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世界》對單向度的批判"/>
籍曉紅,康德閣
(天津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457)
《美麗新世界》(BraveNewWorld)(1932)是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最負盛名的作品,文學史上“反烏托邦三部曲”之一。近年來,西方學者從精神分析、優(yōu)生學、年齡和殘障研究等視角研究作品中的反諷與警示功能,如:喬安妮·沃伊亞克(Joanne Woiak)分析了《美麗新世界》中科學知識如何從社會中產(chǎn)生并反過來為當權者服務,認為小說的諷刺目標并非是先進的科學,而是操控科學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1];布拉德·康登(Brad Congdon)指出《美麗新世界》與同時代的其他優(yōu)生未來主義文本(eugenic futurist texts)進行了對話,批判了未來科學社會中大行其道的資本主義以及消費主義[1];馬倫·萊內特(MarenLinett)從年齡和殘障研究相結合的視角闡釋人類社會文化中對衰老的恐懼與反感,重申“老齡”和“老年人”的價值[2][3];國內評論界對這部小說的研究內容涵蓋了小說的反烏托邦色彩、“烏托邦”幸福倫理、城市書寫研究、消費社會批評、空間敘事策略等主題,研究視角包括??碌臋嗬捳Z理論、讓·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理論、亨利·列斐伏爾的空間和城市理論、西方倫理學視角等,如穆闊闊從空間批評的角度探討了這部小說中表現(xiàn)的小說空間與身份的關系,闡明“新世界”空間背后的社會文化對“野人”約翰身份建構的影響[7];楊陽指出赫胥黎通過倫敦書寫來抨擊英國和歐洲中盛行的極權主義,由此表達赫胥黎對英國未來所持的悲觀與憂慮之情;此外也有不少學者將這部小說與其它“烏托邦”小說或科幻小說進行對比研究[8],如王一平以《美麗新世界》與《華氏451度》兩部“反烏托邦”小說為例闡釋并批判了小說中描繪的人類“消費烏托邦”前景[9];周小川(2017)以《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和《華氏451》為例展現(xiàn)并反思了烏托邦社會中感性主義幸福倫理觀和理性主義幸福倫理觀之間的矛盾[10];王影君闡釋了《美麗新世界》中的空間敘事策略,構筑人類文明何去何從的問題,警醒現(xiàn)代人理性選擇人類文明空間、守護住文明的人性根基[11]。這里以馬爾庫塞的技術異化批判理論為研究視角,詳細解讀小說中“美麗新世界”存在的生殖技術異化以及媒介技術異化等導致“單向度社會”以及“單向度個人”的外在表征和內部成因,分析個體超越單向度的失敗嘗試及其必然性,闡釋技術異化之下千人一面、人性泯滅的單向度世界。
馬爾庫塞在其著作《單向度的人》中指出,在西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技術理性在生產(chǎn)機構中得到了具體化,技術成為意識形態(tài)而非中立狀態(tài),被統(tǒng)治階級不再像奴隸社會一樣被支配的只有身體,在技術發(fā)展的影響下他們被支配的還有靈魂和大腦。他認為:“我們社會的突出之處是,在壓倒一切的效率和日益提高的生活水準這雙重基礎上,依靠技術而不是恐怖來壓服那些離心的社會力量?!盵12]2當代西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消解了社會中的反對派和反對意見的、肯定性思維占主導的“單向度社會”,生活于其中的人是批判意識已消失殆盡的“單向度的人”。赫胥黎筆下的“美麗新世界”是馬爾庫塞技術異化理論視角下單向度社會的典型代表。
“美麗的新世界”這一表述出自莎士比亞劇本《暴風雨》的對白,表達了天真的米蘭達對文明外表下腐朽社會的贊美與向往。赫胥黎借用這一文學典故,經(jīng)野人約翰之口對烏托邦社會整體進行了尖銳諷刺和無情鞭撻?!靶率澜纭敝胁捎谩案L亍奔o年來隱喻亨利·福特的帝國興起時刻即為技術統(tǒng)治時代向技術壟斷時代的過渡時期?!靶率澜纭敝邢笳骰浇绦叛龅摹笆弊旨芤脖粩厥诪椤癟”(Technology)字架,“以前有基督教這種東西”[13]52,但如今“……上帝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而不是關于現(xiàn)在的上帝”[13]187,“ 新世界”中已無人再需真正的上帝和宗教,技術本身躍遷為人們俯首稱臣的對象,成為新的上帝。
馬爾庫塞認為:“在技術的媒介作用中,文化、政治和經(jīng)濟都并入了一種無所不在的制度,這一制度吞沒或拒斥所有的歷史替代性選擇。這一制度的生產(chǎn)效率和增長潛力穩(wěn)定了社會,并把技術進步包容在統(tǒng)治的框架內。技術的合理性已經(jīng)變成政治的合理性”[12]8。在技術理性的同化與整合之下,人們在舒適中不知不覺走向全面異化,喪失批判和超越能力,社會變成單向度的社會。“美麗新世界”(下文簡稱“新世界”)作為單向度社會的代表,其具體表現(xiàn)為政治和文化的單向度,而這是“新世界”中生殖培育技術以及媒介技術異化二者共同作用的結果。
“新世界”中莊嚴肅穆的“生育與培育中心”是生殖技術異化的終極呈現(xiàn)。生殖技術本作為規(guī)避生育風險、消除生育痛苦的輔助工具,在“新世界”中作為領導階層維護階級統(tǒng)治的高級手段?!叭傥皇芫僮鲉T正俯身操作著儀器”[13]14,受精卵被分別以阿爾法、貝塔、伽馬、德爾塔、埃普斯隆命名,進行等級分化,差別培育,“阿爾法和貝塔的卵子得一直等到被裝進瓶里為止,而伽馬、德爾塔和埃普斯隆的卵子只經(jīng)過三十六個小時就又被取出來,進行波卡諾夫斯基流程處理”[13]16,“標準化的男人和女人,標準化的群體。一座小型工廠的員工可能就是同一個波卡諾夫斯基流程處理的卵子的產(chǎn)物”[13]17,當人被流水線量產(chǎn)、標準化,此時的人已與商品無異。
各階級的胚胎數(shù)量按照最優(yōu)比生產(chǎn),胚胎質量也通過技術嚴格把控?!靶率澜纭敝型ㄟ^技術操縱胚胎血液氧氣量,確保“埃普斯隆的胚胎必須有一個埃普斯隆的環(huán)境和埃普斯隆的資質”,“人種越低賤,氧氣的供應就越少”[13]22,氧氣的供應依次影響胚胎的大腦、骨骼,進而從生理層面確保各階級的“單向度”,消滅實現(xiàn)階級跨越的可能。
“新世界”還矗立著一座“命運規(guī)劃室”。所謂人生的意義或在于生命中擁有無數(shù)選擇的權利,在于個體有權通過努力奮斗和時代機遇獲得進步和躍遷,而在“新世界”中通過技術在胚胎時期規(guī)劃人生路線,這顯然都無法被稱作“人生”。技術或者說“人”本身也已代替了上帝的位置。“‘熱度培育’,熱管和冷管交錯排布,寒冷與強力X光造成的不適被聯(lián)系在一起,當胚胎出瓶時會很怕冷,按照安排,他們會被分配到熱帶地區(qū),去當?shù)V工、醋酸絲紡織工人和煉鋼工人”,“然后他們的意識會接受培育以認同他們的身體的感受”,“而這就是快樂和美德的秘密——熱愛你必須去做的事情。培育的目標就是:讓人們熱愛他們無法逃避的社會使命”[13]23,培育技術控制為單向度思想植入奠定基因基礎,“新世界”中的“熱愛”與基因嚴絲合縫,被塑造的“熱愛”不需要也不存在人自由意志的發(fā)揮空間。
如果說“新世界”中的“標準化”生育流程構成單向度社會以及個體的生物學或生理學“保障”,那么技術異化對個體單向度思想的形成更可謂影響深遠。
胚胎成長為嬰兒便進入“新世界”中的育兒所——新巴甫洛夫培育室。伊萬·彼德羅維奇·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Palov,1849-1936)為俄國生理學家、心理學家、條件反射理論的建構者?!鞍透β宸驅嶒灐蓖ㄟ^一系列在狗身上的實驗研究提出了無條件反應概念?!靶率澜纭敝械陌透β宸驅嶒瀸ο笥伞肮贰弊?yōu)椤叭恕?人完全被物化,主任勒令護士將德爾塔階級嬰兒“卸”下來,并不無自豪地解釋到德爾塔階級在嬰兒時期接受刺激并從此厭惡鮮花(自然)和書本(思考),“書本與噪聲,鮮花與觸電——已經(jīng)在這些嬰兒的頭腦中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經(jīng)過兩百次相同或類似的重復教育,將會變得根深蒂固。人類締造的聯(lián)系是大自然無力解開的”[13]28。
小說中描寫到,“芬妮在瓶裝室工作,她也姓克勞恩。不過,世界上二十億人只有一萬個名字,這種巧合并不會讓人覺得驚奇”[13]39,“名字”在哲學和文學作品中常被賦予超越其本身的意義,作為個體界定自身身份的標志,能對個人自主性的發(fā)揮產(chǎn)生不容小覷的力量。在“新世界”中,“名字”的權利和自由被操縱,成為改變個體意志的潛能。剝奪或掌控一個人的名字,不僅會改變別人稱呼他的方式,更是一種完全控制他人的方法。
在“新世界”中,嬰兒同時需要接受基礎階級意識教育。酣睡時枕頭下的低語、清醒時墻上高音喇叭的嘶喊時刻傳來:“德爾塔孩子穿黃褐色的衣服。噢,不,我不要和德爾塔孩子一起玩。埃普斯隆更糟糕。他們笨得大字不識一個。而且他們穿的是黑色的衣服,那個顏色丑死了。我是一個貝塔,好開心哦”;“阿爾法孩子穿的是灰色的衣服。他們比我們更加勤勉工作,因為他們聰明絕頂。我是貝塔,真是太開心了……”[13]32,“新世界”從嬰兒時期塑造根深蒂固的階級意識,并植入個體對所處階級的滿足感,這也解釋了“新世界”中盡管存在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的對立,但二者永不會產(chǎn)生現(xiàn)實矛盾,從而確保了“新世界”的穩(wěn)定性,構成社會整體的單向度。
“新世界”中被統(tǒng)治階級中的數(shù)千人共享一個名字、同現(xiàn)一幅面容,發(fā)出整齊的吶喊,這是夢魘般“單向度”社會的開端。
“新世界”中的宣傳部和情感工程學院是單向度文化得以滋生并不斷固化的土壤。在此,不同階級對應各自的媒體,“給上層階級看的《準點廣播》,淡綠色的《伽馬公報》和印在黃褐色的紙上的用的都是一個音節(jié)的單詞的《德爾塔鏡報》”[13]63,新世界公民被限制只能接觸規(guī)定好的、各階級“被需要”的信息,階級意識進一步得到固化。赫姆霍茲·華生是情感工程學院的講師,同時定期為《準點廣播》投稿,撰寫感官電影的劇本,寫口號和睡眠教育順口溜,然而職業(yè)表面下的他卻是一個擁有自我意識并被稱之為“思想冗余”的存在。文字作為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能夠針砭時弊,開化讀者。恰如赫姆霍茲所言,“文字就像是X光,如果你運用恰當?shù)脑挕鼈兡艽┩敢磺?。你閱讀著那些文字,然后你就被穿透了”[13]66。這里的“穿透”指文字對于人的思想覺醒所能產(chǎn)生的振聾發(fā)聵的作用,而不僅是描述并歌頌社會現(xiàn)實,然而在“新世界”中只有“關于集體歌曲或香薰設備的最新改進文章”[13]66,這顯然無法稱作真正的“文化”,更無消說具備批判與超越功能,以及為人們想象另一向度生活提供可能的高級文化。
馬爾庫塞指出,技術異化成為文化領域單向度化的促進力量。“文化中心變成商業(yè)中心、市政中心或管理中心的一個合適部分”[12]60。他認為,高層文化是高于現(xiàn)實、對現(xiàn)實持批判態(tài)度的文化。而“今天的新特點是,通過消除高層文化中敵對的、異己的和超越性的因素——它們借助高層文化而構成現(xiàn)實的另一種向度——來消除文化和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對立。清除雙向度文化的方法,不是否定和拒斥各種文化價值,而是把它們全部納入已確立的秩序,并大規(guī)模地復制和顯示它們”[12]53。高層文化與現(xiàn)實相疏遠的特征是高層文化能夠保持與現(xiàn)實不同的向度,但是在西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高層文化卻與現(xiàn)實并行,喪失了批判功能從而淪為維護現(xiàn)存制度的工具。
小說中的威斯敏斯特教堂本作為宗教圣地,在“新世界”中卻做了如此自我宣傳:“倫敦最美妙的香薰與彩色屏幕,最新的合成音樂,應有盡有”[13]69,教堂中有十六位合成薩克斯風手演奏,“我的小瓶兒,我要的就是你!我的小瓶兒,為什么我非得出瓶來?……你是我的可愛的小瓶兒,世上沒有哪一個瓶兒能夠比得上”[13]70。這里的“小瓶兒”指“新世界”中培育生命的搖籃——試管,人們歌頌的對象不再是賦予個體生命的生身父母,而是萬無一失的技術,并對自己所處階層深感滿足。合成音樂播放著最新的舒緩的馬爾薩斯藍調音樂,聽者如同“多胞胎的胎兒”[13]70,在替代血液的汪洋浪潮中搖擺,也是在單向度的集體中摒棄批判思考能力、消泯“自我”。
技術保駕護航下的睡眠教育、階級新聞和消遣狂歡造就單向度文化與單向度語言,人的意識形態(tài)被高壓控制,人們思想極度匱乏,即便極少個體在某一瞬間閃現(xiàn)“想說”的欲望,也將再無開口的能力,人們心甘情愿被技術奴役、喪失深度思考與批判的能力。
單向度的人指的是失去否定、批判和超越能力的人。“他們不再想象另一種生活方式,而是想象同一種生活方式的不同類型或畸形,它們是對已確定制度的肯定而不是否定”[12]55,這樣的人再無能力去追求甚至無法去想象與現(xiàn)實生活不同的另一向度的生活,這正是西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極權主義特征的集中體現(xiàn)。技術異化下的新世界是剝削批判能力的單向度社會,新世界公民自然淪為異口同聲、高度統(tǒng)一的單向度的人。
20世紀以來,隨著技術發(fā)展的日新月異,西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呈現(xiàn)出繁榮的景象。廣告、電視、報紙等大眾媒體成為資本家大肆宣傳的工具,以此刺激消費者的虛榮心,誘使民眾異化成為消費的奴隸。馬爾庫塞由此區(qū)分出“真實需要”和“虛假需要”兩個范疇,“為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給個人身上的那些需要”、“現(xiàn)行的大多數(shù)需要,諸如休息、娛樂、按廣告宣傳來處世和消費、愛和恨別人所愛和所恨”[12]6都屬于虛假需要。在“新世界”中,物質文明高度發(fā)達,虛假需要也大行其道。
萊妮娜作為“新世界”中的貝塔女性,也是新世界中單向度公民的典型代表。她的單向度表現(xiàn)為對消費主義的身體力行以及對虛假需要的極度追求。萊妮娜在赴約前驕傲地向朋友芬妮介紹到自己的穿著:“‘我看上去怎么樣?’萊妮娜問道。她的外套用的是深綠色的醋酸絲纖維布料,袖口和領口是綠色的粘膠纖維布料”[13]50,新世界公民的吃穿用度都極為講究也必須講究:“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每年都被迫要進行定量的消費。為了工業(yè)的利益……”[13]49,催眠教育下“丟衣服比補衣服好”、“補丁越多越是窮光蛋”[13]50的千萬遍重復造就消費主義訓誡?!霸诟窭账咕G地,八百個樸素生活者被機關槍掃射消滅掉了”[13]50,只因樸素生活方式無法為“新世界”帶來經(jīng)濟利益,樸素生活者理所應當被劃為異端被定罪最終遭屠殺。
萊妮娜回憶到北極之旅時也曾如此評價到,“那里很荒涼——房間里沒有電視,沒有香薰設備,只有討厭的合成音樂,兩百多客人只能玩不到二十五個自動扶梯壁球場”[13]78,新世界公民的娛樂方式是如此單一,不論身處于何方,不管自然風光如何(主任曾遺憾地指出,“櫻草花與風景是免費的”[13]28,于是他們利用技術消除新世界公民對大自然的熱愛),對新世界公民而言只是移個房間撫慰自己的視覺和嗅覺、換個場地打障礙高爾夫。而障礙高爾夫在“新世界”中也是推動經(jīng)濟發(fā)展的關鍵。
萊妮娜在去往“保留區(qū)”參觀時,親眼目睹了野蠻人的著裝并不無惡心地評價到,“那條她戴在頭上的毛毯——又破又臟”[13]101,束腰外衣在她眼中是“棕色的麻袋”[13]101,在萊妮娜心中,外衣具有的表現(xiàn)階級優(yōu)越、展示個性魅力的符號和審美功能取代了外衣本具有的實用功能,以此種種正是“發(fā)展和滿足受外界支配[12]6的虛假需要。
“幸?!弊鳛槿祟惿畹慕K極旨趣和根本追求,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而關于“幸?!钡臓幷撘矎奈赐V??!靶率澜纭敝兴茉斓摹靶腋8小眮碓从诿F香薰、真空振蕩按摩器、身臨其境的感官電影、取之不竭的蘇摩(一種不會產(chǎn)生副作用的化學毒品)、無需擔責的性愛……
琳達是沉溺于新世界中虛幻幸福的墮落者。琳達曾隸屬于新世界中的貝塔階層,由于某些原因被遺棄在保留區(qū),自然生育了一名男嬰,在“原始社會”中艱難度日。數(shù)年后她偶遇來自“新世界”的“文明人”,滔滔不絕到:“經(jīng)過這么多年!看到一張文明人的臉。是的,還有文明人的衣服,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一件真正的醋酸絲綢緞衣服了”[13]101,“我所承受的苦難——連一克蘇摩都吃不到”[13]102;她回憶到“新世界”中的幸福畫面是這樣的:“晚上從斯托克·波吉斯飛回家,然后來一個熱水澡和真空震動按摩……”[13]102,琳達口中的所謂文明僅指高度發(fā)達的物質文明,幸福也來源于或許轉瞬即逝的肉體歡愉。
在保留區(qū)中經(jīng)歷了疾病、衰老的琳達重返“新世界”后,迅速投入到物質文明所創(chuàng)造的虛幻幸福懷抱中——“臨終的琳達不僅有人陪伴——不僅有伴,而且還有一切便利的現(xiàn)代設施”[13]162,房間里流動著合成音樂的旋律,香薰自動變換,電視里放映出“另一個世界中沉默而活躍的居民”[13]163。琳達的血液里流淌著蘇摩,沉浸在“美妙事物構成的夢境中”,時而“露出迷茫的淡淡的微笑,那張蒼白浮腫的臉洋溢著白癡般的快樂”[13]163。
在保留區(qū)生活幾十載的琳達銘記自己貝塔的階級地位,也念念不忘“新世界”——文明社會中的入眠魔咒:“補丁越多越是窮光蛋”[13]103……由此可見“新世界”對公民的思想植入已徹底根深蒂固,而“新世界”中的所謂文明也只是體面外衣掩蓋下的膚淺與單薄,所謂幸福也只是轉瞬即逝的肉體快適。琳達在重返“新世界”后,在虛幻幸福的安撫下結束自己“單向度”的潦草一生。
新世界公民不再、也不需要關心真理,他們摒棄思考與批判能力,其人生目標和生存法則是快樂,沉溺于單向度、膚淺的人生游戲之中。對“新世界”的公民來說,技術和快樂升華為上帝和宗教,這暴露了“新世界”公民——單向度的人精神上的蒼白和貧瘠。
伯納德屬于“新世界”中的阿爾法階層,但他卻不符合阿爾法固有的高大形象,“比起標準的阿爾法身高,他足足矮了八厘米”[13]62,體格甚至不如普通的伽馬?!绑w格的不足使得伯納德被他的同伴孤立,而這種被疏遠的感覺按照當前的標準,就是思想冗余,它成為伯納德進一步被孤立的原因”[13]64,但身體缺陷導致的“思想冗余”同時也是他的覺醒契機。與萊妮娜約會時,萊妮娜提議去游泳、吃飯、打電磁高爾夫球,但伯納德均以人多和浪費時間的理由否決,而是提議去散步、聊天、欣賞免費風景。散步和聊天在物質文明高度發(fā)達的“新世界”中無法帶來經(jīng)濟利益,因而也被定義是“古怪的消遣下午的方式”[13]79,但伯納德仍抗議到,“我寧愿做自己——卑微的自己,也不愿做別人,無論那會多么快樂”[13]79,伯納德想象另一向度生活的可能,質疑到“如果我是自由的,而不是被我的培育所奴役的話,會是什么樣子呢”[13]80?特殊的體格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異端思想”使得其他公民開始流傳伯納德的“替代血液里被摻了酒精”,萊妮娜在聽聞伯納德的異端發(fā)言后甚至恐懼地哭泣起來。當扭曲成為環(huán)境,人們對于格格不入的“異端者”便首先發(fā)出“不正?!钡馁|疑。但伯納德作為龐大“新世界”中的單薄個體,作為催眠教育下的設計“產(chǎn)品”,仍無法輕易跳脫出單向度大環(huán)境下的價值觀束縛,他擁有覺醒的契機卻無法抵抗“新世界”單向度大環(huán)境下的洪流。在新世界公民看來,伯納德作為優(yōu)等阿爾法得到如此多的特權與幸福,但主任細數(shù)伯納德的“罪行”:“你們的這個同事——或許我應該說這位前同事?他辜負了對他的信任。他對運動和蘇摩懷有異端思想,對性生活懷有可恥的非正統(tǒng)思想。拒絕遵循我們的主福特的教導,在辦公時間之外,甚至不愿意‘懷有赤子之心’”[13]125,因此伯納德有引導他人誤入歧途的威脅,最終被驅逐到冰島,以“造福社會”。
約翰是琳達在保留區(qū)中自然生育的孩子,他同時也脫離了“新世界”中睡眠教育和條件反射訓練下的單向度大環(huán)境。在得知自己有機會去往母親口中發(fā)達文明的“新世界”時,他心馳神往,“啊,新奇的世界”,“啊,美麗的新世界,有這么多出色的人物”[13]117!然而“新世界”的種種現(xiàn)實令他無所適從,萊妮娜的示好在他看來是低賤下流的表現(xiàn),感官電影的盛行是自我放縱的極端呈現(xiàn);他為自己無法逃避集體活動以平靜獨處而深感痛苦;在新世界公民領取蘇摩的時候他大聲疾呼那是毒品;他目睹自己的母親琳達在短暫虛幻的漂浮歌聲、舒適香薰愛撫的海洋中離世……約翰與“新世界”主宰者對峙,“我不要舒適。我要上帝,我要詩歌,我要真正的危險,我要美好,我要罪惡”,“我要求不幸福的權利”[13]194,約翰對“不幸?!睓嗬囊笳醋云鋵蜗蚨壬畹纳類和唇^。羅素也曾言:“須知參差百態(tài),乃是幸福之本源”[14],而悲哀的是總有人試圖以種種理由消弭“幸福”所需的“參差百態(tài)”。約翰最后選擇在遠離“新世界”的舊燈塔中隱居、贖罪,然而“非烏托邦式的‘苦難、自由’所代表的差異性、多元性必定會帶來不穩(wěn)定,使人們回到前烏托邦時代的墮落與黑暗中去”[9]124,約翰最終在新世界公民逼迫下絕望自盡。
伯納德的被驅逐、野人約翰的絕望自殺都是個體超越單向度的失敗嘗試,在異口同聲、千人一面的單向度社會環(huán)境下,個體的超越力量是如此單薄,即便偶然存在覺醒的契機,也只能被匆匆淹沒于時代的滔天大浪中,何況是技術保障下營造的舒適文明環(huán)境。因此,在“新世界”中,個體超越單向度而失敗是“合理”的也是必然的。波斯曼曾表示,“我們的生活經(jīng)歷已經(jīng)能夠讓我們認識監(jiān)獄,并且知道在監(jiān)獄大門即將關上的時候要奮力反抗,……但是對于一個因為大笑過度而體力衰竭的文化,我們能有什么救命良方”[15]?對于能夠從“單向度的人”這一趨勢之中解脫出來,馬爾庫塞也持悲觀態(tài)度。他在《單向度的人》的結尾引用了本杰明的一句話:“只是因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賜予我們”[13]234。約翰的悲劇不僅“預示人類文明進入高科技的后工業(yè)時代必將付出的人性自由喪失的慘烈代價”[11]57,同時約翰的反抗失敗也暗示“單向度”走向的慘淡結局,“新世界”與“保留區(qū)”實則均是“單向度”社會的極端呈現(xiàn),然而突破“單向度”不應是大拒絕式的,“不論是《美麗新世界》中‘新世界/保留區(qū)’的隔絕對峙,還是《華氏451度》中感傷而富有詩意的‘城市/山區(qū)’的二元對立,反烏托邦對烏托邦的批判一旦以另一個(如空間上的)烏托邦為目標,就轉向了烏托邦式的摧垮一切的激進革命,重新落入了大拒絕式的思維窠臼,其前路亦與烏托邦一樣暗淡”[9]129。
總之,在“新世界”中,個體在生理上被選擇性培育,精神上接受快樂式洗腦,一切文明、進步、幸福的感知與判斷都將被提供行之有效的技術支持,而作為交換的是:容貌血脈的差異被消除,“家”的概念從此消弭,胎生生育遭唾棄,“父母”稱謂成為淫言穢語,親密關系不再作為“束縛”,愛無需承擔責任,獨立思想成為奢侈……“新世界”中出生和成長的“人”被安排得妥當:低賤人種天衣合縫般適合從事社會底層工作,“各得其所”、“各司其職”的烏托邦世界背后,是從此失去批判意識與超越能力的代價;高貴階層理所應當享用支配權利,并永不會被推翻自己獲利的統(tǒng)治……“單向度”在“新世界”中由技術加持,通過生理和精神層面提供雙重保障,最初作為解放生產(chǎn)力的技術徹底異化為對人的桎梏和枷鎖。西方工業(yè)文明的車輪碾過,技術深刻改變了人們的生存、生活方式,不斷為人類帶來福音,但與此同時科學技術是一個“雅努斯”,它可以作為人類進步的忠誠助手,同時也包括了新的人類異化的種子。赫胥黎筆下技術異常發(fā)達的“美麗新世界”其實并不“新”也不“美”,因此如何在技術支持下構建真正的“美麗新世界”是如今技術時代中我們需要刻不容緩地深刻思考的問題。我們或許不必擔心未來是否會“杞人憂天”,而更該憂慮技術時代下再不會有“杞人”,此后無人再“憂天”。