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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鹽鎮(zhèn)女兒(非虛構(gòu))

        2024-01-11 11:10:12易小荷
        當代 2023年2期

        易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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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的秋天,黃茜第一次離開仙市古鎮(zhèn)。先搭半個小時中巴搖到自貢長途汽車站,再坐四個小時的大巴車,那時候高速尚未完全開通,要走一半的土路。暈得天旋地轉(zhuǎn)的時候,車子進入隧道,噪音陡然隱匿,光線昏暗,洞穴一茬接一茬,就像俯著身子干活久了起猛的瞬間,引發(fā)不辨方向的眩暈。

        常跑這條線的人都知道,這是進入重慶的標志。等到父親黃忠林拍醒她,窗外已經(jīng)是通往南坪的長江大橋。貨船,渡輪,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的山,半空中俯視江水的高樓……她這才篤定,自己終于遠離那個小地方了。

        到了四川稅務(wù)學校重慶分校沒幾天,新奇的感覺褪去,黃茜卻遭受當頭一棒:這所學校原來只是個民辦,畢業(yè)還要自己擇業(yè)。學費早已繳完,她只能硬著頭皮讀下去。

        從那一年至今,黃茜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直處于不由自主的迷茫之中,和她最近練車的感覺一樣——開著開著,不知道怎么就卡在了山路上,底盤打滑,聽得到嘩嘩的水流湍急,懸崖近在咫尺,手搭在方向盤上,卻不知道該往哪邊轉(zhuǎn)向前行。

        十幾年過去了,黃茜再次回到仙市古鎮(zhèn),窗前的釜溪河還是那么窄,大芭蕉樹也還在。1997年發(fā)大水的時候大芭蕉樹差點被連根拔起,來年春天又發(fā)了星點小芽,家里裝修曾經(jīng)嫌它礙事,差點就砍了去。去年霜凍,旁邊的桂圓樹本已奄奄一息,今年它又搖曳著葉子,重現(xiàn)生機。

        然而,其他的一切終究還是都變了。金橋寺的戲臺徹底荒廢,下面的茶館變作了寺廟的一部分。農(nóng)貿(mào)市場面積擴大,可是搬到了更遠的地方。小的時候從河邊去往糧站的必經(jīng)之路上,大人都會說,這是土地菩薩,要拜一下,但那時候是刻在壁上的雕塑菩薩,這些年多了個瓷器的觀音菩薩,香火也變得特別旺盛。附近許多的良田、樹木都被推倒,古鎮(zhèn)經(jīng)歷了繁華景象和疫情下的冷淡。一起長大的鄰居小伙伴,有去成都定居的,也有去自貢定居的,再也沒有人回來。

        2021年7月,黃茜在家嘗試過賣藥、擺攤之后,去重慶的慕思床墊做了三個月的銷售,原本以為借此機會可以和老公順理成章地分開,但疫情導致生意不好,她又一次回到了仙市。

        在過往所有的講述中,都從來沒有看到黃茜停下來哭過,她總是穿著一條褲腿挽得很高的褲子,微瞇著眼睛,站在家門口向我揮手。她個頭不高,像極了一只細腳伶仃的白鷺,仿佛總想要穿越這條陳舊、頑固、使人傷心的釜溪河,最后卻又總是無可奈何地回到無趣、無聊和憂愁的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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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jīng)很少有人敢說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古鎮(zhèn)人了,鎮(zhèn)上的人就像蒲公英,被吹得七零八落。大概也很少有這樣的小鎮(zhèn),連冊地方志都沒有留下,問及老人們的族譜,搖頭,古鎮(zhèn)開發(fā)之前的舊照片,搖頭。

        據(jù)《富順縣地方概況》和《沿灘年鑒》記載:

        該地1912年(民國元年),1933年(民國二十二年)為仙市團;1934年(民國二十三年)改仙市鎮(zhèn);到1953年,仙市、水口、十里、洞山四鄉(xiāng)合并成立仙市鄉(xiāng),同年成立仙市公社;1961年為仙市、姚壩兩個公社,隸屬瓦市區(qū);1984年改公社為鄉(xiāng);2005年8月行政區(qū)劃調(diào)整為自貢市沿灘區(qū)仙市鎮(zhèn)。

        仙市唯一出過的名人是清朝的宋育仁,他是中國早期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思想家,策劃過維新大計,提倡民主共和——但這些對于鎮(zhèn)上的人來說太過遙遠,能把他名字說全的,也就只有一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了。

        1981年,黃茜在最老的一條街——新河街出生,老街屬于古鎮(zhèn)的一部分,有點類似于上海的“法租界”,某種程度上是仙市鎮(zhèn)當?shù)厝松矸莸囊环N象征。當你說出“住在老街(gāi)上”的時候,當?shù)厝嘶蚨嗷蛏俣寄茴I(lǐng)會到那種矜持的味道。尤其是當年讀書的時候,黃茜發(fā)現(xiàn)那些住在姚壩村的、芭茅村的同學每天往返都要步行幾個小時,自己穿得也比她們更講究,她甚至還看見過那些同學的頭發(fā)里還有虱子在爬,這些更明確了她住在老街上的優(yōu)越感。

        在黃茜長大的80年代,古鎮(zhèn)是一個混合居住的區(qū)域,住滿了底層的個體戶經(jīng)營者。陳家祠堂還沒有被評定成四川省文物保護單位,里面住得滿滿當當,和巷道兩邊的人家一樣。大門兩邊則分別是糧油店和茶館。

        附近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趕著船,從碼頭上岸,老街兩邊擠滿了擺攤的小販。這里是天然的市場。

        自貢話里把“熱鬧”倒過來說成“鬧熱”,十幾年前從市里“搬遷”過來的沈孃孃至今都念念不忘從前趕場的場面。門口的小碼頭邊上,各種小船一字排開,遠近的農(nóng)民把需要銷售的東西放在船上,大家就這樣隔船交易。

        黃家世代都居住在這里,是鎮(zhèn)上歷史最悠久的一戶人家,開過棧房、酒館、染店,能做出一種如同雞肉一般拉出絲的豆腐干,只有同一條街的老瞎子有口福試過,那種手藝早已失傳。老街上三四個門面都是黃家的,把里面設(shè)計成棧房,外面是酒館,新河街的豆腐干熏好了就送過去給酒客們下酒。

        黃茜的阿婆(奶奶)生了大女兒后,太婆(爸爸的奶奶)不讓她停下紡線去喂奶,于是只能把娃兒丟進椅九兒(嬰兒椅)里面,任由嬰兒自生自滅。有時放得時間太久了,娃兒餓急了都抓屎吃過。

        阿公早年供職供銷社,同在那里工作的另外幾個人想搞錢,他不愿意同流合污,那幾個人就誣陷他摸了某個女同事的胸,把他押送去了牢房。家里人沒法去探望,阿公一直被關(guān)在牢房里生死不明,黃茜的姑婆是宜賓川劇院的,連夜趕回,有點社會地位的她打通關(guān)系去看她的親哥,一見之下大哭起來,因為阿公被打得渾身是血,面目全非了。

        黃家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明白,他們無權(quán)無勢,只是底層被隨意蹂躪的老百姓。

        “我們家里的人歷來和那些當官的離得很遠,從來不打交道,冤枉只有冤枉了,但歷來也最恨那些當官的?!?/p>

        阿公出來后只能去拾荒,養(yǎng)活三個子女和一大家子人。過了些年,太公走了之后,那邊剛剛送他的靈柩上山,幺外婆就第一時間找人抬石頭把天井和大門封了,想著獨自霸占所有的房產(chǎn)。幸虧阿公回來以后另外開了一個門,所以至今為止現(xiàn)在的家對面,一間房子是黃茜家的,一間是幺外公的(他留給了兩個女兒)。而其他的產(chǎn)業(yè)都被幺外公敗光了。

        1979年,當黃茜的媽媽謝貽會(鄰居都稱呼“謝大姐”)從九洪鄉(xiāng)嫁過來,才發(fā)現(xiàn)黃家雖然在鎮(zhèn)上,但生活質(zhì)量還趕不上鄉(xiāng)下,她媽媽每月都要給她一些錢補助家里。后來她的妹妹也把兩個孩子托付到她家,于是兩口子省吃儉用地養(yǎng)著四個孩子。

        做了十幾年知青,回來替街道餐館炒菜的黃忠林一個月才掙三十幾塊,謝大姐去賣菜都能賺到一百多,于是她勸說丈夫辭職,和她一起賣腌臘制品。后來他們又從街道辦事處那里租下正街最好的位置,也就是現(xiàn)在孫彈匠的棉花鋪那個位置,那時候門口過路的人流如梭。他們后來也嘗試過賣包子、饅頭,賣茶葉,養(yǎng)豬、養(yǎng)羊甚至養(yǎng)貓賣貓等等,一切可以賺錢的生意。如果不是后來決定去重慶,他們不會把房子退了,讓出來這么一個黃金檔位。由于被請來的道士坑騙,黃茜祖母的墳沒找好,位于河對面的下風位,不得不接受污濁河水的沖刷,那幾年家里人屢屢發(fā)病,猶如被詛咒。

        黃茜的妹妹(大家都稱呼黃二妹)才一歲多的時候,全身出現(xiàn)紅點點,被婦幼保健院確診為白血病,換了幾個醫(yī)院檢查,粗長的管子伸進體內(nèi)抽出脊髓檢查。雖然自貢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最終判斷是誤診,此后妹妹的體質(zhì)也一直趕不上姐姐,個子也跟不上同齡人,父母因此更稀罕她也就無可厚非。

        謝貽會和黃忠林沒什么文化,一輩子只會苦干。對教育之類的事情毫無辦法。但他們有著底層老百姓對孩子表達情感的最質(zhì)樸方式,就是再窮也不能窮孩子的教育。多年以后黃茜才得知那些年父母為了他們讀書借過多少次錢。

        他們也有著嚴厲的家教:做人要誠實,要信守一定的傳統(tǒng),比如吃飯的時候只能夾自己面前的,不能去夾別人那頭的菜,不能蹺二郎腿,不能說臟話。

        但是他們從沒有給過孩子們明確的信號,指引他們一定要接受高等教育,這并不是他們的錯,整個鎮(zhèn)上也都沒有這樣的氛圍。沒有書店,沒有圖書館,古鎮(zhèn)入口的那棟“古鎮(zhèn)黨群服務(wù)中心”的樓后面有個“社區(qū)圖書室”,門常年緊閉。半邊街上倒是有個舊書攤,上面擺放的是《毛澤東選集》《農(nóng)村百事通》和《電影故事》。

        根據(jù)常井項《縣城中學的衰?。?998—2018》里面給的高中升學率的數(shù)據(jù),省會直轄市的總體升學比例有76.3%,地級市、縣級市及以下的總體升學比例只有50%多。仙市中學也不例外。仙市中學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中學,近五年以來,它的普通高中升學率為51%,如果包括上職業(yè)高中的,則有98%。

        四個孩子里面,只有黃二妹能靜下心好好讀書。在黃茜印象中,在她很小的時候,家里就開了餐館,爸爸媽媽忙著做生意,她是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因為妹妹身體不好,而且她又沒有妹妹能說會道,所以家里所有的家務(wù)活兒都落在黃茜一個人肩上,尤其周六周日,別人都在玩,她需要背著一大桶衣服去洗。如果去得太早,天沒亮透,或是天微微黑,她還要抓上一把鐵渣渣辟邪。

        彼時的黃茜充滿恨意,也很叛逆,時常和媽媽頂嘴,把謝大姐惹急了,不管有多少人在眼前,都會讓她跪下,把她打得身上全是一條一條的瘀青。

        于是,她就很喜歡去住在自貢市區(qū)的大姑家,待著就不走了。她總是偷偷從仙市出發(fā),搭乘那種頂上有個大包包的天然氣公交車,顛個四十幾分鐘就能抵達。

        從小學到初中,黃茜從未因為學習得到過任何贊揚或是鼓勵,全班四十幾個人,她一般都排在倒數(shù)十幾名。別人不見得比她更努力,她也整天渾渾噩噩,完全沒有過什么學習目標。即使她對棋牌游戲不感興趣,但寧可放學看別人打拖拉機看一下午,也不想多翻開一頁課本。

        然而只要放了學,妹妹都可以和人家玩一會紙牌,她卻立馬就會被揪回家做永遠干不完的家務(wù)活兒。她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媽媽去參加家長會,因為回來以后,她必定又會挨一頓打。爸爸也試著鼓勵他們好好努力,但是她從不曾看見未來生活的美好畫面,身邊也沒有什么榜樣可以借鑒,像大多數(shù)鎮(zhèn)上的普通女孩一樣,夢游般地結(jié)束了九年義務(wù)教育。

        她只是一直都盼望將來走得遠遠的,“只要不留在這里,不天天干活,去哪里都行?!?/p>

        1997年,黃二妹的初中畢業(yè)考試考砸了,英語竟然得了零分,這對于黃家人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就在不久前自貢的英語比賽中,她還得了三等獎。好心人透露這是被市里某位有權(quán)勢的公子換走了考卷。黃忠林去政府大鬧了一番,奈何家里無權(quán)無勢也沒有文化,都不知道要跟誰以及如何投訴?!袄习傩找敕覆粫缘煤秒y?!秉S二妹本來報考的是自貢最好的一所中學,后來被校方拉到一旁說承認她的學籍,但直到去學校報名才得知對方是按照“議價生”來招生的(所謂議價生是指學校招收的落選學生,學費面議),學費比公費要多出九千六百塊錢。

        那九千六百塊錢對于黃家來說是不可承受之重,從此黃茜更是對地方政府、權(quán)勢人物特別淡漠。黃茜的姑爺在自貢市鴻化廠,提出讓黃二妹去頂替上班,黃二妹打死不干,從此更加發(fā)奮讀書,考上了西南農(nóng)業(yè)大學,后來去了北京工作。

        姐姐和妹妹的人生似乎從此就有了分野,職高三年,黃茜除了學得一口并不完美的重慶話,忽而卷舌、忽而翹舌,其他一無所獲。彼時她也并不清楚,所謂的學歷和文化能夠帶給自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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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的夏天,黃茜家的餐館生意時好時壞,一旦穿上圍裙,她臉部線條就能松弛下來,步履也顯得輕盈??上н@條街的餐館生意漸漸如同逆風行走。整個古鎮(zhèn)也被灼熱的陽光烤得奄奄一息。往古鎮(zhèn)東邊走,路邊有座廢棄的建筑,那是曾經(jīng)的蠶繭廠,和90年代就倒閉的磷肥廠一樣,是被時代拋棄的兩具殘肢。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支柱產(chǎn)業(yè)的小鎮(zhèn),如今除了有大一點的超市,說不出來和大的鄉(xiāng)村有什么區(qū)別。

        她選擇外出擺攤,賣鄰居曾慶梅拿到的T恤工廠貨,兩人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一個鄉(xiāng)鎮(zhèn)地去趕場。二十五塊錢一件,需要精準地甄別人群中的目光,抵抗無情的烈日、成群結(jié)隊的蚊子和蒼蠅,還得有足夠的體力在原地支撐一天。

        自貢的冬天酷寒,夏天暴熱。這一年的七八月溫度創(chuàng)了新高,在太陽的兇猛追逐之下,人體的一部分好像也在慢慢融化,遠處看過去基本的平衡都沒了,總是歪著斜著的。沒有經(jīng)歷過此地的夏天,很難體會到“空氣如同鼻涕”這樣的說法,你和萬物的聯(lián)系都是黏糊糊的,坐久了起身,似乎都能感受到屁股的肌膚和凳子之間的粘連感。

        仙市鎮(zhèn)逢農(nóng)歷的三、六、九趕場(也就是北方所稱的“趕集”)。地點就在仙市的菜市場周圍一圈,從凌晨五六點開始,這里就人滿為患。住在周圍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天不亮就要從家中出發(fā),帶上自己要售賣的農(nóng)產(chǎn)品,沿著鄉(xiāng)間小路趕過來。尤其是婆婆孃孃們,翻箱倒柜收拾好自己,使得女性的單品內(nèi)卷激烈,比如這一季以大花、扎染、“莫奈風”完勝過往幾季的小碎花系列……也不排除個別孃孃在大花當中“反向思維”,花中帶花,大膽自信地詮釋著身上的熊熊烈火,對當下所謂的潮流無絲毫的獻媚和討好。

        各種各樣的小推車、貨三輪、小貨車擺得哪里都是,汽車憤怒地以瘋狂的喇叭聲擠出一條容身之道。除了比平時更豐富便宜的水果、食物,也會出現(xiàn)一些只存在于記憶中的小販。治療腳氣的、拔牙的、拔火罐的游醫(yī),還有的攤位上會出現(xiàn)中國歷任領(lǐng)導人的畫像,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胡錦濤、習近平都有。但顯然毛澤東的畫像是賣得最好的,大概是由于在民間有個傳說,毛澤東的畫像可以辟邪。

        農(nóng)村的中老年人是如此熱愛趕場,他們常穿藍色上衣灰色長褲,褲腿沾有塵土,滿是泥濘的膠鞋,沿著指甲的縫隙是一圈長年干活的灰黑的痕跡。他們基本使用現(xiàn)金,掏錢的時候需要翻出里面的褲子,荷包往往藏在貼近皮膚之處,像翻出第二層皮膚一樣艱難。他們往往背著個裝貨的竹筐大背篼,經(jīng)年累月,背篼的竹青色被侵蝕得通體泛黃。東看看西看看,他們最關(guān)心的無非只有一件事,能不能再便宜點?

        “黃茜?!睉c梅喊她,“我跟你說,你用心觀察一哈,你看那種打個空手,手機也沒得錢包也沒得的,肯定是問起耍的,你就不用浪費時間了?!?/p>

        “哦哦曉得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秉S茜說,一邊笑嘻嘻地依舊招呼著所有人。

        黃茜和慶梅兩家中間只隔了一戶人家,兩人的性格不太一樣,但她們都是丘陵山區(qū)磨礪出來的女孩,她們經(jīng)歷過相似的天災(zāi)人禍,仿佛彼此的鏡像,包括水災(zāi)、火災(zāi)、冰雹、豬肉價格下跌、疫情……像她們的母親甚至祖母一樣,她們受教育程度不高,骨子里還保留著農(nóng)村人的那種淳樸,也慢慢學會(只能)用直覺察覺周遭的一切,不管抓不抓得住。

        隨著集市從高潮歸于平淡,隨便走來一個人,黃茜的目光依舊熱烈,事無巨細、賠著笑臉回答對方有一搭沒一搭的詢問。

        問她為啥這么拼命,黃茜說她沒有辦法,都40歲出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有。她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沒有車,就連存款,也只是老公在浙江那點拆遷安置補償費,一共二十萬,還都借給了妹妹裝修房子。

        再過兩個月,黃茜的兒子就要去重慶讀初中,一學期一萬六的學費,一個月最少需要兩千到三千的生活費,也就意味著她要找一個月薪至少五六千的工作。

        1997年,古鎮(zhèn)外面的新街慢慢開始開發(fā),房價從三百六十元一平方米漲到三千八百元一平方米,這是黃茜一家不可企及的數(shù)字,如今的黃茜只能和父母住在新河街的老屋,樓下是餐廳“軒然居”,樓上就是一家大小住的地方。但這套房子也是公房,每月需繳納八十元的租金。巷子對面有一套她家的老房子,沒錢裝修,還是明清時期那種穿斗式木構(gòu)架,用編竹夾泥墻進行空間分隔,推開灰白破舊的木門,破爛開裂的泥地上,有一群臭烘烘的雞在昂首挺胸地漫步。

        吃了中午飯,正街、新街子、新河街,所有敞開門的地方似乎都傳來陣陣麻將聲。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匯聚在一起,街上碰到,寒暄語并不是“吃了嗎”而是“昨天贏了多少”。

        他們會把舍不得買閑七閑八的東西的錢,投入到這唯一的娛樂活動中去。

        黃茜并不喜歡參與這個鎮(zhèn)上的大小事務(wù),她說:“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不打麻將,不和任何孃孃說閑話、拉家常,她只把視線放在比較近的地方。有一次問她白鷺叫起來是什么聲音——那些白色的大鳥每天都會飛過她家的窗前——她搖了搖頭,遲疑地說:“反正不是清脆的?!?/p>

        她喜歡看一些抖音上的勵志語錄。類似于這一段:“獨來獨往的女人內(nèi)心有多強大,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有獨立的判斷能力,這種能力不會受到任何外界的影響?!彼氡M一切辦法賺錢,除了開飯店、擺攤,她還接了市里的一個活兒,挨家挨戶地去藥店看看缺什么貨,老板需不需要補貨。她一股腦交了兩萬多的押金,只有把藥都分銷出去,才能把本錢拿回來,然而斷斷續(xù)續(xù)半年的時間,她皮膚曬得黢黑,也未能賺到什么錢。

        7月中旬的時候,新的一輪疫情還沒有暴發(fā),但整個古鎮(zhèn)也沒幾個游客?!败幦痪印钡奈恢貌辉谌肆髁孔畲蟮恼?。那一周黃茜只開了兩次門,接待了三桌客人。其中有一桌成都的游客很晚才跨進門,幾個男人吵吵嚷嚷地鬧了一晚上,酒還是自己去隔壁酒廠打的。直到深夜十二點,整個鎮(zhèn)子早都昏昏欲睡,沈孃孃家那兩條敏感的狗都不叫了,他們喊一直打瞌睡的黃茜結(jié)賬。這個時候她仔細算了算,才賺了一百多。

        擺攤也好不了多少,從隔壁的瓦市鎮(zhèn)到沿灘區(qū)中心到自貢市體育場,有一次她們整整一天才賣出去四件衣服,而這就是她整天看上去都焦躁不安的原因。

        她倒也沒有時間抱怨,有段時間她報了一個理財?shù)木€上課程,想弄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越來越窮?!澳悴焕礤X,錢不理你?!彼f這輩子連一萬塊錢的現(xiàn)金都沒有見過,氣泡水都不舍得喝一瓶。她都不敢去參加同學聚會,“想當年就我家是在這街上的,條件比別人都好,現(xiàn)在為啥子混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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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前的那棵芭蕉,葉子輕輕搖曳,時不時就能聽見蒼蠅、蚊子、蜻蜓嗡嗡作響的聲音。黃茜已經(jīng)起床干活了,衣服泡在水池里,菜也買好了,她站在窗戶面前,地平線被烏黑的云團壓得越來越低,似乎預(yù)示著大雨將至。

        這里的土地似乎總是敞開著懷抱,如同窗戶前的這幾棵植物,只是當初隨隨便便滾進泥土的種子,任何預(yù)期都沒有,在污濁的雨水、暴虐的天氣中,也能無聲無息地活下來。

        當年在職高攻讀文秘專業(yè)兩年半,她除了雙摳(紙牌的一種玩法)的團隊作戰(zhàn)秘訣,什么實際的東西都沒有學到,連基本的待人接物都不懂,也不知道如何為自己的前途打算。

        1998年的重慶,好一點的單位都需要本地四區(qū)兩縣的戶口,黃茜不想回自貢,也不知道自己的去處,就跟著同學去了要求最低的衛(wèi)生部招待所金衛(wèi)賓館。第一個月實習結(jié)束,拿到二百五十塊錢的她失聲痛哭,經(jīng)理聽聞連忙把她找過去,自掏腰包補了一百塊錢,勸慰她繼續(xù)留下。

        黃茜對所謂的前途沒有一點概念,她只是貪戀賓館所在的位置,在重慶的市中心,隔壁就是大禮堂。拖地、洗床單、洗茶杯,下班之后昏昏欲睡,有時候約著同事逛學田灣夜市,隔壁大禮堂廣場里面壩壩舞的音樂一響起來,混進各個年齡的行列中比畫幾下,會有種錯覺,仿佛她也就是這個大城市的一員。她還年輕,那里仿佛代表了一個和從前不同的世界,沒有庸俗的婆婆孃孃,道路也不狹窄,過了晚上七八點,四處依然燈火通明。

        兩年多之后,因為受不了領(lǐng)班的挑剔,她跳槽去勁力酒店待了幾個月,發(fā)覺不習慣,又重新回金衛(wèi)賓館待了一年。

        黃茜和職高的同班同學一起進的賓館。她為人踏實、做事勤快但卻愛憎分明,對那些偷懶的人特別看不上,當下就恨不得把“討厭”兩個大字寫在臉上。一同去的同學人際關(guān)系卻處得比她好,提干也占了先手。黃茜頻繁跳槽的那段時間,恰逢賓館辦了一個醫(yī)生護士的考點,賓館原本就屬于衛(wèi)生局直屬,有正式員工的編制,同學抓住了機會,作為優(yōu)秀員工直接提過去轉(zhuǎn)了正。

        同學在里面干了十幾年,越干越好。漂來漂去的黃茜眼睜睜看著同學月薪漲到現(xiàn)在三萬多,年終獎都是十幾萬。同學之前交往過一個湖北的男朋友,還倒貼錢給他用,最終慘烈分手,但很快就在QQ上聊天認識了一個男孩,兩個人在一起,戀愛結(jié)婚。男孩后來開了個財務(wù)公司,兩人至今在重慶買了六套房子。說到底,別人就是比她更有勇氣嘗試,“我就是不懂得,當初選擇太少了?!?/p>

        2004年黃茜又回自貢賣了一年的手機,然后再回到重慶,去王府井賣萊爾斯丹的鞋子。

        雖然窮,黃茜說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挫折,這使得她對于賣鞋的經(jīng)歷刻骨銘心。一個也就十七八歲的店長,數(shù)落黃茜“拉客”的時候吆喝的聲音不夠大。因為自尊心,黃茜當場就熱淚滂沱。

        那個時候已經(jīng)23歲了。她對太多東西一無所知,不管是書本上的還是人情世故。剛到學校的時候,父母叮囑她說帶過去的冷吃兔自己留著吃,不要分給大家,而她在很久之后才琢磨出來,這就是同學們不喜歡和她玩的原因。

        黃茜也用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克服內(nèi)心的自卑感。開學第一天,她的自貢口音就被人取笑,那些分不清平舌翹舌發(fā)音的同學對著她說:“我是zhì貢的?!彼目谝粼诓恢挥X變化。到后來調(diào)崗到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的時候,她想去找領(lǐng)導說自己想去,但怕領(lǐng)導說自己學歷低,會被拒絕,于是錯過了機會。

        1999年,隔壁班美術(shù)專業(yè)的同學來賓館探望黃茜,她是宜賓的,緊挨著自貢。黃茜喜出望外,中午帶她去吃食堂,一路嘰嘰喳喳各種敘舊。

        “那個,黃茜你能借給我五十塊錢嗎?我找工作沒有錢,過兩天就還你……”

        “???那你夠不夠,我多拿五十給你吧,萬一不夠怎么辦?”黃茜給了同學一百塊錢,她自己那時候工資也才六百多一個月,沒有手機沒有電話,同學從此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所有來自小鎮(zhèn)的人生經(jīng)驗到重慶都被打碎,然而新的經(jīng)驗教訓并沒有灌輸進來。黃茜不算愛看書的人,鎮(zhèn)上曾經(jīng)有過的書店三五年就倒閉了,從前那種口述耳傳的思維不管用,于是她就只能閉著眼,平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賓館有年被臺灣重慶同鄉(xiāng)會包了下來,有個70多歲的老爺子住了一個多星期,走的時候找到四層的服務(wù)員,給了一個大姐和黃茜各一百塊錢的小費,他退房的時候黃茜正好休息,就讓大姐轉(zhuǎn)交。次日上班的時候,大姐只給了黃茜五十塊,她還滿心歡喜地放進荷包。

        再過了一個月,老爺子又來重慶,黃茜去和他打了個招呼。他就問:“給你的小費收到了沒有?”“謝謝,收到了?!彼侄鄦柫艘痪洌骸澳闶盏搅硕嗌??”黃茜回答:“五十?!彼f:“不對啊,我明明給的是一人一百,一共兩百。你等著,我去問她?!秉S茜連忙阻止:“算了千萬不要,那樣子會影響我們之間的友情。”

        老爺子姓余,是瀘州人,當年抓壯丁去的臺灣。他是醫(yī)生,大兒子在美國,一個女兒是遠東集團的CEO,還有一個女兒也在臺北上班。他的弟弟是瀘州老窖酒廠的廠長。

        老爺子要送黃茜衣服表示感謝,黃茜堅決不要?!澳氵@個哈兒(傻子)?!彼蜎]有見過這么單純的人。就這樣,“余伯伯”對她很好,像對女兒那樣關(guān)心黃茜,從臺灣給她帶那種長得像打火機的防身武器,用來噴辣椒水的,還去見過她父母。老爺子也時常送她小禮物、教給她人生道理,讓她睜大眼睛,幫她辨別追求者的好壞……后來黃茜干脆就拜了他做干爹。

        “其實一開始也有過疑問,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人平白無故對你好?”那年的黃茜19歲。

        一年多以后,老爺子在臺灣,很少過來了,黃茜沒有手機,只有傳呼機,也打過幾次電話過去詢問他的近況。一次打過去,他大概病重,嗓音像是生銹了似的,“咿咿呀呀”聽得費勁。最后一次打過去,是干媽接的,她說:“他已經(jīng)過世了。”

        生活便又如故。每年的一二月份,河對岸的小斜坡,油菜花開得一片金黃,七八月份,甜蜜多汁的甘蔗成熟、收割。從軒然居的窗戶望出去,四季井然有序,坐久了也會聽見白鷺的聲音,風會吹過它們的羽毛,它們也會周而復(fù)始地俯沖、捕食,發(fā)出并不清脆的叫聲。年年如此,人生似乎落入到一種毫無新意的秩序之中。黃茜從那時開始,再也不會做那些無意義的夢,她覺得自己但凡動了一點點“貪念”,哪怕對當天的工作提成有了預(yù)期,也總是事與愿違。

        后來有同事跳到商場,黃茜也跟著去做了名牌包包的銷售。那兩年月工資勉強也能拿到四五千。

        做銷售除了辛苦,似乎也沒有什么煩心事:上班時間是從商場開門起,也就是從早上十點開始,忙到晚上十點。沒有沙發(fā)或者椅子,就那樣干站著,微笑、解說、賣東西,工作就是這樣平淡,然而回憶起來卻是實實在在單純的快樂。

        “現(xiàn)在才知道單身有多好,每個月的工資除了房租,想吃啥就吃啥,都是花光了的。”

        那幾年的單純快樂是和婚姻的強烈對比所得出的結(jié)論。黃茜讀書的時候也看過瓊瑤小說,憧憬過未來的戀愛,她不知道“他”具體什么模樣,但至少應(yīng)該是不抽煙、不喝酒,有上進心,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再有點文化,和她互補一下……她覺得自己一定會是個賢惠的妻子,把家里照顧得無微不至。

        那時候她主要負責賓館的四樓,盡頭是個會議室。有天發(fā)現(xiàn)某單位租下了會議室搞電腦培訓,那是“全民普及電腦辦公”的一年,培訓老師有時候停下腳步,和黃茜擺幾句龍門陣。

        黃茜偶爾也會懵懂地想想,自己要是會用電腦,將來會不會也用得上。沒想到卻是培訓老師主動問她:“要不要學一下Word辦公系統(tǒng)?”她搖頭:“我這點工資,哪里付得起學費?”“不用不用,我免費教你。”培訓老師說。

        重慶的黃昏,日頭藏在霧氣中,像個污濁的咸蛋黃,每天下班之后,黃茜都隨著培訓老師一起學習,把手指按在鍵盤上,聽那種“嗒嗒嗒嗒”的敲打聲。

        兩周后的一個晚上,培訓老師問她:“你要不要考慮和我在一起?我們公司要派我去南京,我可以為你留下,或者你陪我一起?”

        黃茜臉部微微發(fā)燙,她對這套程序太陌生了,對眼前這個大她六歲的男人也太陌生了,這應(yīng)該就是生命中收到的第一份正式的表白……她沉默著,在這令人心神不寧的燈光中,她只是仙市鎮(zhèn)上的那個自卑懦弱的黃茜呀……

        5

        幾年過去,不知不覺,黃茜就27歲了,周圍沒有一個人是單身的,此刻她才發(fā)現(xiàn)之前想的那些標準有多么不現(xiàn)實。

        單身這件事情,只要不回到鎮(zhèn)上,其實不算問題。家里的親戚給她介紹過好幾個,最后姨爹給她介紹了一個在魚洞街上補輪胎的浙江人張水寶,比她大五歲,單身。對方的中間人說:“將來他家里要拆遷,而且人家有手藝?!?/p>

        兩人介紹見面之后卻再沒有聯(lián)系。黃茜去姨爹家吃飯,姨爹追問她兩個人處得怎么樣,黃茜說沒有聯(lián)系,姨爹又去問了浙江人的哥哥,兩個人這才又開始見面。

        張水寶不修邊幅,頭發(fā)很長,邋里邋遢,瘦且高,T恤長過了腰,晃來晃去像個牽線木偶。

        黃茜完全不懂什么是愛,也不懂女人應(yīng)該怎么選擇……過去像一本空白的教科書,將來其實也還是。“從來沒有人教過我,直到現(xiàn)在都覺得自己是一只(做)夢(的)蟲子?!?/p>

        黃茜陪著媽媽去檢查身體,接到張水寶電話:“你在哪兒?”“你在哪兒?”“我在醫(yī)院,被車撞了。”她怒吼:“你遭車撞了?我還在醫(yī)院呢!”掛了。

        第二天又接到他的電話:“你在哪里嘛?”反問回去,還是那句:“我在醫(yī)院。”黃茜意識到這不是玩笑話。

        原來張水寶在街上走路,被一輛疾駛的長安車撞到飛起,甩了很遠,軟組織受傷。他開始頻繁給黃茜撥打電話,就好像他挺不過第二天。

        黃茜買了點水果去看他,兩個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走的時候他一瘸一拐,把她送到了車站,因為傷口疼痛的原因,雙手還環(huán)抱在胸口,她說,你趕緊回去不要送我。車站需要跨越一條公路,黃茜過到對面,走了一段路,從車站回頭望過去,那個環(huán)抱胸口的男人還在遠遠望著她。

        黃茜心里一動。

        2008年,兩人結(jié)婚了。沒辦酒席,沒有蜜月,沒拍婚紗照,連個結(jié)婚戒指都沒有買,婆家給了一個一千兩百塊錢的紅包。

        有手藝傍身的張水寶沒什么積蓄,黃茜倒不覺得意外,因為談戀愛的過程中,她意識到這個男人似乎缺乏改變生活所需要的勤勞和堅韌。補胎的生意很好,鋪面里堆滿了待補的輪胎。但因為是技術(shù)活,沒人能幫上忙,一個人從早到晚最多可以補十二條,每條東風車輪胎能賺一百塊錢,收入除去成本,大概做兩天能賺六百塊。輪胎補完一批結(jié)了錢,客戶才會給下一批活兒。然而他也就慢慢悠悠做,倘若客戶不催,就歇兩天;客戶催促緊了,再繼續(xù)慢慢做。

        讓黃茜不滿的除了“不求上進”,還有他的“沒素質(zhì),滿嘴臟話”。從談戀愛的時候他就最喜歡說“雞巴”,她皺著眉頭威脅他說,再這樣就和你分開。這個毛病后來倒是改掉了。但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心里就隱約明白,這個男人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是她太隨遇而安了,不懂得一個選擇就可以讓命運拐個彎。

        周圍的人開始你一嘴我一句地勸她:“男人有了孩子以后,就會有責任感,有上進心了。”她沒有避孕,果不其然很快也就懷上了。

        黃茜從沒因為懷孕得到過更好的優(yōu)待,剛剛懷上的時候,兩個人在租來的房子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動氣,張水寶也完全沒有退讓的意思。她嗓門大、語速快,被惹急的張水寶“哐當”一下把開水瓶的內(nèi)膽扔了過來。“還好沒有砸到其他人?!?/p>

        兩個人租住在重慶南山附近的一套房子里。張水寶不舍得買洗衣機,他的理由是“買了以后就相當于白白送給房東了”。張水寶會幫黃茜洗洗衣服,除此之外,黃茜如果夜里想喝點水,他都會嫌麻煩,不愿意伸手幫忙。黃茜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最大的變化是半夜那些突如其來的饑餓感,她不敢指望男人,于是給自己買了一袋無糖的黑芝麻糊,餓的時候給自己調(diào)上一碗,坐在黑暗的客廳里,一勺勺慢慢吃完。

        懷孕到第四個月,他們還是摩擦不斷。有天和張水寶吵了架,黃茜索性跑到媽媽那里去,媽媽讓她留下,給她做飯,四處淘換補身體的土雞,一直照顧她到出月子。

        生孩子的時候,黃茜去西南醫(yī)院待產(chǎn),痛到下半身失去知覺,醫(yī)生問她要不要選擇無痛分娩,一聽說麻藥要花一千多,黃茜心里盤算了一下,搖搖頭。

        兒子生下來沒多久,在撫育孩子的過程中,她都是夜半三更獨自一人應(yīng)付,后來又是媽媽幫忙。剛剛生完不到一周,因為太辛苦,媽媽甚至還得了急性尿結(jié)石,痛苦不堪。而她既沒有感受過張水寶的協(xié)助,也沒有得到過他經(jīng)濟上的支援。黃茜第一次認真地考慮離婚。

        男人的那種“得過且過”,把溫水變成了冰水。兩個人也完全無法溝通,她試過,但不管說啥子,說多少,甚至大吵大鬧,都像扔了塊石頭到河里。張水寶的慣?;貞?yīng)就是不看她,不說話,連他身體里那個人還在不在面前都不能確定。

        結(jié)婚沒多久,張水寶預(yù)估她一定回自貢過年,就提前回來。結(jié)果黃茜初二回來,初四就走了,一句話都沒和他說。就連父母親都看出來了他們之間的冷淡,問她怎么回事。然后不出所料,相信“命”的媽媽勸她打消離婚的念頭。那也是黃茜第一次因為婚姻的問題抱怨:“都是因為你,當初為啥子不攔著我,我又不懂!”

        兒子快要上小學之前,張水寶在重慶賺不到錢也不想去賺錢。他每天天亮就去茶館,坐到中午才回來,掐的點剛剛好,都是黃茜把飯做好了,他就邁進了家門。2015年,黃茜下定決心在外面租了個房子,和房東談好一千五一個月,一點點把家里的東西搬過去之后,她終于敞開了和他談。

        “老張,求求你,我們兩個離婚吧,和你看不到希望,外面房子都租起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給我買過啥子?就連娃兒的衣服都是我買的,生活費都是我在出,一直都是我自己養(yǎng)自己,我何必跟著你在這卡卡角角(旮旯)?!?/p>

        黃茜建議,讓張水寶把兒子帶回浙江,她每個月付生活費。結(jié)果他說:“那我過完年回仙市和你爸做餐館生意吧?!?/p>

        最大的一次危機就這樣暫時解除了。

        那個時候她并沒有想到,回來以后,做了兩年稍微順利的生意后,一切又開始直線下降。張水寶遇到事情不知道處理,只知道流眼淚。這點讓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有時候一個家做一個決定,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總需要有人和我一起商量呀?!?/p>

        兒子需要讀書,需要生活費,需要從初中一直讀下去,而不能像她一樣沒什么學歷,所以她哪有什么時間去傷心?爭分奪秒地賺點錢不好嗎——這大概也就是過去三十年來,黃茜解決問題的方式。

        黃茜和張水寶如今過得就像同一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再去和他溝通。現(xiàn)在兩個人吵架都懶得再吵了,雖然長年累月在一張床上,但都是各睡一頭,各蓋上各自的被子,比拼床的室友好不了多少。

        偶爾有朋友在她家坐坐,張水寶也不吭聲,埋著頭,刷著手機里的快手視頻,插不進話的時候,也就說一句:“我去河邊走走?!秉S茜覺得,他之所以在這里也交不到朋友,連麻將都很少打,就是因為心高氣傲,覺得自己是浙江人。

        小鎮(zhèn)太小了,就是中國那種最普通的鎮(zhèn),商品房最高也就修到六層,還沒有電梯。古鎮(zhèn)也無非就三條半街(古鎮(zhèn)外面的新街都是1997年擴建的),鎮(zhèn)上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每個人都知道另外一家的風吹草動——壓在玻璃框里的照片、偷偷約會的對象、熱在鍋里的剩菜——一陣風就足以把隱私傳遍鎮(zhèn)上的犄角旮旯。

        2022年,黃茜已經(jīng)結(jié)婚14年了,兒子13歲。在黃茜在鎮(zhèn)上長大的年代,發(fā)生在女人身上的一切都有可能會被各種指指點點?!安幌氪阪?zhèn)上,就是因為周圍的人太喜歡說人的是非了?!?/p>

        她肯定沒有比父母在乎所謂的“名聲”。按照謝大姐以前的說法,“只要不離婚,啥子都可以解決?!彼恼麄€大家族中,從來不曾有人離婚,她身邊唯一一個離婚的朋友,是因為人長得太胖了,個人衛(wèi)生習慣特別不好。“從認識她的第一天,她就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吃什么東西都會吃得油湯滴水(四處灑)。衣服上永遠是油漬,而她老公提出離婚的理由是她生不出來孩子?!?/p>

        最近一次提離婚,張水寶要求把他拆遷得來的二十萬歸還給他,而那個錢基本就是孩子讀書的錢。也許這就是他拒絕離婚的一種托詞,但黃茜的經(jīng)濟尚未獨立,兩個人之間永遠缺乏那個成熟的時機。

        有一天黃茜把衣服放進洗衣機,突然想起20歲的那一年,她在商場賣包包,當著所謂的“柜姐”,她每天上班都愛穿一件平整的襯衫,晚上回去,襯衫會單獨清洗,而現(xiàn)在的洗衣機里——外套、上衣、內(nèi)衣、褲子、襪子全都混在一起,也不分顏色和種類——從精致到混亂,這個細節(jié)帶來的幻滅感無疑讓她感懷自己被婚姻毀滅的生活,思忖至此,黃茜不由得悲從中來。

        6

        按照通行的城市規(guī)模劃分標準來衡量,自貢顯然只是個五線城市。仙市古鎮(zhèn)離自貢市區(qū)有十一公里,常駐戶籍人口四萬一千多。

        1992年,仙市鎮(zhèn)被省政府批準為四川省歷史文化名鎮(zhèn),仙市小學的校長李毅至今還記得2001年的“古鎮(zhèn)第一屆風情節(jié)”,那也是小鎮(zhèn)熱鬧起來的肇始。2018年3月,自貢市仙市古鎮(zhèn)景區(qū)正式晉升為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但它的名氣大多流傳于四川境內(nèi),遠遠夠不上自貢的燈會和恐龍化石的級別。

        自貢開往成都的高鐵在2021年的6月28日開通。高鐵站就在仙市鎮(zhèn)的蕉灣村,離鎮(zhèn)上僅五六分鐘,一年的時間,到發(fā)的旅客人數(shù)達到近190萬人。黃茜和鎮(zhèn)上其他做餐飲的人一樣,對高鐵的開通抱有過不少的期望。在接踵而來的“五一”和“十一”假期,確實也有過那么一小段的“回光返照”,但是把這兩個假期賺來的錢分攤進全年慘淡的營業(yè)額里,連一小塊薄餅的皮子都不夠。

        在黃茜回到鎮(zhèn)上做餐飲生意之前,她離開小鎮(zhèn)有二十年之久。她帶回來了老公、七歲的兒子,一家人才重新做起了餐飲生意。

        也不是沒有過幾次“賺錢”的機會:一是1997年漲大水,把鎮(zhèn)上的房子淹過之后,政府詢問大家要不要把住的公房買下來,“也就一千塊錢左右,那時候哪有這個意識。”然后就是做服務(wù)員的時候,有上海的客人攛掇她跟著去學糕點制作,但因為年紀小,不敢相信陌生人,不敢跟著外地人走。最近的一次就是她老公因為浙江的房子被占拿到的補償款,但她把錢借給了妹妹裝修房子,收回來的一部分錢給兒子付了外地轉(zhuǎn)校費和其他各種費用,另外一部分在一個新開的小超市占了一點點股份。

        黃家似乎陷入了“賺錢—沒錢”的旋渦,有時候吃苦是仙市人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就像隔幾年就會偷襲四川的地震,跌宕起伏的生活反而真實。

        2007年,黃家一家人都在重慶,黃二叔給親戚幫忙做飯,謝大姐獨自一人在空港開一個小賣鋪,眼看著小賣鋪的生意蒸蒸日上。有天晚上謝大姐進了兩萬多塊錢的煙,次日一早,有人敲門讓送兩箱礦泉水到路口,謝大姐很高興,鎖好了門“吭哧吭哧”搬過去?;貋淼穆飞献叩揭话耄h遠就發(fā)現(xiàn)卷簾門透出一條縫隙,她心想大事不妙,沖回去一看,樓下的煙都被搬走了,抽屜里的兩千多塊現(xiàn)金也不翼而飛。

        2016年,黃家回到仙市,一開始生意不太好,“五一”沒找到錢——隔壁兩家餐館純利潤超過五千元,比黃茜家的營業(yè)額都高,全家商量了一下,覺得可能是因為店面設(shè)施過于陳舊,于是咬牙借了十幾萬,重新裝修了一下房子。那年的“十一”,他們總算賺到了一點錢,又恰逢兒子上小學,因為是浙江戶口,擇校費花了一萬二,找關(guān)系又花了八千。

        兒子十歲的時候,黃茜才第一次隨張水寶回了趟浙江老家。來回又花了一兩萬。黃茜并不是一個對生活充滿野心的人,只希望張水寶能對家庭多承擔一點點責任。

        當初別人都需要出去四處收輪胎拿回來做,只有他的生意好到輪胎堆到房間里,可他永遠都被客戶推著走,也不懂未雨綢繆。后來片石廠不讓開采,而且不讓超載,只拉半車,輪胎不容易壞,生意就開始一落千丈。

        黃茜懷孕之后三年沒上班,過的都是緊巴巴的日子,每次交房租的時候,張水寶就補幾個輪胎出來交房租。他從來都沒有過生活壓力,整天泡在茶館,和老頭老太太打一塊錢的麻將,并且樂在其中。

        黃茜對于錢最大的想象,就是能夠有一筆五十萬的存款供孩子讀到大學。其他的自己足夠生活就行了。她像許多生活中的“失敗者”,因為遇到過太多失望,連許愿都不敢。“大概就是那句話,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p>

        貧窮也讓生活失去了所有的質(zhì)感:偶爾游客多的時候,黃茜也困惑于他們的一驚一乍,尤其那些舉起單反相機的人,感覺他們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拍臺階、拍曇花、拍貓狗,黃茜可以長久地坐在木板凳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手機,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1998年,收拾客房的時候,黃茜撿到過一包美金,一百一張的,那是捏在手中的最沉甸甸的實物了,數(shù)數(shù)怎么也好幾萬吧,她也沒想那么多,把錢上交給了經(jīng)理。

        就連想象中的獎勵都沒有,失主也毫無表示。換來的更多是同事們的嘀咕:“也沒人知道,把那錢一卷,辭職了不就行了?”她聽見她們在背后指指戳戳。

        “是不是傻?”

        7

        最近這兩年,黃茜的腦海更加頻繁地浮現(xiàn)出“離婚”兩個字:黃茜去跑藥店,張水寶在睡覺;黃茜擺攤,張水寶在釣魚;黃茜在家做生意,張水寶在河邊散步……這個家里,張水寶好像總是缺乏存在感。

        當年剛剛辦完結(jié)婚證,蓋了章,從婚姻登記處的二樓下到一樓,黃茜就被張水寶一句話氣得跳腳,拉住他:走,去離婚。

        有一年的清明節(jié),張水寶因為和黃茜慪氣,在床上待了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也不去廚房給客人做菜,到了晚上還是隔壁的張三孃把他叫起來幫忙的。

        兩個人之間似乎被磨得連親情都稀薄了,張水寶去重慶打工三個月,兩人之間一個電話都沒有。唯一的交流就是在微信上說過一句“娃兒打疫苗”。還有就是他在超市上班很累,不想干了,然后老板說要給他加工資。

        有一次他不知道用啥技術(shù)——那時候黃茜用的還是蘋果手機——就查到黃茜的定位在華商(自貢最繁華的商場)旁邊的酒店。

        “其實當時我是和同學吃飯吃了很久,結(jié)果我回來,他就和我大吵一架,非說我去開房了,冷戰(zhàn)了好多天?!?/p>

        2019年,謝大姐去了北京給黃二妹帶孩子,張水寶對黃二叔有時候連個招呼都不愿意敷衍。一次也是張三孃過來坐,黃茜和她閑聊,提了幾句家里的事情,覺得張水寶對黃二叔不夠好。張水寶在隔壁屋聽見了,沖了過來。黃茜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高出自己一個頭的男人掐住脖子按到靠窗戶的板凳上,那一瞬間她反抗不了,整個身體倒在半空,呼吸不了,只有一個想法:“從窗戶那里跳下去,干脆摔個癱瘓算了,必須讓他敷湯藥(負責任),反正這一輩子也沒過真正的快樂。”男人稍微手松一點,黃茜一起身,打算拿一個凳子砸過去,男人又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這事之后,黃二叔破天荒地問黃茜:“你倆是咋子打算的,如果還打算在一起,就好生點過。”

        黃二叔是這鎮(zhèn)上難得的好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不喜歡打麻將,也從不家暴,甚至還有點“耙耳朵”。他和謝大姐也偶爾吵架,但幾乎可以說是模范夫妻。

        多年以后當黃茜一次次抱怨父母從未給過自己任何人生建議,也沒能在自己無助的時候支撐著自己時,謝大姐十分委屈。他們那個年代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輩子方圓幾公里的范圍生活,他們也不知道如何去幫助女兒經(jīng)營自己的婚姻。

        張水寶偷偷記下了黃茜的手機密碼,有天晚上,妹妹突然問她和姐夫咋子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張水寶發(fā)了個截圖在整個家庭的微信群里,那是一段對話截圖,有個暗戀她很久的人向她表白,而她婉言謝絕了,“我們都是有家庭的人,這樣不太合適?!比欢貓D恰恰是對方表白的那一部分。

        黃茜一生中從來都不曾體會過愛情的甘美,她就像那個時代大部分的中國女性,一經(jīng)得到他人的贊美就連忙擺手,只要有一點點善意,她就能感受到很多的照拂。那個表白的男人從小就認識她,知道她回了古鎮(zhèn),見過一面,了解她的勤勞和善良,偶爾也向她傾訴一下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一切也就到此為止了。黃茜是在閉塞的傳統(tǒng)教育中長大的一代,夏天的時候連吊帶裙都從未出現(xiàn)在她身上,她從未想過用“這種方式”來改變自己的生活。

        謝大姐也見到過女兒身上被打得黢青的樣子,所幸后來張水寶搬來和他們同住,他畢竟“寄人籬下”,再也不敢動手。而他們似乎也就對此安之若素。

        2022年春季的一天,不知道為了什么,張水寶又和黃茜吵了起來,他始終懷疑黃茜在背著他和別的男人勾搭,而他所有的疑心和委屈都變成了他的一頓沒有任何證據(jù)的指責,他使用了最低俗的語言,形容自己的老婆被別的男人搞了……古鎮(zhèn)的老房子不隔音,走人戶的黃茜爸媽回家的時候,臉色氣得鐵青。

        那也是近年以來黃茜和丈夫冷戰(zhàn)時間最長的一次。然而兩個月過去了,張水寶即使想方設(shè)法和她拉拉家常,緩和一下兩人的關(guān)系,也仍然不為自己的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而道歉。

        黃茜其實只剩下最現(xiàn)實的考慮:養(yǎng)育孩子的成本。但現(xiàn)在每次去市區(qū)找工作,所有的招聘廣告都要求25到40歲。她從小接受的就是那種“棒喝式”教育,從來不奢望從父母那里得到任何鼓勵,謝大姐的口頭禪就是:“你咋子啥子都不得行?!”她也一直都覺得“自己就是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

        一個從來沒有得到過鼓勵的小孩,就算曾經(jīng)在自家的茶館被人夸,也都會覺得是客套話。在她眼中,那些真正長得漂亮的,不僅在班上老師更喜歡、更占優(yōu)勢,工作都好找得多。她一度以為自己長得很丑,這段婚姻給她的打擊更是加深了這種自我暗示。最近去參加一次同學聚會,有個同學跟她說以前把她當“班花”,“我都說天哪,簡直是亂說!”

        她完全不化妝,甚至可能連防曬霜也沒有涂抹,沒有涂指甲油,也沒有現(xiàn)在時髦一點的女孩都會接的假睫毛,大部分時候她就任由疏淡的眉毛留在臉上,連補全它的欲望都沒有,僅有手腕上戴了一個特別簡單的銀鐲子,那是她在廣西旅游的時候順手買的。

        以前重慶的職高有個同學,畢業(yè)的時候一起去應(yīng)聘?!拔覀冞@種長相普通的就只能做服務(wù)員,她長得漂亮,去做了前臺,工作輕松,認識的人還多,找了個公安局的人結(jié)婚生了孩子,后來給她找關(guān)系調(diào)到招商銀行。雖然她現(xiàn)在離婚了,但是有個好工作養(yǎng)活自己,又認識那么多客戶,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方式挺好的,女人就應(yīng)該這樣活著?!?/p>

        “其實這么多年我很清楚,自己不是能力不行,我骨子里面一直不服輸,和那些大學生一起做培訓的時候,我也不輸給她們,只有英語比不上?!秉S茜說,“我一直都覺得,我真的就是缺一個引路人?!?/p>

        黃茜一點都不擔心她獨自生活的能力。每年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她都會動手做一些香腸,她會特意去菜市場買豬前腿(肥瘦根據(jù)個人口味),將豬肉切成長肉條。豬肉里調(diào)入油、鹽、糖、味精、白酒、花椒粉、辣椒粉。將豬肉同調(diào)料攪拌均勻,腌制2個小時左右。把豬的小腸衣用適量鹽、料酒抓勻,腌制片刻。清洗兩次過后,把腸衣灌在灌腸器上,然后往灌腸器入口里灌豬肉。灌好的香腸靜置,腌制24小時左右。用溫熱水將香腸沖洗幾秒鐘,立即掛在通風處曬太陽。一般需要十幾天,曬至八成干即可放冰箱冷凍室。晾曬干的香腸,洗凈,蒸熟。蒸熟的香腸切片即可食用。

        做這些四川的地道香腸,對黃茜來說是再輕松不過的事情,顧客都說她的香腸麻、辣、甜、香,幾片就能配上一碗米飯。面對贊美,她都是搖搖頭:“勒個好簡單哦,鎮(zhèn)上哪個女的不會做嘛?”

        那天她接待完一桌熟客,一個每月都過來吃一次飯的朋友結(jié)賬的時候輕聲地說:“學聰明點啊……”她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啥意思。等下次客人再來的時候,黃茜追問他,客人喝了幾杯燒酒,這才解釋說:“學聰明點,要想過得好,該離就離啊?!?/p>

        8

        黃茜見證過2016—2018年仙市古鎮(zhèn)的熱鬧。鎮(zhèn)里數(shù)量最多的就是餐館,黃茜的“軒然居”也是其中一家,生意最好的時候,比起幾家大餐館(尤其是鎮(zhèn)上的“五星級酒店”鹽幫客棧)不算什么,但也實實在在感受過賺錢的快樂——那時整條街熱浪滾滾、人頭攢動,就好像是金錢響動的聲音。

        “有選擇就好了,這是一個人的命?!?/p>

        她信命嗎?從她家往邊上走二十步,就是香火鼎盛的金橋寺,鎮(zhèn)上的人總說是因為這個寺廟保佑了他們,1997年自貢遇到五十年一遇的大水時,古鎮(zhèn)才不至于滅頂。

        而黃茜從來沒有去拜過,她不敢許愿,她說自己“沒有那個習慣”,她也可能只是單純地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中會發(fā)生任何的奇跡。

        80年代末期,鎮(zhèn)上就有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外出打工,回來在家里上班的比較少。只要留在這里的,上到80歲,下到20歲,個個都勤勞能干,做飯、洗衣服、帶娃、打掃衛(wèi)生,甚至是幫娃帶娃、下田,都不在話下——對于絕大多數(shù)出生底層的人來說,日常生活中的陷阱,已經(jīng)比其他什么都更艱難了。

        在41歲這一年,黃茜已經(jīng)覺得自己“完全不年輕了”,卻依舊一無所有。有個重慶的朋友告訴黃茜說:“慕思床墊的銷售,起碼有五千底薪,還加提成?!彼钸吨骸澳菢幼幼夥孔蛹由钊绻一▊€兩千多,剩下就可以給兒子攢起來了?!?/p>

        在她一遍遍考慮要不要換個城市、換個工作的時候,賺錢計劃里面完全沒有她的男人。

        8月16日,黃茜拎著行李箱,陪兒子出發(fā)去重慶讀初中,原本是9月1日開學。由于疫情的蔓延,學校規(guī)定學生本人和陪同家長出示核酸檢測之前,還需要在當?shù)鼐幼∈奶煲陨稀?/p>

        她生命中唯一的亮光只剩下這個兒子了。還記得那一年生產(chǎn)之后,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然成為母親。護士把孩子抱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陌生、茫然。如今孩子叫一聲媽,她生命都可以交付。兒子的教育就是生活中最大的事,每當看到老公只知道罵臟話和棍棒伺候的時候,她覺得兒子就像她自己一個人的。

        待了一天,朋友給黃茜介紹了幾個商場的銷售工作。她一一面試,和慕思在重慶的分部談妥待遇,便以最快的速度租下了附近的一套房子,開始“上班—下班—周末看孩子”的固定生活。

        年底的時候,也就是僅僅三個月之后,她又不得不回來,再好的品牌,也禁不住疫情這座大山的壓迫,實體店的生意堪憂,新開的大商場門可羅雀,從前做這個品牌的銷售,月收入輕松上萬,而這一年她們同一批招進去的銷售,因為拿不到提成,賺不到錢,統(tǒng)統(tǒng)都撤了。

        在慕思三個月,每月的收入分別是:1100元,3500元,1700元。

        再次回小鎮(zhèn)的時候,她臉上倒也沒有想象中的沮喪,反正一直處于生活的低谷,已經(jīng)習慣了。橫亙在她面前的,依然是半年前她整天焦慮的兩個問題——沒錢、想離婚。

        那些一同長大的小伙伴,王麗在自貢幫忙賣電器,因為媽媽賣飼料,很能賺錢,倒也衣食無憂;表叔的女兒婷婷,被做廠長的爸爸一路“安排”,讀了川師大,現(xiàn)在在新津縣政府里面做管理;瞎子的女兒,在鎮(zhèn)上唯一一家服裝廠上班;還有張娟,在車站榨油(把菜籽榨成菜油)減輕她媽媽賣涼水、冰粉的負擔;掰著手指頭算來算去,只有開婚紗影樓的秋子成了女強人,但她經(jīng)常凌晨起床半夜回家,把自己累得像只喪家之犬,還要被她那個從沒有家庭責任感的老公拖累……

        想了半天,班上的同學里面,唯一一個走得遠的,只有中學的班長,他媽媽是姚壩中學的老師,他讀了個什么專業(yè)學校,畢業(yè)后分到錦州的鐵路部門,現(xiàn)在調(diào)到沈陽去了。

        “都是關(guān)系當?shù)?,我們(和我年齡相當?shù)模┻@批人(十幾個)沒有哪個家里條件有多好,也沒有哪個好有出息的,或者說婚姻家庭都不好的比比皆是……”

        來找我訴苦的那天,我的視線碰巧越過她的肩膀,看見對面做道士的韓三爺拿起叉棍,把一只貓從房間里趕出去。

        “畜生!”他咒罵了一句臟話,“滾出去?!?/p>

        那只貓看來嚇得不輕,背脊弓起,毛奓起來像個刺猬。想起黃茜第一次和我聊天時就表達過對貓的不以為然,這也是相當一部分當?shù)厝藢游锏膽B(tài)度。謝大姐有次提起過曾經(jīng)靠養(yǎng)貓、賣貓賺錢養(yǎng)家,母貓生下的小貓拉得家里到處都是。我當時略有觸動,終于明白為什么她一直認為貓很臟。

        那只貓?zhí)弦粋€高處,然后像個熱水袋一樣“啪”地掉落下來,在地上翻滾了一圈,一瘸一拐就逃之夭夭。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那是只橘貓,和隔壁徐九孃家里丟了很久的那只貓長得大同小異。

        “我們這里對待它們(貓)的好,和你們的標準不一樣的?!秉S茜回過頭來微笑著說。

        這里并沒有人會把貓當作寵物乃至家庭成員,也沒有人會尋找一只走失的貓。在他們眼中,大概那也只是一只畜生吧。

        前段時間在包三婆膝下的小貍花貓不見了,換成了一只整天“嗷嗷”的橘貓,一問才知道原來那只小花貍貓被定義成撓家具、上房揭瓦的壞貓,于是被拿一個麻袋裝上,走到很遠的地方連麻袋帶貓給扔了?!斑@已經(jīng)很仁慈了,沒弄死它,放了它一條生路?!?/p>

        這個鎮(zhèn)上有那么多巷道、河流、臺階,他們想當然地認為,生命都自會有它們的出路。

        (原題《白鷺飛走了》,收入作者《鹽鎮(zhèn)》一書,新經(jīng)典·新星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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