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兵 楊東興
內容摘要:晚清民國時期,中國在內憂外患的時代背景下發(fā)生巨大變化,文物古跡遭受極大破壞,敦煌莫高窟更是劫后余生,滿目瘡痍。《敦煌訪古圖》正是甘肅著名書畫家范振緒在此背景下,感念張維訪存敦煌文物的高尚情懷,為其精心繪制的。此畫完成并公開之后,成為民國文壇一大盛事,于右任、張大千等大批名家為其題詠?!抖鼗驮L古圖》及其題詠是在保護敦煌石窟歷史過程中產生的重要文獻資料,在敦煌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張維;范振緒;《敦煌訪古圖》;題詠;考釋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6-0135-11
Textual Research on Fan Zhenxu’s Painting of Visiting
Dunhuang and Its Accompanying Inscriptions
ZHANG Bing1 YANG Dongxing2
(1.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Gansu;
2.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Lanzhou Jiaotong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Gansu)
Abstract:During the period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China underwent tremendous changes ranging from internal strife to external aggression, and many cultural relics and monuments of the country suffered great damage. The Dunhuang Mogao Grottoes were no exception. It was in such a background that the famous Gansu calligrapher and painter Fan Zhenxu completed Painting of Visiting Dunhuang in memory of the scholar Zhang Wei’s painstaking efforts to preserve the cultural relics of Dunhuang after he visited the region and was moved by the plight faced by local culture. When the painting was finished, its publicity became a major event in the literary circle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many celebrated writers including Yu Youren and Zhang Daqian wrote poems and prose articles about it. This painting and its accompanying inscriptions are an important cultural document produced with a mind to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Mogao Grottoes, and is thu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history of Dunhuang studies.
Keywords:Zhang Wei; Fan Zhenxu; Painting of Visiting Dunhuang; inscription; textual research
一 張維、范振緒與《敦煌訪古圖》
晚清民國時期,中國處于動蕩不安的巨大變革之中,清政府及北洋政府忙于應付紛亂的時局,無暇顧及祖國豐富的文化遺產,致使各地金石文物遭受巨大破壞與損失,尤其是舉世聞名的敦煌莫高窟,讓陳寅恪先生有“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1]之嘆。所幸的是,一批愛國文人親赴各地,訪古考察,保存文獻。甘肅近代著名學者張維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在《臨洮訪古日記》中寫道:“地方金石,不加保護,坐令摧殘俱盡,甚可惜也?!保?]其《隴右金石錄》自序亦云:“吾昔與于志務,每恨其猶有闕略。其后四方朋儕,時復有以金石片目相致者,因又搜羅故志,輯錄遺文。而舟車所至,聞有殘碑斷碣,雖至險遠,亦未嘗不陟山歷水,披塵積,剔苔蘚,以尋檢其文字?!保?]其拳拳于劫后文獻之苦心滲透于字里行間。張維(1890—1950),字維之,號鴻汀,甘肅臨洮人,宣統(tǒng)元年己酉科(1909)拔貢,任學部書記官。入民國,任國會議員、甘肅省政務廳長、甘肅省參議會議長等職。張維是甘肅近代著名金石學家、方志學家、歷史學家,有《隴右金石錄》《隴右方志錄》《隴右著作錄》等著述,為西北地方文獻的輯錄、保護與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其中,《隴右金石錄》《隴右方志錄》曾引起當時學界的廣泛關注和高度評價,既被國民政府列為國際交換書籍,也使胡適、顧頡剛等著名學者產生極大興趣。馬騄程先生在《胡適重視〈 隴右金石錄〉》一文中說:
1946年秋,我與吳雨僧先生到南京雞鳴寺中央研究院拜望胡適先生。談話間,胡適先生問我:“你們甘肅文史、金石學者張維(鴻?。┚幾胫峨]右金石錄》一書,你可否給我代購一部?”我慨然應之。遂給在蘭州甘肅省民政廳任科員的張定國寫信請為代購。張為甘肅永昌人,是我初中同學,交情甚篤。接我信后,遂購書一部,寄贈胡適。[4]
由此可見,張維及其學術成就被時人重視之一斑。另據(jù)張維《我的青年時代》載,他在學部任職時“接觸到許多新舊學者,他們都有豐富的知識和經驗,可以隨時請益,而學部又有個大圖書館,使我得到很大的收獲”[5]。張維也正是在此期間接觸到了敦煌文獻,并且開始有意識地搜集與敦煌乃至河西地區(qū)相關的文獻資料。據(jù)張維之子張令瑄、馬皚明《張鴻汀先生與〈敦煌訪古圖〉》一文記載:
當時學部正創(chuàng)辦圖書館,先生參與籌建工作,次年經國內學者緊急呼吁,請政府下令甘肅地方當局將敦煌藏經洞發(fā)現(xiàn)的劫余文物,負責清理運往北京,交學部圖書館妥善保存。鴻汀先生參與接受、管理的任務,由此引起先生對敦煌文化的敬慕和熱愛。[6]
正是張維這種明辨文物價值、不避繁難險阻、矢志保存祖國文獻的思想,促使其數(shù)次考察河西地區(qū)的社會風俗與名勝古跡,寫出《河西訪古日記》一卷。張維于1940年到河西訪古,返程時途經武威,與好友范振緒相遇。范振緒(1872—1960)是當時隴右著名書畫家,字禹勤,號東雪老人,甘肅靖遠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癸卯科進士。光緒三十二年他赴日本學習法政,回國后,任河南省濟源縣知縣等職;入民國,歷任國會參議院議員、甘肅省臨時參議會副議長等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西北軍政監(jiān)察委員會委員、甘肅省政協(xié)副主席等職。1952年,范振緒與隴上名士張質生等赴北京參加國慶活動,受到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接見。張質生之子張思溫在《臨夏張質生先生年譜》中記載:“九月,被推參加第三屆國慶觀禮團赴北京,受到毛主席、周總理、朱德總司令等親切宴請接見。同行者有老友范禹勤等?!保?]范振緒集書畫家、詩人、學者于一身,一生創(chuàng)作、著述甚豐,書畫方面有《敦煌訪古圖》《劍門圖》《重游泮水圖》《紅軍長征圖卷(甘肅段)》等名作;詩文方面有《東雪草堂詩稿》《夜窗漫錄》等,可惜多已散佚。
河西之行,張維深刻認識到河西地區(qū)文物文獻尤其是敦煌文獻的重要性。面對敦煌石窟遭受破壞和文獻散佚嚴重及國內學界關注不夠的現(xiàn)狀,他痛心疾首。張維在武威見到范振緒,即為其講述了自己考察敦煌石窟時的見聞與感受,引起范氏極大的共鳴與同情。應老友之請,范振緒繪制《敦煌訪古圖》長卷一幅與贈。《敦煌訪古圖》繪莫高窟外景,青綠山水,錯落有致(圖1)。范振緒在《敦煌訪古圖》圖端題詞云:“鴻汀仁兄于庚辰年漫游河西,觀敦煌莫高石窟壁畫古跡,益增興趣,回,繪此為贈。弟范振緒?!?關于此圖之繪制,《張鴻汀先生與〈敦煌訪古圖〉》有詳細記載:
先生于30年間三度河西,以此次收獲為最大,甚為欣愉,歸過武威,遇名書畫家前清進士,當時任省參議會副議長、老友范振緒先生(字禹勤),暢談旅途見聞,請范老繪《敦煌訪古圖》一幀,永作紀念。范老即時畫贈《天山行旅雪景圖》中堂一幅,又繪成《秋色紅葉圖》長幅,亟為精工,堪為可傳的精品。鴻汀先生認為兩幅立圖,不便題誦,請改繪橫幅長卷《敦煌訪古圖》,莫高窟外景,青、綠畫面,錯落有致,并又可數(shù)人。卷長5.27米,卷高0.41米,卷芯長5.17米,卷心高0.37米。[6]51
1941年,國畫大師張大千赴敦煌考察途經武威時,經人介紹,與居于此地的范振緒相識。二人一見如故,相互引為知己,共同游覽武威名勝,暢談詩畫藝術。范得知張氏要去莫高窟考察時,決定陪伴他去敦煌。流螢《張大千和范振緒、魯大昌的友誼》一文云:“1941年,張大千從四川來到蘭州,再取道河西。那時,范振緒正在武威講學,張大千順路去拜訪了范振緒,并提出去敦煌莫高窟考察的設想,遂一同前往,共同在莫高窟、榆林窟考察、臨摹、編號,配合密切,相交甚好?!保?]張心智也在《回憶我的父親張大千敦煌之行》中寫道:
父親和我們一行離開蘭州,經過武威時,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當時擔任甘肅省參議副議長的著名書畫家范振緒老先生。范老先生年近70,比父親長20多歲。父親對他非常尊敬,稱呼“范老伯”,讓我稱“范太老伯”。范老先生是甘肅人,長期居住在武威,但是還沒有去過敦煌。他和父親結識后,相談甚投,故決定和父親一同去敦煌參觀。父親在武威停留期間,范老先生等陪同參觀了文殊山、西夏碑等名勝古跡。沒過幾天,我們原來幾個人便和范老先生乘坐“羊毛”卡車登程了。[9]
范、張一路暢談,同游榆林窟、莫高窟,為精美絕倫的石窟藝術所傾倒。李永翹《張大千傳》載:“當時與張一道同游榆林窟的張大千的‘師叔’、甘肅省著名詩人兼書畫家范振緒老人見后,對之贊嘆不已,更夸之不絕。”[10]張心智也說,范振緒“來到莫高窟的頭三天,父親一直陪伴范老先生參觀石窟。因為范老先生將要返回武威,父親更是形影不離”[9]128。范氏離開后,張大千留在敦煌臨摹壁畫。范、張離開武威赴敦煌途中與到達敦煌后的數(shù)天時間里,探討詩畫,交流心得,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如張大千《戲贈范禹丈》云:“我愛詩人范禹老,西來吊古鎖陽城。頹垣殘塔成惆悵,一日三回提草蠙(玭)?!保?1]此外,范振緒向張大千講述自己從小在母親嚴加督促下讀書學習的場景時,張氏聽后極為感動,為其繪《青燈課子圖》并題詩二首,其一云:“人前每誦白華詩,樹靜風搖泣罔極。承憶高堂寸草心,百年留照丹青色?!保?1]56張大千的隴上之行既收獲了終身的友誼、提高了藝術境界,也讓敦煌石窟藝術名播海內外,意義非凡。
《敦煌訪古圖》繪制于1941年,因張大千題端“莫高窟訪古圖”,則名《莫高窟訪古圖》。《敦煌訪古圖》繪成后,張維將其帶回蘭州。從1942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十余年間,此畫引起文壇高度關注,于右任、高一涵、張大千、曹經沅、張維翰、顧頡剛、丁宜中、王烜、水梓、韓定山、馮國瑞、張作謀、范振緒等13位民國文壇大家爭相題詠。關于《敦煌訪古圖》及其題詩,張令瑄、馬皚明《張鴻汀先生與〈敦煌訪古圖〉》一文對大部分題詩作了著錄與考訂,但其所錄題詩既不完整,舛錯又多,考訂文字也不完備。此外,還有一些相關著述也提到并簡要介紹了此圖,其中以張令瑄口述、唐國華整理《隴蜀千里翰墨緣——張鴻汀與方鶴叟、曹纕蘅、張大千》一文為代表。此文在談及張維與張大千、曹纕蘅、方鶴叟的交游時,對張大千、張維翰、于右任、顧頡剛、丁宜中、韓定山、范振緒題詩作了簡要考訂{1}。
可見,關于《敦煌訪古圖》及題詩,前輩學人盡管有一些介紹與研究,但仍然存在很多不足:一方面,對《敦煌訪古圖》題詩與落款的著錄與考訂不完整,且部分考訂舛訛甚多;另一方面,對《敦煌訪古圖》宣傳介紹者多,深入研究者少,對《敦煌訪古圖》的價值及相關題詩者學術因緣的介紹亦不明晰。鑒于此,筆者首先將《敦煌訪古圖》題詩與作者詩集所收相關作品詳加比校,進行完整的輯錄與考釋,訂訛糾誤,又補錄考訂水梓、張作謀等人詩作數(shù)首。其次,將《敦煌訪古圖》及題詩置于晚清民國這一特定時空背景中,深入闡釋于右任、張大千、高一涵、張維、曹經沅、范振緒、王烜、馮國瑞等愛國文人通過題詩,既抒發(fā)敦煌文物屢遭破壞的痛惜之情,又感念張維訪存文獻的高尚情懷;彰顯他們通過觀覽品鑒《敦煌訪古圖》及題詩,相互交流并聯(lián)合起來倡議創(chuàng)建敦煌藝術研究所,為保護祖國文物做出的重要貢獻。
二 《敦煌訪古圖》題詩所蘊含的愛國情懷
自光緒二十六年(1900)王圓祿發(fā)現(xiàn)敦煌藏經洞以來,西人斯坦因、伯希和等以非法手段騙取大量珍貴文書,既給敦煌文獻帶來了破壞性災難,也給我國傳統(tǒng)文化造成巨大損失。與此同時,一些清末官員緊隨盜略者,私自攫取、任意損壞敦煌文物。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敦煌訪古圖》中的部分題詩在介紹敦煌莫高窟發(fā)展歷史的同時,強烈表達了對敦煌文物無人管理的憂慮,如高一涵所題《敦煌石室歌》云:
陽關古道接天竺,西連佛國猶比屋。沙門樂僔托缽來,步入敦煌鳴沙麓。榛荒蔽天無人室,獨坐崖頭看落日。日耀金光燭霄漢,幻作千佛森燦爛。神僧到此悟禪機,緣以荒崖作彼岸。鳩工鑿石創(chuàng)一龕,開山大業(yè)煩圬墁。物換時移幾星霜,踵事增華競輝煌。前有刺史建平公,繼起復有東陽王。先后開鑿千余洞,聯(lián)以長廊間以墻。一洞一龕一世界,千門萬戶疑蜂房。苻秦經始猶椎輪,大輅之成自盛唐。下逮宋元歷千載,自檜以下無低昂。畫師一一逞意匠,妙到秋毫難窮狀。飛樓涌殿燦珠光,幡剎幢牙列仙仗。梵唄詠歌如聞聲,維摩說法花散帳。一佛化作千萬身,千萬身生千萬相。就中圣手誰第一,右相丹青推至上。洞中復壁塵封久,琳瑯秘室富二酉。西夏兵戈動地來,權作文物逋逃藪。梨棗半屬宋前鐫,經卷多出唐人手。斯氏伯氏一顧空,氈苞席卷間關走。后有好者勤搜求,十存一二遺八九。瑯環(huán)(嬛)福地一朝空,歐西書府棟為充。石室遺書傳萬國,秘笈翻為天下公。世界競夸敦煌學,失馬渾難罪塞翁。我來又后四十年,煙熏壁壞損妍鮮。篝火入室摩挲遍,粉墨剝落嘆神全。月儀墨跡西夏字,幸從灰燼見殘編。湯盤孔鼎器已渺,文辭述作尚連篇。敦煌藝術卓千古,薪盡行當看火傳。張子(蜀人,大千)畫佛本天授,神妙直追吳道玄。請君放出大手筆,盡收神采入毫顛。嗟予十指無一技,坐對至寶空潸然。夜深道院萬籟寂,仰見秋月來娟娟。
鴻汀先生,法家兼政,壬午七月。高一涵。
此詩也見于高一涵詩集《金城集》中,且詩前有序:
李懷讓《大周李君修功德記》:“前秦建元二年沙門樂僔行至此山,忽見金光狀有千佛,造窟一龕。有法良禪師從東到此,又于僔師窟側更即營建。后刺史建平公、東陽王等……后合州黎度造作相仍?!卑炊鼗褪以诟拭C敦煌縣東南鳴沙山中,舊名莫高窟,俗名千佛洞。清光緒庚子,有道士掃除積沙,于復壁破處見一室,內藏書甚富。發(fā)之,皆唐前后及五代人所手寫,并有雕本。佛經尤多,蓋西夏兵革時保存于此也。英人斯泰因、法人伯希和先后至其地,皆擇其完好者捆載而去,陳于彼國博物院中,至我政府更往搜求,精好者已不可得。近人據(jù)伯希和所得本印行者有《敦煌石室遺書》《鳴沙石室古佚書》等,多為前所未見之秘笈。[12]
此序交代了敦煌石窟從開鑿到發(fā)現(xiàn)再到被盜劫的歷史過程。此詩被編在辛巳年(1941),詩末有注云:“是夜適為辛巳中秋?!保?2]213我們比較詩集所錄和此圖所題,可知此詩當先作于辛巳年中秋,后又于壬午年(1942)七月題于《敦煌訪古圖》左上側,并刪去了詩前序及詩中注釋。高一涵(1885—1968),原名永浩,別名涵廬、夢弼等,安徽六安人。民初兩度留學日本,新文化運動時期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文章,與胡適、陳獨秀等人同為時代旗手。高一涵不僅是一位著名學者,有《歐洲政治思想史》等著作,而且還是一位出色的詩人,有《金城集》行世。1940—1946年,高一涵任甘寧青監(jiān)察使,駐蘭州。高氏此詩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介紹敦煌石窟營建、發(fā)展的歷史脈絡,贊嘆古人高超的鑿刻雕繪技術與莫高窟輝煌的文化遺產;第二部分寫敦煌文物自清季發(fā)現(xiàn)以來屢遭斯坦因、伯希和等西人劫掠與損壞,敦煌文物流落域外“十存一二遺八九”,以及“敦煌學”在國外的現(xiàn)實;第三部分表達自己“四十年”后才來此地的遺憾之情,面對如此精美超群而殘破不堪的藝術寶庫,詩人“十指無一技”,無奈與自責之情溢于言表,同時他又把保護與傳承敦煌藝術的重任寄托于好友張大千。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東北與東南先后陷入日本侵略者之手,國民政府遷往重慶,面對空前嚴重的民族危機,從政府到民間掀起了“開發(fā)西北”、建設“大后方”的熱潮。1941年秋,國民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視察西北,高一涵曾陪同其赴河西考察。據(jù)高大同《高一涵先生年譜》載:“自9月下旬起,先生陪同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視察西北,考察敦煌及西北古跡,行程萬里,在褒河橋畔送別于右任后返蘭州?!保?3]于右任(1879—1964)不僅是國民黨元老,也是現(xiàn)代著名書法家、優(yōu)秀詩人。于右任與高一涵等人前往敦煌視察時,適逢中秋佳節(jié),受到正在莫高窟臨摹壁畫的好友張大千的熱情款待。于右任《敦煌紀事詩》(八首)之三云:“敦煌文物散全球,畫塑精奇美并收。同拂殘龕同贊賞,莫高窟下作中秋?!弊髡咦宰ⅲ骸澳呖咚诘貫樘茣r莫高鄉(xiāng),因以得名。是日在窟前張大千寓中作中秋,同到者高一涵、馬云章、衛(wèi)聚賢、曹漢章、孫宗慰、張庚由、張石軒、張公亮、任子宜、李祥麟、王會文、南景星、張星智等。”[14]其六又云:“斯氏伯氏去多時,東窟西窟亦可悲。敦煌學已名天下,中國學人知不知?”[14]218于右任面對清末以來慘遭斯坦因、伯希和等西人劫掠后的莫高窟,痛心疾首,發(fā)出了“中國學人知不知”的急切呼喚。當于右任見到《敦煌訪古圖》時,便揮筆題寫了著名的《黃鐘·人月圓》曲(圖2):
功名萬里天山路,白首到敦煌,徘徊不去,沙場繡壤,繡壤沙場。? 傷心難畫,莫高石窟,文物興亡,陽關夕照,鳴沙夜月,也覺凄涼。{1}
詩人看到殘破不堪的敦煌文物,竟“徘徊不去”,“凄涼”之感油然而生。曲后自注:“鴻汀先生囑題《莫高窟訪古圖》,因述所感以應?!?可見張維痛惜敦煌文物慘遭破壞的拳拳之心,引起于右任的共鳴與認同,這為他們稍后齊心共建敦煌藝術研究所奠定了基礎。
正是出于對祖國藝術瑰寶的熱愛,于右任、高一涵、張大千等人不僅為《莫高窟訪古圖》題詩抒發(fā)內心的苦悶,而且還積極提議成立保護與研究這座藝術殿堂的專門機構——敦煌藝術研究所。于右任考察河西回到重慶后,立即向國民政府提出創(chuàng)辦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建議,并得到許多有識之士的支持與幫助。不久,國民政府成立了以高一涵為主任、常書鴻為副主任的籌備委員會,開始籌建敦煌藝術研究所。1944年初,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標志著清末以來屢遭破壞與劫掠的敦煌遺產有了保護與研究的專門機構,這是敦煌學史上的重大事件。在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過程中,甘肅著名學者張維、慕壽祺,或名列委員參與創(chuàng)辦過程,或積極建言獻策,為成立敦煌藝術研究所作出了重要貢獻,可惜歷來論者多未言及。據(jù)高大同《高一涵先生年譜》載,1943年2月,“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在甘寧青監(jiān)察使署召開第一、二次籌備會議。先生主持會議,出席人員有:副主任委員常書鴻、委員張維、鄭通和(甘肅教育廳廳長)、張庚由(張半琴代)、王子云(何正璜代)?!保?3]149隴上名士韓定山在《張鴻汀先生事略》中也寫道:“及迭經變故,知軍閥政權之不可與有為,而建設國家之人才,必有賴于教育,乃議設立蘭州大學、西北農專、西北醫(yī)學院、獸醫(yī)學院及各縣??茖W校,復力主遷西北師范學院于蘭州,保送國內外留學生,設立西北圖書館、甘肅科學館、敦煌藝術所?!保?]346高大同《高一涵先生年譜》又寫道:“籌備會議期間,先生與常書鴻,逐一登門拜訪甘肅省政府主席谷正倫、省參議會議長兼《甘肅省通志》主編張鴻汀、歷史學家慕少堂、西北公路局長何竟武等甘肅省軍政要員與文化名人,尋求他們對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委會的支持?!保?3]149
在這些為成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積極奔走的文人中,還有隴右著名學者慕壽祺。慕壽祺(1874—1947),字少堂,又字子介,號松嚴、求是齋主人,甘肅鎮(zhèn)原人。光緒二十九年癸卯科舉人,曾任甘肅文高等學堂教員等職。入民國,任甘肅省第三屆省議會副議長等職。慕氏一生博覽群書,著述等身,主要有《甘寧青史略》《中國小說考》《音韻學源流考》等。慕壽祺為近代隴右學界泰斗,與張舜徽、顧頡剛等著名學者交往甚篤。民國二十七年(1938)顧頡剛先生來西北考察教育時,曾前往拜會慕壽祺,顧頡剛《西北考察日記》中有記載[15]。此外,民國三十五年(1946)張舜徽先生在蘭州講學時,亦曾拜訪慕壽祺。張舜徽《愛晚廬隨筆》也有載錄[16]。據(jù)此可知,張、顧二人對慕壽祺的尊重與推崇。張氏又言:“慕翁處境亦窘,力不能舉,未與議價而遽還之,惟長歔累日而已。此必敦煌石室中遺物也,唐人多手鈔佛經送至佛洞以祈福免禍,此即貴妃為玄宗所書以禱祝長生者,初藏佛洞,后乃流落于外?!保?6]9據(jù)張舜徽先生記載與慕氏所撰《敦煌藝文志》可知,慕壽祺一直在關注敦煌文物,默默搜集與研究敦煌文獻。這也正是高一涵等人籌備敦煌藝術研究所時多次向其征詢相關意見的原因。
除了高、于題詩之外,還有曹經沅題詩《乙酉夏,鴻汀來渝,以〈敦煌訪古圖〉囑題四首》:
片羽零縑腕脫收,敬鄉(xiāng)稽古兩無儔。及身已定千秋業(yè),奚羨車前擁八騶。君新成《隴右金石錄》。
時荒醉漢亦稱祥,何況千秋選佛場。說與邦人應護惜,無忘石窟與云崗(岡)。
秘笈俄驚夜壑舟,洞天畫壁至今留。追摹賴有扶輪手,許我披圖當臥游。大千新以臨摹《敦煌壁畫集》見寄。
三十年中三度別,述君語。相逢渾未換朱顏。與君更訂西行約,踏遍祁連萬疊山。馮仲翔君見懷,有“曹侯尚欠西行記,為語祁連月向人”之句,讀之感不絕予心也。
鴻汀道兄同年重晤渝州,行將別去,輒雜書所感題此圖,并訂石窟同游之約,即希正句。乙酉四月,經沅。
曹經沅(1891—1946),字纕蘅,四川綿竹人。與張維同中宣統(tǒng)元年己酉科拔貢,任禮部主事。民國時,歷任北京政府秘書、安徽省政務廳長等職。張維有《出函谷寄曹纕蘅京師》云:“歸云曉黯茅津渡,細雨低連硤石山。為報京城曹令史,故人今日過函關?!保?7]“故人”二字足見二人非尋常泛泛之誼。曹經沅題詩不僅指出敦煌莫高窟的重要性,而且希望大家都能保護敦煌石窟等珍貴的文化遺產。乙酉年即民國三十四年(1945),張維因公赴重慶,與好友曹經沅相聚,曹氏題詩當在此時。第一首肯定了張維訪存文獻的學術追求與愛國情懷,并認為張維《隴右金石錄》一書足以彪炳千秋。第二首呼吁國人重視敦煌石窟、云岡石窟等文物古跡的保護。第三首寫敦煌文物慘遭劫掠的現(xiàn)實,肯定了張大千赴敦煌摹寫壁畫、保存文物的功績。第四首寫自己與張維訂立同赴河西、漫游祁連的計劃。這四首詩完整呈現(xiàn)了曹經沅呼吁國人保護敦煌文物的心態(tài),尤其“說與邦人應護惜,無忘石窟與云崗”一聯(lián),喊出了愛國文人保護敦煌文物的時代最強音。
此外,丁宜中于民國三十一年在蘭州西園山房為《敦煌訪古圖》題絕句二首(圖3):
競數(shù)家珍向帝畿,敦煌石室伴斜暉。許多神物已西去,莫遣丹青破壁飛。
張侯訪古入瑯環(huán),范叔抽毫出玉關。空向卷中識輪郭(廓),蟄余五載皋蘭山。
鴻汀先生出禹勤先生繪贈《敦煌訪古圖》囑題,漫書二絕以應。卅一年七月于蘭州西園山房,貴陽丁宜中。
丁宜中(1889—1973),號照普,貴州貴陽人。入民國,歷任貴州省政府秘書長、甘肅省政府秘書長等職。此詩表達了作者對敦煌文物遭西人破壞與劫掠的失望無奈之情,足以代表當時國內有識之士的普遍心態(tài)。
著名畫家張大千不僅在《莫高窟訪古圖》卷首隸書題寫“莫高窟訪古圖”,而且題詩二首:
雁塔榆林一葦航,更傳星火到敦煌。平生低首閻丞相,刮眼莊嚴此道場。
吳生習氣未能除,識得龍眠此論無。碧眼從他夸重寶,閻立本《歷代帝王相卷》已流入美利堅。神州隨地有驪珠。莫高窟諸壁畫無一幅入吳生者,并皆閻相嫡派也。
鴻汀先生教正,壬午初夏,大千張爰。
作者注云:“莫高窟諸壁畫無一幅入吳生者,并皆閻相嫡派也?!苯刂寥晌缒瓿跸模?942),張大千在敦煌已近一年。其間,他給敦煌石窟編號、臨摹壁畫,看到許多藝術珍品為外人所劫掠,尤其是像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像》等文物流落異域時,內心萬分痛惜。對于敦煌文物流散異域,詩人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更為重要的是,在長期的臨摹、觀察中,張大千體悟到閻立本對唐代敦煌壁畫風格的深刻影響,這對后來的敦煌學研究有著重要的啟發(fā),可惜未引起研究者的足夠重視。
《敦煌訪古圖》及其題詩將我們的思緒帶到了近代以來民族危機空前嚴重的時代背景中。詩人筆下,敦煌文物遭受破壞與劫掠的慘狀觸目驚心。鑒賞《敦煌訪古圖》,品味題詩,既使我們深深體會到于右任、張大千、高一涵、范振緒、張維、慕壽祺等人的感傷與憂慮,也讓我們看到了他們深厚的家國情懷。
三 《敦煌訪古圖》題詩中的友情表達
范振緒為張維繪《敦煌訪古圖》,除了表達自己對保護敦煌文物的憂慮之外,還有感念張氏遠涉河西、訪尋古跡與弘揚敦煌文化的崇高情懷,當然也飽含了對故友的深切懷念之情?!抖鼗驮L古圖》長卷上的題詩,都蘊含著特殊時代朋友之間濃厚的友情。如范振緒除為《敦煌訪古圖》題端外,還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應張維之子張令瑄邀請,再次展觀《敦煌訪古圖》,感慨萬端,遂于圖后題詩云:
張侯西訪古,沙磧一揚鑣。駐足天山近,尋徑石窟遙。囑予成粉本,留此記征軺。遺物仍無恙,離魂不可招。屋梁悲落月,楓葉帶霜凋。飛鳥歸何處,渥洼化晚潮。
此圖余與張大千于壬午五月游敦煌后作。鴻汀仁兄早屬制圖,繪出因以持贈,迄今已九年矣,而鴻汀已歸道山,其少君丐識數(shù)語。嗚呼!人亡物在,思之憮然。范振緒題,時年七十有八。
張令瑄、馬皚明《張鴻汀先生與〈敦煌訪古圖〉》一文所載與題詩文字略有出入:“此仁兄于庚辰仲秋,漫游河西,觀敦煌莫高石窟壁畫古跡,益增興趣,早囑制圖,繪此以贈,迄今九年矣,而鴻汀已歸道山,其少君令瑄丐識數(shù)語,嗚呼,人亡物在,思之憮然?!保?]53此詩既贊揚了張維敦煌訪古之義舉,也交代了繪圖之時間和緣由,更表達了對故友深深的懷念。其中“此圖余與張大千于壬午五月游敦煌后作”,所記有誤?!叭晌纭碑敒椤靶了取?。
又如張維翰題七言絕句二首云:
古窟曾聞屐齒經,吾宗淵雅有鴻汀。攜來一軸范寬卷,山與佛頭照眼青。
我亦敦煌訪古回,蕭蕭斑馬又相催。倚裝難為有聲畫,補作長篇俟再來。
壬午初秋奉題,即乞鴻汀先生吟正,蓴漚弟維翰。
張維翰(1886—1979),字季勛,號蓴漚,云南大關人,入民國,曾任云南省政府委員、國民政府立法院立法委員等職。此詩當題于張維翰民國三十一年視察西北期間。據(jù)“我亦敦煌訪古回”一句可知,張氏此行也曾赴敦煌考察莫高窟?!拔嶙跍Y雅有鴻汀”表達了對張維為人儒雅與學問淵博的高度贊賞與肯定。懷念與不舍之情溢于字里行間。
再如顧頡剛題詩云:
想慕敦煌四十年,勞勞人事幾遷延。者回到得皋蘭下,又賦高山仰止篇。
張侯訪古寫為圖,石室琳宮記步趨。隴右已成金石錄,還將畫壁入書無。
詩后落款:“鴻汀先生教正,顧頡剛拜題。”顧頡剛(1893—1980),江蘇吳縣人,原名誦坤,字銘堅,著名歷史學家、民俗學家。顧先生與甘肅淵源頗深,一生曾兩次到甘肅,第一次是民國二十六年九月至二十七年九月受中英庚款董事會委托來西北考察教育,第二次是民國三十七年受著名教育家、時任蘭州大學校長辛樹幟先生之邀來蘭州講學。顧先生此詩當題于第二次來蘭州講學期間。顧先生的題詩先說自己想去敦煌已經“四十年”了,無奈人事紛繁,終未如愿。接著說,此次到蘭州觀看《敦煌訪古圖》,洞窟石室明了準確,大慰平生。張維為了編寫《隴右金石錄》,曾遍訪隴地碑刻,搜采宏富,其書體例謹嚴,嘉惠學林。由此可見,顧先生不僅讀過《隴右金石錄》,而且非常欣賞該書資料的完備,欽佩張氏奉獻學術的精神。顧先生與張維交往頗深,且對張維及其學術十分敬重,如顧先生在《西北考察日記》中寫道:“求文獻于隴右,必數(shù)三君焉,曰慕先生少堂,張先生鴻汀,鄧先生德輿。鴻汀先生籍臨洮,修《甘肅通志》,獨居北平者數(shù)年,遍覽故書,運以精思;書成而戰(zhàn)起,不克付刊。幸其《沿革表》與《分縣圖》先印成,文理密察,洵可為斯學前導?!保?5]104
此外,馮國瑞《題鴻汀先生〈敦煌訪古圖〉》也寫于1942年,詩云:
鴻汀樸學今張奐,力振墜緒標宗風。華夷競趨敦煌學,流傳璣羽海西東。汲??妆谕χ兀瑠^筆寧待車書同。摭古拾零饒新意,知事輯逸觀會通。我亦束笥如珍帚,商略微愿曾語公。勝游惜未似杖履,伽藍惟識畫圖中。隴蜀張范有絕詣,同騁彩筆追化工。列洞蜂窠蹊徑異,此卷心折范迂翁。何時精校壽梨棗,掛網珊瑚理殘叢。
壬午仲夜奉題鴻汀先生《敦煌考古圖》,仲翔馮國瑞。
馮國瑞(1901—1963),字仲翔,號麥積山樵,甘肅天水人。早年受學隴上名士哈銳、任承允,后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受業(yè)于吳宓、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等國學大師,精考據(jù)、辭章、音韻之學,著有《麥積山石窟志》《守雅堂稿輯存》《絳華樓詩集》等。馮氏一生致力于西北地方文獻研究,尤其在麥積山石窟、炳林寺石窟的保護與研究等方面作出了突出貢獻。馮氏此詩開篇即言張維承“樸學”之風,能“力振墜緒”,可見他對張氏學問的推崇。接著詩人對敦煌文物的散佚流失表示了莫大的無奈:“我亦束笥如珍帚,商略微愿曾語公。勝游惜未似杖履,伽藍惟識畫圖中?!瘪T國瑞與張維交往密切,二人經常探討敦煌文獻的保護與研究問題,馮國瑞對自己未能隨同張維前去敦煌訪古,而只能觀摩《敦煌訪古圖》,表達了些許遺憾。此詩最后對范振緒與張大千高超的繪畫技藝也給予了高度贊賞。
另外,王烜《題故友張鴻汀〈敦煌石室訪古圖〉》三首云:
翰墨文緣二十年,知新溫故讓君先。壯游大有西來意,佛地莊嚴粉本傳。
萍蹤未到玉關頭,鷲嶺當前作臥游。只恨故人常寂寞,黃沙漠漠水悠悠。
福緣匪易有前因,石窟依然萬古春。文物衣冠今尚在,畫中仿佛騎驢人。
鴻汀故友《莫高窟訪古圖》,今始見之,為題三絕。著明王烜。
王烜詩集中收錄此詩并注云:“圖內山徑,有騎驢人?!保?8]王烜(1878—1959),字竹民、著明,號市隱、煮茗山樵,甘肅蘭州人。清光緒三十年甲辰科進士,任戶部主事。入民國,歷任靜寧縣知事、四川劍閣縣征收局局長、總統(tǒng)府顧問等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甘肅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等職。王烜不僅是甘肅近代優(yōu)秀的詩人,有《擊柝集》行世,而且還是一位著名學者,著有《皋蘭明儒遺文集》《甘肅文獻錄》等。王詩第一首寫與張維的交往,且認為《敦煌訪古圖》具有傳承敦煌文化的重要意義。第二首表達對亡友的思念。第三首述圖畫內容,表達了對敦煌文物依然留存于世的欣慰之情。這三首詩盡管表達重點不同,但對故友的思念之情貫穿始終。
再如張作謀題詩云:
三危遙接三竺路,佛曾浴露山中住。千巖緗縹騄千秋,一朝破壁忽飛去。石室空余佛千尊,丹墻藻井儼祇園。游客紛紛觀壁上,數(shù)典忘祖難具論。吾宗昔纂《隴右志》,《金石》一編稱賅備。廣搜更欲詩嫏(瑯)嬛,橐筆敦煌證載記。敦煌文物盡漢唐,奚翅琳宮獨擅場。一代風云搜汗血,幾家割據(jù)僭侯王。裴岑記功存勒石,金鄉(xiāng)又出武班刻。木簡累累字分明,龍沙時見沉沙戟。鳶飛吳會未謬悠,龍躍天池說風流。梓人傳與草書狀,未知復壁還有不。陽關唱徹三疊曲,瀚海之東何衍沃。繞蒲龍勒互瀠洄,平蕪合當名效榖。歸來碑板壓征鞍,實錄爬梳日掩關。蕭原繪贈寄深意,樓外崗巒坐臥看。千峰萬壑踏無數(shù),會心卻在斷碑處。證罷心經復水經,昆侖雪湔驚人句。嗣君示我《訪古圖》,山邇人邈嘆黃壚。珍圖更望珍鋁棨,勿令遺編飽蠹魚。
令瑄以范禹翁為其尊甫鴻汀先生繪贈《敦煌訪古圖》見示,并囑題識,率賦長句以應。香冰張作謀。
張作謀(1901—1977),字香冰,甘肅臨洮人。民國時期,曾任蘭州一中校長、甘肅省政府顧問等職,是著名教育家。張氏題詩首先說敦煌位居沖要,得天獨厚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是秘藏豐富文獻的先決條件,可惜清末以來文物“破壁飛去”。其次,詩人表彰了張維窮一己之力纂輯《隴右方志錄》《隴右金石錄》的巨大學術貢獻。最后表達了對故友的懷念。其中,“嗣君示我《訪古圖》”“勿令遺編飽蠹魚”等句,既可見詩人與張令瑄之深厚情誼,也叮囑張令瑄珍藏此圖,永寄懷念之情。
還有韓定山《敬題鴻汀前輩〈莫高窟訪古圖〉》寫道:
披圖重見舊豐神,猶是旁搜遠紹身。不用典型思北海,虎頭妙技已傳真。
成佛真教靈運先,夙因遙想雨花天。多生曾與無遮會,卓笠跨驢未偶然。
迤邐陽關古道途,陂陀綿渺夾平蕪。未知踏遍鳴沙窟,得似龍華盛會無。
神物升沉理太玄,幾人寶氣辨遙天。君家故有博物志,無奈胡僧早著鞭。
媚古尋幽百慮蠲,廣收金石理遺編。名山盛業(yè)光芒在,撼樹蚍蜉亦枉然。
鳴沙久已盛云崗(岡),新出炳靈又擅場。時代崇文堪告慰,不須聞笛愴山陽。
陰平后學韓定山未是草。
韓定山(1893—1965),名瑞麟,字定山,號甦民、秉燭翁等,甘肅文縣人。著名詩人、學者、書法家,民國時期曾任甘肅省財政廳秘書等職,著有《長春樓詩草》等。韓定山題詩為六首七言絕句,主要表達對好友張維的懷念與學術成就的肯定。第一首說作者見此圖猶如親睹敦煌神韻,肯定了畫家精湛的繪畫技藝。第二、三首寫作者的佛學因緣,并想象好友敦煌訪古的情景。第四、五首盛贊張維廣搜文獻、輯存遺編的名山事業(yè)。第六首表達作者對敦煌石窟、云岡石窟、炳靈寺石窟受到時人關注的欣慰之情。
另有隴右名士水梓題詩云:
昔年浪跡畫圖新,展卷低徊念故人。訪古寧存復古意,忍看文物久沉淪。
敦煌學已傳天下,石室簡編無復存。藝術光芒留絕代,閻吳筆法不須論。
我亦追蹤石窟游,靈巖靜域任勾留。歸來難得傳神筆,千佛洞前百尺樓。
文字因緣信不孤,卷中題跋后先殊。名家翰墨堪欣賞,囑咐珍存此幅圖。
鴻汀兄敦煌歸來,予于戊子秋亦往游石窟。今觀此圖,不禁感喟,率題四絕以志念。甲午夏月水楚琴。
水梓(1884—1973),字楚琴,甘肅榆中人。著名詩人、學者、書法家,曾任甘肅省教育廳廳長等職,著有《煦園詩草》等。水梓題詩為四首七言絕句,作者自注云:“鴻汀兄敦煌歸來,予于戊子秋亦往游石窟。今觀此圖,不禁感喟。率題四絕以志念。甲午夏月水楚琴。”水梓題詩時間較晚(1954年),詩人得以欣賞《敦煌訪古圖》及各家題詩,感慨頗深。前兩首寫自己看到《敦煌訪古圖》時,既懷念故友,也想到敦煌文物幾經沉浮的歷史遭遇。后兩首寫詩人曾親赴敦煌,考察莫高窟,今觀此圖及名家翰墨,覺得十分珍貴,囑咐收藏者應好好保存,傳之后世。
張維畢生以搜集整理西北地方文獻為己任,《敦煌訪古圖》便是其最好的證明。從這些題詩可以看出,張氏此舉不僅贏得民國時期學界有識之士的普遍贊譽,而且也在某種程度上喚醒了文人學者重視敦煌文物的意識。
結 語
《敦煌訪古圖》及題詩是范振緒、張維、于右任、張大千、高一涵、顧頡剛、王烜、馮國瑞、水梓、韓定山等文人學者交往的一個平臺與見證。他們通過此圖的鑒賞與題跋,在交流中傾訴多難時代目睹祖國文物遭到破壞的痛苦,凝聚了士人保護敦煌文物之決心。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民族危機嚴重的時代,正是在這些敦煌守護人不懈的努力下,莫高窟才得以保存并逐步展現(xiàn)出無窮的魅力。正如徐偉在《探析于右任與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成立》一文中所說:“正是有了他們的不懈努力才有了敦煌輝煌的今天。歷史不應忘記他們,敦煌更要記住這些偉大的名字?!保?9]可見,《敦煌訪古圖》及題詩是了解近代文人學者心態(tài)及保護敦煌石窟歷史過程的重要文獻資料,在敦煌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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