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子龍
古語講:“嬌慣無益子,慣子如殺子?!睔v史上,嚴格管教孩子的成功例子有很多。我愛孩子,也打過孩子,但不像一些成功的父母,在教育孩子上有規(guī)則、有理論。跟他們相比,我不由自主地檢討過去。
小時候,自己也挨打無數(shù),卻與學(xué)習(xí)無關(guān),都是在外面惹了禍。而惹禍又常常跟打架有關(guān)。我的童年,似乎和打架分不開。小伙伴們在一起玩著玩著,不知為一點什么屁大的事兒,就動起手來了。較量一番之后,仍攪在一起玩耍,極少成為“仇人”。即便真記仇,也堅持不了一兩天,很快就滾到了一起。
有人年紀比我大一點兒,卻跟我同年級,長得更粗壯,人們都覺得他的力氣比我大,因此,他處處都想占上風(fēng)。我有自知之明,當(dāng)然害怕跟他動手,還是能讓就讓一步吧。
人似乎就是這樣,你越軟,他就越硬。有一天,他玩弄一根鐵棍兒,不小心,把我右眼眶打破了,倘若棍頭再往下偏一點,我就成了“獨眼龍”。當(dāng)時,我立刻就惱了,猛撲上去,跟他交起手來。結(jié)果,我的力氣和身手,反倒略勝一籌。自那以后,他變得怕我了,處處讓著我。我也長了見識,不經(jīng)過比試,就別輕易地懼怕什么,很多心存敬畏的東西,也許,并沒有你強大。
那時,農(nóng)村沒有電影,沒有電視,沒有能吸引孩子們的娛樂活動。大人們也顧不上管孩子,功課又輕松,在我的印象里,除去睡覺、吃飯,就不在屋里待著--有很多時候連吃飯也不在屋里,大家都端著飯碗蹲在街口吃。農(nóng)村少年的游戲大多是對抗性的,比如,打枱、撞拐與看瓜,等等。在游戲中必然有輸贏、有沖突,免不了就會爭吵、打架。打架,也是游戲的一部分。
同村有個名叫“老小”的哥們兒,跟我同歲,個子比較矮小。他自小沒爹,寡母能吵能鬧,護犢子更是在全村出了名。也許,一個女人帶著獨子過日子,不潑辣一點兒不行。家里人經(jīng)常叮囑我,不得招惹老小。想不到,他是個討人嫌的家伙,仗著有他娘護著,你不惹他,他會惹你。一天傍黑,他要玩我的“大頭狼”--一種較為兇猛的鳥。我不給他,他上來就搶。我用手一推,孰料,他卻跌倒了。起來后,他并未跟我算賬,而是哭著回家,向他娘告狀。他娘領(lǐng)著兒子,逼到我家門口罵大街。這時,村里下地干活的人都回來了,現(xiàn)場圍了一大幫人看熱鬧。
在村里,父親是受人尊敬的“大先生”,無法跟一對孤兒寡母理論,他被老小的娘數(shù)落得臉色煞白。自己惹的禍,就該自個兒沖出去,給家長解圍。接下來,我對老小他娘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畢竟,是她兒子搶我的鳥,無非推了他一下,又沒磕著,又沒碰著,何必跑到我家撒潑哩……
我理直氣壯地講著大道理,父親解下黑布腰帶,劈頭蓋臉地就抽過來了。我一抱腦袋,被抽得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兒,爬起來就跑。跑到一個高土堆上,我撿起一塊磚頭,大叫:“好人躲開!”磚頭緊跟著就出手了。
夏天,我用石子或磚頭打死過成群在坑邊飲水的鳥雀,可以說是“訓(xùn)練有素”,再加上被父親逼急了,也氣壞了,那磚頭真就不偏不倚,落到了老小的腦袋上。他“哇”的一聲,捂著腦袋,躺到了地上。一看不好,我撒腿就跑,逃到十幾里地外的老舅家,足足躲了三天。后來,母親讓人帶信說,父親已經(jīng)消氣了,我才敢回家。
想起童年,總覺得對不起父親,畢竟年紀小,惹禍太多了。
此外,還惹過一次大禍。過年放鞭炮,把一個外姓人家的柴火垛給點著了……母親曾嘲笑我“記吃不記打”。母親去世后,父親再也沒打我了,歡樂的童年隨即宣告結(jié)束。后來,我和父親反不如他打我的時候親近了。
童年,仿佛一朵田野上的蒲公英,被一陣輕風(fēng)就吹得無影無蹤了。如今想起來,那些記憶都是童年最精彩的部分。
(魯言摘自《河北日報》2023 年9 月8 日/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