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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詩歌用典論

        2024-01-08 00:59:59程羽黑
        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3年5期
        關鍵詞:用典典故詩歌

        程羽黑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藝術研究院,上海 200240)

        用典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特征。胡適說:“自中古到近代,中國詩文簡直是典故的天下?!?1)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19頁。這一概括固然失之簡單,忽視了鐘嶸、皎然、嚴羽等不主張用典的論者(2)鐘嶸《詩品》:“夫?qū)僭~比事,乃為通談。若乃經(jīng)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強調(diào)詩與文不同,不貴用事。皎然《詩式》謂“詩有五格”,“不用事第一”。嚴羽《滄浪詩話》:“夫詩有別才,非關學也。”批評“近代諸公”之詩“多務使事”。曹旭:《詩品集注(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20頁;李壯鷹:《詩式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30頁;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26頁。,但確實抓住了主要事實。尤其是唐代以后,杜甫的詩成為典范,而“一字一句皆有來歷”(3)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222頁。正是杜詩為人所稱道的特征,帶動了詩壇主流對用典的追求。宋代大詩家蘇軾、黃庭堅、陸游皆以善用典故著名(4)關于蘇、黃、陸三人善用典的評價甚多,茲不繁引,各舉一例。趙令畤《侯鯖錄》:“東坡作詩妙于使事?!狈交亍跺伤琛?“山谷最善用事。”趙翼《甌北詩話》:“放翁以律詩見長……使事必切,屬對必工?!薄肮朋w詩才氣豪健,議論開辟,引用書卷皆驅(qū)使出之,而非徒以數(shù)典為能事?!笨追捕Y點校:《侯鯖錄 墨客揮犀 續(xù)墨客揮犀》,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08頁;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166頁;曹光甫校注:《趙翼全集》(伍),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68頁。。我們甚至可以說,反對用典的詩論家,只是反對過多用典、使用僻典,而并不反對適度用典、使用熟典。

        以往討論用典的著作不少,多聚焦于典故的使用方法和技巧上(5)羅積勇將歷代關于用典的研究著作分為“如何恰到好處地引用典故”和“關于用典方式的研究”兩大類,前者是技巧,后者是方法。近年來關于個體詩人和時代用典風格的研究也基本在此范圍之內(nèi)。羅積勇:《用典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5、23頁。,可說是一種“共時性”的研究。作為文學手法,古典詩歌的用典有其從無到有、從簡到繁、從狹到廣、從粗到精的發(fā)展過程。通過“歷時性”的整體考察,可以較全面地了解詩歌用典的來龍去脈,洞悉其機制,觀察其趨勢,發(fā)掘其意義,從而更好地傳承和弘揚這一中國古典文學的寶貴遺產(chǎn)。

        一、 詩歌用典的淵源與情境原則的確立

        中國詩歌用典的淵源可以上溯到先秦時期?!对娊?jīng)》中存在大量與金文相同或類似的短語,如“旻天疾威”(6)見《大雅·召旻》。金文用例如《毛公鼎銘》:“愍天疾畏。”《毛詩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858頁;《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41頁。、“出納王命”(7)見《大雅·烝民》。金文用例如《師望鼎銘》:“虔夙夜出內(nèi)王命?!薄睹娮⑹琛?第1786頁;《殷周金文集成》,第1481頁。、“日就月將”(8)見《周頌·敬之》。金文用例如《史惠鼎銘》:“日就月將?!薄睹娮⑹琛?第1784頁;鐘柏生等編:《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匯編》,臺北:藝文印書館,2006年,第531頁。、“夙夜匪懈”(9)見《大雅·烝民》。金文用例如《中山王厝方壺銘》:“夙夜篚懈?!薄睹娮⑹琛?第1787頁;《殷周金文集成》,第5142頁。,等等,以往學者多以為金文引自《詩經(jīng)》,近年的研究則揭示了兩者可能都來自當時的成語(10)陳致:《“不吳不敖”與“不侃不忒”:〈詩經(jīng)〉與金文中成語零釋》,《詩書禮樂中的傳統(tǒn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1~41頁。,可以說是一種“語典”。不僅如此,《詩經(jīng)》中還有篇目不同而語句近似者(11)王靖獻以米爾曼·帕里和阿伯特·B·洛爾德的口述套語創(chuàng)作(oral-formulaic composition)理論解釋這一現(xiàn)象,認為這些“套語”(formulae)是《詩經(jīng)》作為口頭文學的特征。見王靖獻著,謝濂譯:《鐘與鼓:〈詩經(jīng)〉的套語及其創(chuàng)作方式》,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154頁。,如《王風》《鄭風》《唐風》皆有《揚之水》,前兩首都以“揚之水,不流束楚”“揚之水,不流束薪”(12)《毛詩注疏》,第354、438頁。起興,顯然應有承襲關系或共同來源。清華簡《耆夜》記載武王伐耆后,歸于文太室行飲至之禮,與群臣作歌五首,其中周公所作《蟋蟀》與傳世本《毛詩》差別甚大(13)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150頁。,而皆以“蟋蟀在堂”起興,上博簡《孔子詩論》則記錄孔子說《蟋蟀》的主旨是“知難”(14)黃懷信:《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解義》,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69頁。,又與清華簡本、傳世本不同,參照《揚之水》之例,三詩不無同題異作的可能??埋R丁認為,這些詩篇的相同語句來自共同的“素材庫”(15)柯馬丁著,顧一心、姚竹銘譯:《早期中國詩歌與文本研究諸問題》,《文學評論》2019年第4期。,應當視為“引用”。(16)Martin Kern, “Quotation and the Confucian Canon,” Asiatische Studien / études Asiatiques LIX.1 (2005): 293-295.可注意的是,無論“揚之水”還是“蟋蟀在堂”,意象鮮明,含義可辨,都已突破了單純“語典”的范疇,而初步具備了“事典”的性質(zhì)。(17)“語典”與“事典”之別可參羅積勇:《用典研究》,第51頁。

        《詩經(jīng)》對用典的影響也體現(xiàn)在春秋時代的賦詩活動上。在朝聘、會盟、燕饗等公共場合,賦詩者引用《詩》句表達己意,所謂“賦詩斷章,予取所求焉”。(18)《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077頁。錢鍾書敏銳地指出“賦詩斷章”與后世用典的關系:“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運化;初非征援古語以證明今論,如學者之考信?!?19)錢鍾書:《管錐編》(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29頁。換言之,賦詩的原則不是符合原旨,而是切合情境,留下了相當大的發(fā)揮空間。當然,彈性仍有限度,《左傳·襄十六年》:“晉侯與諸侯宴于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R高厚之詩不類。荀偃怒,且曰:‘諸侯有異志矣。’”杜預注:“歌古詩,當使各從義類。”孔穎達疏:“歌古詩,各從其恩好之義類。高厚所歌之詩,獨不取恩好之義類,故云:‘齊有二心’。”(20)《春秋左傳正義》,第939頁。依晉侯、荀偃之見,溫宴上的賦詩者必須在表現(xiàn)“恩好”的詩篇中選取章句,否則便是“不類”,違背了諸侯和洽的主題。劉知幾《史通·言語》謂其時大夫、行人“語微婉而多切”(21)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49頁。,“切”正是春秋賦詩的理想境界,而后世用典同樣以“切”為貴。

        戰(zhàn)國晚期出現(xiàn)的《楚辭》是中國詩歌的另一源頭。姜亮夫以為,屈原《離騷》、《遠游》、《悲回風》皆有“仆夫悲余馬懷兮”之句,仆、馬并舉,當是用《周南·卷耳》“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之典。(22)姜亮夫:《楚辭今繹講錄》,《姜亮夫全集》第7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45~146頁??紤]到《離騷》前文“陟升皇之赫戲兮”(23)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增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592頁。與《卷耳》“陟彼砠矣”(24)《毛詩注疏》,第52頁。同用“陟”字,亦能對應,此句確有暗用《詩》典的可能。值得注意的是,用典在先秦詩歌中雖已具備雛形,但多為直接引用——借用前引錢鍾書“運化”一詞,此時的“用典”可謂有“運”而無“化”,屈原此句則運而能化,顯示出卓越的文學技巧。不過,《楚辭》中雖有不少見于《詩經(jīng)》的用詞,卻尚未形成一套成熟穩(wěn)定的用典手法?!冻o》的一大特色是數(shù)量龐大的古代人名,其中大部分出現(xiàn)在作者所征引的古事中,偶爾也有與主角互動者,如《思美人》:“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25)② 《楚辭章句疏證》(增注本),第1740~1741、1730頁。造父是周穆王時人,按常理不可能為屈原駕車,此處似乎是用典指代善馭者,但屈原筆下人神雜處,《思美人》前文“愿寄言于浮云兮,遇豐隆而不將”(26)② 《楚辭章句疏證》(增注本),第1740~1741、1730頁。中的“豐隆”便是雷神,而屈原作品中又常有驅(qū)遣神靈的情節(jié)(27)如《離騷》:“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吾令帝閽開關兮”、“吾令豐隆乘云兮”;與《思美人》同為《九章》之一的《惜誦》中也有“令五帝以折中兮”、“吾使厲神占之兮”。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增注本),第370、402、422、1412、1454頁。,依照慣例,這里的造父也應理解為超越世俗時間的神格形象(28)典籍中確有造父神格化的傳說,如《論衡·命義》:“天有王梁、造父?!薄稌x書·天文志》:“傳舍南河中五星曰造父,御官也,一曰司馬,或曰伯樂?!薄霸旄浮睘樾枪倜|S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8頁;《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0頁。,而不宜視為代稱。類似的情況屢見不一見(29)如《離騷》:“吾令蹇修以為理?!薄断дb》:“命咎繇使聽直?!卞啃蕖⒕挑頌楣湃嗣?皆與神并列,可見其必為神格形象。王逸注:“使古賢蹇修而為媒理也。伏羲時敦樸,故使其臣也?!薄把约涸笍土钌酱ㄖ駛淞卸?使御知己志,又使圣人咎繇聽我之言忠直與否也。夫神明照人心,圣人達人情,故屈原動以神圣自證明也?!币衙髌浞谴Q。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增注本),第426、1417頁。,雖有零星例外(30)如《懷沙》:“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此處的“離婁”當是明目者的代稱。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增注本),第1677~1678頁。,但總的來說,《楚辭》仍處在簡單引用的階段。

        從現(xiàn)存的文獻看,先秦詩歌的“用典”絕大多數(shù)只是徑引成語與史事,尚不能如后世作者用自己的語言組織典故,使其成為作品的有機部分。但我們不難看出,用典的傳統(tǒng)在中國詩歌的源頭已開始萌芽。尤可注意者,《詩經(jīng)》的用典手法固然原始,春秋時代的賦詩卻奠定了以切合情境為主導的用典原則??赏嫖兜氖?這一原則主要來自引用者而非創(chuàng)作者?!稘h書·藝文志》:“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31)《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55~1756、3951頁。明確將“聘問歌詠”的賦詩者視為后世文人的前身。近有研究認為,《詩經(jīng)》在春秋時代完成了從儀式文本到辭令文本的轉變,其背景是諸侯霸主帶動的禮樂復興。(32)馬銀琴:《春秋時代賦引風氣下〈詩〉的傳播與特點》,《中國詩歌研究》第20輯,2003年,第166~167頁。作為辭令的賦詩可以說是一種“二次創(chuàng)作”,同時也拓展了《詩》的解釋層次。(33)董治安曾舉例說明春秋賦詩中對詩的解釋多有為漢以后人所沿襲、采用者。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濟南:齊魯書社,1994年,第33~34頁。我們將會看到,賦詩中體現(xiàn)的這一開放的特點貫穿了整個詩歌用典的傳統(tǒng)。

        二、 用典對“套語”的超越

        漢樂府詩是中國詩歌主流從四言詩過渡到五言詩的重要一環(huán),其中出現(xiàn)了較為成熟的用典手法,如瑟調(diào)曲《善哉行》:“慚無靈輒,以報趙宣。”(34)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66頁。反用《左傳》靈輒向趙盾報恩之典(35)靈輒報恩事也見于《呂氏春秋》、《淮南子》、《春秋公羊傳》、《史記》,唯有《左傳》言其姓氏,《史記》則誤作“示瞇明”。相關考證可參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61頁;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055頁。,頗見巧思,已非《詩經(jīng)》、《楚辭》中常見的簡單引用可比。漢樂府詩中還有源自《詩經(jīng)》的“語典”,如《漢書·外戚傳》所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36)《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55~1756、3951頁。用《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婦傾城”(37)《毛詩注疏》,第1847頁。之典。值得一提的是,《詩經(jīng)》原文僅有批判“女禍”的負面意義——所謂“婦言是用,國必滅亡”(38)見孔穎達疏。《毛詩注疏》,第1847頁。,《李延年歌》則從“傾城”一詞衍生出“傾國”,通過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佳人的美貌,無論主題和用詞,都與原文有別,作者根據(jù)情境靈活用典,展現(xiàn)出醇熟的文學技巧。但我們也應注意,漢樂府詩中的典故多僅用字面,而不涉及原文的深層含義。類似的情形也出現(xiàn)在受漢樂府影響的早期五言詩中。(39)漢代的樂府詩和五言詩的區(qū)別存在爭議,文獻記載中常有混淆。趙敏俐認為兩者皆為可歌之詩,本質(zhì)上并無不同。趙敏俐:《漢代詩歌史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9~30頁。字面引用可說是一種“套語”,讀者不必明了典故,也能完全把握意義。宇文所安舉《古詩十九首》第十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終日不成章,泣涕淚如雨”之例,詩用《小雅·大東》“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之典,同樣是寫織女織不成布,《詩經(jīng)》原文意在指出織女徒有其名,此詩則借用字面,表現(xiàn)織女對牽牛的思念。宇文氏以此說明漢樂府和早期五言詩中的用典多非對《詩經(jīng)》的“學究化”應用,而來自經(jīng)典通俗化后形成的“習慣性引用語”,作者對典籍并無深入理解,所以經(jīng)常是偏離原文的標準解讀。(40)宇文所安著,胡秋蕾、王宇根、田曉菲譯:《中國早期古典詩歌的生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384頁。宇文氏所舉之例未必恰當,因為當時已有牽??椗膫髡f,作者應只是在詩中轉述(41)牽牛織女傳說可以上溯到秦代,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戊申、己酉,牽牛以取織女,不果,三棄?!币褜颗?、織女擬人化。至東漢時,該傳說已大體成熟且廣泛流行,如應劭《風俗通義》:“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橋。”河南南陽白灘東漢畫像石、山東肥城孝堂山石祠畫像中皆有牽??椗楣?jié)的圖像。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06頁;王利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00頁;王修中等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6卷,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00年,第91頁;羅哲文:《孝堂山郭氏墓石祠》,《文物》1961年第4、5期合刊。,而非根據(jù)《詩經(jīng)》用詞自創(chuàng)故事,與對典籍的理解無甚關系;但此時的詩歌主流尚未脫離字面引用確是事實。

        用典超越“套語”,有待于成熟的文人詩出現(xiàn)。傳世的漢代詩歌中,有明確作者的文人詩普遍比樂府詩用典更多,且與原文的“標準解讀”更加切合,如秦嘉《贈婦詩》之三:“肅肅仆夫征,鏘鏘揚和鈴。清晨當引邁,束帶待雞鳴。”(42)《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87頁。四句之中,連用《召南·小星》:“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周頌·載見》“龍旂陽陽,和鈴央央”、《鄭風·女曰雞鳴》“女曰雞鳴,士曰昧旦”(43)⑦⑧⑨ 《毛詩注疏》,第126、407、1967,1967,409,407,335頁。之典。該詩是秦嘉赴京上計后的寄妻之作(44)見《玉臺新詠》所載詩序。原文作“上掾”,逯欽立考證為“上計”。吳兆宜:《玉臺新詠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33頁; 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87頁。,細察上舉用典,無論與主題還是原文,皆能吻合無間:《小星》之典符合《韓詩》“不逢時而仕,任事而敦其慮,為之使而不入其謀,貧焉故也”(45)《韓詩外傳》,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頁。的解說,切合秦嘉職卑事勞、為人任使的郡吏身份;《載見》的主題是“諸侯始見君王”(46)⑦⑧⑨ 《毛詩注疏》,第126、407、1967,1967,409,407,335頁。,與秦嘉代表郡守入京若合符節(jié);《女曰雞鳴》不但有“士大夫以君命出使”(47)⑦⑧⑨ 《毛詩注疏》,第126、407、1967,1967,409,407,335頁。之義與上計照應,且“女曰雞鳴,士曰昧旦”正是發(fā)生在夫妻之間的對話——所謂“夫妻同寢,相戒夙興”(48)⑦⑧⑨ 《毛詩注疏》,第126、407、1967,1967,409,407,335頁?!o緊扣合了“贈婦”之題。該段用典妙在化實為虛,以“出使”主題網(wǎng)羅典故,雖未盡脫“套語”之習,也難稱成熟,但作者能在嚴格把握典籍“標準解讀”的基礎上切合情境,體現(xiàn)出明確的典故意識。該詩下文還有“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雖知未足報,貴用敘我情”。(49)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87頁。顯然是《衛(wèi)風·木瓜》:“投我以木瓜(桃),報之以瓊琚(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50)⑦⑧⑨ 《毛詩注疏》,第126、407、1967,1967,409,407,335頁。的五言改寫,足見作者對典故原文的重視。

        以建安七子為代表的鄴下文學推動了中古詩歌的第一次高潮,五言詩得到長足發(fā)展,但此時的詩歌受樂府俗樂影響甚巨。錢志熙以為,當時的樂府詩多用舊題,其選題與庀材,或多或少地受到古辭的影響,形成一個自身內(nèi)部衍生的題材系統(tǒng)。(51)錢志熙:《論魏晉南北朝樂府體五言的文體演變——五言體之間文體上的分合關系》,《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這導致了建安詩歌的敘事與抒情經(jīng)常受制于既定的程序,“套語”等簡單引用仍是這一時期的用典主流。真正帶來變革的是正始文學的代表人物阮籍。在其《詠懷詩》中,典故與原文語境關系密切,產(chǎn)生了互文見義的效果,如《詠懷》之四:“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春秋非有托,富貴焉常保。清露被臯蘭,凝霜沾野草。朝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52)陳伯君:《阮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19頁?!疤祚R”句典出《郊祀歌》:“天馬徠,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53)《漢書》,第1060、171頁?!拔鞅薄币辉~則出自《漢書·張騫傳》:“初,天子發(fā)書《易》,曰:‘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54)《漢書》,第1060、171頁。注家多不解“天馬”句與全詩的關系(55)相關討論可參程羽黑:《阮籍〈詠懷詩〉“天馬出西北”解》,《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11年第32輯。,實則《郊祀歌》下文有“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徠,龍之媒,游閶闔,觀玉臺”(56)《漢書》,第1060頁。諸句,寫乘坐天馬游歷仙境,此句即成仙之意。阮詩下文言世事無常,盛者必衰,末句又與首句照應,意謂若非王子晉這樣的仙人,天壤之間誰能久駐容顏?“天馬”之典的內(nèi)涵必須聯(lián)系原文才能把握?!对亼选返挠玫涑搅恕疤渍Z”,典故不再是提供例證或增添辭藻的工具,而成為表達詩意的主體部分。以典表意使詩歌文本“歸趣難求”(57)⑦⑨ 曹旭:《詩品集注》(增訂本),第151、152、34頁。,讀者“信其但然而又不徒然,疑其必然而彼固不然”(58)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4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677頁。,得以開放性地解讀詩意。

        另一方面,魏晉南北朝的作者有意識地用自己的語言組織典故,在形式上擺脫了原封不動引用的“套語”。建安時代的詩人已能使用“變體”改造前人的詩句,如曹植《送應氏二首》之二:“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改寫自《古詩十九首》:“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59)關于魏晉詩歌“變體”可參宇文所安的討論,此處所舉用例即來自其書。宇文所安:《中國早期古典詩歌的生成》,第80頁。大體上保留了原句之意。阮籍之詩雖能以典表意,但在文字上仍以徑用原文為主,如《詠懷》之十一:“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60)陳伯君:《阮籍集校注》,第251頁。連用《招魂》:“湛湛長江兮上有楓”、“皋蘭被徑路兮斯路漸”、“青驪結駟兮齊千乘”、“目極千里兮傷春心”(61)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增注本),第2336、2344~2346頁。諸句,阮詩于前兩句照抄,于后兩句也只是略作改寫,并無多少文學意義上的修飾。鐘嶸《詩品》評價阮籍“無雕蟲之巧”,《御覽》本“雕蟲”作“雕斲”(62)⑦⑧⑨ 《毛詩注疏》,第126、407、1967,1967,409,407,335頁。,無論“雕蟲”還是“雕斲”,都反映了阮詩基本未對原典進行雕琢。這一情形隨著詩歌語言的發(fā)展而逐漸改變。郭璞是東晉初年最重要的詩人(63)《文心雕龍·才略》:“景純艷逸,足冠中興?!薄对娖贰?“始變中興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笨梢娺@是當時公認的評價。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701頁;曹旭:《詩品集注》(增訂本),第318~319頁。,有“變創(chuàng)”(64)⑦⑧⑨ 《毛詩注疏》,第126、407、1967,1967,409,407,335頁。之目,其詩用典已有顯著的煉化,如《游仙詩》之一:“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藩羝。”(65)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865頁。前兩句用《史記》:“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嘗為漆園吏,楚威王聞莊周賢,使厚幣迎,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子亟去,無污我?!迸c《列女傳》:“萊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陽。或言之楚,楚王遂駕至老萊之門。楚王曰:‘守國之孤,愿變先生?!先R曰:‘諾?!拊?‘妾之居亂世,為人所制,能免于患乎?妾不能為人所制?!镀溘味?。老萊乃隨而隱”(66)見《文選》李善注。五臣注文字略有差異,見下。劉躍進:《文選舊注輯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第4105頁。之典。原文并無“傲”“逸”二字,“傲吏”、“逸妻”是作者根據(jù)故事的精神提煉出的新詞,所以五臣注在引用原典后特意標注“故云傲吏”、“是曰逸妻”。(67)劉躍進:《文選舊注輯存》,第4105、4105頁。后兩句用《易》“九二,見龍在田。龍德而正中者也”、“羝羊觸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無攸利”之典,雖非嚴格對仗,但作者以同出《易》的“龍”“羝”相對,頗見文心。后世的詩法要求對偶的出句有典,對句也應有典,否則便是“缺偶”(68)舊題王昌齡《詩格》謂詩有“犯病八格”,“缺偶病二。詩中上句引事,下句空言也。”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詩上引事,下須引事以對之。若上缺偶對者,是名缺偶?!睆埐畟?《全唐五代詩格??肌?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70頁;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第200頁。,這一意識已濫觴于此時。晉宋之交是中古詩歌的轉折期(69)沈德潛《說詩晬語》:“詩至于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一轉關也?!薄肚逶娫挕?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532頁。,其時詩壇的代表人物謝靈運和顏延之精心熔鑄典故,用詞極為緊湊,如謝靈運《折楊柳行》:“否桑未易系,泰茅難重拔。桑茅迭生運,語默寄前哲?!?70)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26、228頁。用典如《易》之《否》:“九五,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泰》:“初九,拔茅茹。以其匯,征吉”;《系辭上》:“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謝靈運將前兩典濃縮為“否?!薄疤┟倍~,又在“桑茅迭生運”一句中暗用“否極泰來”的易理,以“?!薄懊贝妗胺瘛薄疤?推陳出新,將否泰相通的“套語”轉化為師心獨造的奇句。此詩用語過于迂曲,令人有“獅子搏兔”之感,在謝詩中并非上乘,但最能看出謝靈運對典故的雕琢。

        用典對“套語”的超越體現(xiàn)在詩人加強典故與原文的聯(lián)系和利用自己的語言組織典故兩方面,前者擴展了詩意的縱深,后者則凸顯了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使用典成為中國詩歌中極為重要的文學手法。明人許學夷認為“漢魏人詩,但引事而不用事”,“至顏、謝諸子,則語既雕刻,而用事實繁”(71)許學夷:《詩源辯體》,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4頁。,以“引事”和“用事”形容兩個時期用典的差別,極為精到。許氏此論僅指“事典”,我們可以單獨抽出“引”與“用”二字,概括漢魏以來用典的發(fā)展:“引”是對文句的采擷,“用”則是對原文的深入汲取和對作品的有機融入。有趣的是,當“用”成為主流后,“引”反而給人以清新質(zhì)樸之感,成為復古詩風的一大特色,如李白《前有樽酒行》:“美人欲醉朱顏酡?!睅缀跽瞻帷墩谢辍?“美人既醉,朱顏酡些?!?72)詹瑛:《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425~426頁。大有飄灑恣意之妙,但細察此句,李白改“既”為“欲”,變“完成時”為“將來時”,一字之易,便覺精彩勝過原文,可見他似“引”而實“用”,不露痕跡,更顯高明。隨著用典技術的發(fā)展,外露的刻畫漸為人所不取,“水中著鹽”(73)蔡絛《西清詩話》:“作詩用事,要如釋氏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宋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493頁。般的運化成為詩藝精妙的象征,但拒絕“套語”是中國詩歌一以貫之的理念。

        三、 典故的衍生、擴展與轉移

        典故與原文緊密結合,使用典的標準日趨嚴格。蔡絛《西清詩話》:

        熙寧初,張掞以二府初成,作詩賀荊公,公和曰:“功謝蕭規(guī)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币允娟戅r(nóng)師,農(nóng)師曰:“蕭規(guī)曹隨,高帝論功,蕭何第一,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 ’,初無‘ 恩’字。”公笑曰:“子善問也,韓退之《斗雞聯(lián)句》:‘感恩慚隗始’,若無據(jù),豈當對‘ 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蓋謹之如此。(74)⑩ 《宋詩話全編》,第2487、2834、2950~2951頁。

        陸佃(農(nóng)師)指出“恩從隗始詫燕臺”用《戰(zhàn)國策》“請從隗始”之典,但“恩”字不見于原文,王安石引韓愈、孟郊《斗雞聯(lián)句》釋其來歷。(75)此句應是韓、孟聯(lián)句中的孟郊語。本作“受恩慚始隗”。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94頁。這一故事反映了至遲在宋代,用典須字字有據(jù)已成為對佳作的隱性要求,同時說明所用對象不限于原始典故,還包括該典的用例。換言之,用例本身也成為該典的一部分。我們可將此現(xiàn)象稱為典故的“衍生”。

        試舉一例?!皥F扇”是古典詩歌中的常見之典,源于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常恐秋節(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76)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17頁。江淹擬之作《班婕妤詠扇》:“紈扇如團月,出自機中素。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煙霧?!?77)胡之驥:《江文通集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39頁。添入“秦王女乘鸞”的新要素。劉禹錫《團扇歌》:“團扇復團扇,奉君清暑殿。秋風入庭樹,從此不相見。上有乘鸞女,蒼蒼網(wǎng)蟲遍。明年入懷袖,別是機中練。”(78)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37頁。在江淹詩的基礎上,又加入“網(wǎng)蟲”等意象。蘇軾《和張耒高麗松扇》:“猶勝漢宮悲婕妤,網(wǎng)蟲不見乘鸞子?!?79)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527頁。所用班婕妤之典實已囊括江淹(“乘鸞”)和劉禹錫(“網(wǎng)蟲”)的用例?!把苌痹鰪娏说涔实拈_放性,給予作者更大的選擇空間,同時也鼓勵了創(chuàng)新,避免了典故的“套語化”。

        隨著詩歌的發(fā)展,典故的范圍也在擴張。周紫芝《竹坡詩話》:“東坡云:‘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熔化耳?!?80)⑩ 《宋詩話全編》,第2487、2834、2950~2951頁。“熔化”便是將“不典”者化為典的過程。蘇軾和黃庭堅皆以“熔化”著名,朱弁《風月堂詩話》:“世間故實小說,有可以入詩者,有不可以入詩者,惟東坡全不揀擇,入手便用。如街談巷說、鄙俚之言,一經(jīng)坡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81)⑩ 《宋詩話全編》,第2487、2834、2950~2951頁。許尹《山谷內(nèi)集注序》:“其用事深密,雜以儒、佛、虞初、稗官之說,《雋永》、《鴻寶》之書,牢籠漁獵,取諸左右?!?82)黃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5頁??梢妰扇硕紭O大地擴展了典源。值得注意的是,蘇、黃皆有“以故為新,以俗為雅”之論——蘇軾《題柳子厚詩》:“詩須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83)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109頁。黃庭堅《再次韻楊明叔小序》:“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84)⑤ 黃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第303、339頁。所指雖不盡同,但已足見兩人在通過運化“故語”和“俗語”推陳出新上達成了共識(85)錢鍾書《談藝錄》:“《后山集》卷二十三《詩話》云:‘閩士有好詩者,不用陳語常談,寫投梅圣俞。答詩曰:“子詩誠工,但未能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耳。”,圣俞答書似已失傳,賴后山援引,方知山谷所本?!眲t此言當為梅堯臣語。錢鍾書:《談藝錄》(上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2頁。。元好問批評當時詩人用典不問出處:“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詩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雅言都不知?!?86)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58頁?!扒鷮W”“小說”當即前舉蘇、黃所用“街談小說”“鄙俚之言”“虞初、稗官之說”,可見其影響之大。

        “以故為新”也意味著賦予舊典以新義。黃庭堅本人便擅此道,如《題石恪畫嘗醋翁》:“石媼忍酸喙三尺。”(87)⑤ 黃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第303、339頁。用《莊子·徐無鬼》“丘愿有喙三尺”之典,原文以鳥之喙長比喻人之善辯(88)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850頁。,黃庭堅則用來形容老婦嘗醋時忍酸嘬嘴之態(tài),極為生動。(89)任淵注引洪覺范《僧寶傳》寶峰洪英禪師偈:“阿家嘗醋三尺喙,新婦洗面摸著鼻?!?《僧寶傳》傳世本作“三赤喙”,當是字誤。)似謂黃庭堅用偈語。但《僧寶傳》成書于宣和六年,黃庭堅已去世,寶峰洪英與黃庭堅同時,難以判斷先后。如黃庭堅確用其句,正可見其“以俗為雅”,且拈出“忍酸”,較原偈更加明豁。黃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第339頁;佛光大藏經(jīng)編修委員會:《佛光大藏經(jīng)·禪藏·史傳部·禪林僧寶傳(外三種)》,高雄:佛光山宗務委員會,1995年,第449頁。這樣的典義“轉移”(90)羅積勇《用典研究》第四章第二節(jié)“轉義式”分析了語義上的轉移,專指通過比喻、借代、雙關等途徑生發(fā)的引申義,與本文所論文學內(nèi)涵的轉移無關。羅積勇:《用典研究》,第84~92頁。在近代以來的古典詩歌中尤具現(xiàn)實意義。試舉一例。蘇軾《白水山佛跡巖》:“何人守蓬萊,夜半失左股?!眰髡f浮山是蓬萊山的一部分,從海上漂浮而來,與羅山相合,形成羅浮山,蘇軾用《易·明夷》“夷于左股”之典(91)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第2079頁。,將蓬萊喪失浮山比作被人割去左股。蘇軾此句雖造語雋拔,卻無甚深意,作為典故使用范圍有限。晚清以來國勢頹靡,詩人轉而用蘇詩之典指代割地之恥,如丘逢甲《秋興次張六士韻》:“兩帝中央謀混沌,三山左股割蓬萊?!?92)丘逢甲:《嶺云海日樓詩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68頁。鄭孝胥《十一月廿八日書事(俄人據(jù)旅順)》:“蓬萊左股已遭鉗,渤澥東門枉戒嚴?!薄额}吳干城觀察邊城籌筆圖(吳已歿)》:“南藩隳緬越,左股折蠻甌。”(93)鄭孝胥:《海藏樓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4、80頁。陳三立《雨中柬季詞》:“猶閱斗蛟虬,益令飼豺虎。匈奴斷右臂,蓬萊失左股?!?94)陳三立:《散原精舍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25頁。李宣龔《芝罘雜詩(壬子)》:“蓬萊失左股,已破鐵門限……何日張吾軍,國恥長在眼。”(95)黃曙輝點校:《李宣龔詩文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2頁。潘伯鷹《次韻華輔邀游北陵》:“大塚仍留皇太極,蓬萊左股待誰收?!?96)潘伯鷹:《玄隱廬詩》,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第30頁。其中邱逢甲一聯(lián)出句用《莊子·應帝王》南、北海之帝共鑿中央之帝渾沌(9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9頁。之典,形容列強覬覦中國,對句以蘇典表現(xiàn)《馬關條約》將臺灣割讓給日本,兩句都用舊典寫新事,銖兩悉稱,極為貼切;潘伯鷹之句寫“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陷,隱去“割”字,可見該典的新義已深入人心?!稗D移”使典故得以隨時代發(fā)展而產(chǎn)生新的內(nèi)涵,體現(xiàn)了用典的“情境原則”。成功的“轉移”甚至比原義更加妥帖,如上舉之例,變神話描寫為“國家敘事”,仙山“蓬萊”在新語境下成為“神州”的象征,“割股”則形象地表達了國土淪喪之痛,較蘇詩更為深刻。

        典故并不是封閉的“資料庫”,而是能夠通過衍生、擴展、轉移等途徑與時俱進的有機系統(tǒng)。無論哪種途徑,都需要“熔化”的步驟,使其與詩歌固有的語言匹配,避免突兀與捍格。反過來看,典故本身也在影響詩歌的風格。王士禎《帶經(jīng)堂詩話》:

        自何李、李王以來,不肯用唐以后事,似不必拘泥。然六朝以前事,用之即多古雅,唐宋以下便不盡爾,此理亦不可解??傊?唐宋以后事,須擇其尤雅者用之;如劉后村七律專用本朝事,直是惡道。(98)王士禎:《帶經(jīng)堂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844頁。

        認為不必墨守明代前后七子(何李、李王)不用唐以后事的復古主張,但也承認六朝以前的典故可使詩歌呈現(xiàn)古雅的風貌,對唐宋以下之典則須分辨雅俗。王氏以詩人的直覺把握到其中的微妙之處,此“理”究竟是否“可解”,應如何解,將專文另析。

        四、 余 論

        綜上所述,中國詩歌中的用典傳統(tǒng)源遠流長,早在先秦時代就奠定了以情境為主導的原則。經(jīng)過長時間的發(fā)展,用典超越了徑引成語與史事的階段,也從“套語”中掙脫出來。詩人由“引”而“用”,致力于以自己的語言“運化”典故,使其成為作品的有機部分,用典水平也成為衡量詩歌的重要指標。

        新文化運動中,“用典”被當作傳統(tǒng)文學的特點而成為批判對象。胡適在掀起文學革命的《改良文學芻議》一文中,提出了八條主張,第六條便是“不用典”。(99)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第319頁?!督ㄔO的文學革命論》中,他認為“用典”是“文言”的病灶所在:

        為什么死文字不能產(chǎn)生活文學呢?這都是由于文學的性質(zhì)。一切語言文字的作用在于達意表情;達意達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學。那些用死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卻須把這意思翻成幾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感情,卻須把這感情譯為幾千年前的文言。明明是客子思家,他們須說“王粲登樓”、“仲宣作賦”;明明是送別,他們卻須說“《陽關》三迭”、“一曲《渭城》”;明明是賀陳寶琛七十歲生日,他們卻須說是賀伊尹、周公、傅說……請問這樣作文章,如何能達意表情呢?既不能達意,既不能表情,哪里還有文學呢?(100)此處所論兼包詩文。胡適留美期間曾在寄任鴻雋等人的詩中寫道:“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笨梢娫娢牟环质瞧湟回瀾B(tài)度。《胡適文集2》,第46頁;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1915—1917)》,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87頁。

        這樣的批判在某些方面確實切中了用典之弊,但有兩點不能成立。第一,文學水平本有高下之分。傳統(tǒng)詩歌中確有大量濫用典故的庸作,科舉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這一態(tài)勢,但所謂“舊文學”的評價體系同樣否定俗劣的用典。與胡適同時代的舊詩大家陳衍便對此深致不滿:

        自前清革命,而舊日之官僚伏處不出者,頓添許多詩料。“黍離麥秀”、“荊棘銅駝”、“義熙甲子”之類,搖筆即來,滿紙皆是。其實此時局羌無故實,用典難于恰切。前清鐘虡不移,廟貌如故,故宗廟宮室未為禾黍也。都城未有戰(zhàn)事,銅駝未嘗在荊棘中也。義熙之號雖改,而未有稱王稱帝之劉寄奴也。舊帝后未為瀛國公、謝道清也。出處去就,聽人自便,無文文山、謝疊山之事也。(101)陳衍:《石遺室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50頁。

        陳氏批評部分遺老詩作濫用亡國之典,于當時的情境全不切合。所以,將用典不當之例作為批評用典的根據(jù)難以成立,即如上述,古典詩歌同樣拒絕“套語”。第二,典故不是“死文言”,而是隨時發(fā)展的。語言文字的作用固然在于“表情達意”,但是否使用日常語言不應是判斷文學價值的標準,詩歌作為一種超越日常功用的文體更是如此,何況古典詩歌流派眾多,并非都與日常語言隔閡。事實上,杜甫便以擅用俗語著名,張戒《歲寒堂詩話》:“世徒見子美詩多粗俗,不知粗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粗俗,乃高古之極也。”(102)《宋詩話全編》,第3236頁。宋詩尤其受到俗語、方言等日常語言的影響(103)周裕鍇認為:“在宋詩人看來,當這些禪語、俗語侵入典雅精美的詩歌詞語系統(tǒng)之時,立即以其非詩化的形態(tài)帶來一種新鮮的刺激力,這一點恰巧可以醫(yī)治傳統(tǒng)詩歌陳言充斥之‘俗’。”周裕鍇:《以俗為雅:禪籍俗語言對宋詩的滲透與啟示》,《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而如前所述,“街談市語”也可成“典”,“但要人熔煉耳”。

        古典詩歌的典故在當代有著重要意義。相較于文章的“功能性”用典,詩歌的“文學性”用典更具激發(fā)情感的力量。作為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典故含蓄而雋永,其背后是深厚的歷史沉淀,較直白的語言更能深入人心。在傳統(tǒng)文化全面復興的當下,運用典故闡釋時代精神,給典故注入新的含義,是文化自信的題中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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