得自己闖了大禍,就想去大興安嶺尋火柴,這個季節(jié)的黑龍江凍得邦邦硬,你可以踏冰偷越國境去西伯利亞。綢緞吐出一團薄荷味道的煙霧說,對不起,我給你添麻煩了。高速公路上一臺臺集卡超過我,所有路燈秘密地燃燒起來。我說,你打110自首吧。綢緞的眼淚水撲簌撲簌,面孔上拖出兩道黑印子,眼角細紋像一團暈開的毛筆字。我的兩只手捏緊方向盤,勉強保持車輪子走一條直線。綢緞的手指頭抹干面孔,嘴角揚起說,蔡駿,謝謝你送我到這里。話音還沒落,綢緞按下手里的打火機,翻開副駕駛座前的手套箱,一簇火苗點著幾本舊雜志。烏黑的蛾子撲扇入鼻孔。綢緞的眼烏珠里燒起兩團赤色火焰,仿佛三十年前擦亮的火柴。

        1990年的第三個禮拜,五年級第一學期大考成績出來,老師關照火柴準備明年留級。放了寒假,火柴跟爺爺跑了一趟白茅嶺——江蘇、浙江、安徽三省交界的深山,二十年前還有狼災,來回一趟不便當。白茅嶺落了一場大雪,火柴爸爸在勞改農(nóng)場生了肺病,火柴送去冬衣、棉被,還有兩斤中藥。火柴爺爺也開始咳嗽,祖孫倆坐了長途車回到上海。

        隔日,我跟火柴去了南京路??催^我在九歲前住過的江西中路的老房子,我們呵了兩團熱氣走到外灘。防汛墻下擠滿劈情操的男女,我跟火柴像兩顆礙眼的釘子。西伯利亞南下的冷空氣吹皴面孔,我踮起腳尖望了黃浦江對岸,除掉荒野上幾排矮房子,只看到上海船廠的龍門吊。我?guī)Щ鸩褡喍扇テ謻|,買了兩塊牌子,走過鐵格子通道上碼頭,黑顏色水面上騰起白霧。今日實在太冷,又不是上下班高峰,輪渡上沒幾個人。我跟火柴穿過幾部腳踏車就到船頭,一道享用黃浦江的味道,像柴油嗆了爛污泥沖到鼻頭孔,總好過蘇州河。汽笛鳴響三聲,輪船馬達震動腳底板,嗚咽著逃離碼頭。騷動的白浪舔了船舷,兩道水跡線賽過剪刀絞碎江面。火柴頭一趟乘船,小腦袋探出欄桿,頭發(fā)被風吹得差點脫離頭皮?;鸩襁B擦好幾根火柴都沒亮,藏進船艙背風角落,擦亮一根火柴,卻被我搶過摜進黃浦江。火柴擦亮第二根火柴,像一團流星飛出欄桿,奇跡般堅持到被濁浪吞沒?;鸩穹糯趾韲嫡f,上海五行屬水,火柴五行屬火,上海專門克我,上次你問我,點了紅魔鬼以后看到了啥?其實,我看見自己用一把火柴燒了上海?;鸩竦穆曇舸蟀氡伙L卷走,小半被吞到十米深的江底淤泥下,只有零頭斷斷續(xù)續(xù)鉆進我的耳朵。

        滬西工人文化宮的人工湖畔,聞著大興安嶺小蘑菇燃燒的味道,火柴看到1990年的第一捧火柴燒著了八角亭,西北風吹起一蓬蓬火星,燒著西宮的枯枝敗葉,濃煙蔓延到前門的武寧路,后門的曹楊路,隔壁的公交車場跟少年宮,碎片像一盞盞孔明燈飛過蘇州河,上鋼八廠大門口刷了“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沖出數(shù)臺滿載特種鋼的大卡車,變成字面意義的火車橫沖直撞進對岸的國棉六廠。這爿大廠有好幾千紡織女工,晝夜三班倒的紗錠跟棉紗瞬間點著,像前兩年的甲肝病毒傳染了整條長壽路。燎原電影院跟滬西電影院燒得最兇,因為電影膠片是易燃物,老早放黑白電影經(jīng)常鬧火災,上百個電影觀眾燒成灰燼。隔壁的上海絹紡廠也升起烈焰,幾百萬只蠶繭融為煙塵。曹家渡的房子大半磚木結構,失火就像米缸撞上老鼠。兇狠的火星子乘風沖向萬航渡路的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如同蠻族焚燒羅馬,人類文明遺產(chǎn)的《大鬧天宮》《天書奇譚》還有《小蝌蚪找媽媽》的原始拷貝付之一炬。這場火一路燒到西藏路橋下的大煤氣包,等于一次小型的核爆炸當量,滿滿一河浜的蘇州河蒸發(fā),南京路的國際飯店跟電視塔,四川北路的郵政大廈,一律粉身碎骨。當整個上海被烈火融化,濃煙遮天蔽日墜入子夜,黃浦江上的渡輪已是唯一的綠洲。我跟火柴望了外灘的剪影,就像拿破侖燒了莫斯科……

        我跟火柴坐公交車回家。兩個人在滬西電影院門口道別?;鸩窕氐饺龑娱w樓。夕陽墜下來,穿過一層層屋檐、晾衣裳桿跟棉花胎。單田芳藏在無線電里講諸葛亮揮淚斬馬謖?;鸩竦谋穷^聞著腥氣味道。天窗上看不到光,拉了電燈線,幾下都沒亮?;鸩癫亮艘桓鸩?,先照出小臺子上的黃酒瓶子,又在地板上照出橫下來的爺爺。人老早涼了。火柴爺爺生在蘇北鹽城農(nóng)村,日本人打仗時光發(fā)大水,餓得皮包骨頭逃難來上海,在蘇州河幾座橋上踏黃魚車謀生,不到四十歲身體就垮了,沒單位也沒退休工資。火柴有三個叔伯,兩個孃孃,還有三個堂兄,一個堂妹,兩個表姐,一個表弟,平?;静粊硗?。等到操辦后事,叔伯孃孃們吵了七日七夜,最后打進派出所,為了曹家渡的三層閣樓——不管是留給最小的叔叔一家,還是準備結婚的大伯伯兒子,反正輪不上沒戶口的火柴。親眷們從曹家渡郵局往加格達奇拍了一封電報,通知火柴媽媽來上海接兒子回去。

        火柴爺爺?shù)拇髿殑偤妙^七,過兩日就要過年,家家戶戶吊了咸魚鲞?;鸩褚患依仙倥榇餍?,聚在弄堂口燒錫箔冥鈔,又燒了老頭子穿過的所有衣裳,有一種馬路上火化的錯覺。曹家渡像被日本鬼子入侵,13路電車翹了辮子沖破黑霧,兩盞大光燈照亮火柴——他沒在腰上綁麻繩,但是袖子管上別了黑紗,再綴一小塊紅布頭,表示老人的孫輩。我立在滬西電影院門口,上街階的火頭燒得興旺,灰燼像幾百只蝙蝠撲到眼門前。我跟火柴之間多了一道楚河漢界,我炮二平五,他并沒馬八進七,反而挺了小兵要當過河卒?;鸩竦囊浑p大眼睛已經(jīng)通紅,人卻靜得像一根等待點燃的火柴。

        夜間降溫到零下七攝氏度,玻璃窗結了霜花,陰濕氣像小老鼠鉆出墻壁縫,穿過絨線褲棉毛褲,鉆進每一根毛細孔。爸爸打開新買的紅外線取暖器。我裝模作樣寫寒假作業(yè),打開電視看兩集《春天的十七個瞬間》。我在寫字臺上翻了翻《戰(zhàn)爭與和平》,記不牢各種漫長的夫與斯基,除掉一個叫皮埃爾的男人,單槍匹馬要刺殺拿破侖。老皮的運道邪氣好,撿一條命回來娶了娜塔莎姑娘。十點鐘,我被媽媽盯了上床困覺。我跟外公困一張棕繃大床,兩個人各困一頭,各蓋兩條棉被,從頭到腳像鉆進裹尸袋。電熱毯調到最高一檔,后背心燙起來,幾萬只小螞蟻在大腿上爬來跑去。我睜開眼烏珠,沒看到天花板,只見一口薄皮棺材,外面是遍布豐腴尸油的焚尸爐。我想要逃出這地獄,但連一根腳指頭都動不了,外公肺里黏滯的喘氣聲也聽不著。我看到一根火柴擦亮了,照亮一對貓眼似的眼烏珠。躺在我對面的不是外公,而是我的小學同學火柴,手臂膊上別一塊黑紗加紅布。我搖頭說,不要。火柴溫柔地說,只要一根火柴?;鸩窬镁貌豢舷?,溫柔地墜到我的身上,棉毛衫燒出一只洞眼,再變成一張嘴巴,焦黑邊緣如同帝國主義瘋狂擴張,露出一排鋸齒狀的獠牙,我逃不脫,也不好呼救,鑿子般的火焰穿透薄薄的棺材木板……

        吸入一口濕冷氣,眼淚水迸出來了。我聽到外公拉風箱般的呼吸聲。墻上映了幾組稀疏暗淡的樹影,被窗外的寒風搭訕亂顫。電熱毯烤得后背心濕透。五斗櫥上三五牌鬧鐘敲響三下。我從火葬場的噩夢中驚醒,身體一節(jié)節(jié)爬出被頭筒,沒有驚醒外公。我穿上絨線衫絨線褲,胸口加一件皮馬甲,披了羽絨服,雙腳蹬上新買的保暖鞋。爸爸媽媽還在里間熟睡。我搓搓手掌心出門。曹家渡在落雪。路燈下每片雪花都在燃燒,仿佛一場浩劫過后的灰燼。地上積起薄薄的泥濘,像被拿破侖的士兵們踩過,我勉強保持平衡不滑跤。廢品回收站的屋檐下滴了幾根冰條子。我攤開手接了一粒粒雪籽,旋即在細細的掌紋里融化。街頭空曠得只剩下孤魂野鬼。汽車和腳踏車長眠不醒,樓上窗門像宇宙中的星星稀薄而遙遠。我的鼻孔里噴射熱氣,走過滬西電影院門口,路燈下看到一張手繪電影海報《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我把自己當成海水,決定阻止那一半的火焰。穿過電影院隔壁的弄堂,我鉆進一棟木頭房子,手腳攀爬漆黑油膩的樓梯,希望嗅出火柴點燃的硫黃味道。爬上三層閣樓,我卻聞著健民浴室門口姑娘們抱了面盆排隊的味道,那一年電視臺在放娜塔莎·金斯基的洗發(fā)水廣告,每趟看到都讓我神魂顛倒。

        電燈泡亮起來。暈黃色燈光刺了眼烏珠,好像達·芬奇一筆筆抹上顏料?;鸩裉旅叽玻沂肿チ穗姛衾K子,左手一包火柴,朝我露出兩排雪白牙齒。被頭筒里還藏了一個人,拖了一把長頭發(fā),糖炒栗子顏色反光。女人的手撩開頭發(fā),亮出一張狹長面孔,不成比例的大眼烏珠,向上翹的眼睫毛,鼻梁骨有點高。她是火柴的媽媽?;鸩裾f,媽媽,他是我最好的哥們?;鸩駤寢寙栁?,你叫什么名字?我說,蔡駿。中俄混血女人鉆出被頭筒,細長身體裹了棉毛衫跟棉毛褲,沒戴胸罩,可以看到乳房的形狀?;鸩駤寢屘咨弦患蛎?,摸了摸我的頭發(fā)說,你這孩子,都幾點了,有急事嗎?火柴媽媽是加格達奇火車站的廣播員,普通話字正腔圓,舌頭尖卷出花兒。我的眼眶慢慢發(fā)酸,有啥東西一滴滴滑出來?;鸩衽宪姶笠?,拔出插銷,推開天窗玻璃,面對鍋底般的黑夜,雪籽變成雪花飄進來?;鸩駤寢尩拿踝宇伾^發(fā)被吹得像一蓬貂皮?;鸩衽噬咸齑?,向我伸出手來。他的手掌心像一團炭火,抓牢我一道登上去。瓦片上的積雪像沙沙作響的墊子,兩個男小囡并排坐了屋頂上。閣樓上看得到蘇州河,冷空氣短暫掩埋熏人味道。我聽著一艘夜航船的馬達聲,船頭掛一盞馬燈,圈出一片醬油色水面,照亮密密匝匝的飛雪。火柴連續(xù)擦了三根火柴都沒亮。最后一根火柴,我圍攏手掌幫他擋風,恨不得自己變成愛斯基摩人的冰房子?;鸩窠K歸點著了。我的手掌心被燙著,竟不覺著痛,大概是凍僵了。一粒雪花落進眼烏珠,火柴又熄滅?;鸩裾f,下了這場雪,火就燒不起來了,你放心好了。我說,這場雪能跟大興安嶺比嗎?火柴說,這是不好比的,但我覺得這里更冷。

        我先打一只冷噤,再打一只噴嚏。火柴拽了我回到閣樓,重新上好插銷?;鸩駤寢寙栁?,下大雪了,你還要回去嗎?我看火柴一眼?;鸩裾f,留下吧,天亮再回家。火柴媽媽對我笑笑,眼角撕開細紋說,小孩,上床吧?;鸩駧臀颐摰粢律眩宋毅@進被頭筒。我的鼻頭聞著火柴外公的黃酒味道。電燈泡滅了。大興安嶺冰窟窿般的史前黑暗里,火柴貼了墻皮,火柴媽媽困外頭,我夾在這對母子當中,裹了同一條棉被?;鸩駤寢尩氖质羌氶L的,堅硬的,同時摟了我跟火柴,仿佛我倆都是她的兒子。一對乳房貼著我的后背,像一爐緩慢燃燒的大興安嶺木柴,彌散淡淡的松香味道,幫助我火速地沉溺入夢中。

        火燒起來了。綢緞在我的車上點了一把火。紫顏色絲巾撩著火星,綢緞急了從頭頸上解開,賽過清明節(jié)的燒紙丟出車窗。我打了雙跳燈靠上緊急停車帶。綢緞推開門自己下去。我從座位底下抄出滅火器,瞄準手套箱一頓猛噴滅了火。我看到綢緞翻過高速公路護欄,大衣毛皮領頭蓬松,像一頭逃出動物園的母鹿,隱入黑魆魆的綠化帶。我跳下車去追她,爬上護欄吼起來,綢緞……王小綢……西北風卷了高速公路上的噪音吞沒我的聲音。我打了110報警——今夜六點到八點之間,浦東發(fā)生一樁殺人縱火案,嫌疑人叫王小綢,剛剛在京滬高速嘉定段下車,一個人翻過護欄綠化帶徒步離開,相當危險,警察同志一定要馬上來尋到她。

        我在緊急停車帶上擺開三角警告牌,細看我的副駕駛坐墊,揩掉一層泡沫后沒啥問題。綢緞消失了,仿佛今夜里從沒來過,上個禮拜在曹家渡天主教堂門口給我掃碼做核酸的大白也是個沒影子的魂靈頭。我打開四道窗門通風,坐在引擎蓋上刷手機。我沒能找到任何浦東火災的消息。如果案發(fā)時間在六點到八點之間,公安局老早鎖定嫌疑犯了,哪怕開出上海也能尋著我們。如果綢緞先化好妝,然后殺人再放火,為啥身上沒一點血跡?面孔上也看不出煙熏火燎?難道她又洗了臉,坐定半個鐘頭重新化一遍妝?我從手套箱里抓起一把被燒焦的文學期刊,其中有一篇我在去年寫的小說,文字已成灰燼,恍如黑蝴蝶扭動起舞,穿過京滬高速路燈下的光影,飛上一彎淡淡的月牙里去。

        九零年代上海頭一個雪夜,我在火柴的三層閣樓上困到天亮。等到太陽曬著天窗,曹家渡的積雪化了一半,火柴已經(jīng)跟他媽媽坐上回大興安嶺的火車?;鸩窳艚o我一張明信片——綁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后來我家搬場離開曹家渡,明信片在混亂中消失了。三十多年過去,我沒再見過火柴,不曾聽說過他的消息,但我從未忘記過火柴的面孔和雙眼。我收起三角警告牌子,回到駕駛座上點火發(fā)動。油箱幾乎是滿的。音響重新唱歌。我給自己綁好安全帶,打左方向燈回到快車道,出了最近的匝道繞一圈,掉頭開上京滬高速公路。腳底板一滴滴滋下油門,內燃機兇狠地燃燒,變成一匹紅鬃烈馬,每一根鬃毛點亮一根火柴。繼續(xù)前進3200公里,一直走到路的盡頭,我就能騎上鄂溫克人的馴鹿,穿過埋葬猛犸象和冰人的森林,踏上一條大河的銀色冰面,見到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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